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伦痛苦地把手脚伸进洞口的乱石中。
他对外界的印象是一片杂乱无章。一幕幕画面像川流不息的河水,在他脑海中交替浮现。他看见一面由微小细胞组成的墙,像蜂巢一样在他四周不断增多。纵然他有千只手,也无法推倒它。
这千只手沾满了黏液,弃他而去,使他的行动陷入瘫痪状态。这时这面细胞墙隐约蔓延到他的头顶上,逐渐逼近,仅剩下一条狭缝。通过这条狭逢,他看见几千米外有几个微小的身影。其中一个是雅特摩尔。她跪着,打着手势,因他无法与她接触,她便失声哭喊。另一些身影他认出是肚皮人。还有一个是莉莉·约——原先他们那群人的头人。再有的便是受尽苦难折磨的人,他认出了是他自己,被关在自己城堡之外。
幻影逐渐减弱并消失了。
他不幸地摔在墙上,墙上的细胞像子宫一样,忽然打开,渗流出有毒的液体。
有毒的液体又变成无数张嘴巴,这一张张棕色的嘴巴闪闪发光,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这些嘴巴发出蕈菇的声音,猛烈地撞击着他,从各个方面接连向他扑来,以至于一段时间内冲击他的是音响,而不是它的含义。他狂乱地叫喊着,直到他意识到蕈菇所说的不是凶残而是道歉,他才尽力制止自己的颤抖,听它在说什么。
“在我们种族生活的真空地带的村庄里,没有像你一样的生物。”蕈菇说,“我们的角色是利用那里简单的绿色生物。它们没有头脑,我们就是他们的头脑。对于你那就不一样了。我已经调查很久,你具有由非凡的祖先所积累的潜意识。
“我在你的内部看到太多让我迷惑的事,以至于我忘记了我应该是什么东西。你俘虏了我,格伦,就像我俘虏了你一样。
“现在到了我必须记住我的本性。我用你来喂养我自己,这是我的本能,我惟一的方式。现在我出现了危机,因为我成熟了。”
“我不明白。”格伦不解地说。
“摆在我面前,是我必须作出决断。我很快就会分裂成孢子,那是我再生的方式,我无法控制。我在这里繁衍,希望我的子孙能在这荒凉的山脉中抵抗风霜雪雨,或者……我能转移到一个新的载体上去。”
“不要转移到我孩子身上去。”
“为什么不呢?劳伦是我惟一的选择,他年轻、有活力,他将远比你容易控制。的确,他现在很虚弱,但雅特摩尔和你会照顾他直至他能照顾自己为止。”
“不,那只意味着同样得照顾你。”
格伦还没说完就挨了一拳,直接击中头部,使他痛苦地撞到了墙上。
“任何情况下你和雅特摩尔都不会遗弃这孩子。你知道,我从你的思想中得知这点。你也知道,只要一有机会,你就会离开这个不毛之地到富饶丰裕的地方去。那也正合我的意,时间紧急,伙计,我必须按我的需要搬家。
“我了解你的每一根纤维。我怜悯你的悲痛。但当它有违于我的本性时,就毫无意义了,我必须要有一个能动但无智商的载体,尽快把我带回到光明世界,以便我能在那里繁殖。因此,我选择了劳伦,那将是对待我的后代的最好的方法,你不这样认为吗?”
“我就要死了。”格伦呻吟着。
“现在还不会。”蕈菇用很重的鼻音叫道。
雅特摩尔坐在肚皮人的洞穴深处,半醒半睡,空气中散发着恶臭。嘈嘈嚷嚷的声音以及外面的雨声,所有这些都使她反应迟钝,她打着瞌睡。劳伦睡在她旁边的一堆枯叶上。他们已经吃了些在火上烤得半生不熟,表面烧焦的皱皮鸟,甚至孩子也吃了点。
当她神情狂乱在山洞口出现时,肚皮人欢迎她进来,叫着:“来吧,可爱的三明治小姐,别待在乌云密布的雨里,进来暖和暖和吧。”
“是谁和你们在一块儿的?”她惊恐地看着那八个山里人。他们在她眼前咧嘴狂笑,上窜下跳。
走近看,他们十分令人畏惧。他们比一般的人高出一头,厚实的肩膀长着斗篷一般的长毛。他们本来在肚皮人们背后聚成一团,但现在开始围着雅特摩尔,龇牙咧嘴地怪叫着。
他们的脸是雅特摩尔见过的最可怕的:长长的下颌,短短的额头,猪一样的嘴巴和黄色的短胡子。他们的耳朵像生肉肠一样从短毛中卷曲地伸出。他们敏捷而激动地跳跃着,似乎不愿错过任何露脸的机会。当他们急促地向她发问时,一排长长尖尖的獠牙在灰白的双唇间忽隐忽现。
“你们就住在这儿?住在这大斜坡上?和肚皮人在一起?和他们一起睡觉、奔跑、生活、做爱都在这大斜坡上吗?”
