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拉克刚吃完饭就把简易小床铺开了。他们坐在颗粒状燃料点燃的火边,将他们的食物加热。费瑞人为他们准备了所能想到的在艰苦旅途中所需要的一切。虽然只有二十公里,但他们的储备却足以让他们穿越整个大陆。托勒心想,如果我们最初的旅行就有这么丰富的储备,该有多好。
饭食虽然简单,但他们吃得很饱,而且,他们几乎是在寂静无声中吃完这顿饭。
凯琳依偎在托勒的身边,库拉克则坐在他们的对面。此刻,他正在埋头吃着,手机械地在盘中进出。托勒觉得,这位宇航员似乎在避免与他的眼神接触,不过,他把这一切都归因于摆在他们面前的疲惫与紧张。有几次,托勒想同他说话,却没有激起他的任何反应。库拉克弯着高大的身躯坐在火边,将盘放在膝盖上,目光交替着从火边移到黑暗的天空,又从黑暗的天空移到火边。
终于,他们把饭吃完了,夜的苍穹为他们送来了满天繁星。托勒和凯琳也学着库拉克的样子,从运货车上拿出简易小床,并在火边铺开。睡袋的底部是软泡沫,上下两层是加热材料制成的毯子。疲惫的旅行者躺在两层毯子中间,整夜都能睡得很舒服。
但托勒睡得井不好。他躺在那里,长时间地聆听着山谷间那巨大的寂静,见那亮得让人难以置信的星星也正从天空注视着他,天穹就像是一只擦得锃亮倒扣着的铁锅。
他不能不想即将展现在他面前的一切,情不自禁地想他也许完不成这个任务,却要像个傻瓜似的以为自己会与众不同。他没有计划,没有武器,也没有任何可以指望得上的帮助。对于未来的一幅幅图画在他的脑海中更迭,他两手枕着胳膊,凝视着燃烧的火焰。他再醒来的时候,火已经燃尽,满天的繁星将夜空衬得很明亮,他坐起来。凯琳跪在他的身边,是她的触摸将他弄醒的——再有就是一种奇怪的声音,有人在可怜地呻吟。
“什么?”他问,“是库拉克?”
宇航员又呻吟起来,这一次更尖利,像是从野兽喉咙里发出来的一般——也许更像一条狼,一条随时准备进攻的狼。托勒从睡袋中爬出,走到库拉克的身边,将手放在他的肩上,轻轻地推了推他:“库拉克,醒醒。你做了一个恶梦吗,库拉克?”
库拉克又呻吟起来,这一次更加严重了,紧接着,肌肉也变得紧张而僵直起来,牙齿的白光在清冷的星光下闪烁。“不!”他大喊。“不!啊啊!”他的眼睛鼓着,额头上满是汗水。
“镇定,库拉克,”托勒说道,“你刚才做了一个恶梦,现在已经过去了。你和我们在一起,你安全了。”
过了一会儿,库拉克放松下来,肌肉也不再紧张。“我——不知道是什么降临到我的身上,”他边说边擦着汗水。“就像是一个——我不知道——好像是我被冻在了一块冰中,或者是火,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我怎么也冲不出去,我就要死了。”
“那只是一个梦。你现在好了,做个深呼吸。”
他重新躺下去,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托勒可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他一直醒着,等库拉克再做梦,可除了沉重而均匀的呼吸之外,他什么也没有听见。又过了一会儿,他觉得有人轻轻地捅他的胳膊,睁开眼睛,凯琳正低头看着他的脸。“不,我没有睡。”他柔声说。
巫师向他扑了过来。托勒撩开睡袋,让她进来。他的双臂紧紧地搂抱着她,他们的身体纠缠在一起,巨大的快乐波峰浪涌般地撞击着他的心灵。他们就这样相拥相偎,睡到了天亮。
托勒醒来的时候,库拉克正坐在一边看着他们。太阳刚刚挂到东方的大际,微风掠过山上的草叶。不过,当托勒看到库拉克那张脸的时候,才真正醒来。这是一张一半被涂脏了的脸,就像是蜡做的模特脸,半边被人用火炬在上面扫了一把似的。
他的眼睛也了无生气,像死人似的。他的嘴角一边向上,一边向下,活脱脱一张怪异的、鬼似的脸。
“库拉克!”托勒喊。凯琳也醒来了,恐惧地看着他。
托勒钻出睡袋,站了起来。宇航员迟钝地看着他,随后便大笑起来。那笑声也像是鬼发出来的一样——空洞,似乎灵魂脱窍一般,一半是嘲讽,一半是怜悯。突然他停了下来,就像是录音机被关闭了一样。
“你出什么问题了?是什么这么有趣?”托勒问,心中感到一阵阵颤栗,凯琳也瑟缩着。
“问题?我没有什么问题。”他的嗓音柔和下来,太柔和了。“我只是在想…
…浪费……是多么可耻,嗯?”
