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格伦葛什领大家乘电梯来到主舱的会议室。室内黑乎乎的,格伦葛什打开全息显示屏,让星光照进来。大家心情沉重,一言不发,在一张长长的弧形桌子旁各自找座位坐下来。桌子沿圆形的舱壁安放着,大家都选了靠舱壁一边的座位,即弧形桌的外侧。格伦葛什坐中间,其他人在左右两边坐下,安德森、克鲁兹和卡洛斯坐右边,里玛、沃什伯恩和杰米·郑坐左边。
  大家都扭头望着电梯门,等待着其他人的到来。
  “偌大的难题,就留给我们几个了。”等了好久,不见有人来,郑开口说道。
  郑埋头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上,近视的双眼几乎贴到显示屏,纤细的手指在键盘上舞蹈般跳来跳去。里玛在织毛衣。她刚学会的,先给黛织一顶红帽子。要在这里长期生存上上,这种手艺用得着的。
  不经意间,里玛抬头瞥了一眼卡洛斯,不觉心里一惊。只见他正用手指拨弄着一颗小石子,神色十分不安。里玛猛然想起,那石子就是从黛小手里滚出的那一颗,六面体的。现在,里绿到,石子已经磨得圆了,呈蓝色而不是黑色。看来,也就是古海滩上的一颗普通石子。这样一想,里玛放心了。
  黛出现那一次反常的表现后,里玛就把那石子交还给了卡洛斯,并把黛做噩梦的事也告诉了他,请他拿去处理掉。
  “黛的噩梦也许是由这石子引起的,也许不是。”里玛对卡洛斯这样说,“辛格博士在那具两栖动物骨骼化石旁也发现了几颗,很古老,像饰珠什么的,与这一颗一模一样。它们究竟是什么东西,还是一个谜。黛哭闹着要留着它玩,可她拿着,我总感到害怕。”
  “我把它交给辛格博士吧,”卡洛斯说道,“告诉黛,我再到冰上去时,会帮她找咪咪的。”
  大家就这样在会议室里等着,最后,格伦葛什坐不住了,看了看表。
  “已经过了20分钟,”他说道,“按斯特克的话,20分钟前他就该将他的人带到这里来了。”
  又过了20分钟,电梯门终于打开了,克拉索夫和藤原从里面走了出来。藤原默默地对大家鞠了一躬。他是个小个子男人,满口金牙,戴一副金边眼镜。他在弧形桌的内侧坐下,低着眼,不时用一张黄手帕擦着汗津津的额头,显得局促不安。跟在藤原后面的克拉索夫是个大个头,行动小心翼翼的,显得有些迟钝。他也在桌子内侧坐下,盯着安德森和克鲁兹瞅来瞅去,好像棋手在掂星对手的分量一样。大家也不搭话。
  又过了5分钟,罗克和斯特克来了,后面还跟着克里克。格伦葛什朝他们打招呼,斯特克哼了一声,算是回答。气氛越来越紧张,里玛停下了手中的毛线活儿,开始打量对方,揣度事态。与罗克的目光相遇时,发现他正对自寄谦亵地傻笑着,里玛感到十分羞愤。克托索夫样子很凶,里玛打量她时,他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又扭头瞅着格伦葛什发愣。藤原一只手不安地摆弄着手帕,展开来,擦擦脸,又揉成一团,使劲地捏着。
  斯特克身穿一件白色连衣裤,外披一件织有金线的夹克衫,又脏皱。他脸上长满了乱糟糟的胡须,十分邋遢;肥大的身躯瘫在椅子里,一副不耐烦的样子。里绿着这人,直感到恶心。
  克里克身子坐得笔挺,眯缝着蓝灰的眼睛,扫视着里玛等人身后的显示屏。这人身材高大,相貌粗犷。灰白的长发远远地梳到后面,露出有棱有角的额头,活像个戏里的加勒比海盗。里玛想,这人年轻时一定很英俊,可如今脸上疤痕处处,刀砍斧凿过一般,鼻子扁平得都快变死了。
  里玛向身边的里芭·沃什伯恩打听克里克的来历。
  “大家都很想知道,可谁也说不清楚。”里芭蹙着眉,摇头说道,“飞船发射前夕,欣奇突然把他送到我们这里来。他还带着斯特克的命令,调他担任船上保安员,可没有附任何档案材料。他说自己原来做过拳击手,当过雇用兵。我们暗里调查过,找到一些材料,发现此人经历十分复杂。他曾有多个名字,持有多同护照,有挪威的,有智利的,还有南非的。我估计他还处于服刑期。他是斯特克雇用的打手。”
  现在,他两眼盯着船外景象,对周围的人一概漠然。
  “好啦,现在大家都到齐了。”斯特克扫了一眼周围的人,打了个嗝,说道,声音十分沙哑。然后,他身子前倾,清了清嗓了,板起脸盯着格伦葛什,问道:“这是要干什么呀?”
