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二天一大早,搜索营救小组出发了。这里的所谓早晨,是指飞船的钟表时间,这些钟表还按地球上的时间走着。安德森守在核发动机和供氧设备旁,克鲁兹站在气泡室里,卡洛斯驾车,循着“阿尔法”号的车辙,向南进发了。探照灯摇曳着,扫过沿途海岸。
  “阿尔法”号留在霜层上的车辙清晰可见。辛格一行选择离海岸较远的光滑冰面行车,径直向南,直到运河处,才掉头西行,进入运河。卡洛斯等人也来到运河纵深处。安德森开始向格伦葛什报告。
  “运河的建筑师一定是优秀的工程师,仅这选址就是明证。半岛在这一带的山脊,正如我们在空中时绘制的地图一样,低矮而且狭窄。更兼此地岩石坚固稳定,连洞穴也没有一个,只有一处山体滑波,封住运河。运河河道深而干净,它们一定将碎石倾到海里去了。”
  “太久远了!”格伦葛什说道。突然,他语气一变,低声问道:“要紧的是,他们的后代可能存活至今吗?”
  “至少做航海家是不可能了。”安德森半开玩笑地说道,“太阳的熄灭过程是漫长的。这些大洋可能在地球诞生以前就已经冻结了。与运河、石塔等谜搭上关系的灵性生命,存在的可能性实在太渺茫。”
  “可这里有太多的谜呀!”说完,格伦葛什沉默了,只听他的心在怦怦跳动。末了,又听他说道:“现在,是需要解开谜底的时候了。”
  “我们正在寻找?”
  “继续寻找。眼下,飞船上人心惶惶,矛盾四起,像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
  “稳住。”安德森说道,“一定要稳住形势。”
  匆匆吃了些欣奇留下的食品后,安德森爬到气泡室来,在行车日志里记录下了在运河一带的考察情况。跟着,克鲁兹接替了驾车的卡洛斯,让他去休息。
  “要是想睡觉,就去睡一觉吧。”克鲁兹这样对他说。
  他睡了,可睡不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里玛,还有她的希望——为基普和黛谋求一个安稳的未来。他还想到了罗克。那家伙声称,“漂亮婊子”是属于他的。为此,卡洛斯感到不安。他还想到了失踪的登陆车,想到了此行可能取得的成就。
  一小时后,他从床上起来,煮了一壶咖啡,装在隔热杯里,分别给安德森和克鲁兹送去。然后又接替克鲁兹,继续驾车。飞船上的亮光远远地退了,越来越暗,最后消失在地平线下。在这陌生的星空下,在这比时间还要古老的寂静里,他循着“阿尔法”号的车辙,一边驾车,一边不住遐想。
  运河的挖掘者长得什么样?还有那些冰封前航行在大洋上的水手们?卡洛斯企图设想出一个完整的形象来。两栖动物果真统治过这颗行星么?果真建造过辛格推测的灯塔么?也许,早在运河开挖前,灯塔早就已经建成了?灯塔里怪物出没,历经亿代,至今仍在防范着不速之客的到来,是么?
  卡洛斯不敢设想“阿尔法”号的命运。他真想回到故乡“黄金角”去,存那里哪怕一贫如洗也不在乎,只要里玛和孩子们能与他在一起就行。这颗行星太寒冷了,太黑暗了,沉寂得太久了。里玛想要征服这冰,这黑暗,现在看来,这个梦想多少有些不切实际。
  渐渐地,幻觉开始在卡洛斯脑子里产生。那些曾在沉积岩里留下骨骸的灵性动物,那些发送七彩亮光以示警告的神秘物,它们的阴魂鬼影在卡洛斯眼前来回晃动。后来,陌生的机器闯来了,四处倾轧,还带来野蛮的爆炸,于是,它们被激怒了。透过微明的星光,卡洛斯观察着它们,感觉着它们。
  “贝塔”号失去了与飞船的无线电联系,呼叫也没有回音。一次又一次的呼叫均告失败,卡洛斯来到气泡室,发现克鲁兹坐在控制台前,凝视着半岛山脊上方的夜空发呆。
