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勒抬起火一般燃烧着的眼睛,将摊在大腿上的书合上。他的大脑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信息。他觉得好像自己的颅骨打开了,一座相当庞大的数据银行里的内容全部填了进去,随后又用棒子搅了搅,便构成了一个完美的混合体。
我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他纳罕,看着手中的蓝色笔记本。这——这上面的一切同我过去所读到的东西都不一样。
是的——它更像是我很久以前所读到的东西:像是蒙昧的中世纪那些由稍通文墨的抄写员抄写的古老历史著作。
说不清什么原因,与历史的遇合竟使他看到了三千年后的将来,也就是说,这种遇合是希奇古怪而令人不安的。为什么会有不安的感觉呢?他又看了一眼蓝色的笔记本,答案立即便出来了:笔记本上显然是手抄的文字工工整整,而用的却是计算机的打印纸……这种奇妙的组合充满令人费解的象征主义。本是遥远未来才会有的人工制品,却散发出远古的过去时代的氛围。
反过来也一样,托勒无法分清它们哪一个属于未来,哪一个又属于过去。他仍然难以想象他已经抵达了殖民帝国三千年后的未来,不过那只是数量的累积。这使他反复地想着自己是站在过去的某一个点上展望文明,严格地说,是展望笔记本上所没有描述过的这里所发生的事情。
事实就是这样。如果他正漫步在意大利福赛尼滋的命运女神广场,在偶而停下来的一刹那间仰望天上的星空,碰巧瞥见了被称作伊普赛龙·伊瑞丹尼的那颗星在闪烁,那么,他所看到的不仅仅是星星,而是伊普瑞的第一个殖民者仍在遥望着他最初发现的这个纯净世界的风物。尽管,空间和时间都在发生着变化,那些发生在遥远的过去的事情也不再为人们所记起了。
可这又怎么可能呢?托勒想。老布尔斯奥森和他的《星际旅行理论》连这其中的一半都没有提到过。他在那本书k没有读到过,包括令人费解的图表、眼花缭乱的图解、无休无止的于巴巴的数字,都是他过去所没有接触过的。
他把蓝色笔记本放回到那一排彩色笔记本的中间。这是凯琳无意中抽出的一本,他曾经想像一个优秀而勤奋的学者那样从头到尾地把它们读一遍,但一翻开笔记本,他就被里面的内容所深深地吸引了。但不幸的是,它带到他面前的问题比答案还要多。不过,至少他还是从中发现了他进行研究的一个着眼点。他知道了发生在1270年到1485年之间的许多重大事情——那是伊波瑞殖民帝国的多事年代。
在那一时期,将整个伊波瑞帝国全部密封起来的庞大水晶圆屋顶的建造工程完工,从此,八个相互独立的城邦被连为一体。而由第一个帝国领袖的死亡而引发第二次可怕的清洗运动,震撼了整个帝国的核心,并引起了各城邦领袖们的暴动,而使动乱年代最终得以结束的是一次平民起义,这次平民起义的结果是塞热奥帝国的建立。
那是最后的一件大事,他发现如今这个殖民帝国的纪年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1485年再加上现在的1481年等于2966——离3000年还差那么一点点儿。他已经到达了殖民帝国的2966年,他正站在殖民帝国未来的某一点上,遥望着时间的长廊,注视着他们生活中所发生的重大变化。点缀在这些重大变化中间的一些小的事件也被罗曼的哈格圣职人员真实地记录了下来:生产的年波动率、这块土地上的出生率与死亡率的沉浮变化、指派婚姻制度与这一制度的废除、城邦领袖们的更迭、凯伊那河的开掘以及山峰的突起,等等,等等。毫无疑问,托勒想把这些笔记本一卷一卷地读下去,像他真正想做的那样,他读完它们的时候能够发现他所希望得到解答的那些重要问题的答案。
此刻,这些有序地排列在一长排的笔记本,就是他所有问题的答案之所在——包括在他看来最重要的那个问题: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他仍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在哪里,也就自然不明白发生在他身上的许多其他事情,比如谁是费瑞人,他们着陆的时候为什么会遭到那般痛恨?是什么导致了第一次清洗?在专制统治之前殖民者们是怎样进行管理?伊波瑞为什么要把它的领地封闭起来?还有许多其他的问题。不过这些答案都已经在他的掌握之中——感谢那位福德·罗曼,在差不多七百多年前就把这些书藏在了阿奇乌斯废弃的底层。
