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圣灵所的黑暗之中,杨丹蜷缩在她的座位上,牙齿得得作响。她等待着,周围的那些信徒们也在等待着,急切而充满了渴盼。圣殿内的空气和着三千人的脉搏一起震颤,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着解脱并超越的那一刻。所有的人,但杨丹除外。此刻,她惟一渴盼的就是从这个喧闹的圣殿中解脱出来。
在圣灵所人们的喧哗之中,一阵低沉而单调的声音浑然而起,一束紫色的光线也从上面照在了主持仪式的人们身上。从这座锥形建筑的四个角落走出的牧师们,在宽阔的走道上缓慢地移动着步子,手里举着粗粗的、冒着烟的蜡烛。
他们慢慢地走着,嘴里发出单调的声音:姆—姆—姆—啊—啊—奥—奥—奥!姆—姆—姆—啊—啊—奥—奥—奥!
前一个音节升上去,后一个音节随即便降下来。姆—姆—姆—啊—啊—奥—奥—奥!
信徒们随着这种音节吟颂起来,立即,整个圣殿便被这种厚重而洪亮的声音淹没:姆—姆—姆—啊—啊—奥—奥—奥!姆—姆—姆—啊—啊—奥—奥—奥!姆—姆—姆—啊—啊—奥—奥—奥!
单调的声音不断地提高:姆—姆—姆—啊—啊—奥—奥—奥!姆—姆—姆—啊—啊—奥—奥—奥!姆—姆—姆—啊—啊—奥—奥—奥!这种声音一波高过一波,有节奏地跳跃、涌动着。
姆—姆—姆—啊—啊—奥—奥—奥!姆—姆—姆—啊—啊—奥—奥—奥!声音震颤着人的耳膜,也震颤着这个大殿。它从人的身体内发出,人的大脑也被它所震动。
姆—姆—姆—啊—啊—奥—奥—奥!姆—姆—姆—啊—啊—奥—奥—奥!血液在不断高起的音浪中沸腾。
姆—姆—姆—啊—啊—奥—奥—奥!姆—姆—姆—啊—啊—奥—奥—奥!节奏在加快。
姆—姆—姆—啊—啊—奥—奥—奥!姆—姆—姆—啊—啊—奥—奥—奥!牧师们的吟颂随即就跟了上来。
姆—姆—姆—啊—啊—奥—奥—奥!姆—姆—姆—啊—啊—奥—奥—奥!有蜡烛的地方散发出烧焦头发和脂肪的味道。牧师们在宽阔的走道上缓慢地迈动着他们的步履,手中举着的蜡烛摇曳闪光。
姆—姆—姆—啊—啊—奥—奥—奥!姆—姆—姆—啊—啊—奥—奥—奥!他们一起来到了圣灵所的前厅,把散发着恶臭的蜡烛放到台子上,随后便将他们的手高高地举过头顶。在他们高高举起的手掌上,画着一只眼睛的象征符号。
姆—姆—啊—奥—奥!姆—姆—啊—奥—奥!整个大厅都回荡着这种单调的声音,此刻,声音更大,也更加急促。
姆—啊—奥!姆—啊—奥!那是从三千人的口中奔涌出来的声音。它膨胀着,似乎要爆炸一般,在大厅里的气浪中滚动着。
姆—啊—奥!姆—啊—奥!声浪震耳欲聋。杨丹使劲捂着耳朵,想把这种声音排斥出去,可那恐怖的声音却猛烈地击打着她,径直冲进她的头脑。她把眼睛紧紧地闭上,头不住地摇着。
姆—啊—奥!姆—啊—奥!姆—啊—奥!姆—啊—奥—奥—姆—姆—姆—姆—姆—姆!声音渐渐弱下来,终于归于沉寂。
这是喧哗过后的寂静,难以相信却又令人愉悦。杨丹打量着她四周的那些面孔。
沐浴在柔和的紫罗兰般色彩的光线中,每个人的脸上所呈现的却是动物般的渴盼表情——放松而又有所准备,面部是放松的,而目光则是警觉的,但一律空洞而缺乏灵性。杨丹转过身来,重新蜷缩到她的座位上。
她强迫自己的视线回到圣灵所的前厅。此刻,一个小小的闪烁着淡粉色光的锥形物正慢慢地从那排牧师们的身后升起。终于,它悬浮在牧师们头顶的空气中。突然,一道裂缝将它从中间分开,玫瑰色的光束投射到烟雾弥漫的大厅。
随着锥形物的一分为二,一阵若隐若现的飘渺音乐也随之出现——与其说是音乐,倒不如说是气流从长笛中奔涌而出的声音,或者说是风从敞口的空罐中掠过的声音。那声音是从锥形物中发出的,深沉而响亮。那声音响彻起来,仿佛来自什么黑暗之地的深处,在圣灵所回荡:“倾听你们心中上帝的声音,并把它牢记在心中。”
参加盛典的人们异口同声地欢呼着:“这是提伯特的旨意!”
