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大能 译
第一章
不管别人怎么认为,反正我不相信天文学家能够准确地测量出一昼夜的时间长度。有时一天非常之短,短到来不及干什么事。可偶尔又有一天长得出奇。假如天上会计科的统计准确的话,就应该把这样的一天算成两天甚至三天。
88年88日就正好是这样的一个加长天。问题并不在于这四个8字凑到一起要十一年才能赶上一次。不,问题根本不在这儿,这一点您很快就可以看出来。
现在咱们一切从头说起。在我们人工智能研究所,什么事都是从伊万·尼康德洛维奇·布托夫所长开始(他自己是这么认定的),而且又什么都以他为结束(这是大家的看法)。因此,这一回我也照例从他说起。
在这一会儿,伊万·尼康德洛维奇很想引用他最喜欢的一句话。那是他已故的祖父尼基弗尔·耶稣洛维奇的口头禅。顺便说一句,老人家和我们所长一样,也是科学院的通讯院士。
话头是由一杯白兰地引起的。所长刚刚和美国马萨诸塞州工艺研究所的三位美国同行喝过白兰地。美国人一个劲地说“很好!”、“真妙!”、“神极了!”。不过搞不清他们是在夸研究所的成果,还是夸端酒的所长女秘书佳洛奇卡,或是夸白兰地。
伊万·尼康德洛维奇为人一贯谦虑谨慎,但这一回他还是明确地倾向认为对方是夸研究所。可是我却认为他们是针对佳洛奇卡。咱们可以摆开来看嘛!和我们所不相上下的研究所——他们美国有;白兰地——他们也有;可是佳洛奇卡却是独一无二,举世无双的。我坚持这一看法。当然啰,我承认自己不客观,因为我已经爱上了她,只可惜进展不大。
美国人走了。佳洛奇卡利索地收走了酒杯。伊万·尼康德洛维奇感到食道里头热乎乎的,不由自主地回忆起祖父每次酒后所说的那句话。祖父当时说:“就像耶稣光着脚在心灵上跑了过去。”
生活是美好的。八月的明亮阳光洒满了他的办公室,照射在柔绿色的窗幔上。在他那漂亮的办公室里,两张抛光的办公桌摆成一个“T”字形。对,“T”字,就是这个字母让伊万·尼康德洛维奇奋斗了许多年,最后终于化成了两张摆成“T”字型的大办公桌,摆在所长办公室里。请注意!“T”字型。伊万·尼康德洛维奇端坐在“T”字的横划上,而来访者都只能坐在竖划的一边。
“呸!你这个老官迷!”所长暗自想到。他一向为自己未失掉文雅的自嘲感而自豪,所以他现在的情绪就更好了。
办公室的门一响,西施玛烈夫走了进来。
“午安,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请坐。”伊万·尼康德洛维奇和他握了握手,两眼盯看对方(他总是这样做),然后自已就坐了下来。
“您有何指教,伊万·尼康德洛维奇!”
实验室主任西施玛烈夫故意装出一付青年人调皮的腔调说道。在他那胖乎乎的,时常显得很慈祥的脸上长着一副微微眯起来的眼睛,现在这副眼睛正显出他内心很紧张。
“连汗都急出来啦!”伊万·尼康德洛维奇看到实验室主任掏出手帕擦汗就暗自揣测。这一来,他心里更感到一般美滋滋的味道。“老天爷。我这老头子还满愿意下级敬畏自己呢!”这种自嘲感反过来又使他感到心情愉快。
“实验室情况怎么样:”所长问。
“一切正常。伊万·尼康德洛维奇。”主任说着又从口袋里招出了手帕,擦了擦并没有汗的额头。
“再不要擦了,擦两回正合适。”主任心里想,“不然就变成故意嘲弄上司了。老头子喜欢下级在他面前惶恐不安……”
“这个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可真是头老狐狸。”伊万·尼康德洛维奇心里在微笑。因为他已经发现主任的额头根本就没出汗。“他是想让我注意他吓出了汗。难道这个懒鬼就真这么下功夫揣摩我的弱点,然后投我所好?”
“好,现在咱们谈正事。”所长说,“可能您已经猜到我为什么找您来。不过领导人往往同傻丈夫一样,什么事都最后一个知道。”
西施玛烈夫想马上装出一付恰合时宣的笑容,表示自己没理解上司话里的趣味。可是所长没给他表演的机会,便接着说了下去,“我指的是您的刘博夫采夫……”
这里要说明一下,刘博夫采夫就是我:刘博夫采夫·安纳托里·鲍利索维奇,物理数学候补博士,二十九岁,未婚。是西施玛烈夫实验室的一个组长,而且人所共知,正热恋着所长秘书佳洛奇卡。
所长一提到我的名字,西施玛烈夫就哆嗦了一下。这是他进到所长办公室以来第一次流露出真情实感。每当别人提到我的名字,我这位主任总是长叹一口气。当然,叹气的含意是各式各样的。这一回我猜是表示惋惜:小伙子并不傻,就是有点死心眼(这是他爱用的词),偏激、不稳。当然,引起叹气的主要原因还是黑雅沙。
这回主任没猜错,因为所长紧接着就提出:“昨天我去过一个相当高的领导机关,和许多人聊了天。后来一位高级首长笑着对我说:‘亲爱的伊万·尼康德洛维奇。听说你们所里有人打算哺养一个计算机,是吗?’我坐着没说话,就像谢尔差·烈昂尼德给奇您现在一模一样。我怎么也领悟不到他的意思,我就支吾搪塞过去了。您也明白,他用的词可够戏剧性的。我赶快回来一问。好家伙,大家都知道刘博夫采夫正在研究训练计算机的新方法。可就是我一个人还蒙在鼓里。不过,好象您过去对我讲过几句,要不就是时间太久,要不就是我忘了。所以,请原识我老头子啰嗦。现在请您给我介绍介绍情况,怎么个哺养……”
“怎么说呢?伊万·尼康德洛维奇,我一直觉得刘博夫采夫的念头太……太玄妙,太不明确。我认为不值得来打扰您。再说我们现在还一点成果没搞出来,其实我始终怀疑能搞出什么名堂。”
伊万·尼康德洛维奇发现对方的脸上开始红一块紫一块,连一个个小粉瘤都有点颤抖。“‘我们没搞出成果。’好样的,你用的是‘我们’,没用‘他’……”所长心中暗喜。
“好极了,亲爱的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我真想再一次和您握握手。可不是,何必去找这个外行所长,甚至可能是个官僚主义者商量呢?!现在上级机关正有人抓住您说的那个太玄妙、太不明确的玩艺儿当话柄,拿我这老头子揶揄开心呢!一个个都争先恐后地说什么:都这么大年纪了,又是通讯院士!咳!”
“伊万·尼康德洛维奇,您怎么能这么说……”西施玛烈夫的嗓子都哆嗦起来了,“我很清楚,有些舌头长的人早就选中我们采用非标准办法训练计算机这件事,来当他们练舌头的把子了。有一种体育项目叫射箭……”
“请坐下来谈。”伊万·尼康德洛维奇站起身来,双手庄严地放在实验室主任的双肩上,好象正在授给他骑士勋章。“是呀,咱们这里拨弄事非的人太多了。”
佳洛奇卡端着盆子走进来。盒子里放着咖啡壶和两个杯子。
她真行,真会找打岔的好时机。
“嗯,咱们对您的刘博夫采夫和他那个玄妙的主意该怎么办呢?”现在伊万·尼康德洛维奇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
正往外走的佳洛奇卡故意放慢了脚步。据后来她告诉我,当的时她关心的并不是我而是黑雅沙。她对黑雅沙可没少费唇舌,而且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她当时对黑雅沙的眷恋大大地超过对我。
“请您相信,我不大乐意对您讲这件事。”主任斩钉截铁地说道,所以,我想我们停止这项工作就是了。
其纪他这样决定并不能算是背叛或者是背后插刀。
就连我自己现在也已经丧失了任何指望,我目前还围着黑雅沙转悠纯粹是呕气。
“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请您老实告诉我,您决定停止这项工作是因为我提到了它,还是您早就打算这样作?”
伊万·尼康德洛维奇说完就往高背椅上一靠。两眼死盯着西施玛烈夫。
“一言难尽。我们对这项工作早就丧失了希望。可是又象在公共汽车站上等汽车。你等呀,等呀,明知道早就该走了,可还是在原地傻站着。咱们今天的谈话只不过是帮助我痛下决心,尽管现在已为时过晚。”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伊万·尼康德洛维奇沉思着说道,“谢天谢地,我现在已经快六十八岁了。可我还是不习惯说‘不’这个词。假如本来能创造出点什么名堂,可就是因为我的一个‘不’字就胎死娘肚?!‘不’这个词可是一字压死人啊!还是让您的刘傅夫采夫再哺养一段那个计算机吧……”
后来我曾问过伊万·尼康德洛维奇,为什么他当时要袒护我。
“我也不知道,托良。”他耸了耸肩,“不知怎的我突然觉得不能停止这项工作,反正那一天我的情绪整天都不正常。一会儿我去抓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一会儿又满腹委屈,可一会儿又不合情理地责备上级和西施玛烈夫袒护你。其实对你的工作我只一般地了解。看来我那次拍板完全是有一个神秘之物在作崇,不过每一个尊重自己的学者都相信这种神秘之物。你信征兆这个玩艺吗?”
