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麦克阿瑟的煞费苦心中,又匆匆过去了半个月。
十一月五日上午十点左右,麦克阿瑟率领助手菲勒士、军事秘书兼高级副官费拉兹,以礼贤下士的姿态来到苏联代表团驻地。
半个小时前,麦克阿瑟亲自与迪利比扬格通了电话。他在电话里说:“我想与阁下和谢列诺维奇将军、中国代表团的商震和喻哲行将军、菲律宾代表团的阿基诺和托尼斯将军、英国代表团的巴特斯克和埃特加将军等朋友,就最高总司令部目前的工作开展交换意见,请阁下通知他们在贵代表团驻地见面。朋友们迸驻东京半个多月了,我应该去看望你们,好,马上见。”
对于被邀者还有英国两个将军,商震、迪利比扬格和阿基诺等人已洞察其用意,这是麦克阿瑟用的一分心计。他们判断,所谓交换意见,无非是转弯抹角地提出对吉田茂、米内光政、下村定问题的解决方案。
这些,也许巴特斯克和埃特加还蒙在鼓里。
彼此见面之后,不知是麦克阿瑟不见对方提吉田茂等人的问题,还是他故弄玄虚,却提出修改日本宪法问题。他从一只黑色皮料提包里,拿出一本明治年间制定的《大日本帝国宪法》,往桌子上一放,郑重其事地说:
“明治宪法,即《大日本帝国宪法》,是日本第一部正规宪法,是在实施明治维新过程中,为增强天皇的权力,为维护和发展资本主义,于一八八九年二月,由明治天皇颁布的钦定宪法。这部宪法的实质是天皇专制主义。”他翻开宪法关于天皇权力的第一章,“我念几条给诸位听听:‘第一条,大日本帝国由万世一系的天皇统治之。’‘第三条,天皇神圣不可侵犯。’‘第四条,天皇为国家元首,总揽统治权,并依本宪法之条规行使之。’‘第八条,在紧急情况下,天皇可发布代替法律之敕令。’‘第十一条,天皇统帅陆海军。’因为在五十六年前,日本还没有空军。”
“那时候连飞机也没有呢!”菲勒士说,“这部宪法颁布之后十四年,美国的莱特兄弟才发明飞机呢!”
“这算是一段小插曲。”麦克阿瑟接着说,“我们认为,这部宪法必须作实质上的修改,天皇的权力必须削弱,不能让他拥有实权,只能是日本的象征,现在,请将军们就日本宪法的修改问题发表意见。”
沉默片刻,迪利比扬格说:“因为事先不知道讨论日本宪法的修订,也没有看过明治宪法,所以提不出修改意见。趁此机会,我想说说天皇制的存废问题。”
天皇制的存废问题?迪利比扬格一语惊四座。大家屏声静气,等待他的下文。
他说:“在日本近代天皇制的政治机构中,天皇占据最高统治地位,在法律形式上是国家的化身,因为日本首相和国务相是由天皇任命的,所以,内阁只对天皇起辅弼作用,一切只对天皇负责,国会无权决定。由于天皇直接指挥军队,军阀想对哪个国家进行武装干涉和侵略,可以直接上奏天皇批准,内阁与议会都无权过问。至于议会,也只对天皇起协助作用,对任免官员、统帅军队、同外国缔约、宣战和媾和,都无权过问。”他下面的话像一声惊雷,“为了避免日本军国主义死灰复燃,专制主义的天皇制应该废除!”
迪利比扬格说完,全神贯注等待大家的反应,他看出来了,除了三个美国人,都把他当成勇者和智者。
是的,没有勇气和智慧,是提不出这样严峻而尖锐的问题来的。当然,支持迪利比扬格这一观点,同样需要勇气和智慧。
商震紧接着说:“日本天皇制,是在独特的政治机构中,实现大资本家和大地主集团支配的政治体制,是日本政治反动势力和一切封建残余的主要支柱,是剥削者集团现实的、独裁的、坚固的骨骼;在国内,实行着最反动的军警统治,并利用军部的特殊地位和作用,对四周邻国实行最野蛮的侵略,妄图称霸亚洲,因此,天皇制必须废除,而实行当今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行使的议会民主制,以确保日本人民过着自由平等的安居乐业生活,确保世界的安全与和平不再受到日本的威胁。”
阿基诺说:“我完全赞同两位将军的观点,不仅封建腐朽的天皇制应该废除,而且应该将裕仁天皇定为甲级战犯予以逮捕!”
他的话同样是的一声惊雷。
“阿基诺将军说得对!”埃特加说,“天皇的权力至高无上,他是侵苏战争、侵华战争和太平洋战争的首要决策者,是首要甲级战犯!”
喻哲行一边听着大家的发言,一边注视着麦克阿瑟那张说不清是什么表情的脸,一阵厌恶涌上心头,于是,将他一军:“废除天皇制、追究天皇的战争责任,符合美国对日本政策的基本原则。”
麦克阿瑟一怔,但他没有吭声,只冷冷地望了喻哲行一眼。
原来,美国为报日本偷袭珍珠港和发动太平洋战争之仇,决心狠狠整治日本,曾于九月二十日制订了《占领初期美国对日本政策之基本原则》。《原则》指出:“为了保证日本不再成为美国的威胁,不再成为世界安全与和平的威胁,必须建立一个与天皇制相反的、不再由天皇掌权的、对世界安全与和平切实负责的政府,进而实现日本的非军国主义化与民主化。”
这正中麦克阿瑟的下怀,因为他对日本恨之入骨。
一九四一年七月,他任美国驻远东军总司令进驻马尼拉,指挥十二万美菲联合部队,抵抗日军对菲律宾的侵略,却被日本驻马来西亚、新加坡联合部队总司令山下奉文指挥的六万军队打得一败涂地。麦克阿瑟由菲勒士、费拉兹等人护送,带着妻子琼妮和四岁的儿子乘鱼雷艇仓惶逃命,躲进八打雁半岛要塞。他对两个随行者发誓说:“不收复菲律宾,不收复太平洋诸岛屿,不追究天皇和山下奉文的战争责任,我死不瞑目!”