  “斯特克先生,我们要解决大家的分歧。”格伦葛什挺着腰,迎着双方的目光,说道,“我们是自愿到这里来的。在这远离地球的宇宙中,地球的法律不再发生效力。你应该记得出发前,我们大家都在《太空播种行动公约》上签了字。”
  “我什么也没有签。”
  “我也没签。”罗克也在一旁附和道,“我是被绑架强迫来的。你们忘啦?”
  “那没关系。”格伦葛什扫了一眼对面的5个人,说道,“斯特克先生,无论签与没签,只要是这里的人,无论你,还是别的什么人,都受此《公约》的制约。问题在于,当我们一踏上此地,你的身份就变了。”
  克鲁兹和郑点了点头。
  “阿尔特先生!”安德森发言了,语气中充满了愤怒和不平,“一位宇航界的老前辈,老朋友。斯特克先生,就是你,掠夺了他,掠夺了他的飞船,以及他为之献身的宇航事业。你那样做等于杀了他。”
  斯特克眨着眼,转过身,求助似地望着罗克,似乎在提醒罗克,该发言了。
  “那还只是我们之间的感情问题。”克鲁兹一字一句,有条不紊地说道,“除此之外,我们还感到,你根本不像一个称职的领袖,一个能带领大家在此生存下来的领袖。而对眼前的严峻形势,我们需要一位更称职的领袖。”
  “哼——”斯特克坐不住了,喉咙里发出声来。接着,他又打了个嗝。
  “斯特克先生,”格伦葛什又继续说道,语气庄严而沉重,“如果你不了解《公约》的内容,那么我告诉你。《公约》规定,如果碰到目前这样的局而,它将赋予全体船员召集选举,并选举出新的领导人的权利。现在,我们就在召集这样一个选举。”
  斯特克耸了耸肩,又扭头去看罗克。
  “小心自己的言行!”罗克吼起来,“你们也应该知道,斯特克先生是‘太空播种行动’组织的董事长,按国际公法,他对组织的经营运作拥有完全自主权。阿尔特因涉嫌贪污盗用行动组织资金而被斯特克先生调换,那只是他的份内职责。他有权行使自已的权力……”
  “他在说谁?”格伦葛什惊愕地盯着斯特克,问道,“究竟谁是贪污犯?”
  斯特克被羞得满脸通红,无言以对。
  “斯特克先生仍然是你们的机长。”罗克不理这些,继续嚎叫,“他可不受你们的什么《公约》约束,谁要不服从,他将严厉惩罚。
  “那么,你们还有什么牢骚?”罗克挑衅地问道。
  “维札莉博士?”格伦葛什朝堡玛点点头,希望她发言。
  “你应该记得,”里玛犀利的目光直逼罗克,“我们离开地球,到这太空中来,目的是要在我们到达的任何行星建立人类的殖民地:这颗行星虽然环境险恶,充满敌意,但我们拥有在此生存下来的技术与经验。总之,在此生存下来,并建立人类永久的家园,这是我们对子孙,对整个人类的所肩负的神圣使命。”
  “能不能在这里生存下来,谁知道?”罗克咕哝道,“也许那不过你个人的白日梦。”
  “我们会遇到各种困难。”里玛耸耸肩,没有理会罗克,“但现在已经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我们有‘牢骚’,那就是反对你们从生命环境营建工程调出人力和设备,投入发射坑的挖掘。你们想重新发射飞船,那才是彻头彻尾的白日梦,不折不扣的自杀。”
  “一家之言。”说着,罗克扫了藤原一眼,吓得后者直用手帕拭脸,“这里有专家相信,我们极有可能重返量子波态。是这样吧,博士先生?”
  “是的,有可能。”藤原缩在椅子里,表情一片茫然,“我们还有一些储备资源可用,但是否足够保证发射成功,需要进行计算。通常,要对量子发射工程进行计算是很困难的。我们舍去了一些不确定的重要参数,得到一个估计值。我认为,我们有一定的概率……”
  “‘一定的’?”安德森追问道,“你考虑过各种意外情况了吗?”
  “考虑过。”藤原不满地答道,“往好的方面想……”
  “不!”克拉索夫突然失态地叫嚷起来,“我不住地下!”