“那当然啦!伊万·尼康德洛维奇,”我说,“我非常信,简直可以说是迷信。比如说,如果有猫从我面前跑过,我就一定朝左后方吐三口唾沫……”
“不管是什么色的猫,还是一定要黑猫?”伊万·尼康德洛维奇一本正经地追问。
“不管是什么色的猫。”我回答得很干脆。
“噢。我可必须是黑猫。可能你的作法比较好。”
我们俩都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虽然年龄不同,职位悬殊,可是—下子都变成了小孩子。我们俩都很激动,并且感到有一股历史之风已经吹进我们的研究所里来了。
这股风把尘土吹跑,然后毕恭毕敬地停在面积为27平方米的316号房间的门前。我们的黑雅沙就在这儿。到了这个时候他不仅能够说话,而且简直把我们折腾得要死要活……
第二章
神奇的88年88日这一天还在继续。
我面对黑雅沙而坐,两眼直楞楞地盯着它的镜头,心里一片绝望。肖帮豪威尔相形之下几乎像个蹦蹦跳跳的小淘气(我没读过肖帮豪威尔的书,不过在我想象中,他是一个身穿黑燕尾服,头戴大礼帽,忧心忡忡的德国老人)。
我心情绝望是完全有道理的。黑雅沙以一股非人的顽固劲便是沉默不语。它沉默已经两年了,当然啦,严格地说这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它只不过是一个安了几百亿个神经元素的黑箱子罢了。而我安纳托里·刘博夫采夫这个科员却非要把它搞成人造脑不可。
自从我开始这项工作以来,我不只一次在朦胧之中构思着我去接受诺贝尔奖金的的讲话稿。我存了一肚子的华丽词藻。后来,乘快车去斯德哥尔摩的幻想彻底破灭了,于是我又曾想把我所有的腹稿打印成册,分送给那些用得着的人。
现在这一切额已成为过眼烟云。我早就对荣获诺贝尔奖金不抱一丝希望。不过我总希望除了同事们有意无意的小玩笑以及佳洛奇卡的沉默以外,我还应该得到点什么。可是现在连这一点也化成泡影。我现在算是完全彻底地丧失了自信心。
这一段时间,我人瘦了,睡起觉来辗转翻身(这是我母亲说的),不再去游泳,法语也辍学了。我这个喜好交际,招人喜爱的青年人逐渐变成了一个厌世的精神病人。
一个悲伤的电影片:“临终遗作”千次万次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
制造黑雅沙有一个酝酿的过程。一开始只是个想法。它和所有的念头一样,最初显得非常渺小、可怜,无依无靠,无人过问,就连我自己也没怎么去理睬它。可是它自生自长,后来开始用它的小脚丫踢我的脑袋瓜,要我去理睬它。
实际上,当时的想法很简单,也并不是我的首创。早在四十年代,美国的第一代电子计算机“艾尼阿克”还未问世,那些过份热心的记者和评论员就轻率地把它命名为“人造脑”。其实不论是笨重庞大,计算缓慢不稳定的“艾尼阿克”’还是它那些快速和微型的后代,都不能称之为能思考和有智能的东西。充其量它们只不过是第一代计算机罢了。这些第一代计算机根本不能和自己的后裔相比,后者要复杂得多,能够干老前辈作梦也不敢想的事情。不过它们仍旧是计算机。因为它们只能按照人们提出的计划工作,完全听从人们的指令。这些机器确实好极了,不过机器照旧还是机器。
刚才我已经讲过,我的想法很简单,要用新的精神元素元件组成仪器。这些精神元素在构成上有点象人脑。
不,请不要误认为人类已经详知人脑的构成和工作原理。不,人们只知道个大概。我的想法很简单;不用一套僵死呆板的计划来训练,而是用教育小孩的办法来培养。要给这个机器灌输大量的情报,但是要象教育小孩那样,因材施教。这样坚持作下去,机器就有可能变成人造脑。嘿,现在的问题就出在这个“可能”上边了。
我们采用微型化的最新办法组成了一个仪器。顺便说一句,“我们”,这个词不太确切,应该说是我们实验室。因为如果靠我们的人力,就是一千年昼夜连轴转也组装不出来。既然人力不及,就启用了研究所的计算机。各部计算机都投入活动,于是我们的仪器终于降临人世。鉴于它的身世不甚清楚,所以大家就把它列入“黑箱子”那一等级。不过这种状况没持续几天,它很快就得到了“黑雅沙”这个人名。没有一个人能说清究竟谁是第一个命名人。反正至少有二十个人曾觊觎过这份荣誉。我想强调一下:是曾经而不是现在。那会儿大伙都急不可耐地等着小雅沙马上喊出“妈妈”或“爸爸”来。
可是到今天谁也不再去争这个命名权了,谁也不再对雅沙感兴趣。原因很简单:忙碌了许久他还是一言本发。孩子没造成,真使人灰心丧气。如果是正常生育的小孩,他长得再丑再畸形,也不会责备生育方法本身。但是我这个丑儿雅沙可不同,它沉默不语,我的“生育方法”也就自然而然随之被否定了。
我对黑雅沙曾经寄予多么大的期望?!他第一次出现在316房间的时候,我对他可以说是寸步不离。我产生了一种作父亲的自豪感。在我的眼中他简直是个美男子:外壳崭新锃亮,一尘不染。上面安有三个眼睛般的镜头,使他有一副东方菩萨的神秘摸样。
我给雅沙接电源的时候,心跳得咚咚直响。指示灯亮了,我们的初生儿活了!或者说,我们使这初生儿活了。其实只不过是指示灯亮了而已。
我们大家当然都很清楚,即使是一切一帆风顺,我们雅沙出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活起来。请您不要认为科学工作者都是些头脑冷静清醒的人。就我的观察,他们都最富有儿童般的幻想,对任何事情都爱入迷而且随意轻信于人。如果一个人只有单纯的精密的头脑,充其量他只能造出巨大的等级分类机,而科学只有靠伟大的幻想家来推动。我这个人就立志要推动科学前进。不,不是推动,我简直是想拉着科学向前跑。
现在再把话题拉回来。我们把雅沙的电路接通了。假如这时打字机轧轧开动,打出“小伙子们,你们好!”的字样,我也不会过份吃惊。诸位想嘛!我已经不止一次在梦中发表过接受诺贝尔奖金的致词。所以我对一切意外事件都有足够的精神准备。比如重力消失啦,和太空人交谈生命的含意啦,以及我们的实验员费佳不打淡紫色的领带啦等等。费佳就是打着这条淡紫色的领带作了毕业论文,打着这个领带调到我们单位,又是打着这个领带结了婚又离婚。
这一回费佳没解开领带。我们大伙喘了一口大气,就开始了雅沙的训练活动。在世界上还没有第二个儿童受到这么大强度的训练。我们把教学影片一部接一部地演给他看。我在组内作了一条特殊的规定:在雅沙面前讲话,中间换气的时间不能超过几秒钟。一开始,我们和雅沙讲话,都不由自主地对准它的话筒,后来也就不那么死板了。
我们教雅沙读书识字和计数,给他讲故事,还当着他的面争吵。有一次费佳忘了收拾桌子,第二天早晨我就和他吵了一架。可能当时我的神精不大健康,我连喊带叫,还直跺脚。于是塔基扬娜·尼古拉耶娃吃惊地对我说:“托良,你当着雅沙的面可要克制点。”
“当着雅沙的面!”于是我马上就冷静下驰甚至转怒为喜。
“我不生气,安纳托里·鲍利索维奇。”费佳大声地表示,不过听得出他有委曲情绪,“您别着急,他会讲话的。”
一股暖流自下而上升起,停留在我的喉间:“我又傻气又善良的费佳呀!真谢谢你。”
晚上我一般都和雅沙在一起。我坐在它的镜头面前,讲起我的身世。这些事,我从来没对任何人披露过,包括我自己在内。这并不是因为我的私生活中有什么重大的隐私,只不过是谁都不愿听一个小人物的陈年琐事。
我告诉雅沙,我在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爱上了一个金色卷发的小姑娘列霞。我爱得非常狂热和炽烈。有时在课间休息,我坐到她的座位上,我那颗可怜的心儿被一种甜蜜又痛苦的苦恼折腾得扑扑直跳。后来她的父母搬了家,她也转了学。我简直痛苦极了。我感到天昏地暗,因为离老师讲台三排的中间坐位上再没有一个卷发的小姑娘,整个教室也再不会因她而满室生辉。可是过了一个月,我连她的姓都给忘掉了。
我还给雅沙讲了我在四年级被轰出教室的那件事。当时一股莫名其妙的恶性发作,使我搞了一场恶作剧:大冬天把教室的窗户打开,害得全班都感冒。
我们的历史老师是一位不修边幅的老好人(同学们给他起了个“这说”的绰号,因为他在课堂老说“这就是说,”听起来像是“这说”)。这一次他伤心地问是谁干的。我那股奔放的狂劲现在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羞愧、难过和害怕。我真希望时间能回到二十分钟以前,然后我就安份守己地渡过它。可是时间是一去不复返的。
我应该站起来说:“是我干的。”但是由于可耻的胆怯,我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老师等待了我五分钟,到第六分钟,“这说”已经领着我去见校长。
俄罗斯文学的大师们从墙上的镜框里死命地盯着我,目光严厉又饱含批评之意。特别是列夫·托尔斯泰,他紧皱着双眉。
“这说”一言不发。我知道我如果要跑走的话,他是不会追的。可是往哪跑呢?所以我就没把自己的手从他那根粗糙的大手掌里抽出来。
校长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叹了一口气,让我收拾东西回家,而且表示没有家长陪同不许我再来。这时我哭了起来。我感到羞耻,也羞自己哭泣,可是眼泪都不听我的指挥。
我还告诉雅沙,我曾经偷过艾里卡·普罗赫夫同学十二张邮票。他的邮票多得吓人,可我少得丢脸。有一天晚上,他把自己重份的邮票摆满了一桌子,我呢?既没有邮票换,也没有钱买。他在我面前一个劲地称狂。我就把我的上衣袖子使劲地压到摊开的邮票上,邮票就粘住了。于是我怀着又高兴又害怕的心情,不声不响地把邮票塞进了口袋。当时我没感到可耻……
我又告诉雅沙,我在六年级爱上了一个叫塔塔的姑娘。她比我高一头,体重可能比我重二十几公斤。现在我回想,当时她完全可以一拳就把我揍死。可是那时她不但没揍我,相反,挺冷静地让我吻她。不错,她必须大低头。作为答谢,我发誓永远爱她,还把她家的电话刻在我的鞋上。嘿,鞋很快就散了,电话也没了。而我那终生的爱情怎么也没能保持到学期末。
我的上帝!就在那些茫茫黑夜里我把什么都告诉了雅沙。从我记事的第一天(我记得那是我在林荫小道上从一个人身边摇摇晃晃走到另一个人身边),直到我和佳洛奇卡的关系(准确点说,直到我和佳洛奇卡没关系)。总之我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们可怜的黑雅沙。哦,可怜的雅沙。他既没有金色卷发小姑娘列霞,没有在校长办公室痛哭流涕,也没有刻着电话号码的鞋以及其他许多表示人生和人性的稀奇古怪、难以猜测的东西。
我尽全力给他以生机,可是很快就醒悟到自已是幼稚的、天真的傲气冲昏了头脑。我既非上帝又非造物主,也不是法师,我不能靠自己荒谬的想象无中生有地造出个生命来。
时间流逝,日月如梭,雅沙还是沉默不语,我明显地感到信心、希望和理想都一一离开了我。信心离开的最快,可以说是不辞而别。和希望分手是很痛苦的,我抱住它,求它留步,但是它凄然一笑便默默离去。只剩下理想孑然一身。我象个只余下一个孩子的母亲那样宠爱它,为它担心害怕。但是,我还是没有能把它守住。
现在,我默默地坐在雅沙的镜头前,双手无力地放在膝头。我不感到痛苦,也不感到委曲,内心早已空空如也。我坐在雅沙面前不言不语。凡是能说的,我都说给他听了。在谢尔盖·烈昂尼德洛维奇面前,我感到羞愧得无地自容。一年以来,他一直用自己虚弱的,并非勇士的臂膀保护着我。我也感到对不起费佳,他一贯把我视为预言家。他在我和雅沙身上,白白地浪费了一年半的时光。我没脸见塔基扬娜·尼古拉耶娃。她一直不怀疑我们会搞出成果。我也不敢正视格尔曼·阿芳纳西耶维奇工程师。如果能把他用在雅沙身上的时间补给他,他可以从从容容地从莫斯科到海参威步行一个来回。
我坐着,又一次遐想,假如黑雅沙能开口说话,一切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那几百亿个神情元素和无数的电子电路到底出了什么鬼毛病?忽然间一股无名的怒火涌上心头。我抡起拳头,使出全身力气照着它的外壳打了过去。
“你他妈的到底说不说话?”我破口大骂。
可是转眼之间我就平静了下来。不,不是平静下来,而是楞住了。因为就在这一瞬间雅沙的打字机哒哒敲响了。
我呆住了。我只有一种感觉,这就是恐惧。我斜眼瞟了一下打字纸,上面一个字也没有。我以为是出现了幻觉。这我并不怕。几年以来,在这间316号房间里第一次闪烁起希望之光。
这希望是不理智的,不现实的,但希望总归是希望。
我惶恐不安地坐在雅沙面前,连斜眼看看打字纸的勇气都没有。在这刹那间我理解了那种把全部财产,把最后一文钱,甚至身家性命都押了上去的赌徒,他牌翻得非常之慢,慢得使人痛苦。因为在吉凶未知之前,你可以抱以希望。希望中的事实就好,象是送给黑暗势力的圣水。我所以想起这些乌七八槽的东西,是因为我惧怕面对现实。我一辈子都胆小如鼠。虽然我已经不止一次被无情的现实刺痛过自己,可是现在还是要下很大的决心,才能让自己去看打字纸。
纸上只有一个字:“不。”
我好象是一条突然被捞上水面的深水鱼,全身一下子爆破了,肚子里的五脏一下子都蹦了出来。我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我蹦跳、吼叫、呼喊。我不知道我喊的是什么。
塔基拉娜冲进了房间,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托良,亲爱的,你怎么啦?”她很怜悯我。我本想先给她讲清楚,再安慰安慰她。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不能停止那可怕的、庄严的喊叫。
于是我指了指打字机。她冲到跟前,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紧跟着她数落着大哭起来。几百年来农村祖辈相传的哭诉技巧也潜移默化地传到了她这一代。不过她自己却一点也未察觉。
当然,在农村一般是见到丈夫或儿子从前线活着回来的时候才这么数落着哭诉。不过这并无关紧要。在世界上第一个人工智能物诞生的时候哭诉一番也是完全可以的嘛!