  “你瞧那些星星。”听到卡洛斯进来的声音,克鲁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然后转过身来,“随着冰星不停地绕矮星公转,我们看到,那一片星星在慢慢升起。”克鲁兹一边说一边指点着,“由于星星比较稠密,因此可以推断,那个方向就是银河系的中心。”说着,他做了个鬼脸,“我们在冰星上遭遇了如此多的神秘现象,相比起来,这浩瀚无边的神秘星空反倒显得简单易懂了。”
  吃饭时,大家一声不响,忧心忡忡。安德森更是心事重重,连克鲁兹问他要不要黄油,他也像聋子似的,听不见。
  “我在想事儿。”安德森笑了笑。说道,仍在无限神往地回味着,“想一个相识的女人,我曾经爱她爱得发疯。就因为一次无谓的争吵,以后就分手了。要不是那场争吵,现在我一定还在科罗拉多大学做工科教授,或搞些研究工作,或与她一起在洛基山上滑滑雪,尽情地享受生活的乐趣。”
  大家都没胃口,只吃了一些欣奇留下的烟熏鲑鱼和芦笋,连他的核桃奶油大蛋糕也没人想吃。
  卡洛斯睡了几个小时,又开始驾车。
  崎岖不平的山影愈见破碎,一些地段甚至全部沉入冰下,什么也看不见了;凸起在冰面的,成为一个又一个的小岛。乍洛斯靠星星引路,驾车穿梭在小岛间,选平坦的冰面行驶。车又开出了几公里。突然。他听到克鲁兹在气泡室里呼叫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发现‘阿尔法’号的热力灯!大约在前方20公里处,我正在通过无线电呼叫。”
  克鲁兹没有接听到任何回音。
  “略向右转,对准灯光方向前进。”克鲁兹在上面指挥道。
  上面的卡洛斯没听得太明白,可他还是把车的方向稍微调整了一下,并注意观察着前面黑沉沉的地平线。车继续向前行驶。渐渐地,前方果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红点。随着车不断靠近,红点越来越明亮。距目标不足一公里时,“阿尔法”号的红色车身在微光中显现出来。克鲁兹再次呼叫,没有回答,只听到一些“嘶嘶”的杂音。距“阿尔法”号200米远时,安德森叫车停下,然后打开探照灯,利用望远镜,仔细观察,
  “照明灯没开,”安德森低语道,“除热力灯外,里面一切都关了。不像出什么故障,倒像……死了。”
  留下克鲁兹控制探照灯,安德森穿着宇航眼,经气密室下到冰面上,卡洛斯紧跟其后。二人踏着冰面,一步步向“阿尔法”号走过去。“阿尔法”号的气密室开着,舷梯也放了起来。卡洛斯在舷梯边停下,指了指脚下的冰面,好像发现了什么。
  “脚印!脚印!”卡洛斯惊呼起来,弯下腰,用手电筒仔细察看,“这是辛格的,这是克拉索夫和藤原的。”突然,他站起身,瞪着安德森,惊恐地低语道,“他们没穿皮靴,赤脚走的。”
  二人踏上舷梯,进入气密室,转入车内。三套宇航服还挂着。皮靴和紧身衣抛在地板上。安德森拾起一只皮靴,仔细看了看,摇摇头,难以置信。卡洛斯从安德森面前走过去。发现里面床铺整洁,发动机呜呜地空响着,电脑荧光屏上,还显示着绿字符的行车日志,最近一次的记录如下:
  方位,距飞船南944公里,海岸3公里。前方仍有长迭数百公里的小岛、暗礁,但离半岛末端已经很近了。探照灯发现越地上有异样目标,可能为意料中的灯塔废墟。停车,进一步考察。
  安德森也歪过身去,扫了一眼行车日志。
  “这不能说明问题。”安德森摇摇头,困惑地说道,“什么东西让他们精神错乱了?不穿宇航服,赤脚在冰上行走而没被冻死,哪来的魔力?没有线索可以说明。”安德森又看了看显示器,转身对卡洛斯说道,“试试电台,如果正常,呼叫‘贝塔’号的克鲁兹。”
  电台正常。
  “什么?”一听情况,克鲁兹的反应远不止是惊讶,“他们到哪里去了?”