托勒一直在地板上保持着蹲伏的姿势,肌肉也变得僵硬起来。他在这里呆了多长时间呢?、四个小时?亦或是八个小时?又似乎只有几分钟,不过他的背却提醒他,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了。下一次他应该要求带一把椅子——他向四周打量了一眼,看见凯琳好像是睡着了,身体在他的背后舒展开来——带一张床来倒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起来,该走了,凯琳。”托勒说着,用腕关节敲打着自己的背部,试着让肌肉松弛下来。“这一晚上真够本,现在该回去了。”他弯下身轻轻地摇着她的肩膀,她的体温便透过她丝绸般柔润的长袍传到了他的手掌。
她动了动,托勒把手抽了回来。她已经完全醒了过来,向四周打量,想起了他们这是在哪里,便又放松下来。
“是的,我们还在储藏室里,可现在该回去了。”托勒伸出一只手把她拉了起来。那一刻,他们站得很近。凯琳垂下眼睛,离开托勒几步。
“你现在希望回到你的住处吗?”她问。
“我累了,我们得去睡觉,先去弄点吃的,然后再回到家里。”他打量着这里的每一个角落,眼睛又在书架上扫了一眼。“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要把它们都看完。”
凯琳点了点头,然后带他一起走回长廊。托勒紧紧地跟随着她,“告诉我,”
他们在黑暗中摸索着道路的时候,他说,“你是怎么知道密室在下面的呢?”
“我用我的超感,”她简单地回答说,“我发现它的时候就知道它在那里。”
托勒想了想,说:“当然。可是你在发现它之前,并不知道它在那里,你是怎么知道该到那里去发现它的呢?”
“是我的超感展示给我的。”
“你的超感?”
“你想找到记录或磁碟,你说过的——有关人的。我要我的超感展示给我,他就带我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带着你?你的超感是什么?”几秒钟之前,她说起超感还好像在说某种精神力量或者魔法,可现在,她的“超感”似乎在暗指一个人。“说说吧。”
“每一个巫师都从他那里接受能量——更高一级的身体,他是全能上帝的一部分。超感把他身上的能量传给巫师。”
“全能的上帝?对我来说那简直不可思议。凯琳,我不相信这类事情。”
凯琳似乎并不介意他的不可知论,继续说:“我问了诺翰——他是我的超感的名字——到哪里可以找到你所需要的记载,他就把我带到了这里。”
“呀呵,就这样,无论什么事?”很明显,这个把戏起了作用,不管怎么说,它成功了。他又何必去和成功争论呢?他们来到了接线箱前,走向左边,沿着管子来到金属梯前,爬到上面椭圆形的人口。阳光透过阿奇乌斯的大花板再次射了进来,他们已经在密室里过了整整一夜。
“这是刚刚打开的吗?”托勒指着地板上椭圆形的洞口。
“不,我从来没有把它盖上过。”凯琳指了指一个巨大的圆柱体说。
在微弱的阳光下,托勒看到围绕洞口有一个宽宽的环状物,而这个环状物的周长恰恰和立着的圆柱体的周长相对应。
凯琳摸了摸身边的灯,那个球体便暗了下来。她把灯移了个位置,便走向圆柱体,将手平展地放在它的一边,然后便闭上眼睛,保持着寂静——就像她在计算机边所做的那样。几秒钟的沉寂过后,托勒发现这个巨大的金属容器移动起来。他看着圆柱体颤抖着从地面上升起,向着并不遥远的洞口挪移。苗条的巫师将手仍然平平地放在它的一侧,一点紧张的情绪都没有表现出来。也许这个巨大的物体——它可能有几吨重——让她感到紧张,她没有表现出来罢了。她的面孔沉静得毫无表情,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圆柱体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托勒长长地喘了一口气。“这就是我所谓的印象深刻。”他轻声说。
凯琳转身面对着托勒:“诺翰的能量是很强大的,它来自于全能的上帝,我只不过是一条隧道而已。”
他们终于来到牧师仍在睡觉的入口。他们登上宽阔的台阶站在了牧师的面前。
托勒用脚尖捅了捅他,说:“我们要把他留在这里吗?”