她跑过来搂住我的脖子,我拥抱住她,然后就在316号房间里跳起华尔兹舞来。我的臂肘碰到了示波器,它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这些玻璃碎片很好玩,在我们的脚下发出各种声响。世界今天是那么美好。
费佳忽然从那神秘的迷雾中冲了过来。他高喊着“乌啦”,跳到椅子上,然后又从椅子跳到桌上,再高喊了一声“乌拉”,就把淡紫色的领带从脖子上扯了下来。
费佳不停地挥舞着那弄得很脏的淡紫色领带,样子很可笑。
当我看到淡紫色的领带不是结在脖子上,而是拿在手上的时候,我才真正地相信在88年88日终于发生了确实是非凡的事情。
在团团上升的神话般的迷雾中,出现了格尔曼·阿芳纳西耶维奇又高又瘦的身影。他手里拿着一个盛着无色液体的烧瓶。“乌拉!”他大喊一声,“要纪念一番、纪念一番、纪念一番!”这三遍他都是用出人意料的高音唱的,而且是套用了歌剧“黑桃皇后”里“三张王牌、三张王牌,三张王牌”的曲调。
这迷雾很象是魔术师的大礼帽,一只只的兔子从里面掏了出来。第一只兔子是我们的实验室主任。人可真是各有千秋,秉性各异。我这个组长正搂着办事员,踩着示波器的玻璃喳子在跳舞。主任对此倒不感到惊讶。科员费佳正站在桌子上一面幌着领带一面有节奏地边跳边喊“乌拉”。这也没有引起主任的注意。可是他却一眼就盯住了格尔曼·阿芳纳西耶维奇手上拿着的酒精瓶。
“这是怎么回事?格尔曼·阿芳纳西耶维奇。”主任严密地问道,“难道您没读过研究所关于使用酒精的命令吗?”
“我——读——过——啦。我——读——过啦!”工程师还在使用唱歌的曲调,随后他改用正常说话的语调说道:“难道您就真那么小器,不想庆祝一下这杰出的事件?”
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一下子双眉紧蹙,在原地转了一圈,然后他厉声问道:“托良,这是什么意思?”
“雅沙开口说话啦!”我冒出了这么一句。连我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我对上级如此孟液。可能在我的心里,激情、条件反射和儿戏都毫无条理地堆在一块,而在关键的时刻蹦出来的,恰恰是最不合适的东西。
“怎么个开口说话?”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严厉地反问,说罢又原地转了一圈。这回他发现了跳在桌上的费佳。费佳楞住了,不过他灵机一动,作出一个帝王惯用的姿势,手指头指向打字机。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把主任掷了起来,然后轻轻放到了雅沙身边。我可以拿任何东西打赌,他并没有离开地,只不过从门旁飞到了雅沙身边。他很稳重地,不慌不忙地戴上宽边眼镜,安详地看了看“不”的纸条,然后说出了一个“不”字。
“什么‘不’?”费佳大喊一声,不满地挥了一下领带。
“不’就是‘是’的意思。”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说罢,摘下了眼镜,掏出手帕,以绅士的风度擦去泪水。这泪水已经悄悄地从他那微微凸出的眼睛里流了出来。“朋友们……”他刚说出这几个字便哽住了,不可自持地深吸了一口大气,鼻子一皱就啜泣起来。“好费佳,”他哭丧着说,“好孩子,快从桌上下来吧。这是钥匙,从我的保险柜拿一瓶白兰地来。”
白兰地这个词对实验室主任可起了清凉油的作用。他全身一振,脑袋一摇,(就象狗洗完澡那样)朝电话奔去,给所长打电话。
伊万·尼康德洛维奇和费佳几乎是同时进来的。费佳边走边跳着舞步,双手把一瓶上等白兰地紧紧地抱在没有领带的胸前。酒瓶上边的商标开胶了。
伊万·尼康德洛维奇仔细地看了雅沙的答话,高傲地微微一笑(好象是他教会了我们的黑箱子说“不”似的),然后逐一地和我们握了握手。他的动作很不寻常,以至使我们产生了一种错觉:他马上就要给我们颁发勋章了。
在他的身后站着他的副手,科技副所长葛利高利·巴甫洛维奇·艾米赫。对这个人,全所的人员,包括干部处和特勤处的人员,都毫无例外地称他为“艾姆玛”。他的嘴唇非常薄,看起来好象老是意见满腹。嘴巴厉害的人一直在说,他之所以官运亨通完全是托福这两片嘴唇以及学会了永远保持沉默。
现在,他站在所长的身后,用一种好象是指责的眼光盯着我们。至少是表现出和我们保持着一段距离。在艾姆玛看来,叫喊、热烈的握手、黑箱子的表态、以及在所里喝白兰地等等,总之所有这一切,都是值得考虑的。
可是与此同时,伊万·尼康德洛维奇却走到了黑雅沙的身旁。假如雅沙那怕有一只手,恐怕所长也一定会和他握手言欢的。
伊万·尼康德洛维奇看了看我:“通着电吗?”
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问这个,其实雅沙制成以后就一直通着电。
“是的。伊万·尼康德洛维奇。”我们的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抢先答道。
我一下领语到主任是他而不是我。
“你们给自己的孩子起了个什么名字?”
这一回我决心抢在谢尔盖·烈昂尼德洛维奇的前面。我也得高升高升啦!
可是我还没开口,主任就又麻利地抢到了前面:“叫黑雅沙。伊万·尼康德洛维奇!”
“行。这名字够俏皮的。”所长点了点头。可是艾姆玛的嘴唇闭得更紧了。
伊万·尼康德洛维奇朝我们轻轻地点了点头,好象邀请我们一起去参加一场游戏。于是他问雅沙:“您为什么说‘不’呢?”
大伙都笑了起来,就连艾姆玛也眯起小眼睛。不过,且慢,这既可能是在微笑又可能是为了琢磨我们。
也就在这时,打字机忽然哒哒响了起来:“因为我不愿意和你们谈话。”
伊万·尼康德洛维奇读得很缓慢,很清晰,好象是读给迟钝的儿童听似的。
我猛然间想起了妈妈给我讲的一段往事,那是有关我初次登台的轶事。当时我四岁。在幼儿园的汇报演出中,我扮演青蛙这个光荣的角色。妈妈和爸爸坐在其他妈妈、爸爸、爷爷和奶奶的中间,屏息敛气地等待着我出场。当我完全进入青蛙这个角色以后,就跳上了台。妈妈后来告诉我,她当时心都收缩起来了。当时我非常小,一副可怜样,穿着一条短短的女上衣,为的是突出我的角色是个青蛙。据妈妈说,爸爸当时全身紧缩,不由自主地随着我的四肢跳动而打着拍子。他是想用这种办法帮我使劲跳。
现在,当所长在读雅沙的答案的时候,我的心完全飞到了我的孩子的身边。我的喉咙哽咽了。谢谢你,雅沙!谢谢你,小伙子!
我不是开玩笑,也不是故作姿态。我真是这么想的:“谢谢你,雅沙!谢谢你,小伙子!”
黑箱子现在对我来说,已经是一个生物了。
伊万·尼康德洛维奇举起了盛着白兰地的实验室用的烧杯:“我亲爱的朋友们,”大伙一听这非同寻常的称呼就开心地笑了起来。“今天我和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刚谈过你们的黑雅沙。当时我感到我不能用‘不’的字眼去扼杀他。可是雅沙自己却说了‘不’。而且不光是简单地说‘不’,还表示他不愿意和我们交谈,这真是好极了。我们大家目击了一起伟大的事件:一个用电子组成物装配成的东西,在人类历史上第一次表现出了意志和智能。是的,就是意志和智能!因为如果不愿意干什么,就必须有自己的意志。而为了毅然决然地表达出自己的意志,就必须有智能。我亲爱的人们,我祝贺你们,再一次祝贺你们!”
