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通过迈克尔称为阶地的喀拉斯斜坡之后,尽可能快地穿过多佛门。但是,前进的速度还是慢得令人头痛。要让火星车通过覆盖在这一狭窄阶地上的崩石,简单是一种痛苦的挣扎。巨石遍地都是,洪水吞没了他们左边的土地,眼看着在缩小阶地的宽度。从悬崖上塌方下来的山体落在他们前前后后,大块的岩石不止一次轰隆一声砸在车顶上,把他们都震得跳了起来,要是再有一块大一点的石头掉下来,就完全可能砸在他们身上,将他们像奥虫似的砸个稀巴烂,而没有丝毫的预兆。安所预料的可能性吓得大家心惊肉跳、就连西蒙也只好把她撇在一边,全神贯注地开车或者与弗兰克、娜佳或凯西出去侦察旅行的路线。安心里想,找点借日从她身边溜走好开心吧,为什么不是呢?
他们每小时颠簸前进二三公里,也就这样走了一天一夜,尽管雾霭变稀薄了,从卫星上可以看他们,但没有别的选择。
最后,他们终于走出了多佛门,科婆拉提斯又豁然开阔起来,这给了他们一些回旋的余地。洪水改变方向几公里后向北流去。
傍晚,他们把车停下来。已经连续不停地开了将近四十个小时车。他们站起身,舒活一下筋骨,拖着脚步在四周走动一下,然后又重新坐下来,在一块儿吃一顿用微波炉做的晚餐。玛娅、西蒙、迈克尔和凯西都情绪高昂,为经过多佛门而兴奋不已。萨克斯还跟平常一样,娜佳和弗兰克比平时少了一些笑。水面在那时己结了冰,现在可以小声交谈了,既能相互听见也不伤嗓子。于是,他们只管吃东西,集中精力对付那一小部分食品,当然也无拘无束地说着话。
在平静的晚餐快结束的时候,安抬头好奇地看着她周围的这些伙伴们。突然间,对人类的适应能力的钦佩之情油然而生。在这儿,他们吃着晚餐,谈论着北边传来的低沉的波涛澎湃声,让人产生一种他们是在餐厅里狂欢而不是在车上吃饭的幻觉。这种适应性在任何时间、任何地方都会有。他们疲惫的脸因暂时的成功而灿烂,或者是因为那份少有的相聚共进晚餐而喜气洋洋——而此时,就在车外,破碎的世界怒吼着,随时可能滚落下来的岩石能在顷刻间将他们砸成肉泥。在她看来,餐厅里的那份喜悦与镇定通常是与这样的背景、与宇宙中大灾难后的混乱局面极不和谐的。这些平静的时刻就像肥皂泡那样脆弱,一吹出来就注定要破灭。朋友圈子、房于、街道、岁月,没有一样能够长久。这种镇定的假象,是因为他们共同和谐努力、漠视他们深陷其中的混沌世界的结果。因此,他们吃着,说着,感觉着相互陪伴所带来的欢愉。这是在山洞中、草原上、贫民窟中、战场里以及经历了炮轰后的城市废墟中才能见到的情形。
因此,此时此刻,就在这难得的场合,安努力想使自己做得友好一点。她起身走到桌前,拿起萨克斯的盘子——萨克斯首先给了她,接着是娜佳和西蒙的。她把盘子拿到他们那个小小的镁槽去洗。洗碟子时,她觉得自己僵硬的脖子在动,嗓子沙哑着说了些话,用她那细小的一缕情丝去编织人类的那份梦幻。“一个暴风雨的夜晚,”迈克尔站在她身旁擦干碟子时,微笑着说,“真正是风雨交加的夜晚!”
第二天早晨,她比别人醒得早。仍在熟睡中的同伴们的脸,在晨籁中清晰可见,完全现出一副凌乱不堪的样子——脸脏兮兮,浮肿着,被霜冻成黑色:在精疲力竭的沉睡中嘴微微张开着。他们看起来像是死人一般。相反,她对于他们从未有过什么帮助!她是这支队伍中的一个累赘,每次他们回到车里时,都得从车板上躺着的她这个疯妇人身上迈过。她躺在那儿,拒绝说话,还不时地哭泣,显然处在精神崩溃前极度痛苦的挣扎之中。这正是他们所需要的!
她感到差愧难当。起床后,她很快将主室和驾驶座打扫干净。晚些时候,她按次序接过方向盘,开了六小时车,停下来时,已经精疲力尽了,但她还是将他们顺利地带到了多佛门东边的路上。
然而,麻烦并未结束。是的,科婆拉提斯是开阔了一些,南崖壁大部分也没崩塌。但是,这一带有一条很长的山脊,现在成了一座孤岛,纵贯于峡谷的中部,将峡谷分成南北两条海峡;不幸的是,梯形台地在洪水与崖壁本身之间给了他们约五千米的空间。但左边洪水近在咫尺,右边峭壁耸立,他们始终充满了危险感。至少有一半时间他们得提高声音说话;哗哗啦啦咆啸的汹涌洪水仿佛钻进了他们的大脑,使得他们比任何时候都难集中精力,或是注意什么,甚至根本不能思考。
玛娅捶着桌子哭叫:“我们不能等岛脊被水冲垮了再走吗?”
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后,凯西说:“它有一百公里长。”
“哦,见鬼——我们不能等到洪水停止吗?我是说,我们这样还能往前走多久?”
“几个月。”安说。
“我们不能等那么久吗?”