一九四五年八月三十日下午,他偕同菲勒士和费拉兹,乘坐巴丹号C-54型飞机从冲绳岛飞抵横滨时,在厚木机场向围过来的一群新闻记者说:“我来日本的任务之一是解决天皇问题。解决天皇问题的立足点,是让少数人仇恨,让绝大多数人高兴。我说的少数人是哪些人,这里不必明说了,诸位去领会。”
怎么?今天又是菲勒士和费拉兹在身边?麦克阿瑟望着两个随行者,想起自己近一个多月来思想感情的急剧变化。
九月二十七日上午十一点左右,裕仁天皇由麦克阿瑟父亲的至交、被麦克阿瑟尊称为“不是父亲胜似父亲”的日本政界元老安部正人陪同,拜会麦克阿瑟。
裕仁身穿显得庄重的黑色西服和深棕色衬衫,结着表示惨败的白色领带,以异常沉重的表情,对麦克阿瑟深深一鞠躬。尽管麦克阿瑟连说两次请他坐,他都立正站在麦克阿瑟面前,用哭丧的语调说着服罪认输的话,而且第一次不用“朕”而用“我”说:“我对因为日本推行战争而发生的一切问题和事件,负有全部责任。我对所有的军事指挥官、士兵、政府官员以日本名义做的事情,都负有直接责任。关于我自己的命运,最高总司令阁下怎样判决,都是罪有应得。总之,我老老实实接受审查。”
他说完,扶扶鼻梁上的近视眼镜,又对麦克阿瑟一鞠躬。安部正人起身拉了他一下,他才挨着安部坐下去。他两手搁在大腿上,像个守纪律的小学生。
稍停,裕仁又说:“在决定战争的时候,我已下定决心,不论在政治和军事方面,我都必须负完全的责任。这次拜访最高总司令阁下的目的,就是想请您把我列入审判的行列。”
“犯罪容易知罪难。希望裕仁先生言行一致。我对你的态度表示赞赏。”麦克阿瑟说,“我很钦佩先生,因为你是一位出色的海洋生物学家。”
“衷心感谢阁下对我的了解和称赞!”裕仁对麦克阿瑟没有称“天皇陛下”,而称“裕仁先生”一点不反感,反而起身鞠躬表示感激之情。人的思想反差,竟是如此之大!
麦克阿瑟望着裕仁,对他憎恨之极,恨不得马上宣判他的死刑。他鄙夷地问:“裕仁先生还有什么话要说!”
裕仁起身立正:“没有了。总之,我服输,我认罪,以诚恳的态度反省自己。”
“那就请回去吧!我认为有必要接见你时你再来。”
“我召之即来。”裕仁见安部正人没起身,站在那里不动。
麦克阿瑟说:“我还有事与安部先生磋商,你回去吧!”
裕仁向麦克阿瑟鞠一躬,像片孤零零的落叶似的飘走了。
安部是麦克阿瑟抵东京之后,登门拜访的唯一的日本人。裕仁走后,他与安部寒暄几句,就挽留安部共进午餐,而且是两人对酌。七十八岁的安部还能喝白兰地。两人第二次干杯后,他问麦克阿瑟:“你们打算什么时候逮捕天皇?”
“我想听听安部伯伯的意见。”麦克阿瑟说。
安部说:“我的话能起作用?你能听得入耳?你如今是最高总司令啦!”
“即使我当了美国总统,我在安部伯伯面前还是受教育之辈呢!”麦克阿瑟说,“我多次说过,我敬爱我父亲,更敬爱安部伯伯。您的话我会慎重考虑的。”
“好,那我就直言啦!”安部说,“天皇的确是罪大恶极,即使把他处死,也可以说是死有余辜。但是,如果你们把天皇作为战犯处死,势必给日本带来严重的政治混乱,甚至会造成日本的分裂,极左思潮者定会联合共产党发动游击战争,一旦出现这种局面,你们的驻日同盟军纵然增加到一百万,你们的行政官员纵然增加到三十万,也不可能控制日本的局势。”
“在日本,天皇有这种神通吗?”麦克阿瑟问。
“有。”安部说,“在适当的时候,你可以让天皇去城市、乡村和港口巡幸,你派人从暗中进行观察,看日本人民是怎样崇拜天皇的。”
“请伯伯继续说下去。”
“我认为,你们要想用美国的政治模式改造日本,要想稳定日本局势,要想有步骤地审判战犯,都只能通过天皇来贯彻执行。一句话,让天皇做你们的传声筒。”
把“传声筒”一词用在这里,言简意赅,入木三分,也能引起麦克阿瑟的兴趣,安部可动了番脑筋。
“感谢安部伯伯对我的关心。”麦克阿瑟耸耸肩膀,“请原谅我只能用‘关心’这个词。由于历史的原因,对于一个与日军血战三年多时间的美国军人来说,对于一个驻日同盟军最高总司令来说,伯伯的意见是难以接受的。但是,对伯伯的这些话我将逐句琢磨和领会它的分量,予以慎重考虑。总之,四十年前父亲离开名古屋帝国大医院时说的话,我一直铭记在心。我面临着接受父亲叮嘱的第一次考验。请伯伯理解我此时此刻的复杂心情。”
麦克阿瑟的心情的确够复杂的了。
一九○四年,二十三岁的麦克阿瑟从美国西点军校毕业了,半个月之后,他去时任驻菲律宾美军司令的父亲阿瑟手下服役。第二年,他父亲作为国际代表团成员,而他作为父亲的副官随同父亲旧中国旅顺,调查日俄战争的起因。阿瑟与时任日本天皇总顾问的日方副代表安部正人一见如故,调查刚好结束,阿瑟因交通事故左骼骨严重骨折,安部马上离开旅顺,护送他去日本名古屋帝国医院治疗。阿瑟住院两个月,安部与麦克阿瑟一直守候在他身边,而且住院的一切开支全由安部承担。因此,他伤愈出院时,当着安部对麦克阿瑟说:“安部伯伯不是父亲胜似父亲。我的话你可以不听,但安部伯伯的话非听不可,就是要你去死,你也不能有半点犹豫!”