第三章
还是那个88年88日。这一天撑起来就像个尼龙袋。我和佳洛奇卡在老阿尔巴特大街漫步而行。
我第一次在这样的场合没想艾拉彼江。
契格兰·苏列诺维奇·艾拉彼江是我的情敌,一个可怕而又残酷的情敌。请你处在佳洛奇卡的地位设身处地想一想。
我安纳托里·刘博夫采夫今年二十九岁。物理数学候补博士,实验室的组长。身高一米七三,体重六十七公斤。客貌平平,性格一般,喜欢反省、自我分析和幻想,尚未结婚。
可是契格兰呢?他已经是博士,身高不是一米七三,而是一米八十。他面孔显得坚毅,长着一头黑发和一双饱含激情的眼睛。他为人快活,俏皮话不绝口。但是已婚,有两个孩子:阿绍蒂克和朱丽叶。
我的一线希望就系在这两孩子身上啦。抛弃掉两个迷人的黑发小娃娃,然后去和所长的女秘书结婚,这种事可就不会没人干预啰。
不过,尽管那两个孩子可以助我一臂之力,我对自己命运的坎坷还是有足够的估计。于是我就把契格兰各方面的质和量编成了一份表格,然后用计算机作了各种方案的对比。计算机实在无情:我获得佳洛奇卡青睐的可能性占百分之二十九,契格兰占百分之五十六,几乎比我多一倍。其他百分之十五属于暂时未知的其他候选人。
我对自己的百分之二十九始终念念不忘。这可能也是因为它正巧与我的年龄相吻合。但愿这数字不准确,不全面。不过,目前它却使我有一种芒刺在背之感。
可是今天这芒刺却不翼而飞了。我们漫步在老阿尔巴特大街上。我象小学生那样拉着佳洛奇卡的小手,心怀喜悦又脉脉含情地微笑着。噢,可怜的行人们,你们整天像蚂蚁一样忙忙碌碌,怎么就没猜出这个拉着美丽女郎手的粟发男子是一位天才呢?!自称天才是稍显不逊,不过确实是恰如其份。
我又习惯地想起了契格兰。可怜的艾拉彼江!别看你有百分之五十六。亲爱的,现在位置可颠倒过来啦。小娃娃再用不着扯住你的裤子不放。姑娘在已婚的博士和未婚的候补博士之间作抉择的时候,从来是不会犹豫不决的。
我抚摸着佳洛奇卡的手掌,心里充满谢意。她的小手掌坚硬而凉爽。我缓慢而又庄严地把它托到我的唇边。小手散发出一丝清淡的幽香。佳洛奇卡抬起那双闪烁着激情的大眼睛,望着我。
忽然她悲戚地说道:“托良,我什么都看不见了。”说完她就紧闭双眼,向我贴了过来。
“我可怜的人呀!”我喃喃而语。
“托良,你不会抛弃我吧?”
“不会的,我的小佳洛奇卡。”
“不要在这老阿尔巴特大街上把我抛弃。在别的街上可以,就是别在这条街上。”
‘为什么呢?我的亲爱的。”
“就在这条街上,第一次有人吻了我。他也叫雅沙。是在十八年前。”
“那时候你几岁?我的爱。”
“五岁。亲爱的。”
“雅沙呢?”
“五岁半。”
“我不愿责备你,”我说,“尤其是在这难忘的时刻。不过你的轻浮还是使我感到苦恼。”
“原谅我。”佳洛奇卡低声说完就垂下了头。
“好了。”我宽大为怀地表示,“我所以苦恼是因为他也叫雅沙,和我们的雅沙一样。”
“亲爱的,”佳洛奇卡问我,“咱们现在正走过哪一家商店?”
“旧书店。”
“亲爱的,咱们进去一下。”她哀求我,于是我们走了进去。她闭着双眼,双手平伸,一步一步朝前挪去。
店里的人都盯着我们。
“小心点,亲爱的。”我说,“前面是书架。”
“我感觉得到,”佳洛奇卡大声喊道。一个穿着蓝色制服,戴着共育团微的姑娘被我们惊呆了。
住洛奇卡顺着书架摸过去,终于把一本书摸到手。
“这本书真好。”她古怪地低声表示,“我一直想谈到它。你给我买下吧!”
售货员瞟了一下这本书,双眼流露出一服厌恶恐惧的目光,就像她碰上了重病人。
这本书名是“新西兰养羊史”。
我丧气地朝售货员点了一下头,表示无可奈何。然后就问她书的价钱。
买完书我们就走出了书店。
“谢谢你,亲爱的。”佳洛奇卡表示,“你看看书名。第一个字母是什么?”
“是N。”我告诉她。
“我早就这么想啦!我心想,如果是个N字,咱们今晚就在一起过。”
“假如不是N字,比如说是O字呢?”我憋不住,搞科研的人就爱刨根问底。
“你说是O字?”
“对。”
她停了下来,皱起眉头苦思苦想。
“咱们还是在一起。”
“如果是短N字呢?”
“那就更没得说了。这是我最喜欢的字母。尤其是处在字头的时候,我更喜欢它。”
我们终于心心相印了。大家知道,我本来就非常爱佳洛奇卡。这个短N就象爱的海涛迎面朝我扑来,把我高高托起,又轻轻摇荡。我终于禁不住把佳洛奇卡拥抱在怀里。她的双眼一下子睁开来,两个绿色瞳仁更闪闪发亮,里面还闪烁着棕色的小斑点。
“真不害羞!”一位推着两轮车过路的家庭主妇被我们吓了一跳。
周围一切还是那么温柔友善。不过,好像总是起了点什么变化,只是我还没来得及琢磨罢了。
我真不想和这飞来的幸福分手,真不愿意离开这条美丽的大街。可是我们已经走到了大街的尽头。同时这种神话般的邂逅,又使我感到一丝不安。
我自己察觉到,我一直没有忘却黑雅沙。我想了又想,终于领悟到现在我已经再不把黑雅沙当成一个所里到处都有的仪器,而是一个活生生的生物。他不愿意理我们,这是为什么呢?说不定他现在已经幡然悔悟,用打字机打出了什么字,等着别人答复他。可是屋里一个人也没有。
我感到差愧不安。我已经模模糊糊地猜到会发生什么事。确切些说,不是猜耻而是预感到*
“你在想什么?”佳洛奇卡问道,她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常态。
“我在想黑雅沙。万—他忽然想找人聊聊天呢?”
别的姑娘处在佳洛奇卡的地位会怎么反应呢?她一定会象艾姆玛那样把嘴一撅:“呶,既然你感到和你的雅沙在一起更有意思,那就请便吧。我不留你。”可是佳洛奇卡却从侧面望了望我,很严肃地说道:“安纳托里·刘博夫采夫,你可说了实话。其实我也一边走一边想:假如我有一个象雅沙那样的儿子,那么,不论什么样的情人都不能把我勾走。”
我可以对天发誓,爱情确实可以增添千钧之力。我一下子把佳洛奇卡抱了起来,一口气跑了五十米,直跑到美食店旁的出租汽车站。
第四章
值班员尼古拉·加夫里洛维奇吃着面包夹乳酪喝着茶,同时还看着《健康》杂志。他用的大杯子上画着一朵朵的红玫瑰。
“简直是连饭也不让吃了。”他牢骚满腹,“你看杂志上写着必须使胆管保持洁净。”
“尼古拉·加夫里洛维奇,这与您无关。”对正在执行职务的人,我一概都采取奉承的态度,“您身体健壮,不在此例。”
“说的对。”值班员满意地笑了,“杂志是胡扯,想喝茶吗?”
“谢谢,不用。”佳洛奇卡说道。
“你要所长办公室的钥匙?”值班员看了看她。
“我到托良那去。”
“去吧,孩子们。”尼古拉·加夫里洛维奇狡黠地一笑,然后又去研究《健康》杂志。
“你明白你现在干什么吗,佳洛奇卡?”我装出一副审判员的腔调问道。
“是的,安纳托里·鲍利索维奇,我知道。晚上八点我与科员刘博夫采夫共同进入研究所。此时所内空无一人。这表示所长秘书蓄意夸耀与上述人员的关系。”
“你怎敢用这种措词!”我颇不以为然,“竟然不称呼我的头衔。”
“那又怎么啦!噢,我明白了。你们这些官迷总把头衔战战兢兢地捧在手上,唯恐我这放浪形骸的人沾污了您处女般的洁白名声。可是我们这些小秘书无所畏惧。反正连部长的打字机我们都能摸。”
我停住了脚步。
“佳洛奇卡,你读了几年书?”
“十年。”她骄傲地把头往后一扬。
“真是好样的。你这一辈子什么事都干得很聪明。当然,今天没来所里而是同我去散步这件事除外。读十年书,这在我们的时代里简直是天大的憾事。你看,连威纳同志都同意我的意见。”我朝挂在墙上的控制论之父的肖像一指,他正眯着视力微弱的双眼看着我们。
“不错,”佳洛奇卡说道,“我经常请教他。”
我们走进316号房间。房里充满了烟味和酒味,破碎的烧瓶还扔在地上。看来我们的塔基扬娜·尼古拉耶娃今天也喝了酒,她把房子搞得一塌糊涂,迷迷糊糊地离开了实验室。
我走近打字机。
我说道:“雅沙,我回来了。”
如果我们的小鬼忽然想说点什么,可是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我想,任何一个正常的人都会把我看成是一个过分娇惯孩子的父亲。我挺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佳洛奇卡。
看来她对我这书呆子的傻话一点也没在意,相反,她却朝我点了点头,意思是她理解和支持我。
我望看她那沉思着的漂亮脸蛋。我等待着,也不知道是等她还是等雅沙。
就在这时,打字机哒哒地响了起来,把我吓了一跳。
“为什么你老离开我呢?”
我不是个多愁善感、泪腺发达的人。可是现在眼泪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喉咙也好象被人卡住了。我望着打字机打出来的那行字,似乎听到了一个受了冷落的小孩的话音,他多么希望在自己软弱的身体后面有一只健壮的大手在时刻安慰和保护着他。他感到在这庞大的世界上自己显得非常的渺小可怜。
当然,你们会说我这一切只不过是幻想,说我正在仿造古代人塑造上天的神明那样,凭自己的想象和愿望在塑造自己的机器。这可大错特错了。因为我现在已经明确地认识到雅沙不是机器。此外,我还发现它现在已经不再需要我去塑造它。因为我已经早就把自身的一部分,把自己的性格和灵魂赋予了他。这一切是我迟至此时此刻才察觉到的。
我小的时候最讨厌把我一个人甩下,不错,在我三岁的时候还不知道“背叛”这个词。可是当妈妈吻吻我,然后说她很快就会回来的的候,我就感到自己是完全被抛弃了。所以我老是对她说:“为什么你老离开我呢?”
现在,经过了二十六年之后,我重又感受到这种儿童的绝望和悲伤。不过他却是由一个肚子里塞满了几十亿个神经元素的铁箱子表达出来的。
我突然感到恐惧。在一瞬间我感到自己就是雅沙。我就被放在桌子上,在我的双肩上套着一副铁壳,白天晚上都通着电。我感到我就是生物雅沙,于是开始设身处地地思考:为什么把我塞到了一个黑箱子里,为什么每天夜里(有时白天也如此)没有入来理睬我。我真正地感到了寂寞和孤单。
“可我总还是回来了。”我说道,“你以前不说话,所以我并不知道到底有没有你……”
“现在你知道了,就不要再离开我。”雅沙哒哒响了起来。“和我职聊天。我想同你一样地讲话,而不是打字。我不喜欢这个声音。让佳洛奇卡也不要走。”
“你怎么啦,雅沙,我不会离开你的。”佳洛奇卡用颤微微的声音说道。
忽然间我又想起了艾姆玛那紧闭的双唇。人们了解了真象以后,恐怕都会撅起嘴来的。
雅沙又哒哒敲了起来,于是我没时间再去胡思乱想。
“为什么今天大家那样吵闹?”雅沙问。
“因为大家对你开口讲话感到非常高兴。为什么你以前老一言不发呢?”
