首页 -> 2008年第12期


哈拉沙尔随笔

作者:周 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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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老腾给我们一间最大的房间,中堂悬着一幅意为“阿里的宝剑”的阿拉伯文书法。晚上我们三个常常漫无边际地聊到深夜,聊的不外是河湟事变时的那些惊心动魄的往事,不外是战将刘四,师父马林,义军首领白彦虎,尕司令马仲英的传奇故事;乾隆四十六年,光绪三年,光绪二十三年是他们忘不了的年号;走敦煌,进昌马儿山,辗转罗布淖尔,会战红柳峡,是他们一代一代清晰记得的地名和路线。
  起义是何等悲壮,迁徙是多么艰险,失败又是怎样冤苦……
  那因金积堡一箭射杀的左宗棠的勇将刘崧山而遭城破之屠戮的,岂止是马化隆一家百口;红柳峡一役战败,首领被悬杆刀剐之时,数千回民伏地恸哭的声音,岂止声传了十里山关;而那位被发排伊犁将军府为奴的道祖奶奶,竟手刃其全家十余口,投案自首,令县官也不能不钦佩她的勇气,沉吟良久,叹曰:“真烈妇人也。斩之……”
  难怪范长江在《中国的西北角》一书中,屡次提到回民的强悍。他到凉州时有这么一段描写:“惟人事方面,则汉人十九身体孱弱,衣服褴褛,鸦片烟残害后的苍黄瘦脸,挂在多半的汉人的头上!凡是身体壮实,衣服整齐,骑高骡大马者,都是回回!”
  范长江是汉族人。我想他写这些文字的时候,内心一定是很哀痛的。一个孱弱的被鸦片麻醉的民族,一个松散的没有凝聚力的民族,一个彼此争斗不息却木然地忍受外侮的民族,在那个列强分割世界的时代,怎能不令人哀恨呢?
  而焉耆 回民,以十万之众被戮杀得只剩几千妇孺,安抚在尉犁薄昌,后转辗千里,终于又迁至开都河南岸,命名为抚回庄的地方。这不由人不想起那支匈奴人唱过的悲歌:“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繁息。”
  无论历史的功过如何评价,一支流血抗争、被迫迁徙的民族,他们百年不绝的痛苦记忆是令人闻之落泪的,何况这又是一个那样能够忍耐的民族呢!
  后来我们谈的更多、更轻松的话题是马仲英,这个回族兵的尕司令,民国以来把盛世才的天下给夺了。
  马仲英是个传奇人物,也是个今天看来很滑稽的角色。听听传闻,你简直弄不清他究竟是怎么回事。“骑大马来背钢枪,富户门前要粮饷,大姑娘捎在马上。”你要听他这军中歌谣,就以为是群土匪或绿林好汉;可他是新编三十六师师长,是尕司令,自称回族青年领袖。有的老人背得出他当年录在唱片上的训话,虽然所有的转折语都一律用的是“而且”,但那话语间常跳出的词汇却是“同志们”、“革命”、“打倒军阀”、“向着世界新潮流”等等的进步名堂。他与冯玉祥打仗的时候,给他的部队起了个十分可笑的名字,叫“黑虎吸冯军”。黑虎,而且——吸,这简直不伦不类古色古香到了极点,而且冠以军名,足见这位尕司令的天真有趣一面!
  马仲英年轻,会打仗,与冯玉祥作战,战则必胜。后来冯军调来了吉鸿昌部,这个抗日名将武器装备比他好,马仲英激战后失败,才引兵来夺盛世才的新疆。盛世才给他南疆司令,他不干,要全新疆,于是两军会战紫泥泉。天公不让少年气盛的马仲英,七月飞雪,马军无寒衣,冻不能战,结果兵败。尔后重振旗鼓兵逼城下,却又遭了苏联人的飞机轰炸,回族骑兵没见过空军,只好退兵南疆。马仲英对飞机这玩艺儿从此佩服得要命,竟带了一帮子军官去了苏联,亲自学开飞机……
  这都是马仲英的故事。听来听去,我脑子里不知怎么就叠出了《三国演义》里五虎上将西凉马超的样子。老觉得马超也是个回族,而且是马仲英的祖先。一脉相承的少年气盛,勇不可挡!一脉相承的有勇无谋、顽蛮可爱!他代表的政治力量也许是反动的,或者说是糊涂的,但他作为一个军人,作为一个人,却十分有个性……
  后来,黑猫警长去了他的老家,访着了马仲英的结发妻。那妇人年近七十,一举一动犹有风姿。墙上贴着马仲英的照片,观者无不赞叹为盖世美男子!
  马仲英走时留下的遗腹子已经五十岁了,都说马仲英死在苏联,那妇人偏不信,守寡五十年,坚等其必归,若是仅说爱情,这种坚贞的信念也算罕见的了;而能使一美妇人苦等半个世纪,那男子的魅力是可以想象到了何种程度。
  但是马仲英看来是不会转回来了,可怜的却又让人佩服的妇人!她的苦等不幸应了沈老有一天偶尔唱给我们的俚谣,那是唱的一笔不可能还的钱——
  