不追究天皇的战争责任,虽说不至于使麦克阿瑟丧命,但他终究没有这个权力。
第二天,麦克阿瑟给杜鲁门总统写信。也许是从策略考虑,或者说是试探试探,信中没有说出安部的观点,而是引用了美国前总统罗斯福于一九四三年十一月与丘吉尔、蒋介石在开罗举行会议、签订《中美英三国开罗宣言》时说的一段话:“德、意,日三个法西斯国家必败无疑,我们扬眉吐气地审判三国战犯已为时不远了。这里我想为日本天皇说句话,此人应该留着。同盟国应巧妙地利用天皇的威望改造日本和治理日本。”麦克阿瑟接着表明自己的看法:“看来,先总统的话是有远见的,富有哲理的。当否?请大总统定夺。”
一个星期之后的十月四日,杜鲁门派陆军部长史汀生来东京,与麦克阿瑟商讨对裕仁的处理问题。,史汀生告诉他,杜鲁门同样认为罗斯福的话有远见和富有哲理。于是,麦克阿瑟把安部的观点作为自己的想法,对史汀生说了一遍。
美国国会和杜鲁门采纳了他的意见,于十月三十日下达了《美国对日本之新政策》。该文指出:“出于美国远东政策的需要,驻日同盟军最高总司令部,应巧妙地利用包括天皇在内的。日本政府机关团体行使自己的权力。”“拘捕战犯的工作应继续进行,但未经过国务院同意,不得采取任何有损于天皇的行动。”
麦克阿瑟听了迪利比扬格和商震等五位将军的发言,思前想后,大有“沧海桑田世事之多变”的感慨,也有难言之隐。“出于美国远东政策的需要”,其含义非常深刻,也非常奥妙,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也不能说,更何况麦克阿瑟自己也没有完全透彻理解,只朦朦胧胧意识到保住天皇制和保留天皇一条命至关重要。
“刚才五位将军的意见,都言之有理,无可非议,也无可争辩。”麦克阿瑟说,“切实改造好和治理好日本,是诸同盟国的共同愿望,也是全世界人民的共同愿望。从这一总前提着想,究竟是保留天皇制好,还是废除好;究竟是追究天皇的战争责任好,还是不予追究或部分追究好,我们将拿出时间来进行充分而认真的讨论和协商。总之,我们服从真理。现在,言归正题,请诸位就日本宪法的修改发表意见。”
大家都说事先没有准备,对日本现在的宪法也不知所云,故无从说起。
“我们带来了几本《大日本帝国宪法》,在座八位将军每人奉送一本,请大家审读一遍,以后再定时间讨论。”麦克阿瑟示意菲勒士送给每人一本之后,又说:
“最高总司令部决定成立修改日本宪法领导小组,由美国处理日本事务理事会主席西波尔德法学博士任组长,领导四名美国宪法学家进行这一工作。考虑修改的是日本宪法,想吸收两个熟悉日本历史和日本现状的政界人物参加。初步物色到两个人,是日本前首相近卫文麿和平沼骐一郎。”
“吸收这两个人修改宪法?不妥吧!”迪利比扬格一怔。
“这两个人是负有战争责任的,今后是否定为战犯逮捕,等情况调查清楚了再说。反正,他们是瓮中之鳖,跑不了。”麦克阿瑟说,“暂时吸收他们做点事,也是废物利用吧!”
大家勉强表示同意。
“谢谢诸位的合作与支持。”麦克阿瑟说,“最高总司令部的工作千头万绪,也比较忙乱。当前应该着重抓哪些工作,怎样抓?想听听诸位的意见。当然,也可以说说自己的要求。”
“我有个要求,最高总司令!”巴特斯克有点迫不及待了,“九国代表团就日本政府任命吉田茂、米内光政和下村定继任内阁大臣一事提出抗议,时间已过去半个月还不见日本政府的答复。此事你得过问,你得支持我们呀!”
巴特斯克不明事情真相,他是言者无罪。
麦克阿瑟也就顺水推舟,把自己当成局外人。他说:“此事我已经过问了,也一定支持你们。九国代表团的联合抗议书,以及这三个人的罪证材料,我都仔细看过了。这件事的发生,责任在于日本政府用人不当。当然,我也有责任,因为币原首相准备让这三个人分别继任外务相、海军相、陆军相之前,征求过我的意见,由于我对这三个人的历史面貌不清楚而表示同意。我是糊里糊涂犯了错误!”
他边说边注意中国、苏联、菲律宾三国将军的表情,把他们政治上的老练,看成对他的所说深信不疑。于是,他微笑着说:
“对于这件事的处理,币原首相与我商量过。下面,说说我的意见,希望得到诸位将军的理解和支持。我想,吉田对中国人民是有罪的,但他毕竟没有米内和下村那样罪大恶极。还有,因他不赞成日本政府的侵略政策,主张与同盟国早日媾和,而于一九四五年六月被捕,坐了两个多月班房,日本投降前夕才被释放。再说,他在东久迩宫内阁出任外务相期间,与最高总司令部的合作是默契的。因此,我建议吉田的外务相仍然保留,让他立功赎罪,也是给日本政府留点面子。米内和下村的大臣职务一定要免掉,暂时让这两个人干满两个月,干到十二月二十一日止吧!我完全同意九国代表团的意见,这两个人免职后就定为甲级战犯逮捕。此事请在座诸位绝对保密,以免发生意外事故。”
他顿了一会,面向商震,显得诚恳地说:“吉田曾在中国犯有罪行。这样处理,商将军的意见怎样?能通得过吗?”
商震想到麦克阿瑟已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又自己搭梯子下台,而且已起到了震慑吉田和教育麦克阿瑟的作用,觉得斗争宜适可而止,回答说:“同意最高总司令的意见。”
麦克阿瑟带着满意的微笑告别了商震等人。因为兴奋,回到帝国大饭店,又去由按摩女郎为之擦身和按摩的男女混浴澡堂,舒舒服服洗了个澡。
但是,事物的发展总是使他不顺心,好像一切都在故意与他作对。
十二月十四日上午,有五万工人代表参加的日本产业工人工会成立大会,在东京追滨海军机场举行。坐在主席台上几个左派政治领袖,要数德田球一最引人注意。这是因为他是日本共产党总书记,蹲了十八年监狱,释放出狱后第一次在公开场合露面;更重要的是他在法西斯牢房里,进行了顽强的狱中斗争,不断地进行反战宣传,坚信日本侵略者必败,因而不断被加刑,由十年徒刑改为二十年,后来又改为无期徒刑。日本人民普遍尊敬他。
德田球一是一九二八年二月因反对日本政府对内残酷剥削日本人民、对外准备发动侵略战争而被捕入狱的。十月四日,币原内阁执行同盟军最高总司令部下达的释放一切政治犯的命令,德田才获得自由。在狱中,他患全身神经痛病,有时完全不能动弹,刚才他是由人背上主席台的,五十一岁的德田,年迈古稀似的衰老了。
国际检察局侦察部副部长萨洛特上校,率领一连宪兵来到会场四周,既是维持大会秩序,也是侦察情况。
当选为日本产业工会首任委员长的菊地清五郎宣读了工会章程、工会组织法和第一届工会委员和正副委员长名单之后,向大家宣布:“现在,请日本劳动人民公认的杰出英雄、杰出政治家、日本共产党总书记德田球一先生讲话。”
在暴风雨般的掌声中,德田说:“工人是令人尊敬的,我应该站起来讲话,但两条腿的神经痛得厉害,只能坐着讲,请诸位原谅。”
他为了表达对驻日同盟军最高总司令部的感激之情,将他出狱后当天发表的《告日本人民书》又念了一遍。文章一开头说:“由于有从法西斯与军国主义手里解放世界的同盟军进驻,揭开了日本民主革命的序幕。同盟军是日本人民的解放军,我们衷心感谢他们,并诚心拥护他们!”他念完《告日本人民书》之后,号召日本工人阶级团结战斗,彻底铲除日本军国主义,为建立一个和平、独立和民主的新日本而奋斗;在目前,应积极支持同盟军对战犯的逮捕和审判;对币原内阁正确的要热情支持,错误的要坚决反对,然后说:
“近二十年来许许多多血的教训告诉人们,日本天皇制是极端腐朽的、极端反动的、极端野蛮的、极端残酷的政治体制,必须坚决废除!裕仁天皇是近十多年来一切对外侵略战争的首要决策者,是日本首要甲级战犯,我们呼吁驻日同盟军最高总司令部立即下令逮捕他!”
