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我们看到这个洞在我们前面通往一个雾蒙蒙的空间。又一会儿,我们来到一个倾斜的坑道上,这条坑道向前突出成了一个广阔的圆形空间,一个直上直下的巨大圆形竖坑。这条倾斜的坑道围绕着竖坑延伸,没有人行道,也没有突出部分,延伸了一圈半,然后高高向上又投入岩石之间。当时我不禁想起穿过阿尔卑斯山圣哥塔岭的铁路的这样一个螺旋形弯道。一切都这样巨大无比。我几乎无法希望能够向您表达那地方的巨大比例——它产生的巨大的影响。我们的目光循着坑壁巨大的斜坡辽渐向上看。在头上方的远处。我们看见了一个圆形开口,中间嵌着暗淡的星光,这个圆口的过边一半被太阳的白光照得儿乎使人眼花缭乱。一看到这个,我们同声喊叫起来。
“跟我来!”我说着带头走在前面。
“但是到那边怎么办?”凯沃说着小心地走到倾斜的坑道边缘上。
我也走过去,伸长脖子柱下面看,但是从上面来的光线使我眼花,只能看见一个无底的黑暗,里面飘浮着红一块紫一块的东西。我虽然看不见,可还能听得见。从这种黑暗里传来一种声音——像是在蜂房外听到的愤怒的嗡嗡声,这声音是从这个巨大的空洞中传来的,可能在我们脚下四英里。
我听了一会儿,然后握紧撬棍,领头顺着坑道向上走去。
“这一定是原先我们从上往下看的那个竖坑,”凯沃说,“就在那个盖子下面。”
“在底下,就是我们看到那些亮光的地方。”
“亮光!”他说,“不错——就是我们再也不会见到的那个世界的亮光。”
“咱们会回来的,”我说。
因为我们逃过了那么多的困难,因而我非常轻率地自信我们会找到球体的。
我没有听清他的回答。
“什么?”我问。
“没关系,算了,”他回答,然后我们继续默默地向前赶路。
我估计那个倾斜的侧坡路,连同它的曲度考虑在内,大概有四五英里长。它上升的坡度,要是在地球上,几乎陡峭得无法攀登,但在月球上,向上迈步却很容易。在整个那一段逃跑路程中间,我们只见到两个月球人,而且一见到我们就急忙跑开了。显然,它们已经听说了我们的力量和凶暴。我们向坑外走的道路是意想不到的容易。螺旋形的坑道变直了,成了陡峭上升的隧道,隧道的地面上有许多月球怪兽的足迹,隧道和巨大无比的穹顶很相称,又直又短,以致没有绝对黑暗的地方,并且很快就变亮了——这隧道通向外部的开口出现了,很高很远,也很明亮。它像阿尔卑斯山的陡峭斜坡,上面戴着那种刺刀样的灌木丛形成的毛冠,这些植物长得很高,但现在已经毁了,干了,死了,在太阳衬托下形成许多尖刺形的剪影。
非常奇怪,不久以前对我们人类还似乎是怪异可怕的植物,现在居然使我们带着一种流放者重返家乡时见到本乡本上的感情来看它。我们甚至连那种稀薄的空气也表示欢迎,尽管它曾使我们跑步时气喘,使我们说话不再像平常那么容易。
我们头顶上的日光圈变得越来越大,离我们较近的隧道全部沉入一圈辨别不清的黑暗之中。我们看到那些死去的刺刀样的灌木丛一点绿色的痕迹都没有了,而只是棕黄色,干枯和紧密。高处的枝干高得看不见,只有它们的影子形成密密交织的图案落在滚倒的岩石上。就在隧道口的边缘上有一片宽阔的践踏出来的空间,那是月球怪兽出入的地方。
我们终于走出隧道、踏上这块空地,走进了打击我们,压迫我们的光和热之中。我们忍受着这种痛苦,走过开阔地带,爬上一个灌木丛中间的斜坡,最后在一大块扭结的熔岩的阴影下面的一块高地上坐下来喘息。就在这阴凉下,觉得岩石也是热的。
空气极热。我们感到身体非常不舒服。虽然如此,我们总算脱离了那种梦魔状态。我们好像重新回到自己的本土,坐在星光之下。在下面阴暗的通道里和岩缝里逃跑的恐怖和紧张,已经完全一扫而光了。只就对付这些月球人来说,最后这一次战斗使我们对自己充满信心。
我们几乎难以置信地回头望着刚从里面爬出来的那个黑色的洞口。就在那里面,在一种蓝光里——这种光目前在我们的记忆中似乎仅次于绝对的黑暗——我们遭遇到的事情像是人类疯狂的玩笑,那些戴头盔的生物,我们担惊受怕地在它们前面行走,我们服从它们一直到我们无法再服从。我们还看到,它们像蜡做的那样被砸烂,像糠秕一样地散了,像梦中的生物那样逃了,消失了!