  接着,待自己稍稍平静一些后,克拉索夫讲出了怕住地下的原因。
  “我父亲是西伯利亚的煤矿工,煤尘毁了他的肺。后来,他死于一次瓦斯爆炸。那时,我还是一个核子。不久,一个工运分子把我们带到煤矿。我本来害怕去,可老师要求我们了解矿井的情况。升降机罐笼把我们沉到一个矿坑下。那是一个湿乎乎的小洞,到处滴着水,可怕极了。
  “突然,电断了。一些同学已经到了井上,我和另外几个同学被困在了黑洞洞的井下。突然降临的黑暗让人感到窒息,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臭昧,如死尸腐烂了一般。可怕的寂静。有人突然嚎哭起来,气氛十分紧张恐怖。大家都盼望着罐笼能早一点下来,把我们接上去。
  “罐笼没有下来一老师叫我们唱歌,可许多人却哭了。老师好不容易制止了哭泣的同学,可接下来的发静更为可怕。当时我听到的惟一声音就是滴水声。那声音听起来是那么巨大,一声一声,直灌耳鼓。我恍惚觉得,那水就像滴在我父亲的脸上。水滴声在黑暗中回响着。我害怕极了,以为自己会淋着水滴,像父亲一样死去。”
  克拉索夫尴尬地笑了笑,继续说道。
  “当然,后来灯亮了,罐笼也塞塞率率地滑了下来,我们终于活着出来了。可自那个事件以后,我再不到地下去了。辛格发现怪物化石的那个山洞我也不去。”说到这里,克拉索夫停下,冷冷地看着格伦葛什,又继续说道,“你不是要原因吗?喏,这就是。我一定得离开这个黑黢着的地狱。这里的一切,几十亿年前死光了。只有那些怪物还活着,在冰上,在地下。”
  说完,克拉索夫捏着拳头,傲然地怒视着里玛。
  “辛格发现的只是一具化石,并没有发现地下有什么怪物活动迹象。”里玛朝克拉索夫点点头,同情地说道,“我知道,你受过惊吓。你可以不必到地下生活,就留在船上,等地上建筑修好以后……”
  “不!”他又大叫起来,“与其慢慢死去,不如一下子了结。死也要死得痛快。”
  “只要你们企图再搞发射,重返量子波态,你会死得更快的。”安德森冲他说道,“你们必须制造量子波转换器,因为我们没有带来;你们不可能获得充分的动力。只要你们搞,那就注定要失败。”
  “不错,也许我们会死于一场核爆炸,但那是我们最好的出路。”克拉索夫点点头,铁青着脸说道。
  “要是想死,那就不必劳神了 ”罗克转身对克里克说道,“把真相告诉他们吧。”
  “大家还记得那枚炸弹吗?别管它是谁安放的。”克里克对卡洛斯狞笑道,当初,机长和欣奇先生需要一位炸弹专家拆除它的引信。我就是炸弹专家,接受过军事爆破和民用爆破的专门训练,你们大可以称我为这方面的专业人听。”
  克里克两眼如石片,木然无光,其中一只有些毛病,不能聚光,而且眉骨上方还有一道深深的刀疤。剩下的一只转来转去,一会儿盯着里芭·沃什伯恩,一会儿盯着格伦葛什。
  “我的确拆除了炸弹的引信,并作了仔细检查。那炸弹可是行家里的高技术杰作,做得漂亮,什么线索都没有留下,连制造商是谁也看不出来。检查完后,欣奇先生让我们把它锁到了保安部的保险柜里。沃什伯恩警官还给找了个合适的食品盒把它装了起来。”
  听到这里,沃什伯恩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别紧张,你的盒子还在那儿。”克里克恶意地瞟了她一眼,说道,“然而,本人不幸是安全行业的两面手,既是防爆专家,又是行窃老手。我与安装保险柜的伙计有些勾当,掌握了开柜的技巧。炸弹已经被我们取走了。”
  他那只警惕的眼睛来回扫着格伦葛什和他的同伴们。
  “我们又重新安放了炸弹,这一次就干得更专业了。当然,我不会告诉你们炸弹安放的地点,但可以让你们知道,它安放在_一个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而且这次把它设置成了‘一触即发’式炸弹,就是说,一旦有人接触它,它就立即自动引爆。”
  克里克讲完了,自呜得意地对罗克和斯特克点了点头。
  “谢谢,克里克先生,”罗克扭过头,冷冷地面对格伦葛什,说道,“尊敬的先生,我来告诉你,这就是你不能召集机长选举的理由。克里克先生是个内行,你完全可以信任他的专业技能。只要你们服从机长和我的命令。规规矩矩,飞船不会有危险的。如果胆敢违抗……”
  说到这里,罗克得意档了耸肩。
  “现在轮到你走棋了,格伦葛什先生,”斯特克咆哮道,“好好考虑考虑吧。”
  “请大家好好想一想,”格伦葛什说道。顿了顿,他恳切地望着对面那一张张敌视的而孔:“在这里,大家永远是自主的按照《公约》,我们该在到达的任何星球建立民主制度,自主选举,机会平等……”
  “哼?”斯特克鼻孔里轻蔑地哼了一声。他咬牙切齿地吼道:“各自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青则,我就把你们炸到九霄云外去!”