一个最大的山里人像机关枪开火似的向雅特摩尔发出这一连串的问题,他的声音粗鲁沙哑。他的语言杂乱无章,以至她根本无法明白他的意思。“哎呀呀,你们就住在这大斜坡上?”
“是的,我住在这座山上。”她站着说,“你们住在哪儿?你们是什么人?”
他睁大眼睛瞪着她以作回答,瞪得猩红的眼眶都突了出来,然后他紧紧地合上双眼,张开深陷的下颌,发出一阵笑声。
“这些山人是神,可爱的尖毛神,三明治小姐。”站在她面前互相用力推挤的三个肚皮人争先恐后地向她解释道,“这些山人叫做尖毛,他们是我们的神,小姐。因为他们踏遍了整个大山坡,是我们老大肚皮人的神。他们是神。他们是凶残的大神。三明治小姐,他们有尾巴!”
最后这句话是带着胜利的口吻喊出来的。这群乌合之众在山洞里来回奔跑、尖叫。的确,尖毛人有尾巴,不知羞耻地从臀部伸出。追逐奔跑的肚皮人簇拥着,亲吻着他们。当雅特摩尔向后退缩时,劳伦看到了这一喧闹场面,睁开了眼睛,撕声裂肺地哭了起来。这些人手舞足蹈模仿他,相互间边叫边唱。
“罪恶在大斜坡上狂舞,大斜坡。牙齿,很多牙齿在大斜坡上咬烂,撕烂,咀嚼着夜晚和白昼。肚皮人为尖毛神的尾巴歌唱,大斜坡有无数邪恶的事情可歌唱。在暴风雨即将来临时,吃吧,咬吧,喝吧,啊,啊,呀!”
突然,其中一个最残暴的尖毛人把劳伦一把从雅特摩尔怀中夺去,她大喊起来。劳伦红扑扑的小脸上显出惊愕的表情。这些长颌动物把他相互扔来扔去,时高时低,几乎摔到地面上,或是撞到洞顶上,他们在游戏中不停地狂笑着。
雅特摩尔愤怒地用身体向最近的一个尖毛人撞去。当她伤及他那长长的白毛时,她感觉到这个动物运动时毛下面的肌肉上下起伏。一只长满毛的灰手闪过,两只手指插进她的鼻孔,用力推着。她顿时感到一阵剧痛,然后摔倒在地。她用手捂着脸,四肢瘫软地平躺在地上。立刻,一个尖毛人压在了她身上,几乎同时,其他的尖毛人也一齐往她身上压上来。
这下倒救了雅特摩尔。尖毛们开始相互打斗,而把她丢在了一边。她连忙爬走,擦过他们去救劳伦。他正躺在地上很是吃惊,但毫发未损。她紧紧地抱着他,庆幸地抽泣起来,他也哭了。当她小心翼翼地向四周张望时,尖毛人早已把她忘却,把刚才一阵搏斗也忘得一干二净。他们把已经死了的皱皮鸟煮了吃掉。
“哦,别流泪,可爱的三明治小姐。”肚皮人说。他们环围着她,笨拙地拍着她,试图抚摩她的头发。因为格伦不在,她对这种亲密行为有所警惕。但她只是轻声说:“你们原先怕格伦和我,为什么不怕这些可怕动物呢?你们难道没发现他们是多么危险吗?”
“你没看见这些尖毛人有尾巴吗?只有长了尾巴的人能成为我们可怜的肚皮人的神。”
“他们会杀了你们。”
“他们是我们的神,我们乐意被有尾巴的神杀死。是的,他们有尖牙和尾巴!是的,尖牙和尾巴!”