“坚决废除天皇制!”“立即逮捕裕仁天皇!”的口号声响彻云霄。
“现在,我揭露币原内阁两大不能容忍的错误!”德田说,“一是公然让双手沾满中国人民鲜血的三个刽子手吉田茂、米内光政和下村定分别继任外务相、海军相和陆军相;二是竟敢让发动侵华战争的主要决策者的近卫文麿、平沼骐一郎参加日本宪法的修改。这是对历史的讽刺和践踏,也是与全世界反法西斯人民的公开对抗!我们请求最高总司令部出面干涉,并下令逮捕这五个战犯!”
一阵高呼逮捕五个战犯的口号声过后,人群中有人大声提出:“为了使德田先生的讲话扩大影响,并付诸实现,请求大会执行主席菊地先生批准并领导我们游行示威!如果你同意,先去首相府,再去最高总司令部。”
“我们要求游行示威,我们要求游行示威!”五万人的呼喊声汇集在一起,惊天地而泣鬼神。
菊地清五郎与大会主席团成员低声商量几句,满足了大家的要求:“大会主席团同意游行示威,但是,我们去最高总司令部不是示威,而是请求和请援!”他宣布游行路线和应该注意事项之后,游行队伍就浩浩荡荡向日本首相府进发了。
萨洛特通过无线电收发报机,及时将大会情况和游行示威情况,报告给菲勒士。
麦克阿瑟从菲勒士的记录稿中,知道德田球一的讲话内容和工人游行示威情况,大吃一惊!他心情沉重地吸着烟斗,在办公室踱来踱去。
他是在懊悔?在自作自受?德田、菊地和坐在主席台上的几个人,都是十月四日释放的政治犯;工人和农民有组织工会和农会、游行示威、批评天皇和政府的自由,也是十月四日命令规定了的。
他是感到太意外?感到太突然?眼前发生的一切,的确是他没有想到的,尤其是德田球一那富有煽动性的讲话。
萨塞兰看了菲勒士的记录,满脸苦涩地对麦克阿瑟说:“我们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从哲学观点看,砸砸脚,破点皮,流点血,总比石头原地不动好。”麦克阿瑟说,“十月四日的命令,其实是一种手段。没有四日的命令,最高总司令部的威望能有今天这样高?!我们要利用工会,利用德田球一这样的人物为我们效劳。”
菲勒士说:“工人已经闹起来了,我们该怎么办?”
“请你给对敌情报部长索普打电话,传达我的命令,马上派宪兵逮捕米内光政和下村定。”麦克阿瑟说,“原想让他们干满两个月,还差七天,现在事不由人了。近卫文麿和平沼骐一郎是有影响的人物,想利用他们为我们控制日本出把力;现在也保不住了,也逮捕。这四个人暂不送监狱,把他们押到首相府去。”
费拉兹问:“为什么送首相府?”
麦克阿瑟:“现在没时间细说,等会儿你们就会明白。”
他吩咐生活秘书特曼娜备车,然后对萨塞兰和费拉兹说:“二位与我一道去首相府,与游行示威群众见面。”他面向良秀子,“良秀子小姐也去,给我当翻译。”
“游行群众不是要来我们这里请求和请援吗?”萨塞兰说。
麦克阿瑟说:“我不愿意他们来我们这里。走吧!我们必须赶在游行队伍前面抵达首相府。”
币原喜重郎从东京警察局的电话报告里,知道几万工人游行示威的消息,吓得面无人色。他一边命令门卫将首相府的铁栅栏门锁住,一边给麦克阿瑟打电话。接电话的菲勒士告诉他,麦克阿瑟已来首相府了。他赶忙带领内阁书记官长次田大三郎、秘书秋水纯宜去首相府门口迎接麦克阿瑟一行。币原等人来到门口,门上的锁还没有来得及打开,麦克阿瑟他们已经驱车来了。
“大门紧闭?”麦克阿瑟走下车来责备道,“你们怎么这样害怕群众?”
“众怒难犯啊!我是束手无策呢。”币原苦笑着说。他思想上很反感:游行群众的那些要求我无权解决,如果你麦克阿瑟处于我这种地位,看你害怕不害怕!
麦克阿瑟也许想到了这一点。他跨过大门,语气和缓地说:“让游行群众进入到首相府大院地坪里来吧!”
他手指首相府办公楼三楼那长而宽的阳台:“我们在阳台上与他们见面。请首相阁下在阳台上装上扩音器,越快越好。对了,扩音器要装两个,一个给良秀子小姐使用。”
币原把麦克阿瑟一行领到首相府会客室,当他知道米内和下村已被逮捕时,怔了片刻,问麦克阿瑟:“米内和下村的职务由谁接替好,阁下考虑过没有?”
“考虑过。”麦克阿瑟说,“还没有物色到适当的人选。日本今后不会有正规的海军和陆军;海军相和陆军相迟早会撤销。在没有撤销之前,这两个职务都由你兼任。等会儿我打电话与裕仁先生通通气。不是战时,这两个省没有多少事要办。请不要推辞。”
“好!我不推辞。”币原深情地点点头。
也许是干得多了,熟能生巧,宪兵们逮捕战犯的行动非常神速。麦克阿瑟坐在会客室,一杯茶还没有喝完,索普陆军准将前来报告说:“米内光政和下村定、平沼骐一郎已经逮捕押送来首相府。近卫文麿闻讯逃跑了,我己派已纳德和克劳斯两个少校带人去近卫可能旧的地方进行搜捕。请指示,已经逮捕的三个人关押在哪里好?”
“把这三个人关押在哪里,请秋水纯宜先生安排一下。”麦克阿瑟回头对索普说,“一定要把近卫缉拿到案。有什么新情况,随时向我报告。”
五万产业工人的游行示威,表达了日本人民的愿望。游行队伍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到了首相府门口已汇聚成五十万人的洪流。首相府院内的地坪里,只容纳了两万人,其余的人都拥挤在首相府前面的街道上,此起彼伏的口号声,直到麦克阿瑟和币原喜重郎等人出现在阳台上,才逐渐停止。
币原对着扩音器大声喊道:“请大家安静,请大家安静!现在,请驻日同盟军最高总司令麦克阿瑟将军训话!”
