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特摩尔想把有关格伦和蕈菇的事说给沙丹听,但因为不知从哪说起,于是就一股脑儿地都说了出来。她讲述了自己的历史,她的童年时代,那时她和那些牧民们生活在黑嘴岩附近的森林里。她讲述了格伦和波莉的出现,讲到了波莉的死,以及他们后来的流浪生活直到后来命运就像大海把他们带到这个大斜坡的岸边,她还讲到了劳伦的出世,以及她是怎样知道劳伦受着蕈菇的威胁。
在这期间,追捕族的沙丹漫不经心地躺在大石头上,他的下唇低低地垂着,正好挡住了周围一圈橙黄色的牙齿。在他的身旁,两个文身女人躺在草地上,侧面是那个弯着腰的背负者,双臂抱头,依旧像个雕像似的站在那里。沙丹对他们毫不理睬,目光扫向天空。
最后他终于说:“你的经历很有趣,我已经听到过许多与你所讲述的不同的经历情节。把所有的情节综合起来,利用我无比智慧的大脑,我就能够构画出这个世界在它存在的最后时期的真实画面。”
雅特摩尔气愤地站了起来。
“我要把你这个鱼头敲掉,你这个无耻的家伙!”她嚷道,“这就是你先前说过要给我的帮助?”
“噢,我可以说得更多,小家伙。你的问题太简单了,对我来说简直不是个问题。在我的旅途中,已经遇到过许许多多这类蕈菇。尽管他们比较聪明,我还是可以利用我的智慧很快抓住他们的弱点。”
“那么就快点告诉我。”
“办法只有一个:当格伦需要的时候。你必须把你的孩子交给格伦。”
“我做不到!”
“哈……哈……,但是,你必须这么做。不要犹豫了。过来,我告诉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雅特摩尔不喜欢沙丹的计划,但是他的自负、傲慢炼就了铁石心肠,他令人敬畏的神情都使得他的办法无可置疑。于是紧抱孩子的雅特摩尔放松了些,她同意了沙丹的办法。
“我不敢走进山洞面对他。”她说。
“让你的肚皮同伴把他带到这儿来。”沙丹命令说,“快点,我没有工夫再为你的事操心。”
一阵雷声响过,似乎在预示着什么。雅特摩尔焦急地看着太阳,太阳依旧披着它火一样的羽衣。她转过身去跟肚皮人说话。
肚皮人挽着手,叉开脚舒舒服服地坐在地上,唠叨着。当雅特摩尔进洞口时,其中一个抓起一把沙土朝她扔去。
“在这之前,你不进我们的洞穴,没进来过,也不想进来,但是现在已经晚了,残忍的三明治小姐!那个类鱼人是个坏家伙,我们不喜欢。可怜的肚皮人不喜欢你来,否则他们会叫尖毛人把你碾碎。”
雅特摩尔停住了,愤怒、悔恨、恐惧一起袭来,然而她坚定地说:“如果你们这样的话,就麻烦了。你们知道我希望成为你们的朋友。”
“是你制造了这么多麻烦,快滚开!”
她退了出去,开始向格伦待的另一个洞穴走去。但却仍然听见肚皮人在她身后喊叫。她辨不清他们的话语是谩骂还是恳求。她暗自笑了笑,朝前走去,孩子在她的手臂里蠕动了一下。
“躺着别动!”她大声叫道,“他不会伤害你的。”
格伦叉开手脚坐在山洞的后面——仍是上次见到他的地方。
他的眼睛闪烁着,可以穿透那棕色的面罩。虽然雅特摩尔已看见格伦在盯着她看,但格伦却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格伦!”
