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布恩由阿尔及尔向北走了三天。一路上欣赏着旷野的自然风光,享受着独处的快乐。每天下午都要花几个小时查看星球的记录来了解人们的动向,寻找与破坏事件有关联的事。第四天清晨他到达水手谷系,这里在阿尔及尔盆地以北约1500公里。他进入一条南北方向的转发器路,沿着这条路爬上了通向莫拉斯大裂谷南缘一个短短的高地。他走出火星车认真地察看了一下。
  大峡谷系这个部分他还从未来过。在水手谷横向公路完工之前到达这里极其困难。毫无疑问,这条路是惹人注目的。莫拉斯悬崖从谷缘到谷底整整直泻三千米,因而从谷缘往北看有种坐滑翔机观风景的感觉。峡谷另一边的崖壁依稀可见,它的边缘最高处直插天际。两道悬崖之间绵延着辽阔的莫拉斯大峡谷,这是整个水手谷系的心脏部分。他能依稀看清远处崖悬之间的隘口,那是进入别的峡谷的入口;往南方向的埃斯大裂谷,往北方向的康得尔峡谷,通往东方的科婆拉提斯峡谷。
  约翰在峡谷的边缘走了一个多小时。好长时间他都把头盔上的双筒透镜搁在面罩上方,尽情地欣赏火星最大峡谷的壮观景色,感受着红色土地给他带来的无比快乐。他跟着脚尖笨拙地跳着舞着,看着岩石在身后消失,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哼哼唱着。后来他回到火星车上,精神焕发,沿着边缘开了一段路,来到悬崖路的起点处。
  这里,横断公路变成了独一无二的混凝土小巷,它沿着从南缘向下伸展到谷底的一个巨大岩石斜坡的山脊婉蜒而下。这个奇怪的特色叫“日内瓦尖坡”。这条路几乎垂直地从悬崖指向北面,直逼康得尔大裂谷。这条斜坡巧夺天工,有一条路开凿其上,完全能满足人们的用途,看起来似乎是筑路工人的杰作。
  然而,这是道陡峻的悬崖;这条路必须曲折婉蜒以保持合理的倾斜度。从悬崖上往下看,一切尽收眼底:一千个Z字组成的路沿着山脊婉蜒迂回而下,看起来就像是在花花点点的橘红色地毯上沿着一条折曲缝缀的黄线。
  布恩小心翼翼地沿着这条奇迹般的路驱车而下,把火星车的万盘打得忽左忽右,直到他真的不得不停下来舒展一下手臂为止,同时也趁此机会回首仰望身后的南侧崖壁。崖壁确实陡峭;被侵蚀得很深的、弯弯曲曲的沟壑在崖壁上留下无数的凹槽。接着,离开陡峭的崖壁又开了半个小时,忽左忽右,一次又一次急转弯,直到路终于从渐渐扁平的尖坡顶上直接下来,最后伸展开来,汇入到峡谷谷床。在峡谷里,零零星星地停着一些车辆。
  原来是刚完成这条道路建设的瑞士人的队伍。他便和他们在一起度过了一夜。这支队伍大约有八十人,多数是年轻人,大多结了婚,讲德语、意大利和法语。为了能让他听得懂,他们也讲带着不同口音的英语。他们还带着孩子、猫,还有可携带的种满了草药和园艺蔬菜的温室。很快,他们就会像吉普赛人那样呼地一下就离开,形成一个主要由推土机车辆组成的大篷车队向峡谷的西端挺进,通过一条贯穿诺科提斯迷宫的路爬上泰沙斯的东侧。之后,还有别的路可走,也许是阿西亚山和帕沃尼斯之间泰沙斯高地上的路,也许是埃科斯眺望山以北的某条路。目前尚不确定。布恩的印象是,他们并不太在意走哪条路,他们计划四处旅行,穿山越岭地修路,以此来度过他们的余生,所以下一站到达哪里对他们并不重要。他们是永远走在路上的吉普赛人。
  他们让每个孩子都和约翰握了手。晚饭后他简短地讲了一番话,用他一贯的方式漫谈他们在火星上的新生活:“当我在这里看到你们这些人时,我真的很高兴,因为你们是新生活方式的一部分。我们已经有了在这里创造一个新社会的机会,一切都是在技术水平的基础上变化着,社会水平也要同步变化。新的社会应该是什么或者像什么样子我还不敢确定,毕竟那是很难的方面,但我知道应该实现这么个社会。我想你们以及其他生活在火星地面上的小群体,会在实验的基础上设计出那个社会的模式。我要看着你们帮助我考虑这个问题。”尽管他从未这样站着发表讲话,但他还是在人群中一摇一晃的走来走去,那么随便地与人谈话,拉扯着任何从他的思想袋子中冒出的话题。他们认真地听他讲话,眼睛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后来,他与几个人环绕着一盏孤灯坐成一个圈于,彻夜长谈。年轻的瑞士人询问有关他第一次旅行的情况以及在安达尔山的早期生活。这些事显然对他们来说就像神话故事。他跟他们讲真实的故事,他们开怀大笑。他也问了他们一些有关瑞士的问题,瑞士怎么样啦,他们怎么看瑞士啦,他们为什么宁愿呆在这里而不是那里啦。当他问到这个问题时,一位金发女子笑了。“你知道布日恩吗?”她问。他摇摇头。“他是我们圣诞节的一部分。圣诞老人挨家挨户来到备家;你看,他有一个助手叫布日恩。他套一件披风。戴着头巾,扛着一大包。圣诞老人问家长们,孩子们这一年怎么样啊,家长们便把登记账目给他看,你知道就是记录。如果孩子们表现好,圣诞老人就送给他们礼物。但如果家长们说孩子们的表现差,布日恩就把他们扫进他的袋子里把他们带走,以后就再也看不到他们了、”
  “什么!”约翰叫道。
  “情况就是他们告诉你的那个样子。那是瑞士。那就是我来火星的原因。”
  “布日恩把你带到这儿来的?”