麦克阿瑟走到扩音器前,右手举在军帽帽檐儿上,向大家敬了个军礼。他说:“女士们,先生们!你们的行动是革命的行动,我表示完全支持!”他停下来,让良秀子将他的话口译成日语。
游行者们感到意外,也感到满意,有人领头呼喊口号:“向麦克阿瑟最高总司令致敬!”“全力支持最高总司令部的工作!”
“谢谢!”麦克阿瑟说,“菊地清五郎先生来了没有?如果在场,请以几十万游行群众的总代表身份上阳台来!”
刚才领头喊口号的就是菊地,他一腔热血往上涌,无比激动他说:“菊地我来了!”
菊地年约四十,原是东京钢铁厂工人,因多次组织工人罢工,反对将工人编入军队开赴中国打仗而被判处十二年徒刑。他一跨入阳台,麦克阿瑟就显得亲热地迎上去,与他握手和拥抱,然后拉菊地站在他的右边,这位置原是萨塞兰站的。他左边站的是币原喜重郎。麦克阿瑟此举,博得了游行群众一阵热烈的掌声。
麦克阿瑟神采奕奕,容光焕发。看得出,他对自己的智慧和才华很自信。
他说:“德田球一先生的《告日本人民书》我看过,他今天上午在产业工人工会成立大会上的讲话内容,我也大抵知道,字里行间洋溢着革命的激情,他不愧为日本杰出的政治家。遗憾的是,十八年监狱生活使他身患重病而不能来。我诚心祝愿他早日恢复健康!等到工作忙出个头绪来了,我去看望他。”
他的话又博得了一阵掌声。
麦克阿瑟更是神采飞扬:“最高总司令部接受大家的要求,已将米内光政、下村定和平沼骐一郎三人作为战犯逮捕了!眼见为实,把这三个人押上阳台来当众亮相!”。
诧异、钦佩、感激、欣喜,多色调地涂抹在每个游行者的脸颊上。
三个罪犯都戴上手铐,由三个美国宪兵押上阳台来了。他们往日的凛凛威风已一扫而光。米内的脑袋好像有千斤重,沉沉地垂在胸前;下村萎靡不振,脸色惨白,像患了营养不良症;老态龙钟的平沼,显得精疲力竭,两眼微闭着,忽然,他两眼睁开,对着麦克阿瑟一鞠躬:
“我年老体弱多病,恳求最高总司令阁下开恩,不要把我送进监狱,在寒舍设立家庭看守所,总之,我老老实实认罪。”
麦克阿瑟打量着平沼,他沉思一会,对这个终身未婚的瘦弱老人说:“你每天坚持去明治生命大楼,参加日本宪法的修改,身体不是很好吗?精力不是很充沛吗?”
“那是受一种精神支柱支撑着,阁下。”平沼说。
麦克阿瑟把脸转向阳台下游行群众:“我们美利坚合众国是世界上最讲人道主义的国度,我同意平沼先生的要求,在他家里设立临时看守所。”
人群中一阵体现人类同情心的激动过去,麦克阿瑟说:“最高总司令部正参考纽伦堡法庭审判德国战犯的经验,制订审判条例,我们将依法审判他们。”他手一挥,“把他们押下去!”
他接着说:“近卫文麿已畏罪逃跑,我们正在搜捕中。那么,我们为什么没有逮捕吉田茂先生呢?”他又将吉田没有米内、下村那样罪大恶极,在上届内阁任外务相时与最高总司令部配合默契,把他留在内阁立功赎罪的话说了一遍,希望能够得到大家的理解和支持。
人群中响起了表示拥护的掌声。
“鉴于废除天皇制和逮捕天皇,问题错综复杂,需要慎重考虑,我一定与各驻日军事代表团进行磋商,也一定与日本各界人士进行磋商,以后一定会给日本人民一个满意的答复。下面,请菊地清五郎先生讲话。”
菊地受宠若惊。他毫无思想准备,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站在扩音器前面愣了好一会儿才说:“诚如德田球一先生所说,同盟军是日本人民的解放军,我们工人阶级办事是通情达理的,我们对最高总司令下令逮捕四名战犯感到满意!”
他举起紧握拳头的右手:“请大家随我喊四句口号:感谢最高总司令的支持!拥护最高总司令的主张!向最高总司令致敬!全力支持最高总司令部的工作!”他征求麦克阿瑟的意见之后,提高嗓子说:“现在退场!请大家不要拥挤。”
苏联代表团在斗争中确立了自己的核心地位,各代表团团长有什么共同关心的事,就不约而同地来到苏联代表团驻地交换意见。
下午四点左右,大家又聚集在一起,对麦克阿瑟上午的言行议论一番。他们对逮捕米内、下村、平沼和正在搜捕近卫感到满意。但是,澳大利亚代表团团长布莱、加拿大代表团团长戈斯格罗夫、印度代表团团长贾迪对麦克阿瑟没有邀请他们参加在首相府的活动表示不满,认为是看不起他们。
法国代表团团长勒克莱对此持异议,他说:“我的看法不一样。就是麦克阿瑟邀请我也不去,何必给他做陪衬!”
“陪衬”二字道出了问题的实质,大家对勒克莱投去钦佩的目光。
商震说:“他不邀请我们是心中有鬼,怕我们当着几十万游行群众,就天皇制的存与废、天皇的逮捕与否问题与他面对面斗,扫他的面子!”