“你们像孩子一样。他们很危险。”
“呀依,因为尖毛有牙齿,嘴上看来很凶,然而这些牙齿不会像你和有头脑的格伦一样粗鲁地叫唤我们。还是愉快地死好,小姐。”
当肚皮人围拥着雅特摩尔时,她穿过他们毛绒绒的肩膀窥视着尖毛人。这时他们似乎很平静,撕扯着一块已煮熟的皱皮鸟,并把它递进嘴里,同时有一个大皮囊在他们中间传递着。他们因此而有争吵,但仍依次狼吞虎咽地吃着。雅特摩尔发现即使在他们之间,也是用一种类似于肚皮人所用的断断续续的语言交流着。
“他们会在这儿待多久?”她问。
“他们经常待在这个山洞里,因为他们喜欢我们。”一个肚皮人拍着她的肩膀说。
“他们以前来过?”
那些肥胖的脸朝她咧嘴笑着。
“他们以前来看过我们。而且一次又一次来。因为他们喜欢可爱的肚皮人。你和猎人格伦不喜欢可爱的肚皮人。我们只好在大斜坡上哭泣。尖毛人很快会把我们带到一个绿色肚皮人妈妈那儿去。呵,呵,尖毛人会带我们走。
“我们要离开你们,把你们留在这寒冷、肮脏、黑暗的大斜坡上。这里太大太暗。尖毛人将把我们带到小小的温暖的绿色地带,到肚皮妈妈那儿去,那里没有斜坡。”
在热气、臭味以及劳伦的哭声中,她被弄糊涂了。她让他们重复了一遍,他们津津乐道说着,直到他们的意思全都说明白为止。
直到现在的很长一段时间,格伦都无法隐藏他对肚皮人的厌恶之情。这个新来的尖牙利齿的种族已经决定把他们从这山脉带走,带回到一个拯救和解放肚皮人的郁郁葱葱的树林里。雅特摩尔清楚地感到尖牙的山人是不可信的,但她无法使肚皮人相信她的话。她似乎已经看到她和她的孩子还有格伦被孤独地留在这座山上。她清醒地预测到这种不幸,便开始抽泣。
他们拥抱得更紧了,有心无力地想安慰她。在她脸上呼气,拍着她的胸部,抚摩着她的身体,朝着劳伦做鬼脸。她却由于太伤心而无力自卫。
“你和我们一道到绿色世界去,可爱的三明治小姐。远离这无边的大斜坡,和我们这些可爱的人在一起。”他们嘟囔着,“我们让你和我们一块儿安然入睡。”
她无动于衷,激励着他们胆大妄为。他们开始抚摩她身体更隐秘的部位,雅特摩尔一点也没有反抗。当他们无知的淫欲得到满足后,就让她单独留在了角落里。有一个肚皮人后来回来,给她带来了烧焦的皱皮鸟,她把它吃了。
她边咀嚼边想,格伦和蕈菇会杀死我的孩子,我必须为了劳伦而冒冒险。在肚皮人离开时,也离开这里。作出决定后,她感觉好多了,并很快进入了梦乡。
劳伦的哭声吵醒了她,她一边照料他,一边向外窥视。外面比任何时候都黑。雨暂时停了。现在四周只有雷声在回荡,它在天地间翻滚,试图卷集云彩,夺路而逃。肚皮人和尖毛人睡在一个凹凸不平的山坡上,时而被这雷声吵醒。雅特摩尔的头被雷声震得发晕,她以为她不可能在这种吵闹声中睡去,但没一会儿,她又紧紧地抱着劳伦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醒了,是尖毛人把她吵醒的。他们激动地叫嚷,冲出了山洞。
劳伦仍在熟睡中。雅特摩尔把他放在一堆枯叶上,跑去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她不一会儿又折了回来,因为迎面碰上了尖毛人。又下了一次倾盆大雨。为了躲雨,他们头上带着用干葫芦做的头盔。这原来是雅特摩尔用来做饭和涮洗用的。
葫芦上挖了洞可以露出耳朵、眼睛和嘴巴,但这些葫芦对尖毛人来说太大了,以至于在他们头上晃来晃去,使得尖毛们看上去就像破损的大头娃娃。这些举动,而且葫芦又被笨拙地涂上各种各样的颜色,使尖毛人显出一种荒诞可笑的样子。但尽管如此,对他们仍感到恐惧而戒备于心。
当雅特摩尔朝倾盆大雨中跑去时,一个尖毛人摇晃着木脑袋向她跑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呀依呀,你待在洞里睡觉,妈妈。随着这场暴风雨,将有一些我们讨厌的坏家伙到来。我们咬、撕、咬啊。你最好待在看不见我们牙齿的地方。”
她缩了回来,耳边响着击鼓般的雨滴。打在粗笨的头盔上的雨点声,还夹杂着怪叫和说话声。
“为什么我不能待在外面?”她问,“你怕我吗?到底出了什么事。”
“追捕族来呀来抓你了!嗯,让他抓你!”