“他必须向罗翰报告。”
“他怎么报告呢?他一直都在睡觉。”托勒轻轻地踢了踢他,把语调提高,说:“起来吧,睡美人,站起来,该你跳舞了。”
“啊呵,呀呵,”牧师抽了抽鼻子,笨拙地爬了起来,摆动着他的长袍。一条很可能是定型过的皱折刺眼地显现出来。他疑惑地看了托勒一眼,从阿奇乌斯的人口处退了出去。
托勒将全身的重量都挤到了门上,门砰地一声关闭,又重新封上了,而牧师这时却没了踪影。
“他不会浪费时间的,对吗?”托勒说。
“今天是礼拜天,所有的哈格人都要庆祝礼拜,所有的牧师都得主持仪式。”凯琳说。
“隆重的节日,对吧?不过对不起,我得错过它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比如睡觉。”托勒打了一个哈欠,他们便向着数十米开外的重金属门中的一扇走了过去。
伊琳娜坐在一碗飘散着佛手瓜香味的汤前,将干面包片在里面蘸了蘸。她又在阅读中度过一个不眠之夜,她读的是有关血液中的遗传基因和疾病的循环系统之类的书。和以前一样,她对于古人的知识和技巧心存敬畏却又有那么一点沮丧。书籍让她跨越了时代的隔膜,他们,那些已经死去很长时间并被忘却了的人们,知道许多她至今还无法掌握的秘密——即使沉人到他们的书中也无济于事。他们所掌握的就是这样的知识,这样的能力。
那一切都到哪里去了呢?塞尼提克将它赐予了人们,又把它给拿走,她叹息了一声。即使这个名字,这个曾经是神圣的并被人们怀着尊敬的心情说出的名字,也已经失去了它本身的意义。没有人再相信塞尼提克,事实上,处于社会底层的那些哈格人根本就不相信古代社会曾经存在过,即使是牧师也不再以崇拜的心情吟颂《信经》。
她又叹了一口气,抬手将浸透了汤汁的于面包送人嘴中,并把它嚼得粉碎。最近几天来,一个深思熟虑、甚至可以说是满怀渴望的想法时时占据着她清醒时的头脑。她发现自己的思绪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到了古代的人们之中。她明白,这是由于紧挨着她房间里所出现的那个费瑞人。
他全身的骨骼、肌肉以及血液都成为活证,从发现他的第一天起,与遥远的古代和古人之间似乎就有了一种活生生的联系。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塞尼提克《信经》的一种证明,这种证明与那种以谦逊和崇拜的心情在他脚下鞠躬是不可同日而语的;而无知如海拉迪克和吉姆瑞格,以及其追随者们,竟想逼迫那些仍然崇敬着他的人,改变他们的信仰,或者干脆将他们赶尽杀绝,来抹去人们对于过去时代的记忆。
这是疯狂的——与生俱来的疯狂的恨。在她的一生中,伊琳娜已经看得太多,而且她也明白,这种憎恨实际上就是一个心灵扭曲的孩子的恐惧。为什么他们会有如此之恨呢?是什么使得他们如此惧怕,以至于要摧毁对于已经灭绝了很长时间的一个种族的记忆呢?不过,他们并没有全部死去,隔壁房间里的费瑞人不就被捉到这里来了嘛。他们仍然在什么地方,以他们特定的方式生存着。而这,毫无疑问,是那些心胸狭窄的人们所惧怕的。
伊琳娜咽下她的最后一口汤,把碗放到托盘里。她站起来,走进她的内室,把一直在读的书合上,然后放到安全的地方。
今天,也许她那特殊的病人会有说话的欲望。他恢复得很快,不久就可以走路了。那么接下来会怎么样呢?他肯定会被送回到海拉迪克那里。
不,只要她还有办法就绝不让他回到那里。狄哈根人知道该怎么办,他们懂得该怎样相互保护。狄哈根人,哈格社会几乎不存在了的一群人,在一个缈无人烟的衰败地方,过着他们近乎神秘的隐居生活,她相信这是真的。她没有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人,也从来就不认识他们中的任何人,但如果那些传说完全真实的话,他们应当有自己的领袖,也一定有办法与他们取得联系。
就在这一刻,伊琳娜下定了决心。她将冒各种风险去和秋哈根人取得联系。即便她被抓住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想。既然他们没有对别的人怎么样,又会对我怎么样呢?他们可以杀掉我,不过也只能杀我一次。我将看到这个费瑞人安全地藏在狄哈根人中,至少他们知道该怎样去帮助他。
她听见病人的房间传出了动静,便从自己的房间里径直冲了过去。还太早了点,他现在还不能走动,即使他觉得自己强壮了一些也不行。他需要的是休息。
伊琳娜冲进病人的房间,被眼前所看到的一切惊呆了:病床空空如也,病人已经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