“商将军的话一针见血。”迪利比扬格说,“看来,我们有必要与日本共产党和各工会组织取得联系,争取他们与我们团结合作。”
“迪利比扬格将军的意见很好。”新西兰代表团团长艾西特说,“我想,在苏联,共产党是执政党,由苏联代表团出面与他们联系更方便。”
大家赞成艾西特的意见。
“感谢各代表团对我们的信任。”迪利比扬格说,“我们义不容辞。”
晚上十点左右,麦克阿瑟给索普打电话,询问搜捕近卫的情况。索普在电话中告诉他,凡是近卫可能涉足的地方,诸如他岳父家、舅父家、弟弟家、妹妹家、女婿家和好朋友家都搜查过,而且继续派宪兵包围这些地方,但却不见近卫的踪影。
“封锁东京各车站、码头和机场,防止近卫外逃。”麦克阿瑟叮嘱说,“一定要想方设法抓到他,也一定要防止他自杀!同盟军进驻日本以来,已经有前参谋总长杉山元、前关东军总司令本庄繁等两个应定为甲级战犯的人自杀,还有前首相东条英机自杀未死,国际影响很不好,法国戴高乐总统甚至指责我们无能!近卫曾三任日本首相和两任枢密院议长,如果他也自杀,那么,影响就更坏了。”
但是,事物的发展有自己的运行规律。
近卫文麿决定自杀。
现在,他躲在为他家做了十年女佣的竹内贞子的娘家,即千代田区珠玑街一二八号。贞子的哥哥竹内文成,是在追浜机场维持秩序的日本警察连长,当德田球一要求最高总司令部逮捕近卫等战犯时,他出于曾为近卫当过卫士的感情,以上厕所为由离开会场,给在家休病假的贞子打电话,要她乘出租汽车去明治生命大楼,以最快的速度把近卫接走。近卫离开明治生命大楼是上午九点过十分,比索普带人进入这里早四十分钟。让近卫躲在珠玑街一二八号,是贞子的意见。这是索普没有想到过的地方。贞子的父亲竹内桂实,原是东京早稻田大学的炊事员,已年过花甲退休在家,他对近卫的处境很同情,要近卫在他家二楼呆十天半个月,等他与在韩国汉城开洋行的表弟取得联系,就帮助近卫去汉城。近卫感到逃往汉城困难很多,也不愿意过亡命异域的生活,更不愿意连累竹内一家,但他没有将自杀的打算告诉竹内,谎说他有个妻弟在马来亚怡保经商,他可以改名换姓去怡保渡过晚年。
晚上十二点,近卫决定回家去。他回家,并非要与妻子作永诀,而是日本投降后的第二天就准备好的一小瓶氰化物藏在家里。他没有去明治生命大楼办公之前,每天都将这瓶毒药放在口袋里,准备随时服用,一死了之。最高总司令部让他参加修改日本宪法之后,他存在侥幸心理。眼看日本军界旅团长以上军官,政界除了米内和下村定等少数几个人以外都作为战犯逮捕了,而且还逮捕了一批经济界的财阀,而他居然还受到麦克阿瑟的重用,不是已经化险为夷了么!因此,他干得十分卖力,多次受到西波尔德的称赞。五天前,麦克阿瑟去明治生命大楼了解战犯审判条例的制订、日本宪法的修改情况时还问过他:“宪法修改好了,你打算干什么?近卫先生!”他回答说:“去大学教授法律课,我还是能够胜任的。”
春梦过去是恶梦。
现在,近卫万念俱灭。他化了妆,一副重病垂危的模样,由贞子的丈夫和表哥用担架抬着,由竹内文成和贞子护送,向千代田区获洼走去,因为竹内文成是警察,又说抬着的病人患的是急性霍乱,沿途的美国宪兵岗哨都顺利通过。
他们知道近卫的住宅获外庄已被美国宪兵包围。那么,近卫怎样回家去?他自有办法。他们走了大约一个小时,来到距离获外庄约五百米的地方,停步在两棵各一抱粗的古柏之间,然后由两个抬担架者掀开一块三尺见方的石板。原来,这里是通往荻外庄的地道出口处。近卫戴着防毒面具,拿着手电筒走下去了,估计他已走完十五级石磴,竹内文成他们才把石板按原样放置好。
地道的另一端的人口处,设在近卫卧室的夹壁墙缝里。十六日凌晨二点二十分,近卫顺利地走过地道。尽管他往上掀活动门时的声音很小,还是被诚惶诚恐、夜不成寐的妻子千黛子听到了。
“是先生回来了?”千黛子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悄声问。
“是我回来了,夫人!”近卫轻声说,“我们家里住着美国宪兵没有?”
“前门和后门里外各有两名宪兵把守。我知道你会从地道回来的。”
“把南北两边的窗帘拉严实。不要开灯,我这里有手电筒,你拿去给我找换洗衣服,我身上很脏,洗个澡。”
近卫洗完澡,摸索着从衣柜里找到那瓶氰化物,待千黛子将他换下来的脏衣服洗完,夫妇俩依偎着坐在皮沙发上作永诀的交谈。
“我已经走投无路,只能向杉山元先生学习了。这句话我向你讲过多次,你也早有思想准备,我唯一的希望,是不看到你的眼泪离开人世。”
“我一定尽力控制自己的感情。”
“我们是京都帝国大学同年级的同学,我学法科,你学文科;你很有文学才华,本应该成为著名作家的。可是,你为了支持我从政,放弃了写作而操持家务,是我耽误了你。”
“别说这些了,这是我心甘情愿的。你还有什么吩咐?”
“希望你不要学杉山元先生的夫人启子女士,要坚强地活下去,愿福星高照我们这个家。”
“你放心好了。先生你打算怎么离开我?”
“自缢难受,用刀割喉更难受,我早就准备了一小瓶氰化物。这东西服下去造成细胞内窒息,很快停止呼吸,无痛苦。”近卫扭亮手电筒,“你看看,透明的。”
“这事你一直瞒着我。”
“请夫人给我最后一次原谅。请准备两床薄被褥,一床垫在书房地板上,一床给我盖。我还想给麦克阿瑟留几句话,请给我拿纸笔来。”
近卫借着手电筒的光亮,在纸上写道:“最高总司令阁下对我的问题的处理很棘手,我理解你,感谢你。自日华战争爆发以来,我犯了许多政治上的错误。对此,我感到责任重大。但是,作为所谓战犯,让我接受纽伦堡式的国际法庭审判,实在难以忍受。我有五本手记,由次子近卫通隆保管,也由他交给阁下,如果能发挥点作用,我将含笑九泉。”
接着,近卫和千黛子摸黑来到书房,在地板上铺上被褥后,夫妻俩作最后一次亲吻和拥抱。
近卫用手电筒照了一下黛子的脸庞:“看你流泪没有?好,我走了,你多保重。”
“如果真有六道轮回的话,愿我们的来世再成为恩爱夫妻。”千黛子的鼻子酸酸的。
“但愿如此,我走后,你不必去报告,他们自然会知道的。”
近卫服下了氰化物,将那份遗书放在枕头边,往被褥上一躺,待妻子拿另一床被子给他盖上,就将亮着的手电筒递给妻子,挥挥手,示意她离去,就这样,近卫结束了他罪恶的五十四岁生涯。
千黛子悄悄掩上书房的门,泪流如注地回到了卧室。她斜靠在床头上,一个劲地流泪,连放声痛哭的自由也没有。
十六日上午十点左右,索普打电话给麦克阿瑟,向他报告近卫的死讯。
“你们不是派人包围了他的住宅吗?这是你们失职!知道吗?是失职!”麦克阿瑟冲着话筒叫道。
索普说:“半个小时前才发现他家有地道,请原谅!”