它推开雅特摩尔,跳着加入它同伴的行列中去。这些戴着头盔的生物正跳上他们的雪撬。他们在整理弓箭时发生了争吵。三个肚皮人紧紧站在一起,相拥着指向山坡。
这一伙人异常兴奋朝雅特摩尔缓缓走来。开始时雅特摩尔透过大雨瞟见两个人影正在靠近,渐渐地他们变成了仨人。她真不知道这些生物怎么会这么古怪,但尖毛人却很了解。
“追捕族,追捕族,凶残的追捕族!”它们好像是疯狂地朝它叫喊。但那三个身影仍在雨中前进,样子极为奇特。它们甚至是对雅特摩尔也无多大威胁。尖毛人在四周乱蹦乱跳,蠢蠢欲动,其中一两个已经穿过雨帘开始用弓箭瞄准了。
“住手!别伤害它们,让他们过来!”雅特摩尔叫道,“它们不会伤害我们的。”
“追捕族!你呀你,你保持安静,女人,别冒险!”他们大叫大喊,但由于兴奋过度而口齿不清。其中一个责怪她,把它的葫芦头盔撞在她的肩上。她很害怕它,便转身就跑开了,开始是盲目地跑,但后来才朝一个方向跑。
她无法对付尖毛人,但也许格伦和蕈菇有可能对付他们。
她吧嗒吧嗒地踩过水坑,跑回她自己的山洞。她不假思索地径直跑了进去。
格伦靠墙站在洞口,半隐半现。见到他,她一时目瞪口呆。
她一时震惊,无力反抗,只是拼命叫喊。但当她看到他的脸时,她惊得目瞪口呆。
蕈菇表面发黑,发了脓胞疹,垂了下来,罩住格伦的面庞。他向她猛扑过去,双眼露出病态神情。她跪倒在地,这是她能采取的惟一的躲避方式。格伦肩上的巨大癌肿使她完全瘫软了。
“哦,格伦!”她无力地抓住他。
他弯下腰,紧紧地抓住她的头发。一阵剧痛使她清醒过来。虽然她仍颤抖得像一座摇摇欲坠的小山,她却恢复了理智。
“格伦,蕈菇正在杀死你。”她小声说。
“孩子在那儿?”他问道。虽然他的声音是低沉的,使她感到格伦疏远陌生。一种鼻音,使她增加了一份警觉。“你把孩子怎么了?雅特摩尔?”
她苦苦哀求:“你已不是自己在说话了。格伦,你怎么了?你知道我不恨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这样我才能帮你。”
“你为什么没把孩子带来?”
“你已经不是格伦,你是,你现在是蕈菇,不是吗?你是他的代言人。”
“雅特摩尔——我需要孩子。”
虽然他仍抓着她的头发,她四肢奋力挣扎着,她尽力镇定地说:“告诉我,你要劳伦干什么?”
“孩子是我的,我需要他。你把他放哪儿了?”
她指向昏暗的山洞深处。“别傻了,格伦,他正躺在你身后,在洞的后部睡得正香呢。”
当他转头看时,他的注意力分散了。她抽身挣脱了他的手臂,她害怕,尖叫起来,朝洞外猛冲了出去。
雨又一次打在她的脸上,虽然格伦恐怖的面庞似乎将永远留在她记忆之中,可就在此刻从她站着的地方望去,山脉把尖毛人叫做追捕族的奇怪的三人挡住了,但雪橇仍清晰可见。整个就像一幕戏剧场景。肚皮人和尖毛人则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是她的尖叫声使他们不顾其他事情,把注意力全部集中过来了。
她朝他们跑去,很高兴再一次与他们这些无理性的生物在一起。这时她才回头看。
格伦跟着她走出洞口就停下来了,他犹豫了一会儿就回头消失不见了。尖毛人嚷嚷着,显然是被刚才的情景吓慌了。雅特摩尔利用这个机会指着格伦的山洞说:“你们如果不听我的话,我那位长着海绵脸的伙伴就会来生吞了你们所有的人。他很可怕,会致人于死地。现在让那些人靠近。不要伤害他们,除非他们先进攻。”
“追捕族不呀呀好!”他们叫嚷着。
“照我说的做,否则让海绵脸来生吞了你们这些山人、尖毛人及所有的人!”