  “天知道。”安德森的声音很低,低得像在说悄悄话,“我想跟上脚印,看个究竟。”
  “别走着去!”克鲁兹表示反对,“让我开车送你们。”
  “跟踪脚印,得步行去。”安德森解释道,“辛格等人正是在‘阿尔法’号的铁甲保护下遭袭击的,这已经是一个警告。因此,你别把车开得太近。”
  “等等!”克鲁兹提高声音,“等等,再考虑一下。辛格等人失踪已经5天了,我们还不知道原因。不能再增加损失。趁现在还来得及,我们开着两辆车逃吧。”
  “‘来得及’?如何来得及?那是你想当然。”安德森嘲笑道,“就算能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就算能逃,没弄清情况,又有什么用?无论他们是死是活,我们拉索夫和藤原,更是不可能。往前走,至少能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担心……”
  “你就打探照灯给我们照路吧,照得越远越好。”安德森一边吩咐克鲁兹,一边示意卡洛斯跟上。
  安德森和卡洛斯从“阿尔法”号下来,重新出现在冰上,开始行动。卡洛斯在前面引路。他像当年循着羊的足迹寻找羊群一样,循着辛格等人的足迹朝前走去。探照灯拉起来,向东面的的冰面一路照过去,远远的地方出现一座黑乎乎的东西。探照灯停那里不动了。
  “看见那东西了吗?”克鲁兹的声音住安德森和卡洛斯头盔下的耳机里响起来,“我从望远镜里看,要大得多,可还是辨不出它是什么……”他低声自语道,“会是什么呢?”
  “灯塔吗?”
  “要是灯塔,那也是一座未完成的,或坍塌了的废墟。然而,既无高高的塔身,又无堆积的砥石。我倒看到……”克鲁兹声音因惊讶戛然而止,随即又说道,“又一个奇怪的东西!这一带陆地低矮、狭窄,我看像一条路,或是一个坡道,从海里出来,通向高处那黑乎乎的建筑物。建筑物的另一面还有另外一条同样的路,通往海里。”
  “有意思,”安德森说道,“我们继续往前走吧。”
  克鲁兹又把探照灯拉回来照亮卡洛斯和安德森而前的冰面。冰上脚印更清楚了,辛格的窄而小,藤原的长些,克拉索夫的则要宽得多。从脚印看,三人是并排径直往前奔。前面,正是那条从冰里伸出的坡路。
  “天啦!他们是怎么过去的?”卡洛斯头盔下传来安德森的声音。听得出来,安德森喘着粗气,既紧张又害怕:“光着脚,暴露在真空里,暴露在零下二百多度的低温下。”
  卡洛斯突然想起了童年时祖母讲过的有关还魂尸的故事。他一面踩着失踪人的脚印,一面想那故事,吓得浑身发抖。脑子里老浮现几具僵硬的尸体,横躺在冰面上。赤脚踩出的小路真长,老走不完。赤脚有力踩出的小路,不弯不偏,径直伸向远处的坡道。
  克鲁兹又把探照灯拉高,照着前面的坡道。惊讶与不安中,安德森和克鲁兹且走且停,慢慢靠近坡道。那是一条宽约百米,黑石料铺就的坡道,两边围着低矮的栏杆。栏杆也是用相同的黑石料打制的。或许,它还不仅仅是一条路?
  “没有任何侵蚀的痕迹。”安德森用手套擦着栏杆,说道,“这是冰封前的建筑,目的是为出水上岸的两栖动物所用。但这石头,你瞧,光洁如新,像刚安上去的一样。”
  顺着脚印,沿着坡道,来到一个正方形的平台上。平台四周围着同样的栏杆。二人停下,仔细察看,克鲁兹已经把灯光打到了平台上,只见平台边长约300米。中央出现一片巨大的黑影。当探照灯拉高时,才发现是一座硕大无比的方块形建筑,高约50米,宽约25米。
  卡洛斯正疑心,辛格等人是不是进那建筑里面去了,可马上发现,建筑物的墙面上没有入口。他正准备沿脚印绕过墙去,突然注意到,安德森停上不动了,瞪着墙壁发呆。原来,当探照灯光打住墙壁上时,有一个地方反射出异样的光。走近一看,是一块镶嵌在墙上的椭长宝石,蓝莹莹,亮晶晶。安德森用手套擦了擦宝石。
  “马赛克!”安德森突然回身,抬头向上望去,“上面镶嵌着动物!”
