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就在弥漫着二氧化碳雾盖的边缘地带——冥河度过了冬天。每到冬天,二氧化碳形成的雾盖仍然降临在北极上空。约翰在那里与玛丽娜·托卡瑞娃和她的实验室成员们一起研究火星植物学。他是按照萨克斯的指示进行工作的,因为他觉得没必要匆匆离开,萨克斯似乎忘记了和查明谁是破坏者有关的工作,这倒使约翰起了疑心。有空闲的时候,他仍然努力通过波琳查询,主要精力放在来冥河之前一直在研究的地区,目标主要是旅行记录,然后是所有旅行到破坏事件发生地点的那些人的用工记录。这大概要涉及到许多人,因此单个的旅行记录不可能给他太多的线索。但是,每个火星上的人都是由某一个组织派到那里去的,他希望通过检查哪个组织把人派到有关地点来获得一些线索。这是件乱七八糟没有头绪的事情,他必须依赖波琳,不仅依靠她获得统计数字,而且得到建议,这是件让人心烦意乱的事。
其余的时间,他研究火星植物学的一个分支,这个领域所有的成果至少都是几十年前完成的,为什么不呢?他有时间,还是看到工作成果的好。因此,他观察玛丽娜小组设计一种新树木。同他们一起研究,帮他们做实验工作,洗玻璃器皿等等。这棵树设计的目的,是用来作一片多层的树林的树冠层。他们希望把这片树林种植在洼斯堤塔斯。玻瑞利斯的山丘上。这片森林是以一个红杉基因组为基础,但他们要使森林的树长得比红杉还大,也许有200米高。树干在树基处的直径有50米,树皮在大多数时间将保持冰冻状态,宽阔的树叶样子看起来好像得了烟叶病,但能吸收紫外线辐射而不损伤紫黑色的内侧。最初,约翰认为这些树大得过分,但玛丽娜指出,大树将能吸收大量的二氧化碳,把碳固定下来,而把氧气散发到空气中去,而且这些树还将形成一种十分壮观的风景。大概是吧,不过竞争性试验模型的实际枝芽只有十米高,竟争的获胜者达到它们成熟的高度还要二十年。而现在,所有的模型仍然死在火星盆景罐里,当大气条件有了相当大的变化之后,才会在户外存活。玛丽娜的实验室在这场竞争中处于领先地位。
但是,别的人都是这样。这好像是治疗的结果。从表面上看有一定道理。更长时间的实验,更长时间的调查(约翰叹息一声),更长时间的思考。
然而,在许多方面没有什么改变。除了不需要吃阿米珍多夫就可以偶然浑身传遍嗡嗡声获得兴奋外,约翰的感觉与以前几乎相同,仿佛他最近刚游完了几公里路程,或者在郊野滑了一下午的雪,或者,对,吃了一片阿米珍多夫。现在倒是多此一举,因为万物都闪闪发光。当他行走在崖顶上时,整个可见的世界熠熠生辉:一动不动的推土机,一部像绞刑架似的吊车都是这样。他可以连续几分钟注视着任何东西。玛娅去了海腊斯,但没有关系,他们的关系又有了乘坐云霄飞车时的感觉。有许多争吵。她一次又一次地发脾气。但是,所有这些似乎都不重要,都在幽暗光线中漂浮。在他对她的感受方面或者在她所有过的感受方面,一切都未改变,时常呈现在他面前的就是她的那个表情。他还要好几个月才能看到她,他只在屏幕上同她讲话;同时这次分离也并非完全不是他乐意看到的。