三个移动的身影不断靠近。虽然笼罩一切的怪诞的棕色微光使得人的细部分辨不明,但其中两个大体上是人。最引得雅特摩尔好奇的是殿后的那个身影。虽然它是靠双腿行走,但它明显与同伴不一样。它没有那么高,并且好像有一颗巨大的头颅,有时又好像在第一个头下面有第二个头,好像还有一条尾巴,行走时双手抱着上面的那个脑壳。但是暴雨使雨点反弹,形成一个闪光的光环,挡住了人们的视线。
三个奇怪身影停住了。这使雅特摩尔更为不耐烦了。虽然她呼唤它们过来,它们却无动于衷。它们稳稳地站在洪水淹没的山头。其中一个类人的身影在山边渐渐地变得模糊不清,然后呈现半透明状,最后不见了。
肚皮人和尖毛人明显已被雅特摩尔的威胁征服了,都沉默不语了。但看到这个隐身的现象,虽然尖毛人并不显得很惊奇,但它们又开始窃窃私语。
“那儿怎么了?”雅特摩尔问一个肚皮人。
“出了一个怪事,三明治小姐。很多奇怪的事。湿漉漉的雨里来了两个精灵和一个肮脏的追捕族。雨中有三个精灵,尖毛神因此而大声尖叫。”
雅特摩尔对它们的话充耳不闻,可突然又被它们触怒了。她说:“告诉尖毛人保持安静,回到山洞里去,我将去迎接这些新来的客人。”
“这些善良的尖毛神是不会听你这个无尾巴人的话的。”肚皮人回答,但雅特摩尔不理会他。
她开始朝前走,张开双臂以示毫无侵犯之意。她向前走着,虽然雷声仍在耳边回响,暴雨却变成了毛毛雨,并慢慢停了下来。走在前面的两个东西变得更清晰可见了,形成一个瘦瘦的人,它和同伴一样以警惕的眼神瞪着她。
因为这个人的再现,雅特摩尔便停住了脚步。这时那个大个子向前移动,边走边说来到同伴前面。
“常青世界的生物,追捕族的沙丹·耶给你带来真理了,你肯定会乐于接受。”
他的声音浑厚圆滑,仿佛是通过强有力的喉咙和上颌发出的声音。伴随着它的声音两个类人的生物也在向前走。雅特摩尔这下才看得清他们的确是人——两个原始女人。她们全身赤裸,文上精细花纹,面部表情固执而愚昧。
雅特摩尔觉得应说点什么作为回敬。她鞠了个躬说:“如果你和平地来访,我们欢迎你。”
一个臃肿的人发出一阵兽性的傲慢和厌恶的咆哮。
“你们并不拥有这座山!这座山,大斜坡,这些尘土和石头以及砾石上的生物可以拥有你们!地球不是你们的!你们只是地球上的一种生物!”
“你曲解我的意思了。”雅特摩尔恼怒地说,“你是谁?”