“我是飞船的主人,塞克如斯和爱克尼特属于我。”
“这是提伯特的旨意!”
“阳光和黑暗之源属于我,我可以听到撒佛拉的声音。”
“这是提伯特的旨意!”
尽管所有这些词语对于她来说毫无意义,杨丹还是倾听着,她不但听进去了,而且这声音控制了它,使她的意识随着这声音而向前流动。
一幅画面在她的头脑中展开了:明亮而透明的光球在亮丽的云层中旋转,其中的一个被裹挟在其他球体之中,越来越大,直到把其他球体吞并,可随之它就幻化了,变成了一只孩子的巨大的眼睛,顷刻之间,眼睛分化成两只,在眼睛的下面,双唇变成了一张嘴巴。这张嘴巴说着如同锥形物中所发出的令人无法理解的言词。
“从那个时候开始,果利米就追求我,他捧着他赤裸裸的灵魂站在我的面前。”
“这是提伯特的旨意!”
“你生存和呼吸的一切都是我的,你的手是我的手,你的脚是我的脚,你在我中,就像我在你中一样。”
“这是提伯特的旨意!”
杨丹看着这一切,她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看眼前所发生的一切。耳边的声音变换着,音量低了下来,变成了女声,与此同时,眼睛和嘴巴也都变成了女性的,附着在一张女性的脸上。那女人身穿轻柔、如纱一般透明的衣服,在彩虹似的云中漂浮,她身后的天空似乎也在这种亮丽色彩的逼迫下颤栗着,几乎在同一时间变幻出红、蓝。绿。橙等色彩。那女人舒展着她柔韧的双臂,说:“跟我来,把你心中的礼物带给我,把你的意志当成对我的美好祭祀,用你的爱情滋养我,把你的肉体镶嵌到我完美的骨骼之上。”
“这是提伯特的旨意!”
“你的称颂是我圣餐上的美酒,你的身体是我快乐的大厦。跟我来,你会了解我,就像我了解你一样。享受生命吧,死亡很快就会把这一切都偷走。”
“这是提伯特的旨意!这是提伯特的旨音!这是提伯特的旨意!”参加庆典的人们声音不约而同地高了起来,随看那女人飘动的速度加快,他们的音量也成倍地提高。这时,许多人都站了起来,将手伸向漂浮着的锥形物。
“这是提伯特的旨意!”
杨丹觉得自己也要向那个女人飘过去了,她的双臂伸向张开的锥形物和它所发出的炫目光亮,痛苦的渴望在她的体内膨胀着。在她的想象中,提伯特女人正半闭着眼睛,肥厚的唇边荡漾着诱惑的微笑。
“跟我来,”她呼吸困难地说,“把我们的爱情献给快乐和幸福的祭坛。跟我来。”
提伯特女人用舌尖将唇分开,她的头向后仰着,手伸向闪闪发光的衣服,把衣服敞开,露出了丰腴的胸部、平坦而结实的腹部和线条优美的腿部。
“跟我来,”提伯特的声音低沉而具诱惑力,“跟……我……回来!”