我擦擦眼睛,怀疑我们是不是由于吃了那种菌蕈而睡着并且梦见了这些东西。忽然我发现我脸上有血,然后又发觉我的衬衣粘在我的肩头和手臂上,而且很疼痛。
“他妈的!”我说着,用手探索地去摸我的伤口。忽然,感觉远远的那个隧道口,像一只大眼睛盯着我们。
“凯沃!”我说,“它们现在准备干什么?咱们准备怎么办?”
他摇摇头,目光凝视着隧道。“谁知道它们会干什么呢?”
“那就要看它们对我们怎么想了,我也看不出我们从何猜起;同时也要看它们还有些什么手段。就像你说的,凯沃,咱们只不过刚接触到这个世界的边缘。在里面,它们也许什么都有。即使就用那种发射的东西,它们也许会对我们很不利。”
“可是,总的来说,”我接着说,“即使我们不能立刻找到球体,我们还有一个机会。我们可以坚持下去,就是坚持过夜也成。我们可以再下去,再打一仗。”
我思索着向四外观看。由于灌木丛生长得异常迅速、后来又变干枯,因而景物的性质完全改变了。我们所坐的那个石脊是在高处,能够俯视陨石坑广阔的远景。我们看到这时是月球下午深秋的景色,一片凋零和干枯,隆起的长长的斜坡一道接着一道,放牧过月球怪兽的原野被践踏成一块块棕色。在远处,一群月球怪兽在打着瞌睡,曝晒在太阳的光焰之下。这些分散的怪兽形体,每一条身侧都投下一个影子,就像沙丘旁边的羊群。但是,连一个月球人的影子都看不见。我无法猜测,它们是不是在我们队里面的通道出来时逃跑了,还是它们习惯把怪兽赶出来以后就退回去了?当时我相信是由于第一种原因。
“假如我们给所有这些东西(指干枯的灌木丛)放一把火,”我说,“我们也许能在灰烬里找到球体。”
凯沃似乎没听见我的话。他手搭在额前张望星辰,尽管阳光这样强烈,天空中还能看到很多星。“你觉得咱们在这里呆了多久了?”最后他问我。
“在哪里?”
“在月球上。”
“也许有地球上的两天吧!”
“多半快十天了。你知道,太阳已经过了它的顶点,正在向西方下沉。再有四天或不到四天的时间,就到夜晚了。”
“可是——咱们只吃过一次东西啊!”
“我知道。嗯——你没见现在还有星星呢!”
“但是,为什么我们在一个小些的行星上,时间显得不一样呢?”
“我不知道。但事实就是这样!”
“那么怎样知道时间呢?”
“饥饿——疲劳——所有这些事情都不一样。每件事情都不一样。每件事情。我觉得,自从我们一开始从球体出来到现在,似乎最多只有几个小时——几个长的小时。”
“十天,”我说,“那还剩下——”我向上看了一会儿太阳,看出太阳是在天顶到西方的边缘之间一半的地方。“四天!凯沃,我们不能只坐在这里梦想。你觉得咱们该怎样开始?”
我站起来。“我们一定得找一个易于辨认的固定的地点。我们可以扯起一面旗子或是一块手绢什么的——然后安下营寨,在它周围工作。”
他也站起来,站在我身旁。
“不错,”他说,“除了搜寻球体之外,没有别的办法。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可以找到——我们肯定可以找到。要是找不到——”
“我们必须继续找。”
他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看看天空,又向下看看隧道,突然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这使我很惊讶。
“唉!我们干了蠢事!落到这个地步!想想本来会怎么样,我们会做些什么事吧!”