那个冬天,他过得很愉快。他学到了许多有关火星植物学和生物工程的知识。许多夜晚,在饭后,他就会单个地或几个一组地询问冥河的人,他们认为最终火星社会应该是个什么样子,应该如何管理。在冥河,这个举动通常直接引起生态以及它的畸形的派生物经济学方面的思考。这些问题对他们来说比政治或玛丽娜所称的想像的决策机构要关键得多。玛丽娜和弗拉得对这个专题特别感兴趣,他们已经为他们所称的“生态经济学”制定了一个等式系统。他喜欢听他们解释这些等式,学会有关载重能力、共处、反适应、合法性机制及生态效率等概念。“这是衡量我们对这个系统贡献大小的惟一正确的方法,”弗拉得说,“如果你把我们的身体放在微型炸弹量热器里燃烧,你会发现,我们每克重量只合大约6-7千卡热量,当然,我们一生中摄取了大量的热量来维持那种状态。我们输出的热量更难测算,因为这不是肉食动物以我们为食的问题,如古典效率等式中表明的一样——而更是经过我们的努力创造了多少卡热量的问题。自然,这个问题大多是非常间接的,需要大量的思考和主观判断。如果你不开始干起来,而把大量非物质的东西赋予价值,那么电工、管工、反应堆建设工人以及其他的基础设施工人就总会被划分为社会最有成效的成员,而艺术家以及诸如此类的人就会被看作是没有丝毫贡献的人。”
“听起来有一定的道理。”约翰开玩笑地说,但弗拉得和玛丽娜没有理睬他。
“不管怎么说,那就是所谓经济学的主要方面——人们任意地,或者作为一种尝试,把数字表示的价值转移到非数字的事物上去。然后,还装模作样地声称他们就是没有把这些数字加水分,实际上他们已经那样做了。从这个意义来说,经济学就像占星术,只不过经济学被用来证明当前权力结构的合理性而已,所以经济学在权力图中有许多狂热的信仰者。”
“最好还是把精力集中在我们现在所进行的工作上吧,”玛丽娜插话说,“基本方程式比较简单,效率仅仅等于你排出的热量,除以你吸收的热量乘一百使之成为百分比的形式。从传统意义上说,把热量传给一个人以它为食物的动物,平均值为10%,百分之二十就很不错,处于食物链最顶端的大多数食肉者一般只有百分之五。”
“这就是为什么老虎有几百平方公里活动范围的原因,”弗拉得说,“19世纪末靠掠夺天然资源贿赂政府官员、操纵证券市场等手段致富的美国资本家并非真正很有效率。”
“所以老虎没有捕食它们的动物,不是因为它们太凶猛,是因为不值得。”约翰说。
“确实如此!”
“难的就是在计算价值方面,”玛丽娜说,“我们所要做的只是让各种各样的活动都具有一些与卡路里同值的数值,那么就从那里继续干吧。”
“可我们不是在谈有关经济学的问题吗?”约翰说。
“但这就是经济学,你看不出来吗?这就是我们的生态经济学!人人都要谋生,可以说人们的收入是以他们对人类生态学的真正贡献为计算基础的。每个人都可以通过努力减少他们利用多少千卡热量来提高他们的生态效率——这是南方反对北方工业国家消耗能源的一贯论语,对于那种反对意见确实有一个生态学的基础,因为不管北方工业国家生产多少,在更大的方程式中,他们也不可能与南方一样有效率。” “他们是南方的食肉动物。”约翰说。
“是的,他们将会成为以我们为食的食肉动物,如果我们让他们也那样做的话。与所有的食肉动物一样,他们的效率是低的。但是,从这里你可以看到——在这个你谈到的理论上的独立国中——”看到约翰惊愕的表情,她露齿而笑——“你得承认,那基本上是你所谈论的问题,约翰——好了,法律应该就是这样,人们按照他们对这个制度所作贡献的比例来获得报酬。”
多米特利来到实验室说:“各尽所能,按需分配呗。”
“不,那不一样,”弗拉得说,“它的意思是:你付出什么就获得什么!”
“但那已经是真理了,”约翰说,“这与已经存在的经济学有什么不同呢?”