  “威胁是无济于事的。”格伦葛什说道,“让我们理智一点吧。”
  “我们早就不理智了。”克里克用他那只好眼挑衅地斜视着众人,“炸弹能将我们炸死;发射坑里的一个小故障能将我们炸死;量子飞行过程中的任何差错能让我们死;碰巧撞上一颗中子星,我们也得死。我们什么都敢干,什么都不怕,一切靠运气。”他越说越激动,差不多在怪叫了,“惟一不想干的,就是在这黑黢黢的鬼地方挖掘自己的坟墓。”
  “先生们——”格伦葛什转向克拉索夫和藤原,说道,“难道你们就看不见……”
  “我们看见了,看见了危验的警告信号,”藤原心神不定地看着安德森和克鲁兹,手不停地搓揉着手帕,“还有巨石黑塔,杀害欣奇先生的奇怪地震,等等,我们不想死,不想坐在这里等死。”
  沉默:大家面而相觑,一言不发。藤原一直动个不停的手指头,此时也停住了;斯特克在打嗝;克拉索夫抬起头,呆呆地看着监视屏上的船外景象。
  “你不是有话要说吗?说吧。”斯特克鼓着眼睛,斜睨着格伦葛什,说道。
  格伦葛什扭头去看里玛。里玛摇了摇头,面无人色。
  他又看了看安德森和克鲁兹。他俩板着脸,耸了耸肩,不吭声。
  “你们都傻啦——”罗克又在一旁说起来。
  也没有人听他的。大家起身往外走。
  “等一等。”罗克举起手,大声说道,“格伦葛什先生继续留任正驾驶。”说着,他扫了一跟斯特克,“这样行吧,机长?”
  “行。继续留任吧。”斯特克不自然地挤出一丝干笑,点头答道。
  “谢谢,机长。”说着,罗克又转身面对格伦葛什,换了一副盛气凌人的口吻,命令道:“你要继续维持飞船与船上人员的正常秩序,支持兴建发射设施的工作,确保我们重返量子波态飞行,明白吗?”
  “明白。”格伦葛什痛苦地答道。
  “你们这群懦夫,蠢货!”里玛气愤得大骂起来,“把我们惟一可能的机会给毁了。”
  “对不起,亲爱的,让您失望了。”罗克对她嘿嘿地笑着,得意地说道。
  “太令人失望了。你们这样干,等于判了大家的死刑。”安德森在一旁冷冷地说道。
  “是这样吗?”罗克嘲讽地反问道,“我得提醒你,自离开地球起,我们所有的人都已经被判了死刑,量子飞行不过缓期执行罢了。而现在,这颗死亡行星连个缓刑期也不给我们。再次发射可以让我们获得又一个上诉期……”
  “又一个上诉期?”安德森嘲笑起来,看着藤原,冷笑道,“这位量子专家,能费指教,这话如何讲?”
  “有屁就放给他听呀!”罗克对藤原狂叫道,“你和克托索夫不是说,能够让我们重返太空吗?”
  “准确地说,不是这样。”藤原摇着头,说道,“我们只是答应试一试。答应试一试,是因为别无选择。我们给你讲过,成功与否,那得看情况。如果有时间,如果在这黑暗、寒冷且没有空气的地方工作能顺利展开,如果能挖一个充分大的坑,坑底有稳固的基岩,吸纳后坐力,如果能备齐发射器所需零部件……”
  藤原的话有气无力,说不下去。
  “克拉索夫和我……”顿了顿,藤原又半信半疑,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们都是持有证书的量子工程专家,但我们能力也有限,不可能知道一切。”说着,他回头望着罗克,“先生,你知道,我们的能耐也是有限的,我们需要帮助……”
  “你的要求被批准了。”罗克于是命令道,“安德森博士,克鲁兹博士,你们有我们需要的技术知识,调你们到发射组,在藤原博士手下工作。明白吗?”
  “明白。”安德森咕哝道。“不明白,也得明白。”
  “谢谢你们,先生们。”罗克一推椅子,说道,“会议就到此结束吧。”
  眼看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斯特克松了口气,带领自己的人马进了电梯。罗克走在最后。他回过头,以胜利者的姿态瞅着里玛。里玛迎着对方的目光,怒目而视。双方对峙着。最后,里玛还是在对方放肆的目光下,红着脸,低下了头。
  “这漂亮婊子。”进电梯时,罗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她是老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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