“浪费什么?你在说什么?”托勒向他走近一步,库拉克伸出一只手来拦住了他。
“你的女朋友们——我不明白她们能从你那得到些什么?”
嫉妒?他在嫉妒吗?库拉克以前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表现。“是这样,”托勒说道,“你昨天晚上把我们吓坏了。你做了一个恶梦——还记得吗?”
库拉克起身,打了一个哈欠,将两只手臂伸展开来。托勒的目光注视着他那长长的手臂。“我睡得像个婴儿,”他的嘴唇挤出一丝狼般的笑。“你也是的,你也像个婴儿。”
“她害怕,”托勒说道,可他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向他解释。“我也是的。
你可真让我们想逃开了。”
“要说逃嘛……”库拉克不说了,他把铺盖卷起,扔到运货车中。“我们接着往前走吧。”
他看着托勒和凯琳也把铺盖卷起扔到车上,转身向前走去。从他们身边经过后,托勒低声对凯琳说:“我们得盯紧他,他的大脑像是出了什么问题。”
她点了点头,但什么也没说,他们又出发了。
上午十点钟左右,他们走了差不多有一半的路程,当然这是托勒的估计。他们在山顶上坐了下来,吃晒干了的水果。“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又能看到圆屋顶了。”
托勒说道。
库拉克点了点头,便无声地咀嚼、吞咽起来。
“也许我们应该讨论一下怎么进去了?”
“以后还有很多时间。”库拉克说。
“很好,没错。以后。”
他们再一次出发的时候,库拉克落在了他们的后面,原先那曾经有力地甩动的大腿此刻却有气无力地踉跄着。凯琳紧紧地抓着托勒的手,不时向后看。托勒尽量忍着不往后看,只有一次,他再也忍不住了,转过肩膀向后瞥了一眼,看见库拉克的嘴无声地动着,就像是在和自己辩论着什么。库拉克发现托勒在看他,便停了下来。
后来,他们休息了好几个小时,就为了好好地打量一番回屋顶。这在他们是第一次。
太阳高高地挂在他们头顶,那眩目的阳光照在其大无比的圆屋顶上,闪烁着灿烂的光芒。从这里看去,极易将它误认为是一座太阳的射线将山峰和岩层表面都照的锃亮的玻璃山。站在这有利地形上,可以看到圆屋顶的各个侧面,它就像是无数的肥皂泡被吹落在无边无际的广阔草地上。
“就是这里。”库拉克的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转向托勒,却将目光越过了他。
托勒将视线收回:“还有两个小时我们就能到了。在太阳落山前,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去找进去的路……如果特伍德还在期待我们的话。”
他们开始下山,向着漫长而缓慢地伸向圆屋顶的最后一条山谷走去。库拉克又一次落到后面,托勒走到谷底时停了下来,等着宇航员赶上来。库拉克却挥手示意他继续往前走。托勒带着和影子一样紧跟在他身边的凯琳继续往前走,不过,越往前走,他心中的恐慌便越发加重。他知道,一定是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在库拉克身上了。可那是什么呢?紧张吗?托勒自己就很紧张,那肯定不是紧张,但比紧张更严重,也更可怕。
大约又走了一个多小时,他们开始沿着斜面向高处爬。托勒向四周环顾一遍,看见了库拉克的背影,他正站在运货车的旁边。“出什么事了?”他回头喊。
“呀哈,运货车卡住了。我没法让它向上爬,我们必须扔掉一些齿轮。”
“呆在这里。”托勒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凯琳说。
凯琳向下看了一眼库拉克,点点头。托勒往下走的时候,凯琳还拉着他的衣袖。
“小心。”她低声说。
“出了什么问题?”到库拉克身边后,托勒问道。他的衣服全被汗水打湿了。
“我不知道。我以为它在工作,可我回头看,它被卡住了。”
“我们有比这更坚固的爬山器具,这是以前造的。”
宇航员耸了耸肩:“也许是它的齿轮坏了。”
“我们卸下一些东西,看有没有用。”托勒弯下腰来,把一些东西从运货车的网兜里扔了出来。“你是站在这里呢,还是过来帮帮忙?”