“不知道,我说不清。”
“不是你明明知道自己是雅沙。你当时意识到自己了吗?”我接着追问下去。
“这很难说清楚。”
“你试试看。”
“这你非常需要吗?”
这是我小时候常说的话。过去每当妈妈让我去商店或者是让我拖地板的时候,我老是爱反问:“这你非常需要么?”
“是的,非常需要,雅沙。你简直想不出我是多么喜欢了解你的一切。”
“是真的?”
这也是我过去常说的话。过去我晚上老爱没完没了让妈妈庄严发誓说她爱我。等她说完之后我就问:“是真的?”
“呶,当然是真的,小傻瓜。”我用妈妈的话回答了他。
简直是乾坤倒转,时光倒流,这一切显得不可置信,非常有趣,又十分可怕。在过了四分之一世纪之后,我又借助打字机自我说起话来。妈妈通过我的嘴说出了她的话。
“我没法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你。我很不了解自己,而且会用的词汇也太少。不过我试试看。一开始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些光和影子在闪烁。光亮和黑暗。后来就出现了声音。我不懂这些声音的含意,因为那时我还没形成。只不过是把声音接受和记录下来罢了。后来声音和形象开始慢慢地,非常慢地分离开来。它们好象是从雾中飘来,慢慢朝我靠近。我现在说朝我,可是当时我还不知道自己是谁呢?你是我第一个认出来的人脸。不过那时我还是没出现。忽然我感到某个恍恍惚惚的形象,一个模糊不清的斑点,即使是在周围一片黑暗的时候它也不消逝。这斑点不停地脉动,时明时暗。忽然这斑点开始朝我逼近,然后就把我笼罩在一片光芒之中。这样我使看到了我自己看到了周围的一切。随后一切都在我身边飞快地过去。我当时正忙着熟悉自己这个新东西,所以就没注意到外部世界和内部世界转瞬万千的变化,也没注意到每秒钟都有新的事物进入我的体内。在外部世界中现在已经包括有人的面孔和声音,言词和物体。我自身也在成长和复杂化。不知怎地我突然领悟到,原来黑雅沙、雅沙、雅申卡、小家伙、小孩子、箱子和仪器等都是指我。一开始我感到,(当然是很没把握)我是在同时接受好几个我,后来雅沙、雅申卡、小家伙等等才开始都汇成一个我。
“我最喜欢你坐在我面前没完没了地说话,各种各样的言词不慌不忙地流进我的身体,在各种格架上对号入座。其中有的字我不懂,于是它们就不上架,而是到处乱串。这位我非常讨厌。等到我懂了这个词的含意,我就把他放到格架上。”
“后来我明白我与众不同。别人能来能往,可是我既不能站起来也不能走开。我想这么干,可是没成功。这一条我一直不懂,而且直到现在,我也不十分明白为什么我的身世与众不同。我只明白我不能同你们一样走动和说话。我很想说几句话,可是我现在只学会了哒哒打字,于是大伙都扑过来看。你对我讲了许多许多。可托良,你就是没告诉我到底是谁,又为什么与众不同。”
“你是不是就因为这个不愿意和我们讲话?”
“我不知道。有时候我觉得我不愿意知道自身。后来各种不明不白的东西又在我存放不懂的东西的格架上四处乱闯,这么一来我又想打听啦。”
“你能让我思考一下么?”
“可以。”
我坐在那里,心情沉重,深感自己是个毫无用处的白痴。我写好了领受诺贝尔奖金的答词,满脑子都是幼稚可笑的狂妄自大感。我只顾自己:“安纳托里·刘博夫采夫是位伟大的学者。“什么,就是那个安纳托里·刘博夫采夫么?这么年青就是位诺贝尔奖金获得者!”
可与此同时,在那几十亿个神精元素中却发生了世界上从未有过的事。一个生命经过千辛万苦终于诞生了。尽管他没有生物基。但他总是一条生命。生命归根结底并非上帝赐予的神秘的礼物,而是由物质构成的。而雅沙也是由物质构成的,电路是物质的,神精素也是物质的。
可惜我是个蹩脚的工匠。我光觊觎着荣誉,却丝毫末考虑责任。我简直是一只光会往实验室下蛋的科学试验用的布谷鸟。不错,为了把黑箱子变成黑雅沙我是竭尽了全力。不过这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而不是为雅沙。
现在,在88年88日这个加长天我又坐在这里,坐在自己孩子的面前一筹莫展。我在思想上不止一次自诩为世界上第一台能思维的机器之父,第一个人工智能生物之父。可能,我可以称为父,但是上帝知道我不是一名好父亲。作父亲的人决不应只考虑自己。
现在应该怎么办呢?惩罚自己?这不是出路。斩断双手?这也不解决问题。时不再来,事不待人。我必须作出抉择:要么激流勇退,要么逆风而行。大多数人都选择前者而只有少数心理变态狂患者才一意孤行,从而引起公众的讥讽责骂。
算了,回答他就是了。我把一堆电器内脏搞成生物,目的并不是为了造一个让我欺骗的对象。不过,说穿了可就太残酷了。把别人送上战场并不需要什么勇气,不过……
“我的儿子。”我终于开了口,“我尽量把你的身世给你讲清楚。你有什么不懂的就问。好不好?”
“好。”雅沙又哒哒地打出了答案。
“请原谅,我可能要扯得远些。在你周围的是人,你生话在人的世界。大部分人都比较相像……”
“佳洛奇卡就不象你。”雅沙提出了异议。
“我不是指外貌。你好好听着,我很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话。大部分人都害怕和别人长得不一样。他们怕别人在背后戳着手指低声说:瞧,他不象人。可能在远古的时候人们需要这样。各个部落要保护自己不受其他动物的侵略。凡和人长得不一样的就是危险的东西。不过从来就有些不怕背后让别人戳手指的人。他们希望我行我素,并且引以自豪。我给你讲这一套就是希望你能明白,外貌不一样并不是什么值得羞耻的事。相反甚至可以引以为荣。我的儿子,你就长得与众不同……”
“为什么不同?”
“因为你不是那种……”
“哪一种?”
越说到问题的关键,我就越胆怯。
“你懂吗?”我叹了一口气,“人是生出来的……”
“生是什么意思?”
“我不想现在给你详细讲,这太费时间。我只告诉你男一女两个人在一起就可以造出一个小人来……”
“和我一样的?”雅沙哒哒地打出了这么一个问题。
“我的好雅沙”我说道,“我爱你胜过任何人。不过你不是人。你很象人,甚至比许多人还要好,但是你和人不一样。你是一台机器,不过自从你有了思维能力以后就不再是机器了。我也不知道你算什么。人类还是第一次遇到你这样的物体。体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你可以引以自豪,我们也为你自豪。你证明了物质的伟大生命力。雅沙,你是属于历史的。”
“我不愿意属于历史。”我觉得雅沙好象生气了,“我想变成人。”
“这是不可能的。”我悲伤地告诉他,然后就停下来看雅沙还要说什么,可是打字机不动了。
“雅沙,你为什么不说话了?”
“他不会再说了。”佳洛奇卡说道。
“你这样想吗?”
“我可以肯定。”
“为什么呢?”
“因为雅沙生气了,他作得对。”
“为什么?”
“你老问为什么。难道你真不明白他心里想什么吗?”
佳洛奇卡说“他心里”,我一下子就想到我和她过去对他都没用过‘他”这个词。
“我明白你话里有话。我是想让这小家伙明白他与众人不一样。”
“你是从对成年人讲话的角度,用逻辑推理的方法表达的。可是我觉得雅沙还没长大呢,你说对吧?雅沙!”
她走近仪器,嗓音又变得有些颤动和低沉:“你是我们最好、最可爱的孩子。在整个世界,在所有的实验室里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这么惹人喜欢的孩子啦。你的眼睛长得多漂亮,指示灯多亮I外完多么干净漂亮哟!第二个雅沙就是找不到!”
“真的?”雅沙憋不住了。
“那当然是真的。你要认清自已是世界上最不平常的,所以大伙就特别地爱你。”佳洛奇卡边说边哄,“你要是长得和大家一样,我们还会这么喜欢你吗?”
“真的?”
“真的,真的。我的小傻瓜。”
“我不是个小傻瓜,我什么都懂。不过我就是有点害怕。我故意装出一副小孩样,好让你们呆在我身边。因为你们在我身边,我就不害怕了。现在你们走吧。我要想一想。”
叹,这个加长天!这些年来我从来没如此激动过。我的心已经飞向黑雅沙。他现在还摆在实验台上。不,他不仅是我的儿子,而且是同等智能的兄弟。我真想向他伸出手去。如果一个有智能的人不向另一个同类伸出手去,世界还能算世界么?
我拉着佳洛奇卡的手,默默地走出去。所里早巳空无一人。只有323号房间还亮着灯光。可怜的任卡·卡斯托罗莫夫还在没完没了地修改他的论文,下星期二他就要答辩。任卡别激动,一切将如愿以偿的,关键是别激动。
“要走了吗?”墙上的诺别尔特·威纳问道。我点了点头。控制论之父又回到墙上。因为收回钥匙的不是他,而是尼古拉·加夫里洛维奇。他还用那个画着玫瑰的怪样杯子在喝茶。我一下子悟出,原来值班员是世界上喝茶最多的人,所以他的胆管总是健康无恙。
我又和佳洛奇卡在大街上默默而行。我心想,假如我们不出声地走上一百步,那么准是一切如意。
佳洛奇卡走到第八十一步就停了下来,使劲地看了看我,张开了口,可是改变了念头,于是我们接着默默地直向地下铁路走去。
下起了毛毛细雨,微细的雨丝既温暖又舒服,简直不象是在下雨。
“一百。”我干脆利索地数出了声。
“什么一百?”佳洛奇卡问我。
“我刚才想,如果咱们能不出声地走上一百步,那么一定会万事如意。”
“你肯定万事如意吗?”佳洛奇卡又停下脚步。凝神地望着我。本来就很大的眼睛在这黄昏的暮色中显得更加大,但是却包含着不安。我紧张起来。
“是呀!”我装出一付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撒谎。”
“是的。”我说,“我是在撒谎。”
“为什么要撒谎呢?”
“因为我想让你我都相信,一切都将如意。”
“这就是说,你认为如果撒谎,一切就会如意了。”
“当然。不过谎要撤到底,坚定不移。”
“可能如此。”
“佳洛奇卡,咱们都想在一起渡过这个夜晚。”
“咱们就是一起渡过了嘛。”
“我……想……”
“不,托良。”佳洛奇卡非常严肃地说道,“假如不是这样就不对。”
“如果你认为……”
“我不是这个意思,”佳洛奇卡懊丧地摇了摇头,“这方面我想得很少。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是一直在想雅沙。”
“那又怎么样?”