  要想还你的钱,等到那一年:
  哪一年,那(音内)一年,山里的黄蒿长成林,解成板,钉成船,打到江里游几年;哪一年,那一年,船烂了,拆钉子,拆下钉子打弯镰,打下弯镰割黄剌,割下黄剌罩路边,罩在路边挂羊毛,挂下羊毛捻毛线,织毛毯。走云南,下四川,卖了毛毯再还你的钱!
  
  这显然是没指望的事。在时代的大潮流面前,个人的某种品格,有时候会显得多么无力!这就像滔滔大浪之旁,岸上的一粒砂石等待急流漩涡中的某片草叶那么无望……但是除此之外,那妇人还能有什么比这更好、更令人感动的选择呢?在一个肉欲横流而转眼便被遗忘的世界上,倘使果然还有所谓“真正的爱情”,那么我以为,此为一例。
  师父和中坊寺
  ……远远的寺门外,容易起尘的街面上,有一位老者缓缓行来,头戴一顶遮阳草帽。
  那就是师父马洪武。和在他家照片上看到的那位骑黄膘马的、身躯矮壮、浓眉大眼豹子的样子不差分毫,只是在现实生活中,他显得真实了。若是不细致观察注意,他像街面上行过的一个形象特殊、举止高贵的农民;但是和他一接触,就感到他身上有某种内在的魅力,有一种含而不露、分寸得当的权威感。
  这种权威感不是装出来的,因为他穿得很朴素,身后又没有随从。这是一种对自身使命非常理解而笃信的人才有的庄严气派。我见过不少自以为很权威的人装出来的权威相,虽然他们有时从地位标志很明显的小卧车里走出来,故意目不旁视,背起手,但总不成功。因为除了很不自在之外,最不幸的是在他们的眼神和举止中,缺乏使命感,而且流露着一种小人得志的庸人气味。
  那天在街面上曾和师父约定,三天后他将在中坊寺请几位乡老和我们座谈,为我们的回族迁徙历史调查提供资料。过了两天,他专门让回族青年小马骑着自行车到抚回庄沈老家通知我们,座谈会推后,改在他家。因为有家教民死了人,他得去做乃麻子。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急办之事,但他还是没忘记先通知我们,足见师父办事认真,守信用。
  开座谈会那天,到了师父家,他那间大客厅里已经坐了不少人。有已经退休的县政府科部长,有对老辈子人的事知道比较多的老年人,还有不少中坊寺里的阿訇和帮忙的人。
  我们的房东沈老和我们一起来了,他曾任过若羌县解放后第一任县长,退休后,也常在中坊寺里帮个忙什么的。他是穆斯林。这天他显得格外兴奋和忙碌,因为我们两个是住在他家里,他便像半个主人似的,忙着给大家端茶倒水。
  一切场面应付,都是黑猫警长的事。他是著名的回族作家,来专程了解回族人的事,师父如此礼遇,当然有很大成分是缘于对本民族知识分子的感情。而我,就乘机可以毫无负担地观察在座的人,使我略感奇怪的是,来的虽然都是年过五旬的人,却大都虎背熊腰,体魄粗壮。他们有的显得拘束不安,把夹在两腿间的粗大手掌搓来搓去;有的老练些,坐在沙发上沉默着,用目光不时地打量我们,仿佛要从我们脸上找出答案,弄清这两个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黑猫警长深通本民族心里。他的发言诚恳,朴实,丝毫不去夸耀自己的作家本钱,而是小学生。在讲明此番来意的过程中,也稍稍表露出一点自己对西北回民历史及现状的关心和了解。总之,看来他很快就取得了信任。有些东西,是外人一下弄不懂的,那么多人名,地名,事件,横跨西北几个省,贯穿前后百余年,还有一些宗教术语,特殊风习,作为一门学问来研究都是足以耗费一生的时间。所以我只能通过一种氛围,通过人们脸上微妙的变化,通过讲话人低沉的语调,去想象和理解那些复杂而又凄凉的往事,去把多少天来断断续续听到的一些历史的片断,对接、粘合在一起,以便努力使之形成一部完整的长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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