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天鸣 译
东京的银座(日本东京主要的繁华大街),车水马龙,千奇百怪,熙熙攘攘,摩肩擦肘。成千上万张不重复的脸形在这个万花筒般的街道中晃动、晃动。一张熟悉的面孔停在我的眼前,我的老天,他竟是时隔十年之久未曾相遇过的老朋友——木村。
“啊呀,是您……”
“好久不见……”
他亲热地朝我笑着,声音纤细微弱,两眼周围罩上了黑黑的圈圈。脸色灰涂涂的。一眼看去就知道他这疲惫不堪的样子是由于劳累过度到了顶点。
“气色不大好呀。”
“太忙,太忙了……”
N商事——现代日本经济的主导者,对能在享有如此盛誉的经济集团得到一官半职而垂涎者那是大有人在的。而木村正是在N商事中任职多年的干将。他海外工作经验丰富。据朋友们之间的风传,他是精选公司职员的典型式人物。换句话说,人人都称道他是“经济动物”的化身。既然如此,现在见到的木村为什么脸色如此憔悴颓唐?
“如果限于十五分钟左右,我可以奉陪!”木村对我说。我把他拉到附近的茶馆里,深表同情地说:“工作忙是好的,可是要当心身体呀!你哪里不舒服吧?”
“你是医生。遇见你真太巧了。给我瞧瞧吧。整天忙得连去公司医务室的工夫都没有。血压大概也不正常,觉得胃肠和肝脏也被搞坏了似的。一点食欲也没有,有时头晕眼花。在江美国闯了车祸,打那次后,总觉得身子不适。”
他有气无力地叙述着。在纽约为了赶上商务洽谈的时间,他疯狂地开车,和别的车相撞了。因为神志还清醒,所以立刻从现场徒步跑到谈判地点。顺利地签订了合同……这事儿活生生地告诉我,日本的经济发展不正是由木村这样的人物支撑着的吗?
“你不要疏忽了。要是留下后遗症可就麻烦了。你什么时候有空闲,去我那里,我给你好好查一查。”
“谢谢,拜托你了。但是星期天和星期六还有和客户的高尔夫球的约会。以后再说吧。”
我和他交换了名片。目送着风尘仆仆的朋友的背影。他步履蹒跚地消失在光怪陆离的人群中。我为他这一心为公司卖命的劲头而叹息。我想这就是日本职员的典型代表吧!
从银座的邂逅以后又过了十天,木村打电话问:“现在只有一个小时闲空,我可以去你那儿吗?”
他是乘出租汽车赶来的。在诊室里再会的他,脸色比十天以前更难看了,双眼凹陷,枯瘦赢弱。
“身体越来越坏了。”他用蚊子般的细声咕噜着,“气都喘不上来了,懒得动一动。只是因为有重任在身,所以强打着精神……”
“你这是疲劳过度呀!好,我来看一下。”
我把听诊器放在他心口上,不由得使我掏起耳朵来。因为听不见心音。我记起我刚打扫光耳朵,于是又听了一下挂在诊室墙壁上的时钟的墒答声——耳朵没有毛病;我又检查了听诊器,听诊器也没有堵塞。我重新把听诊器放在他胸脯上。不仅心音,就连通过肺门的呼吸声,胃液分泌的咕咕声也一点都没有,我疯狂地挪动着听诊器,诊脉,检查鼻孔,翻开眼睑看看舌苔,在绝望之后我惊呆了。
我如果没有发疯,诊断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木村死了。
“怎么样?哪儿不好?”
他这焦急不安的声音把我惊醒了。
“嗯,是呀。但是,是那个……”
“什么?”
“不好,是的。就是那个!”
“说清楚嘛,即使被宣判为癌症也无妨的!不知病情反倒叫我不安呀!”
“……是疲劳过度。仅仅是疲劳过度呀。我给你开些维生素。”
我踉跄站起身,到旁边的药剂室,使劲地掐着大腿根跳起来。我心里祈祷着,如果是噩梦,赶快醒来吧!然而这不是梦!
我给木村开了大量的维生素。他神态安详地放心走了。我浑身瘫软,一屁股坐在荷子上。
木村一定是在纽约遭遇的车祸中死去了。而对于工作的责任感,使命感,对于公司的事务忠心耿耿,以及呕心沥血的忘我献身精神——所有这些汇成一股强大的力量,使他忘记了自己已经死去了。
据说在加里布海面上的黑人共和国海地,有一种通过毕都教的神秘的威力而使墓地的死者起死回生加以役使,称做“宗毕”的现象。在现代日本企业一定达到了这种具有把职员们驯养成忘却自己死亡的“宗毕”的魔力的地步。
“你给我拿了维生素,可是不知为什么吃不下去呀!”三天以后,木村给我打来电话说。
“那么,我给你开几天假休息吧。你需要休假呀。长期休假……”然而下面的话我咽了回去。
“哪有渡休假的工夫呀,休息一天,就要落后一天。并且现在公司上下都在同心同德地搞推销产品倍增运动。为了完成规定额,要咬牙干呀!也许是因为每天朝礼(早晨的职工集会,由社长训话)会上被训得耳朵起茧子了吧,一天二十四小时,脑子里一刻也离不开工作的事。在这么紧张的时候,哪能休息!”
我叹了口气。也许他的公司也同样在搞所谓“特训”吧。我想象着全体公司职员聚集在摩天大楼屋顶上挥臂高喊着“这一期销售定额要完成x千x百亿日元”的场面。他们喊“誓死完成!”的誓言格是何等认真、虔诚啊!
我为木村担心。但我毕竟是我。我有自己的工作。在别人看来医生是自由职业,随便想什么时候休息就什么时候休息,而实际上我们也是没日没夜的干哪!象我这样生意还算不错的医生连喘气的工夫也没有。门诊,出诊,深夜的电话,急诊……二十四小时被切割成一块一块的。我整天也同样累得晕头转向。
那天晚上我实在太累了,所以自己给自己看起病来。当我自己给自己诊脉时,我惊呆了。脉搏的声音不是没有了吗?我慌忙把听诊器放到心脏上,这才知道,那里已经平静得无一丝声息。我当场瘫软在地——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连我也忘了自己的死,而紧张地拼命工作哩!我企图使不知不觉停止跳动的心脏复活起来,重新振作精神,站起身,打一针强心剂,自己搞人工呼吸……又想如果给来一下电刺激会怎样呢,于是按上电报,打开电门,只有两只腿,扑通扑通地一跳一蹦,一切都失败了。
在这个世界上,不光木村和我,或许你身旁的同事,你本人也都没有发现自己已经死去而还象蜜蜂那样勤勤恳恳地工作吧!
让我们互相保重身体吧。为了忘掉死亡而生存下去,顶少要么利用每周二天的假日玩一玩,要么在家玩玩弹球,喝喝酒。总之日本人太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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