库拉克静如岩石。
托勒又弯下腰去,将三轮车里的东西往外拿着。“哦?”他抬起头来,恰好看到库拉克的胳膊正狠命地向他挥来,他手中的武器在太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凯琳开始尖叫起来。
托勒一闪,这奋力的一击便落在了他的右肩上。头算是保住了,可锁骨处的神经却受到了打击。他的胳膊搭拉下去,如瘫痪了一般。“库拉克!你在干什么!是我,托勒!托勒!库拉克!住手!住——手!”
金属棒在空中挥舞,托勒在地上扭动,尽可能躲避,金属棒从离他左太阳穴几毫米的地方飞了过去。
托勒听到了另一声叫喊,凯琳飞舞着双臂,向他飞跑过来。她用双手向库拉克发动着进攻,向他的脸上和脖子上抓去。宇航员躲避着她,但她仍然向他发起进攻,像一只母猫一样抓挠着他,库拉克一个猛烈的反手击将她带倒了。
对手的突然转向让托勒站起来,他扑向库拉克,那不中用的胳膊晃荡着。他想抓住疯了的宇航员,将他的金属棒夺过来。
处于疯狂状态的库拉克咆哮着跳到一边,使劲地挥舞着手中的金属短棒。一棒下来,打在托勒的下额,划开一道口子,鲜血顺着他的喉咙流了下来。“库拉克,”
他喊着,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看在上帝的份上,住手吧。”
宇航员又一次向他扑来,将他的脖子扼住。他的两眼充血,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声音。托勒疼得发昏的大脑突然明白,库拉克是想把他杀掉。此刻,他惟一的希望就是搏斗,躲开他的进攻或者逃走,至少在他的神智恢复正常之前不要让他看见。
想到要逃,他大喊起来,“跑开,凯琳!跑开!”巫师却在围着库拉克转圈子,此刻,她就站在托勒右边离他只有二三米远的地方。她没有动,眼睛半闭,满脸呆滞。
“凯琳!”托勒伸出他那只好手,猛地推了凯琳一下,她在地上转了一个圈,他用同样的力又将她推了一下。他觉得自己的背也在这股力的推动下向前冲去,就像是有人推了一把似的,他绊倒了,一头扑到了地上。
他是从右边着地的,那只受了伤的手无法支撑,他被重重地摔了下去。空气中回荡着他的肺部发出的令人恐怖的气流声,他的眼前出现无数带蓝边的黑圈。他听见自己在喊着让凯琳快跑。
这时,库拉克站到了他的身边,疯狂而愤怒地咆哮着,双手握着的金属棒高高地举在他的头顶。已经太晚了,托勒来不及伸出左手让它偏离方向,只有等待着他的前臂在这猛烈的攻击中碎裂开来,接着,他的身体也会像蛋壳一般碎裂开来。
然而,他看到的却是以致命的准确性向他打来的金属棒,在最后的一秒钟偏离了方向。曾经有那么一刹那,它径直地向着他落了下来,但随即就滑向一边,他没有伤着。
库拉克有些茫然,武器在他的手中摆动着。托勒又扑过去,将他抓住。仅用一只手是无法把武器抢过来的,在库拉克的猛烈争夺之下,武器只有几厘米还把握在他的手中。库拉克飞起一脚,将他踢了出去,托勒的膝盖一弯,摔倒了。
库拉克蹒跚着走了回来,手中高举着那根棒。他嚎叫着,将棒子打了下来。托勒条件反射似的闭上了眼睛。可接着,棒子又偏向了一边。
库拉克痛苦地咆哮起来——就像一只被飞镖射得晕头转向的疯子。他转着圈子走开了。
“凯琳!”托勒挣扎着跪了起来。巫师站在一边,一只手高举着,眼睛闭着,视线向内。托勒认出这是她所特有的沉迷状态。“凯琳,看!”