“死了也好,省了一分审判的麻烦。”麦克阿瑟也学会了精神胜利法,“近卫自杀后,还在他的住宅发现别的情况没有?”
索普说:“我正等待萨洛特和巴德纳他们的继续报告。”
萨洛特和巴德纳先把近卫的秘书牛场友彦和近卫通隆叫来辨认近卫的遗体。只见他脸色苍白而安详,像安安稳稳睡着了似的。这说明他死前没有什么痛苦。
萨洛特看了近卫的遗书,要通隆交出他父亲的五本手记。这五本手记是:《第一届近卫内阁与日华战争》、《关于皇军在南京屠杀中所犯罪行之反省》、《第二届近卫内阁之始未》、《关于日德意三国联盟的结成和对时局之影响》、《第三届近卫内阁总辞职之根本原因》。近卫在这些手记里,虽然极力为自己在侵华战争中的犯罪行为进行辩护,但对天皇和其他人的犯罪行为,提供了许多难得的可靠证据。
麦克阿瑟看了近卫的遗书,大致翻阅了五本手记,对萨塞兰和索普、费拉兹等人说:“近卫到死还立了一功。如果他在生前交出这五本手记,我也许会说服各驻日军事代表团不定他为战犯。从这点看,近卫是个糊涂政治家。”
转眼到了十二月三十日。这天上午九点左右,麦克阿瑟收到两份追究裕仁天皇战争责任的备忘录。这两份备忘录,一份来自澳大利亚政府,一份来自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陕甘宁边区政府。
前者以大量的事实,从天皇批准发动沈阳事变和卢沟桥事变,批准以偷袭珍珠港为序幕的太平洋战争两个方面,揭发裕仁的种种犯罪行为。备忘录说:“若不追究其战争责任,天理难容。”
后者除阐述同样的观点之外,并严正指出:
“天皇从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发动侵略中国东北地区开始,到一九四五年九月二日签署对同盟国正式投降文件为止,亲自推动和发展了一连串的侵略战争。他是战争罪犯,是法西斯分子,是杀害了五千万亚洲人的罪魁祸首!”
麦克阿瑟看了两份备忘录,联想起近几天日本报纸发表的五篇关于追究天皇战争责任的文章,心里更加充满了压抑感。他不得不向杜鲁门总统报告了。他来到无线电收发报室,打开收发报机与杜鲁门通话。他将情况说了一遍之后,叫苦说:“压力太大了,我几乎顶不住了,大总统阁下!”
收发报机里传来了杜鲁门的声音:“战后的种种迹象表明,苏联和英国都妄图控制亚洲;而控制亚洲,必须首先控制日本。苏英方面的控制手段,是以废除天皇制和处死天皇来赢得日本人民的支持;而我们则反其道而行之,以保留天皇制和不予追究天皇的战争责任来获得日本人民的拥护。须知赞成我们这一主张的是日本有影响、能够左右日本局势的政界人物和财团。”
麦克阿瑟说:“我感到责任重大。”
杜鲁门说:“国会和国务院会支持你的。十月三十日下达的《美国对日本之新政策》一文中,有句‘出于美国对远东政策的需要’的话,现在该透彻理解了吧!”
麦克阿瑟恍然地说:“透彻的理解,是力量的源泉,我有信心克服面临的困难。”
他离开无线电收发报室回到办公室,一个巧妙的想法,随着吕宋烟丝的燃烧而冒了出来,他吩咐良秀子给日本国务相松本蒸治打电话,上午十一点他要单独接见裕仁天皇。
裕仁怀着吉凶未卜的惶恐心情来到麦克阿瑟面前。他还是上次那副打扮,仍然在麦克阿瑟面前毕恭毕敬,坐的姿势也与上次一样。
麦克阿瑟说:“国际上和日本国内有关废除天皇制和追究裕仁先生战争责任的呼声,先生一定知道了。面对国际国内的舆论,你有什么想法?”
等良秀子将这句话翻译成日语之后,裕仁战战兢兢地说:“我束手无策,只能听天由命。”
“听天由命?”麦克阿瑟很有滋味地吸着烟斗,“那么,请问:先生说的‘天’,其具体含义是什么?”
“天皇制的存与废,我本人的生与死,完全掌握在最高总司令手里。”
“是这样吗?那么我问你,五天前我下令冻结皇室的财产,为什么你妻子良子女士那么反感?”
“她的确哭了,也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我批评了她,反正我坚决拥护,皇室的财产是剥削来的民脂民膏,应该冻结,乃至没收归国有。”
“我对你的进步表示赞赏。”麦克阿瑟话锋一转,“请问裕仁先生,你是神吗?”
关于天皇是神的宣传,由来已久。公元八世纪初期成书的《古事记》和《日本书记》里,就有许多日本是神国、天皇是神灵的传说故事。到了明治年间,日本的御用史学家和文学家,在这两本书的神话故事的基础上,撰写了大量进一步神化天皇的文章,说什么“世间有形形色色的神,既有掌管全面的福运神,更有众多的分工明细的部门神,即掌管商业的财运神,掌管农业的丰运神,掌管医药的康运神,掌管文化的智运神,等等。而天皇则是掌管一切神灵的大集中神,是至高无上的神,是权力无边的神。”说什么“天皇的话是神的命令,遵循者一生吉安而荣华富贵,违逆者厄运临头而横遭惨祸,为执行天皇命令而死者,灵魂升入天堂而成为神仙;因违逆天皇命令而死者,将被打入十八层地狱而后降生为虫蚁。”说什么“日本国是天皇的祖先开创的国家,日本的一切都属于天皇所有,日本人从降生起就用天皇的神水洗澡,死后还要葬在天皇创造的神土上。日本人的智慧、灵魂和躯体都是天皇赐予的,应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一切奉献给天皇。”
裕仁就是利用这些宣传,让千千万万的日本人在侵略战争中甘愿当炮灰。
“我不是神,是人,是凡人。”裕仁自然明白麦克阿瑟提问的用意。
“这是先生的真实思想?”
“我的确是凡人,最高总司令阁下!我食人间烟火,与凡人一样要与女人成婚和生孩子,也与凡人一样犯这样那样的过错。”
“你敢否定自己是神,不怕你的皇祖皇宗把厄运降到你的头上?”
“我不相信自己是神,也就不相信会有这种厄运降在我头上。”
“可是,日本人还把你当做神呀!”
裕仁对麦克阿瑟这句话琢磨了好一阵,才试探着说:“我写篇否定自己是神的文章在报纸上发表,可以吗?最高总司令阁下!”