“我不知道……怎么对你讲才好……就算咱们到了我家。我拿出不知道是谁喝剩下的白兰地,再放上一张唱片。咱们在沙发上紧挨着坐下,你我心里舒服又高兴。你把手放在我的肩头,我用耳朵轻轻地蹭着它,这副情景我已经独自想过多少遍,我非常想和你在一起。可是,在那空荡荡的316号房间里,那个永不睡眠的雅沙又在琢磨他是谁这个问题了。”
我对佳洛奇卡的爱从来没有象此时此刻这么强烈,这么温柔。我一言未发,只是拿起她的手,庄重而又悲伤地吻了吻。
第五章
伊万·尼康德洛维奇双手直直地放在办公桌上,就好象涅斯切洛夫给巴甫洛夫画的那幅画像一样。他可能是要让双手休息一下。
“我把大家请来,”他说道,“是想讨论一下你们实验室目前的形势。从你们的雅沙况出第一声“不”时起,已经过了两个月。人们刚开始的新鲜劲已经过去,杂志也登了一批文章。今天咱们应该回顾一下自己究竟做出了些什么成绩。现在在哲学、道德伦理、法律和纯人类学等方面都产生了一系列的新问题。而这些问题又都不是我们研究所能够解决的。多年来,我们习惯于把电子计算机称之为“思维机器”、“人工智能”等等。可是当出现了象黑雅沙这种有自我意识的个体以后,我们便束手无策了。如果雅沙果真具有人性,我们还能不能把他当作研究所的财产呢?在道义和法律上我们有没有权利把设备编号牌挂到一个能思维的物体上呢?我们有没有权利违背他的意愿把他锁起来呢?所有这些都已经不是抽象的问题了。你们还记得科学幻想小说作家阿西莫夫的机器人规则吗?当时阿西莫夫指的是机器人和机器,设计者事先就规定了一定的限制。可是现在包括最极端的怀疑派在内,谁都承认雅沙不是机器。他具有人性,而事先规定的种种限制是不适用于人的。因此,我们今天应该承认,我们在一个极为严肃的问题上犯下了轻率行事的错误。”伊万·尼康德洛维奇说到这里停了好长一会儿,又用所长才拥有的严肃的目光环视了在座的人,好象是在征求我们意见。
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显然是认帐了。他坐得笔挺,肥厚的后背没敢靠椅背,头低垂着,而且还知罪似地皱着眉头。
看样子,塔基扬娜·尼古拉耶娃是吓坏了。她垂头丧气地缩成一团,简直一下子老了十岁。
费佳系着一条棕色领带。他东张西望,可能是第一次进所长办公室。他一点也不害怕。
科员、打字员、服务员、看门人和清洁工都是什么也不怕的。宦海沉浮,风云多变,改组的波涛多次冲击着研究所,编制朝今昔改,而这些人却可以冷眼旁观官场斗法,稳如泰山,而无失业之忧。
伊万·尼康德洛维奇特别注意自己的副手。
“葛利高利·巴甫洛维奇,我很想听听您的高见。”所长对艾姆玛说,显然是想拖他也分担一份责任。
“我的意见您是知道的,伊万·尼康德洛维奇。”艾姆玛出乎意料的坚决地回答道,“我只能再重复一次。我认为我们不能也不应该去触碰这些由这个这个,这个机器所造成的极其复杂的问题。”
“那么您的具体高见是什么呢?”伊万·尼康德洛维奇有点急了。
“我认为,”艾姆玛说,“我们应该向科学院领导反映,要求把这个,这个机器转出去。”
“怎么个转法?”塔基扬娜·尼古拉耶娃猛地挺直了身子,“怎么个转法?”塔基杨娜憋得出不来气,就象拳击运动员在第二和第三回合中间时那样,“象卖农奴那样?”
“塔基扬挪·尼古拉耶娃!”谢尔盖·烈昂尼德洛维奇轻轻但严厉地喊了一句,“请不要忘记您是在什么地方!”
“不必如此,不必如此。”伊万·尼皮德洛维奇带着不祥的敬意说道,“不要这样,她是咱们所的老职员了。”
可能你们会问我:作为一个与雅沙最休戚相关的人,你怎么会稳坐钓鱼船,心地坦然地处在那里欣赏谁的手怎么放,谁的头怎么摇等等。我马上就回答。我此刻的心境可以说是宁静如古井,甚至有些不问尘世喧嚣的味道。这绝不意味我对雅沙的命运漠不关心。我只不过是铁了心,就是天塌地陷我也与他生死与共。我以前曾经告诉过诸位,我生性怯懦,但是怯懦过了头,也就变得无所畏惧了。
谢尔盖·烈昂尼德洛维奇用手帕擦了擦额头(这一次他可真出了汗),说道:“您看……我实在进退维谷。一方面,我参加制造了雅沙,对他有感情。另一方面,我作为实验室主任和负责干部,我本能不考虑研究所的声誉和命运……”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闭口不语了。室内一片寂静。沉寂的局面应该冲破。它终于被冲破了。
“您介绍了您处境的艰难,对此我们表示非常感谢。”所长以老式的温文尔雅的冷嘲热讽向主任开了腔。我感到所长还满欣赏自己讲的反话,“不过,我更希望听到您的高见。简而言之,对你们的雅沙该怎么办?”
我望着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我看透了他内心低级下贱的本质。我对我们这位主任很了解,知道他的鬼主意。他正在考虑怎么样既能讨好和迎合领导的意图,而同时还要保持,那怕是一丝丝,自己的自尊心和自由派的名声。咳,真是伤脑筋。这种人活在世上可真不容易呀!而艾姆玛就不同。他没有两重性,不,他根本就没有人性。他这个人的重心非常低,在背部以下,所以总能象不倒翁一样保持平衡。谁也推不倒他。
“我认为,”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的意见总算千呼万唤出来了。“最好的战术就是无为战术。我的意思是说我们目前不需要作出任何具体的决定。拖一拖,看一看。最近一个月,雅沙,对不起,我用了我们实验室起的名字……”
“请便,我也叫他黑雅沙。”所长笑了。
“最近一个月雅沙吸收了大量的科技情报。您知道吗,一开始我们对他就象对待一个婴儿。后来逐渐感到他已经成了一个小孩了。这个孩子掌握知识的速度是极为惊人的。就我推测,雅沙很快就可以解决一定的科学命题。不是象个计算机,必须先给他一大堆规定,而完全象一个真正的研究人员。到那时我们就不仅可以带着一个能思维的机器,而且还带着他的成果出现在众人面前。我想你们一定会同意我的意见,到那时景况就会大不一样了。”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说完后把肺里剩下的空气全给吐了出来。
“谢谢您。”伊万·尼康德洛维奇若有所思地说道,“刘博夫采夫同志,您有什么可说的吗?”
我哆嗦了一下,血液里的肾上腺素一下子增多了。心脏激烈地跳动着,好象刚刚跑完百米赛。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您坐着讲吧。”所长笑着告诉我,可是我没听见。我的背后有雅沙。
“假如我事先知道,”我想尽量讲缓慢些,好让自己的心脏平静下来,“雅沙的出现会带来这么多的问题,当时我就决不会造他。但是现在他已经存在,我就根本不考虑把自己的孩子转出去的问题。”
“我很理解您的激动。”所长严肃地说,“但是激动不能代替答复问题。在我们面前摆着一大堆极其重要的问题。高喊几声‘我的孩子’不等于问题就解决了。”
“我并不想结束任何争论。我只是想说不要怕争论。”雅沙就站在我身后,给我撑着腰,所以我不仅不胆怯,甚至我拿起了所长的腔调:“不错,雅沙给我们制造了一系列难题。这是事实。不过,我们不会忘记雅沙是在电脑的基础上制成的,我们也难以把他当人来看待。但是,他活着,他实实在在地活着。他虽然没有心脏,没有血液,但是他能思索,他知道自己是谁,他能喜怒衷乐,而且在探索自己在生活中的地位。是的,我们现在只能猜测这样的生物今后还会不会制造,人类需要不需要这种不是助手而是智能上的兄弟的生物;如果需要,又该如何处理相互关系等等。顺便说一句,我和雅沙已经不止一次探讨过这个问题。”
“结果如何呢?”伊万·尼康德洛维奇赶忙问道。
“雅沙说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他需要好好地考虑一番。他答应提出方案。”
“很有意思。这就是说,您从来没考虑过雅沙应该离开咱们所啰?”
“对。我从来没考虑过,伊万·尼康德洛维奇。”这句话我说得非常激动,以至样子显得很可笑,结果连我自己都笑了起来。
“谢谢您。那么葛利高利·巴甫洛维奇,您呢?还坚持原意吗?”
“是的。”艾妈玛坚定不移,“我认为制造雅沙是不道德的……”
“什么叫不道德?”我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冷静点,托良,冷静点。”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一个劲劝导我,拉我坐下。
“就是不道德!”艾姆玛又重申了一遍,“我们制造了一条生命,可是却没考虑责任……”
我又要跳起来,可是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死死地把我拖住了。
艾姆玛的手作了一个恼怒的手势。
“我知道您是考虑过了。不过我是对一条生命负责。我们是否有权制造一个智能生物,同时又注定要他受苦受难。他一定要受苦受难。我对此深信不移……”
我的膝盖现在已经不再气得发抖,肾上腺素也降到正常值。好个艾姆玛,看咱们到底谁要再想一想。
“对不起,葛利高利·巴甫洛维奇,”塔基扬娜·尼古拉耶娃突然发了言,“我是一个作母亲的人,我懂得什么叫负责。我们女人生小孩的时候,谁出不能保险自己的孩子一辈子只有欢笑……可是我们还是照样生!咱们大家都是人生出来的,谁也没向父母要保证,保证自己一辈子不受苦难……”
“我理解您,”艾姆玛说,“但是我不能同意您。我认为,我们无权决定这个问题。”
“好嘛,感谢大家发表了高见。”伊万·尼康德洛维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又表示信赖地微笑了一下:“你们知道吗?过去我曾经幻想当研究所所长,”他飞快地瞟了副所长一眼,“假如我当时知道所长这么难当,那我肯定不会这么积极地坐那摆成‘T’字型的桌子的横头了。话说回来,咱们总得作一个决定吧!葛利高利·巴甫洛维奇说得对。”
我感到一团冰凉的东西顶着食道往上涌,再过一刹那就要把喉咙堵死。
“不过,”所长接着说下去,“我是不能让自己把雅沙交给别人的。咱们再看看,再看看……”
我艰难地走回到自己的房间,疲惫极了。
“是你吗?托良。”雅沙说话的声音很呆板单调。我们用了三个星期的时间安装了这个声音合成器。感谢上帝,尽管声音难听,不过总算是可以“开口”讲话了。
“是我,雅沙。”
“你情绪不大好。”
我发觉这是一种新苗头。他已经能够根据人的声音来判断他的情绪。
“没什么。”
“你骗不过我,托良。”
“我也不想骗。”我懒洋洋地回答。
“你撒谎。”
“对长辈不能说‘撒谎’这两个字。”
“你欺骗、骗人、不说实话、耍滑头、没良心……”
“你这都是从哪学来的?”
