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哈拉沙尔随笔

作者:周 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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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希望这是一篇散文而不是游记。游记本身就是散文,这我知道。但我仍然固执地相信它们之间的区别。
  我希望这篇散文不至于用浮光掠影的水彩涂抹并败坏了山河的朴素原色。著名的博斯腾湖,盛产肥美大头鱼的开都河,夏季一望无边铺向天际的嫩绿苇子丛,毛色透着那么一股金黄劲儿的焉耆名马等等,一般说来都是文学旅行家们比较赏识的东西。当美成为大家都能认识和理解的东西时,就应该避开它。
  我遵循此训。
  最后我需要说明的是:哈拉沙尔,即焉耆。而焉耆,就是那个位居天山南麓,从新疆首府乌鲁木齐出发、经托克逊南行、穿越突兀曲折的卧虎不拉沟和榆树沟而进入的盆地。
  北方的嘴唇
  天还没亮,我和同行的朋友“黑猫警长”(这是我在焉耆给他起的一个临时绰号)便背起行囊,穿过乌鲁木齐昏暗的街巷匆匆上路,赶往长途车站。
  基本上没睡觉,我和黑猫警长就着莫合烟和红葡萄酒聊了一通宵。一走上这昏暗沉寂的街头,马上就产生出一缕几千年的早行客都产生过的“人迹板桥霜”的凄清之感。九月五更风,颇凉。一吹,头脑清醒许多,腿却发软。
  早行客是凄凉而又孤独的,尤其是在今天这样一个汽车多如虫、我独不得乘的世纪。在家不是千日好,出外却是时时难。唯有在面对崇山峻岭戈壁大漠之时,能使人忘记琐碎的争斗,升起崇高悲壮的美感,在大自然的神力面前宠辱皆忘。
  油黑发亮的公路一直蜿蜒伸入远山,周围是空旷戈壁,在太阳下沉默无声。那公路便像一条发着光的黑色河,引诱我们的汽车发疯地向前扑,想捉住它的尽头,但总捉不住。
  车子快得像船,有些飘。司机不在乎,腾出手来卷莫合烟,很熟练地用一只手划火柴,一拨,把一簇小火苗空握在掌心里,形成一个炉灶口,低头凑过去,眯着一个眼睛喷出一口蓝烟,其香使之五官挪位。
  一驶进卧虎不拉沟,劈面摆在眼前一幅惊心动魄的翻车图,一辆带拖车的满载西瓜的卡车被撞翻在沟底。六个轮子朝天,驾驶舱压扁了,有一轿子车的人围在沟口,不知伤亡如何。只见满地的西瓜被压开,红红的瓜汁血水一样流。一位写诗的朋友把这些跑长途车的司机称为“新疆好汉”,实在不过分。他们虽然粗野得一言不合就能抡起搅把子打架,虽然为了会他的情人能把一车乘客扔在随便哪个荒村野店,但他们太能吃苦,粗野而又豪爽地吃苦,忍受冬天蜷缩在喷灯之下的折磨,夏天大戈壁的烈日烤灼得他们“沟槽子淌汗”,有时候热急了,就在戈壁滩把裤子脱了,光着屁股对风吹凉,再丑反正没人看见。
  这都是些玩命的人,身上有那么一点儿当兵的味儿,但是比一般的兵更随便,因为几千里长途上,全靠自己拿主意,他是驾驶室里的帝王。
  到了干沟,车停下,让大伙撒个尿。干沟果然是干,满山都是风化的岩石和晒得发红的土,远看燥红浑黄,逼得人从心里感到焦渴;近了连个坐处也没有,一蹭一身白色的土渣子粉末儿。此乃最佳流放地,在这儿困上一年,没有不精神崩溃的。
  解完手上车,我和黑猫警长都发现,撒泡尿的工夫,嘴唇不对劲了。
  想抽烟,嘴唇被烟纸粘得疼。
  在塔什店吃碗凉皮子,嘴皮子又被醋汁和辣子蜇得疼。
  黑猫警长说:“瞧你嘴皴了。”
  “你的嘴也干裂了,红兮兮的。”我说。
  悲惨的嘴唇,无水的山沟。在北方,这类山沟到处都是,两山相叠,像两片因干燥而张开的皮肤粗糙的嘴唇。半世纪前,尕司令马仲英的回族兵和禾加•尼牙孜的维吾尔人在这沟里打了一仗,死者上千,尸体横陈沟底,血把干沟染了个红。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连个死人骨头也不见,除了山石泛着仿佛血水染过之后又被烈日晒旧的褐红之外,所有曾经发生过的惊心动魄的往事遗迹都被这干渴的北方之唇给吃光了,骨头渣儿也不剩。
  残忍的北方。
  没有古迹、墓碑的失去记忆的北方。
  北方的嘴唇,就像这条卧虎不拉沟一样,毫无表情也毫不留情地噘着,一副干燥而又麻木,焦渴而又冷漠,愚蠢而又傲慢的样子。
  “大地,你吃的是什么? 你为什么这样渴?