杨丹觉得自己的腰有点疼,但被裹挟在集体的狂欢之中,她的手不由得在自己的身体上抚摸起来,接着,另一只手也加入到她的抚摸之中。杨丹睁开眼睛,看见一个男人正站在她的面前,他的衣服已经脱到了腰部,在锥形物所发出的玫瑰色光照下,他的皮肤在闪光。
她呻吟着,男人的手伸进她的长袍,在她的身体上游走着,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在他的触摸下激活了。她让自己紧贴着他,他把她拥人怀中。他们的嘴唇相遇了,如饥似渴,杨丹在他的吻中沉醉了,双手抓住她不知名的情人。
此刻,因为激动而嘶哑的提伯特的声音在她心中响起:“我是你的主人,用你的心去感受我,我绝不会让你离开的!”
一幅说不出的恐怖画面从杨丹的头脑中闪过,她仿佛看见一大群尸体正在从散发着腐臭气的沼泽地中站了起来,他们蠕动着,就像是腐烂的肉正从长长的骨头上脱落下来似的,尸体们扭结着,开始相互爱抚起来,没有嘴唇护卫的赤裸牙齿啃啮着闪闪发光的白骨。
男人的头抵在了杨丹的喉咙上,强烈的反感从她的心中油然而生。此刻,她面前的男人赤裸着身体,把她抱在了怀中。他搂住她,紧紧地将她向他的怀中搂。一种强大无边如深渊一般,她所从未经历的恐怖笼罩了她,她把男人推开。他把她抱过来,紧紧地抓住她,面孔也被欲望扭曲了。
“把你的身体给我!”提伯特命令道,“把你的灵魂给我!”
“不要屈服!”杨丹听出了那是自己的声音,尽管她自己并不知道自己是否把这话说了出来。“我不会屈服的!”她大声说。
提伯特变得更加急切:“崇拜我,我会让你的生命充满快乐。跟我来——让我来满足你所有的渴望。”
不!杨丹用尽所有力气将面前的男人推开。他扑向她,她推了他一把,让他失去平衡,趁此转身,向着此时已塞满舒展开四肢,或者以各种各样丑陋的姿态扭结在一起的男人和女人JfJ的过道冲去。她跌跌撞撞地绕过那些一对对胶着在一起的人们,她要为自己探出一条她现在还看不到的去门边的路,她要把她头脑中这幅可怕的集体庆典的场面彻底抹去。
坚持住,她告诫着自己,只要你不向他们屈服,他们就不能碰你。坚持住!最后一道金属门在他们身后“砰”地一声关上了,托勒和凯琳走上一条通往阿奇乌斯的布满垃圾的小路。两个尼克拉斯哨兵站在他们的哨位上,看起来倦怠而冷漠。两个人目光注视着前方,甚至连好奇的一瞥都没有给他们,他们的脸也差不多被红色的风帽盖住了。但托勒和他的卫兵来到可以和他们比肩而立的位置时,其中一个哨兵走上前来,托勒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他的手就已经挎住了托勒的胳膊。
“请你跟我们来一下,”那个人说着,把托勒抓得更紧了。“快点,没有那么多时间。”
托勒把胳膊抽了回去,可那个人又把他抓住了。
“这是要干什么?让我走!”他喊道。
凯琳惊呆了。“他们不是尼克拉斯人。”她说。
另一个哨兵走上前来,用肩膀抵住了凯琳:“对,我们不是尼克拉斯人。请跟我们走,我们只是想和你谈话。”
“我们可以在这里说话,”托勒说着,请求第一个哨兵松开他的胳膊。“开始谈话吧——这样我们的谈话会更美好也更有趣。”
第一个哨兵向另一个正抓着凯琳胳膊的哨兵使了个眼色,把自己脸上的风帽摘了下来:“我们有关于你朋友们的情报。”
托勒的心中一亮:“他们现在怎么样?说!”