“可以。希望你的文章能够引起人们的好感。”
裕仁从麦克阿瑟的满意表情中,看出对方在有意保留他的一条命,这才感到自己刚才的回答是如此正确,一定是皇祖皇宗在保佑自己!可是,这思想一冒出来,又感到诚惶诚恐了。既然皇祖皇宗显灵,那么,一旦写出否定自己是神的文章,还能不受到他们的惩罚!旋即,他对上述想法作了否定:刚才能够如此回答麦克阿瑟,是自己智慧火花的爆发!
现在,裕仁怀着这样的复杂心情回到了皇宫。他马上打电话把币原喜重郎叫到跟前,要币原为他撰写天皇是人不是神的文章,并一再叮嘱:“要写得有说服力。”
麦克阿瑟刚送走裕仁,谢列诺维奇来了。他代表九国驻日军事代表团前来邀请麦克阿瑟和萨塞兰参加三十一日晚上的辞旧迎新暨庆祝远东委员会成立的联欢会。
提起远东委员会的成立,麦克阿瑟就感到恼火。
几天前,由苏联和英国倡导,美国不得不参加的三国外交部长聚集莫斯科,专题研究成立远东委员会的问题。经过两天的讨论,远东委员会于十二月十九日在莫斯科成立。有军事代表团驻日本的国家,各派一名副部长级官员共同主持委员会的日常工作。美国代表为首席代表,总部设在华盛顿。委员会的任务是制订促使日本全面履行投降条款的方针政策;审查任何国家向驻日同盟军最高总司令部提出的要求和颁布的命令;审查最高总司令部遵照委员会颁布的方针政策所采取的有关措施,委员会履行上述任务时,必须有半数代表同意,其中必须有中、苏、美、英的代表。
麦克阿瑟想起这些,感到自己的权力受到约束,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说:“很抱歉,明天晚上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办,请萨塞兰总参谋长代表我出席吧!”
现在,是一九四五年的除夕之夜。
悬挂在半月楼第六楼宴会厅北墙上的圆形大时钟,敲响了欢快的十二声,送走了一九四五年的最后一天,迎来了新年的元旦。真是一夜连两岁,五更分两年啊!
顿时,灯火辉煌的宴会厅里,人们欢欣鼓舞,一个个精神焕发,都感到自己是个崭新的人,大家纷纷与坐在圆桌左右的人握手、拥抱和互致祝福。
联欢会由中国、苏联代表团发起,受到其他代表团的响应。除美国外,各代表团的全体工作人员、军队营以上军官、参加制订战犯审判条例的法律专家都欢聚在一起。考虑代表团的女工作人员少,特地请来了一百多名日本舞女作舞伴。
商震与迪利比扬格、萨塞兰夫妇同席,他起身说:“现在,请迪利比扬格将军致新年祝辞!”
迪利比扬格站起身来,把酒杯拿在手里说:“首先,让我们为祝愿麦克阿瑟最高总司令、萨塞兰总参谋长和夫人在新的一年里工作顺利,身体健康,干杯!”
萨塞兰拉着妻子起身举杯说:“谢谢!彼此,彼此!”
迪利比扬格说:“我和商震将军以同样的祝福祝愿与会的全体女士们和先生们,并借此机会,以无比激动的心情,庆祝远东委员会的成立。请干杯!”
“诸位请坐!”迪利比扬格继续说,“在新的一年里,我们面临的任务十分艰巨,按照《波茨坦公告》精神治理好日本和对战犯进行正义的审判,会受到种种干扰和阻力,矛盾重重,也困难重重。但是,有远东委员会的掌握航向,有驻日同盟军最高总司令部为后盾,有九国代表团之间的精诚团结,有全体行政官员、法律专家和部队官兵非凡的智慧和勇敢,胜利一定会伴随着我们渡过一九四六年!现在,舞会开始!诸位尽情地跳吧!让我们跳出一个繁花似锦的新天地来!”萨塞兰本来是带着妻子来跳舞的,因感到迪利比扬格的这些话很刺耳,反感地走了。
麦克阿瑟也举行辞旧迎新酒会,招待总司令部的工作人员和部队团以上军官。他们正吃喝得痛快,萨塞兰夫妇回来了。麦克阿瑟在他的左右各让出一个席位,让萨塞兰夫妇坐下。他听了萨塞兰的有关情况介绍之后很生气:“有远东委员会掌握航向?只把我们当作后盾?”
他起身举杯说:“女士们,先生们!让我们为祝愿萨塞兰总参谋长夫妇在新的一年里万事如意,身体健康,干杯!”
他放下酒杯,接着说:“我想就远东委员会说几句话。对于它的职能有两种不同的理解。有的人竟然把它当成改造和治理日本的航行舵手,而没有把最高总司令部看在眼里。是的,委员会的职能可以审查这个,审查那个,但它不会也不可能对美国的权力、对最高总司令的权力构成任何威胁和约束。”
国际检察局局长基南插言说:“远东委员会的成立公报中,有这样一句话:‘远东委员会履行任务时,必须有半数代表同意,其中必须有中、苏、美、英的代表。’请问最高总司令!这是指这四国代表缺一不可,还是有其中之一同意就行?”
麦克阿瑟说:“是缺一不可!请别忘了参加远东委员会的美国代表是首席代表!”
基南如同顿开茅塞似的:“明白了,明白了!”
元旦这天,日本各大报纸在头版头条位置刊登了经过麦克呵瑟审阅和修改的、裕仁天皇的《人间宣言》。《宣言》说:
“千百年来,日本人民把天皇视为神圣不可侵犯的神,把天皇说的话,不论正确与否,一律奉为不可违拗的圣旨,这是封建迷信的表现。当然,责任不在于人民,而在于皇室成员、历届内阁、军事将领为了自身利益而进行的种种欺骗宣传。”
“恳望全国人民切实地觉悟过来,以坚定不移的意志从封建迷信中解放出来,从那些荒诞不经的欺骗宣传中解放出来!
“我郑重宣告:裕仁我决不是什么神,而是个实实在在的凡人,一个食人间烟火,结婚生儿育女,犯有许多错误的凡人。现在,我庆幸自己从虚无缥缈的云霄中、神话中解放出来而回到了人间,恢复了我是凡人的本来面貌。”
裕仁对神格化作自我否定的宣言,好像晴天一声霹雳,在日本人民中引起极大的震动。大家都在思考:这是为什么?
麦克阿瑟于元旦上午十点发表广播讲话,对裕仁的宣言给予高度评价,说裕仁此举“是领导日本人民的一场革命”,说他的宣言“是划时代的文告”。
商震看了《人间宣言》,提醒代表团的工作人员说:“裕仁天皇的宣言是个大阴谋!”
迪利比扬格对前来采访他的日本同盟通讯社记者渡部青木说:
“裕仁天皇玩的是‘金蝉脱壳计’,善良的人们可要警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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