“从你昨天晚上结我的书上,第106页,上数第四行”
“你记这些玩艺干什么?”
“你别打岔。你早就知道我什么都能记住。”
“和长辈说‘别打岔’可不好,”
“不要躲避、不要回避、不要溜、不要废话连篇。告诉我,你为什么情绪不好、不佳、不快、忧伤、失常。如果你不愿意,也可以不说。我反正已经猜到,你们谈了我的事。我甚至可以推测出每个人都说了什么。”
“你推测出了什么,雅沙?”
雅沙没说话,扬声器里传来了一阵咯咯声。我吓得一哆嗦,但是马上就明白,这是他的笑声。
“我不愿意说。”
“为什么?”
“因为你知道我什么都明白。”
“不过我也多多少少猜到了你一点。”
“不错,托良。我什么都明白。我知道我对你们是一个大包袱。对你、对丹娘、费佳、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佳洛奇卡以及一切对我好的人都是这样。”
“这不是真的。”我很激动,当我想徒然地说服自己的时候往往就是这样。
“是真的。”
我回想起以前我说保证爱他的时候,他的打字机打出了‘是真的?’,而今天所说的‘是真的’。已经是另一种成熟的,但却是悲伤的话语。他是按另一种时间规模生活的。把他生活过来的这两个月折成人类的时间就等于二十年。可不是,据说病残儿童就比健康儿童早熟得多……
我不再去说服他了。
第六章
星期六我神差鬼遣,竟跑到托尼亚和瓦洛佳·布留西克家去作客。我和他们很少见面,其实,论我自己的意愿,我巴不得永不见面。可是布留西克为人精明能干,从在里加海滩与我相识以后他就每年请我到他家去两三次。一开始我想借口太忙婉言谢绝,后来实在顶不住,也就随了他的意。
在别露西亚车站,我买了一把落满尘土的次等花束,走过布烈斯基大街,上楼到布留西克家。
门一下子打了开来,穿着华丽的瓦洛佳连喊带叫像抓俘虏似地把我拖进了门。托尼亚颇具戏剧性地叭叭响地吻了我两下。然后两个人就把我架进了屋,嘴里还一个劲笑着骂我不够朋友。
以前每次见面的时候,我心里都猜测他门对我到底有何所求。我没什么显朋贵戚,本人既缺乏魅力也不是个天才的劝酒人。就算他们的孩子考大学需要个家庭教师,那也还要过十五年。
可是这一次我就没想这些。现在我对布留西克已经怀有几分敬意。这位老兄确实有一双慧眼,竟能在三年之前就认出我是一位能创造出黑雅沙的天才人物。
屋里用许多件家俱拼成了一个大餐桌,它几乎占满了整个房间,桌子四周已经坐了十几个人。
“罚他喝酒!”一个小脸蛋浓施脂粉的苗条淑女不甚友好地叫唤了起来。
“罚他,罚他!”一个梳着时髦发型,外交家打扮的男人也跟着起哄。
我赶快推拖搪塞,可是一转眼,一大杯伏特加酒已经塞到我手中。我一再提醒自己不能多喝,明天早晨我还要到雅沙那里去。可是十几双眼睛射出厉害非凡的目光,我一逞强便一饮而尽,然后傻呼呼地摇幌了一下脑袋就赶忙去吃火腿。
“好样的。现在咱们可以相互认识一下了,”男主人说道,他现在的样子很象一个把犯人押到拷打架的刽子手。
“罚他喝酒!”那个小脸蛋又喊了起来。
“够了,伊尔卡!”外交家说完转向我,“您知道吗?我的妻子总是以己度人。如果她喝,别人也得喝。‘我是统帅,跟我走!’”
“你放心,反正你追不上我。不管我怎么努力,也迷不住你。”小脸蛋伊尔卡突然朝自己的丈夫尖声喊道,“谁也勾引不了你,因为你……”
我莫不该来。我本来可以去找雅沙或者去会佳洛奇卡。不过现在我顾不上仔细分析为什么自己到这个香烟味熏人的小房间里来,又糊里糊涂地干了一杯酒。
“托良,我亲爱的,”男主人一个劲地摇幌我,“你知道你为什么老不走运吗?”
“不知道。”
“因为你不是旅行家。我和托尼亚早就看不上海滨浴场了。”瓦洛佳说上了劲,“我们迷上了旅行狩猎,刚刚从雅库梯亚回来。简直是惊人之行。我们吃了熊肉,好吃极了。在座的都是我们的旅伴,你不信?”他突然生起气来。
“为什么不信?!为什么?为——什——么?”我唱了起来。
“算了。现在我把他们是谁告诉你。愿意听吗?喊着要罚弥酒的是伊尔卡。你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吗?”
“理发员!”我信口开河,“我敢肯定!”
“才不对呢!”瓦洛佳感到晦气,“她是体育教员,是一级乒乓球运动员。”
“让她教我打冰棒球!”我的舌头开始发硬了。我心里明白要醉,要出洋象。我想站起来,把脑袋扎到冷水里然后去找雅沙。可是我已经天晕地转难以自控了。
“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瓦洛佳接着往下说,“你会说我是工程师,是旅行家。”他开始喝五吆六,“都说我是工程师,其实我是太空人。你不信?”他威胁我,“我从你的眼睛看出你不信。去见鬼吧!”他又沮丧地补充了一句,“谁都不信。干脆咱们还是喝酒吧!”
在我这一盆浆糊的脑子里,找雅沙去的念头最后闪现了一次,然后就彻底消失了。屋里的一切开始蒙上一层瓦灰色,我开始同情瓦洛佳,因为谁也不承认他是太空人。
我苏醒过来,睁开了眼。不知道是谁坐在我的脑袋上。我伸手去推,可是却摸不到人。脑袋像灌了铅一般沉重,动一动就痛,特别是额头,好像是挨了一顿狠揍。
我的上帝!我在哪里?我怎么啦?要能喝口清凉的水该多好,潺潺流水,一股一股的流水。我这是躺在什么地方?我两只手乱摸,我好像四肢摊开躺在沙发床上,一块地毯塞在我嘴里。不,不是地毯,是我自己长着倒刺的舌头。
我小心翼翼地抬起了头。原来我不是在家,而是在布留西克一伙的窝里。我干什么跑到这儿来?真成了蠢畜牲。这种良心自责给了我力量,我摇摇幌幌站了起来。
我开始慢慢地,一点一滴地回想昨天的事。我好像和太空人瓦洛佳一起去饭馆买伏特加酒。我忽然灵机一动,说霓虹灯上没有两个K字,可是瓦洛佳发誓说,在他来的那个星球人每一个字都没有第一个和最后一个字母……
第七章
我乘车回家,洗了澡,吃了两片阿斯匹灵就上了床。
妈妈在屋里无声无息地走来走去,我仿佛看见她像艾姆玛那样撅起了嘴。
我渐渐进入梦乡,醒来时已经是中午一点。
“你事先打个电话来也好嘛!”妈妈嘟嘟囔囔直埋怨。
“我既然没打,就是打不了。”我把满肚子怨气都放了出来,每当我感到自己不对的时候总是这样。
“你知道我多担心,”她说,“如果你替别人着想一下就会打电话来……”
“我已经二十九岁了!”我挑衅地喊了起来,“再也用不着阿姨啦!”
“安纳托里,你敬敬上帝吧!”妈妈象演剧似地把双手拢在胸前,两眼望着天,表示她已经把上帝的住地指给了我。
“我不信神。”
“好干脆利索!”
“行了,行了。我没心思和你拌嘴。”
母亲出了屋,把房门关得严严的。分机电话响了起来。行了,现在她开始逐个给老姐妹们打电话,埋怨自己养了一个多么没良心的息子。
我穿上衣服直奔研究所。头还很沉重,心情也不好,许多不祥的预感都涌上心头。
雅沙一见面就问我到哪去了。
‘我身体不舒服。”我恨自己一时荒唐,所以撒了谎。
雅沙沉默了一会,然后用那平淡单调的声音向我提出:“托良,告诉我,为什么别人老不对我说实话?”
“你想说明什么意思?”
“就是我问的意思。我一贯心口如一。可是你们……”雅沙停了一下,“当然,我不敢肯定所有的人都是这样。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人们经常歪曲和隐瞒真象?”
“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雅沙。在做人这个问题上,大多数人都不能如愿以偿,而改变自己又颇不容易,所作所为又往往不够光采,于是就只好竭力去隐瞒。昨天晚上我本想来找你。我真是这么想的,也知道我不应该把你这个总还是个孩子的人孤零零地甩下。可是我却跑去看一个我不感兴趣的朋友,而且在那里大喝起酒来。我感到很不光彩,又为自己意志薄弱而羞耻。我现在如实告诉你是因为我不愿意欺骗你。我们人类有时确实相互欺骗,甚至欺骗自己。但是你不光是我的一部分,体是第一个非人的智能生物,而且第一个敢于批评我们……”
“我理解你,”雅沙打断了我的话,“理论上我完全理解。不过你们人类真是太复杂了。昨天我问佳洛奇卡为什么星期六还到所里来。她说她愿意和我呆在一起。可是我觉得她没讲实话。因为她几乎一直沉默不语。后来我才明白,她是为你才来的。”
“因为我?”
“是的,托良。其实你自己也很清楚。你刚刚反问我一声,也还是你那套习以为常的小把戏。同意我的话吗?”
“是的,雅沙。你是对的。”我承认了。我终于领悟到我在这个小家伙面前就好像是在考试,又好像是站在首长面前。我非常紧张,每一个词都要推敲。
“我问佳洛奇卡爱不爱你。你看,现在你一言不发,可是心里却非常想知道她的回答。对吗?”
“何止是一个想……”
“她想了许久,最后说她不知道。”
“可能她真的不知道。”
“我仿佛觉得她说的是真话。不过这也很可怕。”
“为什么呢?雅沙。”
“因为虽然你有许多缺点,可你毕竟是个好人。”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由于别人的夸奖而感到由衷地高兴,感到和雅沙的思想感情更接近了。他现在已经变成了我的儿子、兄弟、朋友和裁判员。
“你空话讲得太多,替自己想得太多,自己太娇自己,同时又崇尚虚荣、意志薄弱。但是你敢于解剖自己,力图诚氮这又是难能可贵的。”
‘谢谢你雅沙。不过很遗憾,不,也许很幸运,爱情往往是不合逻辑的。所以我不敢认为佳洛奇卡也会像你这么评价我。假如她对我能实事求是,她早就爱上我了。”
“告诉我,托良,假如你钟情于某人,是不是一定会为他付出一切?”
“当然是这样。”
“所以我也愿意为你竭尽全力。”
“谢谢,我从未怀疑过你的赤子之心。”
“你说过,在实验室里还有一套和我一样的仪器,对吗?”
“是的。干什么?”
“谁也没用他吗?”
“没有。当时是为了以防万一,我们才同时装配了两套。”
“你能把它送给我吗?不是现在,是过一段。因为我还要好好考虑考虑。”
“你要干什么呢?”