“我们已经受命把这一切都告诉你——但你必须跟我们走,”另一个人回答,却没有放松对凯琳的控制。
“不,恰恰相反。你先告诉我们,然后我们走……也许。”托勒把他所能用的所有威势都用在了嗓子上。
“一会儿就要换岗了。如果他们发现我们在这里——”那个人说道。
“那么就不要浪费时间,说吧。到现在为止,你们还没有说出什么有趣的事情。”
两个假哨兵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终于打定了主意:“你的朋友们被抓住了,我们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
“他们在哪里?”
“如果你跟我们来,我们就会告诉你。”
“什么人抓的!”
“你的敌人。”
“我没有任何敌人,”托勒回答道。不过这并不是实话,这里的每一个人可能都有潜在的敌人。“凯琳。他在说什么?”
凯琳打量着这两个哨兵。“你们是……狄哈根人?”她说“狄哈根人”这几个字的时候非常小心,就像这几个字能给她带来杀身之祸似的。
托勒正想说话,一个人打断了他:“听!”
脚步声从走廊那边传了过来。
“尼克拉斯人来了,你现在必须跟我们走,我们再不多费口舌了。”
托勒仍然迟疑着:“不,告诉我,我的朋友们在哪里?”
“我们会带你去见他们的。”
“你说过他们被敌人抓起来了,你怎么能带我去见他们呢!”
“没有时间解释了,”那个人向走廊那边做着手势,“现在跟我们走吧!”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托勒必须当机立断。他更倾向于跟这两个人一起走,假如他们所说的知道一些他朋友们的情况的话是真的——显然他们并没有撒谎——如果他们能够让他和朋友们取得联系——那么,也许这个险就值得冒了。
“你们能帮我见到他们吗?”
“是的。”那人毫不迟疑地回答说。
托勒看了一眼凯琳,此刻,她已经克服了最初的惊恐。不管他们是谁,狄哈根人是不会威胁到她的。
“好吧,我们愿意跟你们一起走。”托勒终于说。
就在这时,两个人出现在前厅,向他们这边走来。离凯琳最近的那个假哨兵把自己的手伸进长袍。他的伙伴飞快地给了他一个警觉的目光,也把他的手掖了进去。
新的卫兵慢慢地走了过来。
“到走廊的尽头去等我们,”那个人小声说,“听清楚!”
托勒对凯琳点了点头,便向前走去。两个新来的卫兵走近,相互看了一眼,拦住了他们。
“这里一切都正常吗?”其中一个问。
“他们有最高长官的通行证,哈格人,”第一个假卫兵回答说,“我们都检查过了。”
“那你请便吧,”尼克拉斯卫兵对托勒说。
托勒和凯琳继续向前走去。当他们走到前厅和主走廊的连接处时,听到了一声突然爆发的惊心动魄的呼喊,那是一声尖利的嚎叫,犹如呼啸着的鞭子,连空气都似乎被割裂了。第二声尖叫随即响起,就像是第一声的回音。托勒立即回过头去,看见其中的一个尼克拉斯人跌跌撞撞地走了两步便倒下去,他的脸上燃烧着沉郁的怒火。他的同伴,手里还拿着武器,眼睛却不相信似的盯着从自己肚子上的洞里冒出的烟。那个男人的身体向后仰去,头在青石板上摔裂开来,身体却如涟漪一般颤栗,最后终于静静地躺下了。
假卫兵们飞快地冲向托勒。他凝视着眼前的两具尸体以及从他们的伤口上缓缓地升起的如煤烟一般的浓烟。其中的一个假卫兵抓住他,让他转过身去。“快!”他大喊着。
托勒被拉上了蓝色瓷砖砌成的走廊,可他的脑海中却还在闪现着刚才所看到的那令人惊恐的一幕。他觉得他的胃在翻腾,终于,他呕吐起来。他剧烈地呕吐着,似乎这样才可以把刚才所看到的场景呕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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