他仍然一动不动,也一声不吭。
由于紧张,还要忍受对格伦爱与恨的煎熬,雅特摩尔孤立无助地靠在了洞壁上。当格伦的目光又一次闪烁时,她挥了挥手。
“格伦,如果你需要他,把孩子拿去。”
格伦这才移动了几步。
“出去吧,里面太黑了。”
说到这,她走了出去。生活的不幸令她憔悴不堪。阴沉的斜坡上撒下的几缕光线,使她头晕。追捕族的沙丹仍躺在那颗大石头上,在他下方阴影处倒放着几个倒空了的葫芦。他那可怜的侍从们,手举向天空,两眼盯着地面发呆。雅特摩尔背靠着石头笨重地坐了下去,把劳伦放在她的双膝上,如置于摇篮中。
过了一会儿,格伦走出了洞穴。
他双腿无力而缓慢地向雅特摩尔走过来。
不知是因为热还是紧张,她全身冒汗。她不敢看格伦布满浆状的脸,直到格伦走近,俯身站在她和孩子的前面,才再次睁开眼睛盯着他。劳伦高兴地伸出双臂,愉快的叫嚷着。
“聪明的孩子!”格伦用一种异样的声音说,“你将成为我的一部分,成为一个奇特的孩子,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雅特摩尔浑身战栗着,几乎抱不住孩子。格伦双膝着地,离她更近了,以致她能闻到格伦身上一股难闻的气味。透过睫毛前飘动的长发,她看到格伦脸上的蕈菌在移动。
它聚集在劳伦头部的上方,准备迁移到他身上去。雅特摩尔的视线里布满了雨点般柔软湿润的孢子,还有一块厚厚的大石头和一个倒了的葫芦。她尖叫了起来,确定自己还活着。劳伦被叫声吓哭了。格伦脸上的组织物质像黏稠的粥一样缓慢地移动着。
“快!”沙丹·耶催促雅特摩尔赶快采取行动。
雅特摩尔迅速把空葫芦送上前,举过孩子的头顶。黏液正好滴入葫芦中。蕈菇中了沙丹的计,被困在葫芦里。格伦倒在了一旁,雅特摩尔终于看见了他那张被扭曲过的、真实的脸。随着脉搏跳动,蕈菇的表面光泽迅速暗淡下去,并消失了。雅特摩尔只听到一声惨叫,身子一晃,便倒了下去。
一会儿是两座山撞在一起,就像是肿胀的额头,一会儿又是劳伦不见了,雅特摩尔急得直叫。她死命抓了一把,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幻影一起消失了。
“你还没死哪。”追捕族的沙丹粗声粗气地说,“快起来,去让你的孩子安静下来,我的女人可不会做这种事。”
真是难以置信,所有的东西都和她昏迷前的一样,只是她已经昏睡了一晚上。蕈菇上了当,被困在葫芦里。格伦倒在一边,脸朝下。沙丹·耶端坐在石头上,两个文身女人抱着劳伦,用她们干瘪的奶头去喂他,尽力使他不要哭。
雅特摩尔站起来,把劳伦抱了回去,让他吮吸自己丰满的乳房。劳伦立刻安静下来,贪婪地吮吸着,雅特摩尔也逐渐平静下来。
她俯过身去看格伦。
她用手摸到格伦的肩膀,格伦正转过头对着她。
“雅特摩尔。”他叫道。
格伦眼里噙着眼泪。他的肩膀、头发、脸上布满了红白相间的小点,蕈菇就是通过这些小点从格伦的皮肤里吸取养分。
“它走了吗?”格伦问道。他的话音终于又恢复了自己的声音。
“看这儿。”雅特摩尔答道。她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指着那个葫芦,让他能看个清楚。
格伦盯着那个依然活着的蕈菇,看了许久。此刻它已无可奈何,不得动弹,像一堆屎躺在葫芦里。回顾以往的一切,格伦已不再害怕,只觉得很有趣。从真空地带森林里,蕈菇第一次附上他的身体起,一切就像做了一场噩梦:他以往的自我对所经过的翻山越岭,种种行为表现,更主要的是他脑子里所想的一概无知。
如今他明白了在这个菌类生物的控制下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而现在这个生物不过是盘底一堆烤煳了的食物。当初是因为它能够帮助他战胜自我无法克服的困难才接受了这份激励。而当蕈菇的基本要求与他自己的想法相抵触时,罪恶便产生了,他失去了自控能力,只得服从蕈菇的意愿,甚至残食自己的同类。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那个寄生虫被击溃了。他可以从此不再听命于蕈菇,受它摆布了。
这时,他并不体会到胜利的喜悦,而是倍感孤独。他在记忆的长廊里搜寻了很久,蕈菇倒还教会了一些东西:我可以对自己的行为作出评价,我可以指挥我的思维,我还记得它教我的东西,它的知识如此丰富。
他现在感到,蕈菇使他所遭受的磨难使他认识到以往的脑袋像是一潭死水,而现在却像奔腾的海洋。他看到雅特摩尔递给的碗,心中无比内疚。
“不要哭,格伦,”他听见雅特摩尔的声音,“我们都安然无恙,你会没事的。”
他很虚弱,艰难地笑了笑。
“我会没事的,”他附合着说,尽力让布满伤痕的脸挤出一个微笑。他抚摩着雅特摩尔的手臂,说:“我们都会没事的。”
接着他身子一晃,就倒在一旁睡着了。
当格伦醒来的时候,雅特摩尔正忙着用山涧的溪水为劳伦洗澡。劳伦欢快地叫喊着。格伦专注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两个文身女人依旧在那儿,正跑前跑后忙着用水为坐在厚石板的沙丹沐浴。旁边站着那个背负者,仍然保持着那种受苦役的习惯性姿势,而肚皮人却不见人影。
格伦小心谨慎地坐了起来,他的脸部肿胀,但却很清醒。他被一阵令人难以忍受的震动惊醒。透过眼角的余光他看见许多石头顺着溪谷滚了下来,在另一边,却有更多的石头滚落下来。
“发生地震了,”沙丹·耶用一种深邃的声音说,“我已经告诉过雅特摩尔,这是不可避免的,就像我预言的那样,世界的末日到了。”
格伦抬起了脚,说:“你的声音太大,鱼人。你是谁?”
