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勒的大部分飞行时间都是在他自己的舱里度过的,只是偶尔去指挥室观察一下他们的飞行状况。他第一次下到舰桥去的时候,飞船正高高地飞行在一片由茂密森林组成的山峦上空,林涛起伏,宛如波涛汹涌的大海,又似飞流直下的银色瀑布。
但只过了几个小时,他们就到了费瑞的边界,一望无际的沙漠展现在他们的面前。
他将胳膊肘撑在栏杆上,从流线型的观察窗里俯瞰着闪闪发光的白色沙丘,看着它们或高或低地从他脚下掠过。凯琳像一只猫似的来到他的身边.注视着下面那绵延无尽的白色。托勒不知道她是否了解很久以前她的祖先们是怎样造就了这片沙漠。不,费瑞人不可能告诉她这些,他们一定会绕开这个话题。
不过,凯琳盯着从他们下面掠过的无边荒凉的神色,又似乎告诉托勒,她知道了些什么。“它是那么死寂,”过了一会儿后,她低声说,“那么死寂,又那么荒凉。我以前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忧伤过。”
“我们以前都很忙,”托勒说道,“我们一直都在为了活下去而忙着。”
凯琳什么都没说,但托勒知道她并不同意他的解释。
他将她一个人留在栏杆边,回到自己的舱里,坐在沙发上,再一次从衣袋里拿出折叠着的那张纸,将它展开,那优雅的手写体便再一次映人了他的眼帘:旅行者托勒,你站在一个你远未了解的漩涡中心。我曾经祈祷无所不在的天神站在你的一边,但他给你的是智慧而非体力。到了你该采取行动的时候,你知道要做什么的。
你把你来到我们的世界看作是一次机会,是的,造物主是一个伟大的存在,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他根据一定的意图安排好了的。如你所说,你来自一个离我们非常遥远的世界——一个我们只是在很久以前的梦中还有点影子的世界。你的出现提醒我们不能忘记过去的教训。我要你记住这些,同时也要你为我们记住,我们就是我们的过去,因为我们自己已经想不起来了。我知道你是完成这一任务的最合适人选。马斯亚克曾经告诉过你,但你仍然表示怀疑。把你的怀疑搁到一边,不要害怕,你是最好的人选。
帕雷塞伯特旅途持续了四天。在这四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里,托勒都在思考着帕雷塞伯特企图以特有的隐晦曲折方式告诉他的事情。鼓励,是的,但似乎还有其他的什么。究其实质来看,这封信似乎隐含着他成功完成这一任务的关键在于了解伊波瑞的意思。这种了解,她似乎是在暗示,建立在他从自己以前的世界中所得到的知识。也许,她希望他的那个遥远世界成为他现在工作的一个参照。至于说到有关过去的记忆,他可就无能为力了。
还有,她那句“我们就是我们的过去”是什么意思?也许她只是想简单地说明,费瑞人是由他们的过去造就的,每个人不都是这样吗?是的,但费瑞人却是他们不曾记忆的过去的产物。他们的记忆已经在过去的那场灾难中消失了。可是,他,托勒却能够记得。他知道,可能比此刻活在这个星球的任何一个人都知道得更多,关于他们种族的起源与历史。帕雷塞伯特是要他记住他们自己所记不起来的事情——他们的过去。
这有那么重要吗?最终,她的目的又何在呢?他们不能改变过去。即使他们能够完整地记住使他们的祖先离开圆屋顶的那些事件,或者再往前追溯,他们离开他们以前的家园——地球而来到这里的殖民之旅,除了接受这些事实之外,他们又能于些什么呢?回到历史学家这个熟悉的角色上,托勒经过严肃认真的思考,终于为费瑞人的行为找到了答案:不了解过去的历史也就意味着他们无法预料将来。他们表面上看似古怪的行为中隐含着他们民族丰富的历史。许多地球上的古老文化表明过去对于现在和将来都有着重要影响。除此之外,不会有什么惊人的解释了。
可是,如果人被完全割断了与过去的联系会是什么样子呢?也许,他们所面对的是一个单向的、了无声趣的未来,丰富的由各种信息所交织的过去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片空白。而且,当历史的悲剧以某种方式重演的时候,他们因自己对历史的无知而无法加以制止。
他对此想得越多,也就越为自己推断出来的结论感到不快,这无法解释他在短暂的滞留期间所看到的一切。另外一件事同样也令他感到费解:旅行者所受到的奇特接待。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让他感到困惑。
如果费瑞人真的如他所想象的那样,对过去完全无知,他们为什么不日日夜夜地从他那里汲取信息呢?他们应该把他看做是一个装满了各种各样他们所应知道的——根据他的理论——令人着迷的事物的信息库:他们过去家园的种种细节、他们殖民主义的鼻祖、殖民地早年的状况,以及他们与圆屋顶分裂的悲剧所造成的根源。