“每件事都易被曲解。”他回答,但雅特摩尔无法听清,因为这笨重的人再一次咆啸,震耳欲聋。她转身看见尖毛人正准备逃离。他们挥动着下山的雪橇,吼叫着,互相推挤着。
“把我们带上,或者让我们跟着你们驾驶的可爱机器轻轻地跑吧。”肚皮人仍叫着,各自分散开来,有的甚至在凶残成性的尖毛神前的泥地上翻滚。“哦,请用可爱的死亡结束我们,让我们和你们一起远离大斜坡。把我们和三明治小姐带离大斜坡和正在咆哮的追捕族。带上我们,带上我们,残忍的可爱的尖毛神。”
“不,不,不,去,去,离远点!讨厌的家伙,现在我们要走了,待到平静的时候,我们会回来找你们。”尖毛人跳着叫着。
一切都处于忙乱中。尖毛人顾不得有多么混乱,也顾不上往哪里去,就匆匆忙忙出发了。他们在雪橇边跑前跑后,时而推一下,时而又拉住它,然后跳上了雪橇。他们尖叫着,唠唠叨叨着。
把头盔抛了起来,又接住了。就这样,他们飞快地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朝着山谷的深处疾驰而去。
被丢弃的肚皮人退回到自己的山洞里,并反反复复为他们不幸的命运哀鸣。这时他们的目光不再注视新来的造访者。尖毛人的叫声渐渐远去。雅特摩尔听见洞里传来婴儿的哭声,她立刻忘记了一切,朝劳伦跑去。
她把他抱在膝盖上,逗弄着他,直到他朝她格格地笑出声为止。于是她把他抱了出来,再一次与那肥胖胖的生物交谈。
雅特摩尔一出现,他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话。
“这些尖毛族是从我这里逃走的。他们呆头呆脑,白痴,草包脑袋的。虽然他们现在不服从我,但总有一天他们会乖乖地服从于我。他们的种族将会像风中的冰雹一样被吹走。”
当这生物在继续说话时,雅特摩尔仔细地观察他,而且越看越感到奇怪。她没法确切地看懂他:他的头是个大鱼形体,下唇又宽又厚,下部收拢,显得没有下巴。这个头和他身体的其他部位比例明显失调。他的腿虽然弯曲着,但从外形上看仍是腿。他的手一动不动地叠在耳后。从他的胸部伸出一个毛绒绒的脑袋似的东西,并且不时可以看见一条大尾巴吊在他的身后。
那两个文身女人站在他的两侧,两眼茫然地盯着前方,既不在观察,也不在思考——也不做任何比呼吸更复杂的动作。
现在这个古怪的臃肿的人已经停止了讲演,正凝视着一层挡住太阳的云。
“我要坐下,”它说,“把我放在一个舒适的石头上,女人。天很快就会转睛,看看我们会观察到什么。”
这个命令不是对雅特摩尔下达的,更不是对肚皮人的。他们正孤立无援地站在洞口拥成一团。这个命令是对文身女人下达的。
他们看着这个臃肿的人和他笨拙的随从一起向前移动。
附近有一块摇摇晃晃的石头,宽大平顶。古怪的三个人在石头前停住了。当那女人把他倒个提起时,臃肿的人竟分裂成两部分:他一半像鱼一样平躺在石头上,另一半蜷曲地站在旁边。
这让雅特摩尔喘不过气来。甚至在她身后肚皮人也惊愕地号叫着,奔回洞穴里去。这个臃肿的人,也就是尖毛人所谓的追捕族,竟是由两个独立的生物组合成!一个巨大的鱼体,就像她在穿越海洋的途行中见过的海豚,被一个弯曲的老人背负着。
“你是两个人!”她叫道。
“事实上不是!”海豚状的东西在平台上说,“我是沙丹·耶,所有追捕族的沙丹中最伟大的一位,黑夜山脉的先知。我会带给你们真理。你具有智慧吗,女人?”
那个背负他的人站在两个文身女人的身旁。这两个女人毫无用处。她们一言不发,朝他招招手,其中一个还咕噜了几声。很明显,他已经背负这个人很多年了。虽然他肩头的负载已经卸下,他仍然保持弯曲状态,好像他仍在背着他似的。他像一个沮丧的雕像一样站立着。身旁搭拉着两只萎缩了的手,他的背弯曲着,双眼盯着地面,除了偶尔改变一个姿势外,他几乎是站立不动。
“我问你是否具有智慧,女人。”自称是沙丹·耶的人说,他的声音像一般人一样浑厚。“说话,因为你能说话。”
雅特摩尔把目光从那可怕的背负者身上移开,说:“你来这里干什么?你来带我们吗?”
“像女人说话!”
“你的女人似乎不会说话!”
“他们不是人,他们不能说话,这你应该知道,你以前遇到过阿拉伯勒人中文身部落吗?无论如何,你有什么向沙丹·耶求助呢?我是一个先知,不是一个佣人,你现在遇到麻烦了吗?”
“我遇到了大麻烦,我有一个同伴,他……”
沙丹·耶拍打着它的一个鱼鳍。
“住口,别用你的经历来烦我。沙丹·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比如观察奥妙无穷的天象,承载大陆的海洋等,而且沙丹现在很饿。给我吃的,我会尽力帮助你的。我的大脑是这个星球上最有力量的。”
雅特摩尔不理会这些自吹自擂的话,指着他的文身随从说:“你的同伴是什么人?他们饿吗?”