  克鲁兹散开探照灯灯光,让它照遍整面墙壁。原来是一幅巨大的全景画,描绘的是海滩、坡道及建筑物本身。画面上,有许多两栖动物,有的刚从海波中爬上岸,有的走在坡道上,更多的成堆地挤在建筑物前的平台上。
  “两足动物!”安德森喃喃低语道,“它们是一种两栖两足动物。”
  怪物们长着两条短粗的腿,直挺挺地站立着。卡洛斯觉得,它们有些像出水的企鹅,笨拙可笑。手臂是很短的鳍状肢,有蹼,走路时伸展着,维持平衡。头上有冠,一双奇怪的绿眼睛,又圆又亮,海豹眼一样。一些蹒跚着走在坡道上,更多的则已经到达平台,停在那里,眼望面前前的高墙。
  “它们出生在海里。”安德森一边说,一边打手势让克鲁兹调整探照灯光,“我想,它们到这里来的目的,是要完成从水下到空中的蜕变。”
  克鲁兹将探照灯光沿墙脚一路慢慢扫过去,看到的,依次是这样几幅图景:几上只两栖动物沿坡道爬上来,它们的身体开始膨胀:再往前,它们的身体从膨胀的皮壳里挣脱出来,长出了一对玫瑰色的翅膀;到墙边时,它们已经展开双翅,飞向天空。
  “在这里,它们完成了身体的蜕变,达到生命的顶峰。”安德森说道。克鲁兹又将探照灯拉向高处,顶部的画面变成一片蔚蓝的天空,“这地方,定是一处圣地。”
  “蜕变升天的机会是平等的,还是少数首领的特权?”卡洛斯不解地问。
  “不知道。”安德森答道,“仅这么一幅全景图,还不能告诉我们人多。”
  安德森指点着冰上的脚印,与卡洛斯绕过墙角,来到建筑物的侧面。这一面墙壁是一方空白的黑石,没有拼嵌画。往上,墙壁凹进,形成一阳台,边缘装有栏杆。阳台后的墙壁上有椭圆形窗口,但没有门。也许,飞禽是不需要门的。
  脚印继续朝前延伸,绕过又一个墙角,来到背面。这里也有一个坡道通向海滩,伸入海的另一侧。探照灯光照不到这一面,因此墙壁愈加漆黑。卡洛斯用手电简在上面照了照,没发现什么,只有一个地方呈黄色。
  走近一看,是一只眼睛!
  眼睛镶嵌在一只巨大的怪物头上,怪物的头则雕刻在石墙上。再凑近些,还看见更多的怪物头。卡洛斯惊骇不已。
  “魔鬼!”他叫起来,“这里有魔鬼!”
  “如果说,前面墙上刻画的是天堂,”安德森说,“那么,这面墙表现的就该是地狱了。”
  借着手电筒的亮光,他们继续摸索前行。很快,又发现了什么,二人停下来。
  “瞧,这儿有画面,表现‘魔鬼’的,”安德森低语道,“一幅两栖动物的地狱受难图。”
  墙脚,雕刻着许多起伏的曲线,代表大海的波涛。稍高的墙上,圆滑线条表现的,则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搏杀场面。两栖动物在水里四处奔逃,黄眼睛、半爬行的巨怪潜入水中,张牙舞爪,大肆捕杀。
  “魔鬼!”卡洛斯转身对安德森说道。
  “不,是一种肉食动物,”安德森说道,“它们以捕捉两栖动物为食。”
  “魔鬼!魔鬼!”卡洛斯固执地反复叫念着。
  显然,这黄眼杀手并不是什么魔鬼,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食肉动物。难道它们进化成了冰上的魔鬼?那在黑暗中窥视、等待陌生来客的幽灵莫非就是这黄眼巨怪?这些可怕念头在安德森脑子里一晃过,吓得他直打寒噤,宇航服疑下佛再无法抵御外面的酷寒。
  “走吧,别呆在这儿。”安德森气喘吁吁地说道,声音有些僵硬。
  “你看!他们!在那儿……”
  手电筒的亮光已经照到辛格等人的身上。只见克拉索夫分开两腿,站在地上,藤原站在克拉索夫的肩上,辛格又站在藤原的肩上。一个黄眼巨怪从海波中跃起。辛格的手指紧紧抓着它的头。看来,他们打算进建筑物里面去,可没有门,便开始翻墙,于是,惨剧发生了。
  他们一个个早已冻成了冰棍,嘴张得老宽,牙齿发出惨白的光,眼睛大大地睁着,眼球成了玻璃珠子,痛苦和恐惧还留存脸上。这恐怖的情景吓得卡洛斯缩成一团,哆嗦的手拿着电筒,光柱沿尸体——扫过去。
  突然,电筒的光柱停了在辛格的脸了。只见辛格的两眼之间,有一个闪光的黑点。
  “黑石子!”安德森叫起来,“辛格在日断谷的化石遗址旁找到的黑石子。我想,他们是被这些石子杀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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