令人费解的是,费瑞人——事实上,圆屋顶下的人也是如此——并没有对诸如此类的事情表现出明显的兴趣。这让托勒感到无比的困惑——后来,他把自己放在他们的地位上加以猜测。如果一个奇怪的外星人在一天早上出现在他家的门口,对他说“嘿,我是从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时间来的,我从你们的星球经过随便来拜访你们,我能解决时间之谜”,他会是什么反应呢?“想要知道你们的星球上生命的起源,嗯?来,还是问我吧。”
想到这些,托勒觉得费瑞人的反应是相当聪明的。也许,这个自称是从他们过去的家园地球上来的人,早在你给他说出有关基因的秘密之前,就已经在附近的精神病院注册了。迄今为止,他在这个星球见到的每一个人,都似乎把他当成了普通的观光者,托勒觉得,这是最让他迷惑不解的事情。托勒和他的同伴们是从地球上来的啊!然而这个星球的居民们对此似乎毫无感觉。
也许,他推断,他们对此的了解不会超过一个来到他们门口的旅行者了解要多。
但帕雷塞伯特仍然对此伸出了她那长长的。精于打算的手指——托勒的诚实对于他们的生存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如果他的身份真的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那么以什么样的方式,或者通过什么样的途径去做他不得不去做的事,就是托勒自己的事情了。
可这又是什么事情呢?托勒此刻面对他现在的命运,也彻底没了主意。
第四天下午快要结束的时候,飞船开始了它的下降过程。托勒和激动不已的库拉克站在栏杆边,看着飞船从苍白色的天空缓缓地下降着。他们脚下,正北方向是亘古不变的地平线,沿地平线铺开的是一片厚厚的森林,它是那么稠密,又那么幽深,像是一块蓝色的地毯。
与这片森林紧相毗连的就是那条被贝斯洛称做“丑陋的鳗缅河”的河流。沿着这条河向南,托勒知道,就是那个高耸人云。如一座宝山一样闪闪发光的圆屋顶。
托勒看了一眼库拉克,见这位宇航员人迷一般地盯着正南方。
“我不明白它,你呢?”
库拉克回过神来,回答说:“不……它离我仍然很远,虽然就在我的脚下。”
“你不要去了,我和凯琳就能找到,你可以呆在飞船上——”
“不。”库拉克的脸因发自内心的气愤而扭曲了,托勒为他的这种反应感到吃惊。
“嘿,都行——怎么都可以。我只是要你知道,我不会强迫任何人去干他们不想干的事情。”
“你不要想那么容易就把我甩掉。”库拉克勉强挤出一个笑脸,可看起来就像是毗牙咧嘴的死人一般,托勒觉得一丝寒意从脚跟升到了腹部。
“我并没想要甩你,库拉克。”他回答道。
大地离他们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了。随着距离的靠近,河流变得宽阔起来,渐渐地到了他们的脚下,再后来就从他们的视线中消失。接着映入他们眼帘的,便是他记忆中那荒凉的松绿色的山峦和绵亘的草地。终于,在离地面还有一千米的时候,飞船垂直地降落下来,像一只气球落在了孤零零的山顶上。宽大的舱门打开了,舷梯也在地面上展开。
飞船静静地飘动,又垂直升上了天空。达到一定高度后,发动机的声音停了下来,球形飞船向着西北方飞去。对于飞船的离去,他们没有作出任何反应。他们已经同费瑞人道过别,从舷梯上走了下来。一个小小的、三个轮于的运货车跟在他们后面。运货车上安装了自动导引系统,它被设定在这支训练有素的团体后面四米远的地方跟随着他们。
托勒根据手中的地图,判断着他与河流的方位,认出了那条黑色的曲线就在他左面约一公里的地方。“一直往前走,朋友们。再走上两个小时,我们找个地方宿营。如果运气好的话,我想我们明天下午就能达到圆屋顶了。”
“正中我意。”库拉克边说边将目光投向远方。他开始向前走去,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托勒看了他一眼,随后对凯琳说:“我有点为他着急,他情绪反常。”
巫师的目光从托勒游移到库拉克身上,随后收了回来。“我感到恐怖……而且——我不知道……”她的头低了下去,“对不起。”
“不要这样。那不是你的过错。我有点害怕,你怎么样?”
凯琳点了点头,双臂抱着肩膀。站在这冷漠的山峦之中,人显得格外渺小与软弱,就像是迷了路的孩子。
他将她搂人怀中:“现在一切都好了,相信我,什么都不会发生到我们身上。”
他们相互拥抱了一会儿,托勒想起了他们漫长的跋涉之初,她是怎样像一个孩子似的依赖他。现在,他们又要重新面对一个陌生而令人压抑的世界了,可那是她的世界,他在那里需要她,就像她在外面需要他一样。托勒更紧地抱住她,接着,连想也没想,就把他的唇伸向了她的唇。
吻是短促的,但它却在托勒的心中逗留了很长时间。他抓住她的手,跟着已经消失在绵延无际的山峦间的库拉克往前走。他们移动的时候,自动车嗡嗡地响着,传感盘上的透镜也旋转着测算与他们之间相隔的距离。一旦与他们的距离超过四米,它便向前滚动几下,保持一定的速度跟在他们的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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