他们全都嘲笑他,玛丽娜最坚定:“……有各种各样梦幻似的工作!不真实的价值转移到地球的大多数工作上,计算机做不来的事,整个跨国行政阶级也不能做。按照一种生态核算方式,有各种各类的寄生性工作不给这个系统增加任何东西。广告业务、股票佣金、仅仅靠对货币操纵来制造货币的整个机构——那不仅是浪费,而且是腐化,正如所有的有实际意义的货币价值在这种操纵中被扭曲一样。”
“不过,”弗拉得说,“我们可以说,他们的效率是非常低的,他们靠这个系统为生而没有任何捕食他的动物,所以他们要么是处在这个生物链之巅,要么是靠别人为生的寄生虫,全在于你如何界定。广告、货币、中间业务,一些类型是法律操纵的,一些类型是政治……”
“但所有这些都是主观臆断!”约翰大声说道,“实际上,你怎么把这类活动赋予热卡路里值呢?”
“嗯,我们已经想尽办法从以物质形态衡量健康幸福状况方面来计算他们给这个系统所做的回报。从食品、水、居住、衣着、医疗救助、教育或休闲时间的方面来看,这类活动等于什么呢?这个问题我们己经讨论过了,通常,冥河的每个人都己经提供了一个数字,我们取平均数。来,让我给你看……”
他们坐在计算机屏幕前谈了一个通宵。约翰老是问这问那,把波琳插进去,记录屏幕内容,并把讨论内容都录下来。他们仔细研究了各种公式,用手指敲出流动图表。于是又停下来喝咖啡,或者把咖啡端到崖冠上去喝,在温室里来回踱步,激烈地争论按照多少千卡热量指标来衡量管工、戏剧、模拟程序以及诸如此类的工作的人类价值。一天下午接近日落日分,他们来到了这个崖冠上。约翰认真地看着微型电脑上的公式,然后抬起头,仰望延伸到奥林匹斯山的那条长长的斜坡。
天暗下来了。他猛然想到,这也许又是一个双重食(蚀)吧:火卫一就在头顶上空,因为离得太近,所以当它从太阳面前经过时,遮住了三分之一的太阳,火卫二遮住了太阳约九分之一,它们每月有两三次同时从太阳面前经过,在地面上投下厚厚的阴影。那时,他眼睛里仿佛涂上了一层膜,或者好像是产生了错觉。
但这并非是一种日食;奥林匹斯山被挡住了视线,南地平线就像一根绒线似的青铜色条纹。“看看那个,”他用手指着对别人说,“一场尘暴就要来了。”十多年来,他们还没有遭遇过一次全球性的尘暴。约翰在微型通讯器上呼出气象卫星图片。尘暴的发源地就在神奇亚洲的超深洞附近。他给萨克斯打电话,发现他正冷静地眨着眼。虽然他也感到惊讶,但他的语气却是异常的平和。
“尘暴边缘的风力达到每小时660公里,”萨克斯说,“这是一项新的行星记录。看起来这次风暴是很大的。我以为,风暴起源区域的隐花植物土壤会缓冲或者阻止尘暴。显然那个模型有些问题。”
“好,萨克斯,情况是够糟的了,但是会好转的,我必须现在就去,因为尘暴正向我们滚滚压过来,我想去观察一下。”
“有意思,”萨克斯面无表情地说。约翰咔哒一声把通讯器关闭,萨克斯消失了。弗拉得和尤苏拉正嘲笑萨克斯的模型——生物解冻的土壤与余下的冻土壤之间的温度变化率比以往的大,两个区域之间的风力相应地更猛烈些,这样风暴最终撞到松散的尘埃微粒时,就会把尘埃带到高空,这是非常明显的。
“既然已经发生了,”约翰说。他大笑着,沿着温室下去,亲自去察看尘暴的临近。科学家也有可能会如此不怀好意的。
尘暴像一堵墙似地沿着奥林匹斯山北圈长长的熔岩坡滚滚而来。自从约翰首次看到尘暴以来,它已经把可以看到的大地一分为二,现在它像一排巨浪滚滚而来,那是一万米高的汹涌的巧克力牛奶色的波涛,一条青铜色的金丝状的饰带在起着泡沫,在它上面,粉红色的天空上留下无数条长长的弯弯曲曲的彩带。
“哇!”约翰叫着,“它来了!它来了!”突然冥河鳍冠距他们下方的山凹里狭长的峡谷似乎很远很远,较低的山脊像从裂开的熔洞中冲出的巨龙拱起背,吊着头。在这个荒郊野外的地方去面对这样一场风暴的凶猛冲击是不可能的。这里太高,太无遮蔽了。约翰笑了,身子紧紧地靠在温室南面的窗子上,往上看,往外看,往四周看,一边大声地喊叫:“哇!哇!看风暴过去啊!哇!”