“是我把你从那有毁灭性的蕈菌手中救了出来,小家伙。因为我是沙丹,黑夜山脉的先知,森林里的所有居住者都听从于我。”
格伦还在想着刚才的话,这时雅特摩尔跑过来说:“自从蕈菇离开你后,你已经昏睡了很久,我们都睡着了。现在,我们必须准备离开。”
“离开,去哪儿?”
“我会向你解释的,就像我解释给雅特摩尔听一样。”沙丹眨着眼睛说。这时他的两个女人正把一罐葫芦水往他身上浇去。“这些年来,我一直致力于在森林中传教,把地球的福音告诉他们。现在我也该回到邦迪佛盆地了,那儿是我的种族聚集生活的地方。我要回去接受新的指示。盆地位于光明城的边缘。如果你们跟我一起走,你们可以很容易地回到你们生活的森林中去。我可以作你们的向导。你们也可以在路上帮助照顾我。”
见到格伦还在犹豫不决,雅特摩尔答道:“你知道,我们是不能再待在大斜坡了。我们并不想到这儿来,现在有机会离开这儿,真是求之不得。”
“如果你们愿意的话,那么就这么办,尽管我疲于奔波了。”
地面又一次震动起来。雅特摩尔无意地说:“我们必须在地震毁灭我们之前离开这里。”她又说,“我们还得劝说肚皮人和我们一起走。如果他们还待在这里,就算尖毛山人不杀他们,他们也会饿死。”
“哦,不,”格伦回答,“他们已经够麻烦的了。让那些讨厌的家伙们留在这里,我可不希望他们跟我们在一起。”
“既然他们不愿跟你们走,问题就解决了。”沙丹轻轻地抖了一下尾巴,“现在,我们就出发吧,我不想再等下去了。”
“就让他们留在这儿等死?”雅特摩尔说。
“把蕈菇带上,我的女人会拎着它。”沙丹说道。
他的女人们还在忙碌着。她们吃力地把沙丹从他休息的地方抬到背负者的背上时,身上的纹身和皱纹融合在了一起。他们彼此嘀咕了几句。沙丹对着其中一个说了几句格伦听不明白的话,那个人用手势作了简单的回答。格伦好奇地看着,直到沙丹准备就绪,那个背负者弯曲着身子把沙丹稳稳地驮住。
“这个不幸的人被判定背负你多久了?”
“这是他们命中注定的——为追捕族们服务是荣幸的。他很早就开始受训,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其他生活方式。”
他们开始出发了,由那两个女奴在前面引路下山。雅特摩尔回过头,看见三个肚皮人从洞口探着头正悲哀地看着他们。她举起手,招呼他们过来。他们慢慢地站了起来,互相拥挤着向前走去,他们靠得那么近以致差点把自己绊倒。
“快过来!”她喊着鼓励他们,“跟着我们走,我们会照顾你们的。”
“他们已经够麻烦的了。”格伦说着,弯腰拾起一把石头朝他们扔去。
一个肚皮人被击中腹股沟,一个被击中肩膀。他们一边哭喊着没有人爱护他们,一边逃回了洞里。
“你太残忍了,格伦。我们不应该把他们留在那里,任凭尖毛人的摆布。”
“我告诉你我已经受够他们了,我们还是顾好自己吧。”格伦拍着雅特摩尔的肩膀说,但是雅特摩尔还是觉得不舒服。
当他们下山快要离开大斜坡时,肚皮人的哭声已经听不见了。
他们的声音再也不会传到格伦和雅特摩尔的耳朵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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