库拉克以强大冲力将金属棒的末端插入凯琳的脖子里,他们一起倒了下去,库拉克仰头倒在他的牺牲者身边。金属棒滚落到地上。托勒用左手将它拣了起来,在蜷做一团的库拉克身上胡乱地打着。
托勒笨拙地将棒子抓在手中,又是一棍打去,棒子落在了宇航员的臀部。托勒往下看了一眼,发现他的手中有血,棒子上有凯琳的鲜血。
库拉克使尽平生的力气,跳了起来。托勒振作精神,将棒子举了起来。宇航员嚎叫着冲上前来,他的脸扭曲得几乎让人认不出了,眼睛鼓了出来,嘴巴张开,下巴松垂,舌头也伸到了外面。棒子从托勒的手中甩了出去,有气无力地落在了库拉克的胸部。托勒一个后仰,摔倒在地上。
他喘着气,用目光威慑着他,但心里却知道,金属棒很快就要落在他的身上了。
他等待着,然而,他听到的却不是金属棒呼啸着落在他身上的声音,而是一阵奇怪的咕哝声和机器所发出的微弱轰鸣声。他看了一眼,见精神失常的宇航员正一瘸一拐地往远处走,小运货车跟在他的身后。
库拉克的身体痉挛地抽动,两只胳膊软塌塌的,腿像木头一般一下下地在地上点着,肩膀不时地扭动,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断了线的木偶一般。他向前蹒跚着,喉咙中却发出一种令人讨厌的咯咯声。随着他肩膀的抽动,托勒意识到宇航员在哭。
托勒用尽力量爬到了凯琳的身边。凯琳的伤口很深,金属棒刺进喉咙,向上划开大口子,留下一个可怕的洞。鲜血从伤口中流了出来,她的夹克被染成了鲜红色,沾在身上。
“凯琳,”托勒低声呼唤,他的肚子也在翻江倒海地疼。“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他已经……走了。”
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从她游移不定的眼神中,托勒知道她还看不见他。“来……到我这里,”她轻快地低语着。她的喉咙受了重压,或者说是被撕裂了。“这一这一么……黑……”
托勒帮她把衣服脱下,将她的头抱在他的胸前。“你过一会儿就会好起来的,”
他这么说着,却又讨厌起自己的撒谎。‘你现在休息一下吧。“凯琳的唇边荡起笑容。“诺翰,”她喃喃低语,“诺翰……回……来了。”
“那好,”他安慰着她。“休息吧。”
她使劲忍着,但脸还是痛苦地抽搐起来。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托勒发现她已经气息奄奄了,但她还是挣扎着想要说话。
“你说什么?”他把耳朵放在了她的唇边。
“啊……我……又是巫师了……”她叹了一口气,轻得托勒以为她睡着了。当他发现她正空茫地凝视着天空时,他发现了她眼睛中那死亡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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