“我们没有多少食物了。”迈克尔解释道。
“我们得继续前进。”弗兰克对玛娅呵叱道。
“别蠢了。”她瞪了他一眼,转身走开,显然是生气了。突然间,火星车显得过于狭小,就像同时将老虎和狮子关在了一间狗棚里那样。西蒙和凯西受不了车内紧张空气的压抑,结伴走了出去,侦察前面的路了。
在他们所称的岛脊那头,科婆拉提斯像个烟囱似的向上开着口,在叉开的峡谷壁下,有着深深的沟壑。北边是开普里峡谷,南边是曙光女神谷。曙光女神谷绵延着成为科波拉提斯的延伸部分。因为洪水,他们别无选择,只能沿着曙光女神谷走。迈克尔说,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他们本来要走的路线。在这里,南崖最终降低了一点,被切成深深的港湾,又被几座规模相当大的流星陨坑弄得支离破碎。开普里峡谷渐渐脱离了他们的视线,弯弯曲曲地向东北方向伸去。在两条槽形的峡谷之间,是一块低矮的三角形台地,如今成了一个半岛将洪水的路线一分为二。糟糕的是,大量的洪水涌入地势较低的曙光女神谷,即使他们摆脱了科婆拉提斯带给他们的压迫感,他们仍得紧靠绝壁,缓慢挪动,没有任何大路或是小道可走;食物和气体的供给日趋减少,食厨几乎空了。
他们累了,很累很累。这己是从开罗谷逃出后的第二十三天。他们现在处在两千五百公里之外的峡谷的上游。在那段日子里,他们轮流睡觉,车开个不停,生活在滔滔洪水震耳欲聋的巨响之中,生活在一个世界就在他们头顶上崩溃、粉碎的轰鸣之中。他们的年龄已经无法承受这一切,玛娅不止一次这样说,他们的神经绷得太紧了。他们尽可能逃避一些事情。几乎没犯过错误,而且只能短暂地略微打个吨就被惊醒。 阶地是他们在绝壁与洪水之间的惟一一条路,现在却成了布满岩石的辽阔原野。大部分岩石是从附近火山口喷射出来的,或是一些大片的废弃物中涌出的污秽。在安看来,南面崖壁上的凹槽形和扇贝形湾地就是基蚀,会形成支流沉陷峡谷,但她没有时间仔细看。通常,他们看起来都恰似走在完全被岩石阻挡的路上。经历了这些艰难的日子,走了这么长的险路,在翻天覆地的灾变中与水手谷进行了殊死较量之后,他们又要被从峡谷低处流出的一望无际的污泥所阻隔。
没多久,他们找到了一条路;接着又被堵,再找一条路,又行不通。一天又一天,就这样周而复始,物资供应只剩下一半了。安比别人开车的时间都长,因为她比别人更精神,再说她也可能是除迈克尔之外最好的司机。在这次旅行的大部分时间里,她曾一度精神崩溃,实在难为情,所以她觉得有愧于他们。她想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事,不开车时,她就下车去探路。车外仍旧是一片令人木然神呆的噪声,脚下的大地在震颤。尽管她尽量不在意,仍然难以习惯。阳光透过薄雾照射在大片阴森可怖的溅起来的泥水上;在落日时分,天空中出现了冰虹和幻日,在暗淡的太阳周围有一层光圈;整个天空看起来像在燃烧。这是特纳氏梦幻中的世界末日来临的预兆。
很快,安也累垮了,工作变得沉重起来。她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她的同伴们会这么累,相互之间会那么暴躁、不客气。迈克尔己分辨不出他们已经经过的那三个隐蔽处的位置——是被泥石掩埋还是被洪水吞没都无关紧要了。余下的一半补给每天要消耗1200卡路里,远远低于他们现在的消耗量。既缺粮又睡眠不足。至少,对于安来说,精神消沉的老毛病如死神一样持续不断地伴随着她,这样的状态就像洪水,像混和着蒸汽、石块、粪便的黑色烂泥在她身体内往上涨。她坚定地继续开着车,但她的注意力总不集中,舌头不断打转,不断出现言语障碍,让白色的浪涛中令人绝望的噪声把脑中的一切冲得干干净净。
路越来越难走了,他们一天只走了一公里。在接下来的一天里,他们几乎是停滞不前的。横在阶地前的巨石就像马其诺防线中的坦克狙击手。萨克斯说,这是一个非常曲折的平面,约有两点七维度。但没有人费力去回答他的问题。
凯西步行时发现,在洪水的右岸往下有一条窄道。一时间,放眼所见的广阔洪水都冻结了,就像前些天一样。它一直向地平线延伸,起伏不平的水面像地球上的大西洋,但比大西洋脏,还漂浮着大量的黑、红和白色相混合的块状物。刚离岸的冰是平整的,而且在许多地方是清澈的。他们低头去看,冰块看起来不过几米深,一直从上冻结到底部。于是,他们开上了这块冰岸,沿着它往前走。当岩石挡路时,安只得先把车的左轮接着是整个车身放到冰面上,车在冰面上稳住了就像在别的物体的表面上那样。
在这期间娜佳和玛娅看到别人那样紧张,轻蔑地说:“我们整个冬季都在西伯利亚河流上开车。”
娜佳说:“河流是我们最好的路。”
就这样,一整天安将车开在粗糙不平的洪水边缘地带,然后行进在它的表面上。他们走了一百六十公里,是这两周以来走得最远的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