  他们笑了,那女子也笑了。
  “是的,我们表现得总是很糟糕。”她变得更严肃了,“但我们这里将没有布日恩。”
  他们问他对红派与绿派之间争论的看法。他耸耸肩,把安和萨克斯的立场总结了一下。
  “我认为他们都不对。”他们中有人说。他的名字叫吉坚,是他们的一个头头,一个看起来像吉普赛人国王的工程师,黑头发;尖尖的脸庞,表情严肃。“双方都说他们赞成自然状态。人们都是这么说。红派说已经存在的火星就是自然。但它不是自然,因为它是死的,只有岩石。绿派说他们将通过火星地球化工程把自然带到火星,那仅仅是文化,一座花园,你知道,一个艺术品。因此两种方式都不能达到自然,火星上不可能有自然这样的东西。”
  “有趣的观点!”约翰说,
  “我将这一观点跟安讲,看她怎么说,但是……”他想了想,“你把这叫什么?你把你正在干的事叫什么呢?”
  吉坚耸耸肩,笑着说:“我们不把它叫做什么,它仅仅是火星。”
  也许那就是瑞士人,约翰想。他在旅行途中碰到越来越多的瑞士人,他们看起来都是那个样子。只管做事,不去苦恼什么理论,什么事看起来都是对的。
  后来,他们又喝了几瓶酒。他问他们是否听说过“郊狼”。他们笑了。一个人说:“他是个先你到达这里的人,对吗?”他们看到他那副表情又笑起来。“只是故事而已,”一个人解释道,“就像运河,或‘巨人’,或者圣诞老人的故事。”
  第二天他驱车朝北穿过莫拉斯大峡谷。约翰真希望(就像他从前那样),火星上的每个人都是瑞士人或者像瑞士人,总之在某些方面更像瑞士人。他们对国家的热爱似乎是通过创造一种生活方式来表达:理性、正义、富有、讲究科学,他们在任何地方都是为那种生活而工作。因为对他们来说生活是最重要的,生活不是一面旗子,一种教条或一句话,甚至也不是他们在地球上所拥有的,那岩石遍地的小块土地。瑞士筑路者们已成了火星人,带来了生命,丢下了精神包袱。
  他叹了口气。当他的火星车颠簸着经过转发器路向北行驶时,他吃了午饭。筑路者们是周游四方的瑞士人,是火星上的吉普赛人。他们把毕生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国外。有很多这样的人,但他们是通过选择程序被挑选出来的,他们是与众不同的。呆在家里的瑞士人对瑞士很有感情,仍然是全副武装,愿意为那些提供金钱的人保管钱财,仍然不是联合国的成员国。尽管如此,鉴于联合国火星事务署目前有权力控制地方局势,作为一种模式,他们还是令约翰感兴趣。有能力成为世界一员同时又远离世界,既利用它又与之保持距离,虽然小但能控制局面,武装到牙齿但又从不加人战争。那不就是他给他所希望的火星所作的一种阐释吗?在他看来,对于建立一个假想的火星国来说,仿佛那里大有可学之处。
  很长时间以来,他独自一人反复思考着那个假定的火星国,他对此已到了痴迷的程度。除了一些模模糊糊的愿望外,再也不可能提出什么更具体、清晰的思想来,他为此深感烦恼。现在,他苦苦地思考着瑞士,看看瑞士能给他什么启发。他试图好好地归纳一下:“波琳,请接通一篇文章,是有关瑞士政府的百科全书。”
  火星车经过一条又一条转发器路。他聚精会神地读着荧屏上的文章。他失望地发现,瑞士政府的体制没什么独特之处,行政权力交给了一个由议会选举的七人委员会。没有众望所归、具有特殊领导才能的总统,布恩有些不太喜欢总统制。议会除了选举联邦委员会外,似乎无事可做,就介于行政委员会的权力和人民的权力之间,如人民的直接创制权和公民表决权的权力行使,是十九世纪时从加利福尼亚各地获得的思想的体现。然后还有联邦制。各地方的郡有很大的独立性,这也削弱了议会的权力。但郡的权力在一代一代地腐蚀,联邦政府在越来越勉强地维持。这会导致什么结果呢?“波琳,请显示我的宪法文件。”他在他最近刚开始撰写的文件中加上了几行注释;联邦委员会,直接创制权,削弱议会,地方独立性,特别是在文化方面。总而言之,是一些有待思考的问题。新的数据使他的思想更趋成熟。不管怎么样。写下来还是有益的。