“他们与你无关,女人,他们吃沙丹·耶吃剩的。”
“如果你肯竭力帮助我,我愿意给你们提供吃的。”
她不再听他发表新的演说,开始忙碌起来。雅特摩尔已经感到这一种人不像尖毛人,她能对付得了。一个自负、聪明的人总是很脆弱的。因为她发现必要的话她只需要杀了他的背负者,就能使他束手无策。遇到这样一个她能勇敢地与之谈判的人,仿佛给她打了一针兴奋剂。她忘记了一切,只是一心一意想向沙丹表示友好。
肚皮人总是像母亲一样温柔地照顾劳伦,于是她把他交托给他们。她在看见他们愉快地逗弄他后,就开始为古怪的客人收集吃的东西。她的头发散乱了,腰布也逐渐烘干了,但她对此全然不在意。
她把皱皮鸟宴会的残余物和肚皮人采集的其他食物,像树丛的新芽、坚果、蘑菇、浆果,以及鲜嫩的葫芦果等一起放在一个大葫芦里。另一个葫芦里盛满了山洞裂缝中渗出的水。她也把它全部拿出来了。
沙丹·耶端坐在石头上,沐浴于神秘、温柔的阳光之中,而且目不转睛地盯着太阳的方向。雅特摩尔把食物放下后,也同样朝那个方向看去。
云已经散开,太阳低低地挂在昏暗的波浪起伏的海面上。由于大气的作用,太阳看上去变了形,成了个椭圆形的。但大气的扭曲力无法阻挡它发射的白炽的翅膀,一只几乎与它透明的身体一样巨大的翅膀。
“哦!神圣的光辉插上翅膀飞离我们了!”雅特摩尔叫道。
“你仍是安全的,女人。”沙丹·耶宣布,“这些是我可以预言的,别担心。把食物给我也许会更有帮助。火焰将会耗费我们的世界。我把这事告诉你,你就会明白的。但在我给你讲话之前,我必须喂饱肚子。”
但她的目光仍然注视着天空中奇怪的现象。风暴的中心已经穿过永远昏暗地带而进入大榕树地带。在森林上空,云层堆积成紫霞,不停地发出光芒,中间悬挂着变形的太阳。
沙丹再次呼叫,雅特摩尔感到局促不安,立即递上食物。
这时一个文身女人开始在原地消失。雅特摩尔看着这个神奇的现象,几乎摔掉了手中的葫芦。几分钟后,那女人只剩下一个黑点。她的刺纹依然存在,像空气中无意义的图案,这些图案渐渐地变淡,最后也消失了。
人的画面未完全消失,刺纹又慢慢显现出来,女人也随着回来了。她仍然像以前一样,目光呆滞,骨瘦如柴。另一个女人转向沙丹,向它说了两三句含糊不清的话。
“好!”沙丹欢叫着,拍打它在石头上的鱼尾,“你很聪明,没有在食物中下毒,我要把它吃掉。”
说完了话,女人向前走了几步,把盛着食物的葫芦对着沙丹,并开始用手喂他,把食物一小撮一小撮地塞进他的肥厚嘴里。他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只在喝水的时候才停止。
“你们是谁?你是谁?你们从哪来?你怎么会消失?”雅特摩尔问道。
沙丹·耶边咀嚼边回答:“有些事我可以告诉你,也可以不告诉你。你也许同样会知道,正如你所说的,只有这个沉默的女人会‘消失’。让我吃吧,别打搅我!”
最后他吃完了。
在葫芦底部他剩下了一些碎屑,作为另外三个苦恼人的食物。
他们在一旁卑谦地吃着。其中一个女人喂了那个弯曲着身子的伙伴。他的手臂依然瘫痪似地固定在头上。
“现在我准备听你的经历。”沙丹说,“如果可能的话,我会帮助你。要知道我是星球上最有智慧的种族的一员。我的种族曾跨越宽阔的海洋,穿过荒芜的陆地。我是一个先知,是一位具有神圣的知识的沙丹。如果我认为你的需求很有意思的话,我将屈尊来帮助你。”
“你的尊严至高无上。”她说。
“啊,地球即将毁灭,尊严又有何用?快说你那愚蠢的经历,母亲,如果你打算全盘托出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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