突然,他们被风暴冲倒,尘埃从他们身上飞速冲过,四周顿时一片漆黑,只有满耳风的尖啸声。风暴对冥河山脊的每一次冲击,都引起了一阵猛烈的不稳定的气流,迅速涌起的气流旋风刚刚出现又在瞬间消失了,水平的,垂直的,有时呈平角,有时呈直角,有时呈斜角,上升到山脊中少有的那几个陡峭的溪谷里。当这些气流扰动,撞击着山脊,然后突然萎缩下去时,人们的惊叫声被隆隆的气流撞击声打断了。接着风暴就梦幻般地迅速平息下来,变成平缓的静止的波浪。尘埃急速地从约翰的脸上刮过,他的肚脐眼都提了起来,仿佛整个温室突然间在猛然快速地坠落。当然这就是他所看到的景象,其实那是山脊引起气流猛烈上升而产生的感觉。然而,往后走,他看到尘埃像水流似的在头顶上涌动,然后折向北面。在温室的那边,因为这时风暴还未再次撞击地面,他的视野还没被连续不断的尘埃的、爆炸所隔断,他可以看到好几公里的范围。“哇!”
他的眼睛发干,嘴巴感到有个硬块结在上面,大量的微粒粉尘还不到一微米见方——竹子那一面是竹叶的微弱光泽吗?不是,只有尘暴才有那种怪异的光。但是,最终一切物体上都会沾上尘埃。任何密封系统都不可能阻挡尘埃的侵入。
弗拉得和尤苏拉对温室抵御风暴的能力不抱太大的信心,他们鼓励上来的人都下去。在下来的过程中,约翰重又与莎克斯建立了联系。萨克斯的嘴巴束成一个比以往还要紧的结。有了这种风暴,日射就会大大减少,他平心静气地说。赤道表面温度一直比基线数字平均高十八度,但神奇亚洲谷附近的温度已经下降了六度,在风暴肆虐期间将会继续直线下落。他又补充说,超深钻洞上升的热气会把尘埃推进到比以前更高的位置;因此风暴很有可能持续很长时间。
“打起精神来,萨克斯,”约翰劝道,“我想时间会比以前要短些的。不要如此悲观嘛。”
在尘暴期间,按照官方规定,旅行只限于使用火车和某些用得比较多的双转发器路。但是,当很明显地看出,风暴在那个夏天就要减弱并逐渐消失的时候,他不顾这些限制,又恢复了他游历四方的征程。他确信火星车备料是充足的,他还有一部备用火星车紧跟其后,并安装了超能的无线电发射器。这番充分的准备以及驾驶座位上摆放的智能电脑波琳将足以满足他周游北半球大部分地区的需要。他推想,火星车抛锚现象是很少出现的,因为控制电脑里安装了真正全面的内部监控系统。两部火星车同时出现故障更是闻所未闻,仅有一次由于这种情况出现而造成了死亡记录。所以他信心十足地与冥河的那群人道别,又上路了。
在尘暴中驾车就像在夜问行车一样,只不过更有意思一些。尘埃一阵一阵地飞速上升,留下一小块一小块可见的地方,他的视线只是断断续续地看到朦胧的深褐色的画面,而且转瞬即逝。景物在旋转,万物似乎都在向南移动。于是,毫不留情的汹涌的大尘暴又会卷土重来,撞击车窗。风暴最猛烈时,火星车在它的减震器上摇晃着,尘埃无孔不入实实在在钻进了每一件东西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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