  他继续驾着车。他忘不了筑路者们那种镇定自若、安之若素的态度,那种既善于工程技术又神秘兮兮的怪诞。他们热情地欢迎他。布思并不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他们并不经常这样。在阿拉伯和以色列村落,他受到了冷遇,也许是因为他被看作是反宗教的,也许是因为弗兰克到处传播不利于他的流言蜚语的缘故。他惊奇地发现了一个阿拉伯人的旅行队,其成员都认为是他禁止在火卫一上建立清真寺。当他否认此事并表示听都来听说过这样的计划时,人们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他很清楚那是弗兰克搞的鬼。通过珍妮特以及其他人的口,弗兰克以那种方式贬低他的消息传到了他的耳朵里。是的,许多团体对他很冷漠:阿拉伯人、以色列人、核反应堆小组、一些跨国公司的经理们……那些有着自己强烈的”地方狭隘纲领的人,那些反对他的宏大的远景规划的人。不幸的是,这些人为数不少。
  他从沉思中清醒过来。举目四望,他惊讶地发现,他虽身在莫拉斯平原的中部,但看起来确确实实仿佛在北部平原的什么地方。在这个位置上,大峡谷有200公里宽,这个星球的弯曲部分非常明显,以致垂直高度有三千米的南北两处的崖壁,完完全全处于地平线之下。直到第二天早晨,北面的地平线变成了双层,然后分开进入峡谷的谷底和北崖壁。北崖又被连接莫拉斯和康得尔的一条南北走向的短峡谷的壑口一分为二。只有当驶进那个宽度的狭缝时,他才有了那种人们想像的处在水手谷时的视野:两侧巨大的崖壁,宛如深褐色的厚板被无数曲曲折折的峡谷和山脊劈开。在崖壁的脚下乱七八糟地躺着大量的古代岩崩的落石,或断裂的化石海滩的梯级形构造。
  在这条狭路内,瑞士路是一条线的绿色转发器。它婉蜒曲折地经过一座座台地和一条条干涸的沟壑,以至于一眼看过去,仿佛“纪念谷”又出现在一条深度是“大峡谷”的两倍、宽度是“大峡谷”五倍的峡谷谷底里。这一壮观景象令约翰惊讶不已,以至于他不能把注意力集中到别的事情上。
  他从横向的狭路北面进入康得尔大裂谷的巨大洼地中,现在,他仿佛来到了美国亚利桑那州红土荒地的一个巨大的复制品中,只见到处都是巨大的沉积层、带状的紫色和黄色沉积物、橙色的沙丘、红色的漂砾、粉红色的砂子、靛蓝的溪谷,真的是奇妙绝伦的风景。他眼花缘乱,因为所有的自然色彩都使他难以辨别景物,那些景物有多大,有多远。雄伟的高原看起来好像要挡住人的去路,忽然在一道远处的悬崖上出现了弯弯曲曲的地层。一路上,转发器旁边尽是细小的砾石。现在,经过半天的行驶之后,眼前所见尽是巨大的平顶山。在暮色中,各种各样的颜色闪闪发光,整个火星的光谱显露出来,像火光似的闪耀着,颜色仿佛是从岩石里蹦出来的,所有的色彩都变成了淡黄色和深紫色。这就是康得尔大裂谷。什么时候他还要旧地重游,更深地探索它。
  第二天,他来到俄菲尔路以北平缓的斜坡上。这条路是瑞士小队前一年修成的。他的车沿着斜坡越爬越高,竟看不到明显的边缘。出了峡谷,火星车颠簸着经过恒河谷系中半球形的洞坑,然后越过古老的平原。在这里他早已轻车熟路。然后,沿着一条宽阔的公路,翻过密层层的地平线,经过切尔诺贝利和安达尔山,然后又走了一天,终于到达埃科斯眺望山以西、萨克斯新设的火星地球化工程总部。他的旅行为期一周,横跨2500公里。


《红火星》作者:[美] 金·S·罗宾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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