  为什么要喝这样多的眼泪和血?”
  依稀记起一位外国诗人的名句。
  中国的犹太人
  在福建省的泉州,这个明代闻名世界的大港,我参观过那里的清真寺和博物馆。我对阿訇抚胸道了一声“萨拉玛里空”,使那位头戴白帽颊留长髯的老者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博物馆陈列着明代巨大的三桅远洋船残骸,摆满刻着阿拉伯文字和诸如依斯麻尔、赛义德之类的氏族墓碑;闻名世界的大航海家郑和的胸像和伟大的思想家李贽的故居都在这里。
  我想起了生活在焉耆的这支回族人。
  我想象不出他们的祖先是怎么从波斯、从阿拉伯漂洋过海,在泉州登上东方神秘而陌生的大陆;想象不出他们怎样拌开灿烂的宝石袋,换取光滑的瓷器、轻柔如云霞的丝绸和奇迹般的纸张;想象不出商业如何有这么大的力量,使人造出船只去航海,去把自己的大陆和另外的大陆联系起来,去把语言和种族之间、信仰和风尚之间的那个大海沟通……
  我还想象不出来 ,为什么这个名叫“回回”的民族,终于没有返回他的远隔重洋的圣土,却宁静而又忧郁地在中国生息下来,扎下了深根。
  尔后,他们终于失去了自己的语言和文字。
  再后来,他们异国血统的特征渐渐淡化,需要在他们后代子孙的眉宇间细细分辨,才可以显示出来。
  这支由勇敢的商业家和航海家组成的民族,在东方古国的人海里挣扎,以防沉没。他们用唯一的一条船保证自己的种族在历史中向前航行,这条船就是:伊斯兰教。
  离开土地就会失丢语言。这是对无畏的航海者和冒险商人的惩罚吗?真主穆罕默德。
  丧失信仰就会彻底消失。这是对没有了土地和语言的人们的保佑吗?真主穆罕默德。
  在这样的民族当中,出现七下西洋的伟大航海家是正常的。产生离经叛道的卓越思想家是正常的。诞生一代代强悍善战的军事统帅人物也是正常的。一个民族最基本的生活方式形成了他的素质,而这种素质会穿越各种时代,体现在他的后代身上。
  我想起了生活在焉耆的这支回族人。
  真正的孤独啊……
  隐忍、沉默的后面藏着可怕的强悍;怀疑、狡黠的不信任的目光后面有着最真诚的诺言和舍命相陪的友谊;屈辱的自卑感和深藏于心的强大自尊心的矛盾造成的痛苦;不被理解却又顽强地保存自己所形成的隔阂;边远、贫困的落后生活方式与心比天高的自信力之间的大反差所导致的悲哀和固执心理,就造成了这种百年孤独。
  百年孤独不是人人都能感到的,也不是每个民族都能感到的。
  妄谈马尔克斯的人在当今已成为一种时髦,但是我敢断言,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人把自己片刻的寂寞当成了伟大的孤独,并且把它拿在手上,像拿着一柄檀香扇那样招摇过市。
  一个真正忍受过百年孤独的民族正默默无言。他们并不知道加西亚•马尔克斯这个名字。
  于是我又想起了焉耆,想起了形成今天这个模样的哈拉沙尔百年史。
  穿过卧虎不拉沟,来到焉耆丰沃湿润的盆地,尤其是浏览了形形色色的保留了极古朴风味的焉耆城之后,漫步开都河老桥和新桥之间的长满高大柳树的堤岸,难得不使人产生一种怅惘的感喟:这一切都是最后的了。最后的一幕。
  手摇着萨巴依坐在街头唱歌乞钱的妇人是最后的了;把坐骑拴在木桩上走过去到挂着鲜红的羊后腿的主人正大声吆喝的凉面铺吃面的农民是最后的了;四五个面留典型哲赫仁耶教派的胡须的老人正站在一车白杨木旁低声交谈的样子是最后的了;一位风尘仆仆然而充满幽默感和自信心的维吾尔老头,他头戴地道的喀什式巴旦木花帽,身穿黑褡袢,足蹬有套鞋的靴子,肩背褡袷从人群中独自走出来并四下张望,这个喀什人来到这南疆的门户时的装束,也是最后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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