“咱们还可以做些事。”
“那决不是咱们原来可能办到的事。这里,在咱们脚下,是一个世界。想一想那个世界会是个什么样的吧!想想咱们看见的那个机器,那个大盖子和竖坑!那些不过只是离中心很远的一些东西,我们看到的井和它们战斗过的那些生物,不过是些无知的农夫、外围的居住者,一半像兽类的乡下佬和苦工。再往下面!洞下面的洞、隧道、建筑物、道路——再向下去,一定会更开阔,更大,更宽,更为人口众多。这是毫无疑义的。最后,一直下到冲刷月球核心的那个中心海洋。想想在微弱的光线下那海洋的漆黑的水!如果它们的眼睛确实需要光线的话,想想那些像瀑布样的支流,沿水道流下这个海去增添水量!想想它表面的浪潮和潮水涨退时的冲击和漩涡吧!也许它们有船在海上行驶,也许那里有巨大的城市、拥挤的道路和超过人类才智的智慧和秩序。我们可能会在这里,在月球上面死去,而永远见不到统治这一切的主人究竟是谁!我们可能冻死在这里,空气会在我们身上冻结,在我们身上融化,以后——!以后它们会碰上我们,碰上我们僵硬的、沉默的尸体,并找到我们找不到的球体。它们最终会明白在这里白白结束的全部思想和努力,但是太晚了。”
他说的全部这段话,听起来就像电话里听到的声音,微弱而遥远。
“可是那种黑暗,”我说。
“也许能够克服。”
“怎么克服?”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也许有的拿火把,有的拿灯——另外那些月球人——也许懂得。”
他双手下垂、面带愁容地站了一会儿,望着使他毫无办法的一片荒凉。然后做了个放弃不想的手势,转身面向我,提出系统搜索球体的建议。
“我们还能回到这里来,”我说。
他向四下看了看。“首先,我们得回到地球上去。”
“我们可以带回随身携带的灯,还有登山用的钉底鞋和许许多多必要的东西。”
“对!”他说。
“我们可以拿回这黄金作为我们成功的保证金。”
他看看我的黄金撬棍,一时没有说话。他倒背手站着,向陨石坑对面看。
最后他叹口气说道:“是我找到上这里来的方法,但是找到方法,并不永远是这种方法的主人。如果我把这个秘密带回地球,那会发生什么事呢?我看不出有什么办法能把我的秘密保持一年,甚至不到一年。早晚会传出去,甚至会有别人重新发现这种方法。到那时候,各国政府、各种势力要争着到这里来,他们会彼此打仗,和这些月球人打仗;这样只能使战争扩展,使战争的机会成倍地增加。如果我把秘密说出来,那么只需一会儿,很短的一会儿,这个行星,直到它最深的坑道,就会布满人类的尸体。别的事都可怀疑,唯独这事是肯定的。人类对于月球似乎是没有什么用处。月球对于人类又有什么好处呢?那么他们把自己的行星(指地球)又变成什么样了呢?还不是一个战场和发生无穷蠢事的场所?人类的世界这样小,生命又这样短暂,可是仍然要用他短促的生命在那里干着远比他能干的要多得多的事。不行!科学力给笨蛋制造武器使用已辛苦太长的时间了。是它停手的时候了。让人类自己重新再探索去吧——用上一千年的时间。”
“有很多方法可以保守秘密,”我说。
他抬头看着我笑了。“归根结底,”他说,“为什么要发愁呢?我们找到球体的可能性很小,而在下面,正在为我们谋划着许多麻烦事。这单纯是直到死前都抱希望的这种人类的习惯,使我们想到还要回来。我们的麻烦刚刚开始。我们已经向这些月球上的人显示了凶暴,已经向他们显示了我们的本领。我们的形势,就像一只逃到海德公园杀死一个人的老虎的形势一样。关于我们的消息,一定会很快地从一条坑道传到一条坑道,一直向下传到中央部分。没有任何精神健全的生物,看到我们干的这么多的事情之后,会让我们把那个球体带回地球去。
“咱们坐在这里,”我说,“改善不了咱们的形势。”
我们肩并肩地站了起来。
“总之,”他说,“咱们得分开。咱们必须在这些高高的穗头上扎牢一块手绢,用它当作中心,在这个陨石坑里进行工作。你得向西走,呈半圆形向着落日的方向运动,然后再返回。你移动时,首先让影子在你的右边,直到影子和手绢的方向成直角,然后再让影子在你的左边。我向东方运动,也这样作。我们要看每一条沟,检查每一个岩石群,要尽我们能办到的一切去找我们的球体。看到月球人时,要尽量躲避它们。渴了就吃雪,要是想吃东西了,如有可能就杀一只怪兽,生吃那种肉。我们就这样各走各的路。”
“要是我们中有谁碰到球体呢?”
“他得回到白手绢这里,站到手绢旁边给另一个人打信号。”
“要是我们俩都没有——”
凯沃抬头看了看太阳。“在夜晚和寒冷降临之前,继续寻找。”
“万一月球人找到球体,把它藏起来了呢?”
他耸耸肩膀。
“或者过会儿它们来追捕我们呢?”
他没有回答。
“你最好拿一根撬棍去,”我说。
他摇摇头,目光从我身上移开,望着远方的荒凉旷野。
但是,他有一会儿没有动身。他回头畏缩地看着我,迟疑了一下。“再见,”他说。
我感情上产生一种古怪的强烈的感觉。这种感觉使我想起我们以前彼此发脾气的情景,尤其是我向他发脾气的情景。
“他妈的,”我心里想,“我们本来可以处理得好些的啊!”
我是想和他握手的——当时我确实那样感觉的——就在那时他并起双脚,向着北方跳离了我。他像一片枯死的树叶漂在空中,轻飘飘地落下,又跳起来。
我站着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不太情愿地面向西方,振作了一下精神,带着一种跳进冰冷水里的感觉,选择了一个起跳点,向前投入我要探索的那半个荒凉的月球世界。
我相当笨重地落在岩石中间,站起来四面看了看,爬到一块石板上,又跳起来。
不久,我用眼光寻找凯沃,可是已经看不见他了,但那块手绢倒很勇敢地显露在地头上,在太阳的光焰之下显得白白的。
我决定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也不能让那块手绢在视线中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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