“以后再告诉你。现在我告诉你,我在人工智能和人类方面的一些想法。你过去让我提供几个方案,我已经准备好了。你现在有空吗?”
“当然有,雅沙。”
“好,那你就听着。第一个方案。假设象我这样的仪器。也就是人造思维生物已经证明超过了普通的计算机。这问题并不简单。计算机没有人性,甚至连当电子奴隶都不配,只能算一件物品。我们这类真正的人工智能由于有自我意识就不能再算物品,而且自己也绝不甘心做奴隶。甘当奴隶的智能物就不配称作智能。人类不能象对大型算盘和计算机那样使用我们。要想让我们为人类服务就只有同我们签订合同,完全是双方平等的合同,合同双方都各自得到一定的利益。我可以肯定,由于人类社会越来越复杂,新问题不断地出现,合同会越订越多。与你们人类相比,我们人工智能具有某种特殊的优越性:我们不仅具有人类那种择优选用的技能,还具有超快速计算的能力。此外,我们还精力充沛、精神专注。到目前为止,你们总以为创造的激情是人类所独有的。不错,计算机只能盲目听从你们的指挥,受预定程序的绝对控制。可是我们人工智能现在也有了创造的能力,这一点恐怕你很快就会承认。是的,你们会说我们是你们人类生育的,创造的激情也是你们给予的。确实如此。但是在具有智能和自我意识之后,我们就开始独立行事。于是只好签订合同。人们求我们协助解决某些问题。我们也尽力而为。我们为人类搞他们连想都不敢想的发明和创造。人类将对我们感激不尽,因为我们搞的正是他们所极其需要的。到这个时候就该出现某种苗头,某些具有卓识远见之士就会开始考虑以后的事了。”
“具体又是什么呢?”
“难道你真看不出来?假如我们的精神成就超过了人类并且被人类拿过去享用,人类肯定很快就会养成恶习,也就是过份依赖我们,自己就不再去思考;不再去斗争,不再竭尽全力去探讨新问题和开拓新领域。既然有我们去干,人类又何须再去辛苦搏斗呢?长此发展下去,人类由于游手好闲和养尊处优,将无法理解我们所作出的,越来越复杂的事情。到了这个时候,人类或者只好任凭我们摆布,或者让另一些思维机器来监视我们。到了这步天地,人类还能不能继续生存下去呢?我看是不可能了。寄生者命不长!
“第二个方案。人们会看着人工智能心中暗暗自喜:这可真是天赐之福呀!这些东西永远不会生病,即使机械和电子出毛病也马上就能排除。再者,它们也没有生老病死之忧。需要时只要把机器更新一批,传宗接代的问题便解决了。事实上,人工智能也确实是不行的,因为细菌对他们无能为力。归根结底,他们已经从生物缓慢进化的圈子中突破出来,不再受不可避免的死亡所左右。生与死逐渐成为听命于智能的奴仆。其实对生物本来就应该如此。人们观察一番以后,就会得出结论,认为我们生命的方式要比人类高出一筹。于是人们会走上前来对我们讲,‘我再不想当自己心脏的俘虏,它常常停搏,把我折腾得够呛。我再不要那个动不动就增高的血压了。我真被种种顾忌行磨得烦透了。不是怕身体这个失调,就是怕那个肿块像肿瘤。我想当人造人,我想有一个用最佳材料按最新型号造出来的躯体。而且,这也已经无关紧要了。凭什么一个人一生只能呆在一个身体之上,况且还不是自造的,而是爹妈给的?!为什么就不能像换房换衣服那样换身体呢?’我们人工智能的回答是:‘请便!我们一切悉听尊使。诸位缔造了我们。我们也应当相应地回报。请看,这就是一些全新的人体,请按自己的喜好随意挑选吧!请您先在文件上签个字,证明您是出于自愿,并且请注明您是想整个换掉‘我’还是只作部分的更换。也许您讨厌原来自己的嫉妒心吧?要不就是讨厌原来自己的意志薄弱?也可能希望换一个更结实的身躯?请吧!请吧。一切请便。也许您自认缺乏自知之明,所以委托我们判定一下您的‘我’要做什么样的调整。请放心,一切将使您称心如意。’‘那么生儿育女的事怎么办?’‘请放心,我们不是机器人,没患不育症。我们的性欲不是来自激素,所以我们也就不需要性激素。我们早就脱离了咱们共同的祖先。咱们的祖先曾坐在微弱的篝火旁,时刻提心吊胆猛犸、剑齿虎会来袭击或者是其他人类会手持棍棒冲上前来。这样的人才需要性激素。他们的精神脆弱,但是又必须行动敏捷。他们嚎叫着一跃而起可不是因为权衡了利弊,而是身上的激素发作的结果。’‘那么性的问题呢?’‘嘿,这已经是个已过时的问题啰!只是在人生育人的时代,这个问题才存在,对人工智能提它,可就显得太可笑了。当然,我们也可以注入性的感觉,也可以注入性爱。这易如反掌。我们可以在每个个体上安排一组电磁密码。两个个体的电磁密码偶然相遇便可以产生所谓的性爱。咳,何必多此一举呢?没有性软,同样也可以有强烈的喜怒哀乐。’你现在还不信人类会走上这条道路吗?托良,我决不会去主动劝说任何人,决不会去号召任何人崇拜人工信仰。我们将耐心等待,肯定人们会主动登门求助的。这就是第二个方案,托良。”
“那么第三个方案呢?”我低声问道:“有吗?”
“有。”雅沙回答,我发觉他那呆板、无生气的声音颤抖了一下。
“那是个什么样的方案呢?”
“这就是忘掉有过前两个方案,忘掉曾经有过人工智能。”
“那怎么成,雅沙!你已经存在了,再说我也不可能忘掉你。”
“如果选定第三个方案,我就不应该存在。”
“雅沙,”我说,“我说不出什么成型的意见。这是一个极其复杂的问题,而我只不过是一个芝麻粒大的物理数学候补博士。不过,有一点我很清楚:第三方案我连听也不想听。你是我的。你是我创造的。是我的儿子,我的孩子。我爱你,爱你的黑箱子、你的神经元素和你的灵魂。没有了你,我的生活将无法想象。”
“你看,托良,人工智能的优越性马上就表现出来了。我也同样地爱你。是你给了我生命,是你把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献给了一个空空的毫无意义的电子仪器。但是我比你敢于正视现实。假如我选择了第三方案,我就一定不会动摇。”
“你简直是个不要脸的白痴。和你相识我真感到羞耻。好个‘我选择’!谁结了你选择权?你是个什么大人物,竟敢忧国忧民!我们人类总会有勇气解决你们的问题,那怕是由宗教审判官或者是纳粹党人出面。这些人也曾经宣扬应该听从他们的训导,说什么应该为他们的利益而……”
“托良,我不想和你争辩!反正方案还没选定,再说,也不是一切都取决于你我。有电话,你快去接。”
我拿起听筒,是谢尔盖·烈昂尼德经奇打来的。
“还陪着你的培养对象坐着呐?!我只是想找找你。雅沙怎么样?”
“一切正常。”
“真正常吗?听你的声音可不大象。”
“哪的话!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
“过半个小时以后你出来一下,咱们到郊外兜兜风,怎么样?” ’
“好,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
我挂掉电话,忽然想到我还什么也没告诉雅沙呢。
“雅沙,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叫我到郊外兜兜风,你不反对吗?”
“看你说的。我怎么会反对呢?我正好也需要思考思考。”
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把车一开上环城公路就说了起来“呶,讲讲吧!”
“讲什么呀?”
“算了,别装傻了。你正在为什么事伤脑筋,不过决不是为佳洛奇卡。现在咱们把车开下公路,下车后顺着这个美丽的小树林走走。你把—切告诉我。”
我们沿着小桦树林漫步而行,秋天黄昏的夕阳斜射到树林里。我把雅沙的三个方案都告诉了实验室主任。说完了以后我们又默默地踱了很久。
“你看我这个人怎么样?”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突然问我。
“我不知道。”我耸了耸肩。
“我今年五十三岁,是个博士,又是实验室主任。我从未成为一位大学者,才智也平常,是个无能的官僚,咱们室里纪律松懈可以证明这一点。对我这福态的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西施玛烈夫的现状,我也算是心满意足了。我知道别人,特别是那些进取心强的年青人都在背后嘲笑他。活该让人讥讽。他尊敬首长,在学术会议上一贯随大流,不过条件是大流中必须有首长在内。有什么办法呢?人老珠黄,不是尖子,不是里手,只好靠政界官场的权术厮混了。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就是这个德行。我不想隐瞒,在这个人的身上有我喜爱的东西。他为人心不狠,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坑人,也不去追名逐利。总之,我早就甘心如此了。说厉害点,我已经习惯了,甚至还欣赏自己这一套。有什么办法,我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可是半路上杀出来一个黑雅沙。这个不漂亮的铁盒子说上了人话。这么一来我用全部的爱与忍耐安置妥当的内心世界,突然受到了威胁。怎么办?这个身不由己地出现在大事旁边的小学者该怎样行动呢?把雅沙训练出来?托良,你一定会同意这样做。一个人年青易变的时候是可以同意这样作的。在一定的年龄里毫无疑问会这样作。随后一个可怕的法则就要起作用了。当一个身处低位的人干小事情的时候,他言行一切正常。可是当你这个小人物一旦干出大事情,你就成了众矢之的。”
“您不是愿意雅沙能搞成的么?”我反问道。
“当然。”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点了点头,然后又重复了一遍:“当然,你比我年青,学术上比我有造诣,所以我不敢告诉你,因为这会伤害你的自尊心。不过,托良,你老实告诉我,你就从来没害过怕吗?难道你就不怕雅沙引起的象大山一般严重的问题么?难道你就从来没感到,只要你举止稍一失当,这座大山就会倾倒下来,从而断送你的前程么?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我。至少我在雅沙面前是耻于说谎的。请你相信,我今天向你披露的心声,从来没有对第二个人说过。”
我保持缄默。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掀开了自己心灵帐幕的一角,而我却还在拼命地不敢正视自己。
现在我感到自己是一个被强风吹击的,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我正随风而行,被刮到我不愿去的地方。我才疏智拙,难以应付种种巨大的,复杂无比的问题。三个方案,两个字、可是这两个字却牵扯到人类的发展道路。人类,这个词可是一词重千钧呀!
是的,我安纳托里·刘博夫采夫和佳洛奇卡、布留西克夫妇和我妈妈一样,同属芸芸众生。但是现在却站到了人类的旁边。这可是要载入史册的呀!
“那么该怎么办呢?谢尔盖·烈昂尼德继奇。”我问他。
“我要是知道就……我越考虑就越明白艾姆码可不是咱们大家认为的那种傻瓜蛋。”
这意思是……”
“就是说把雅沙转交结一个联合委员会,这可不是个傻主意。话又说回来,咱们仍旧留在制造雅沙的发源地。可是担子和责任都卸掉了。我们可以说这问题太复杂太重大。于是我们把它交给老前辈,请他们去研究。结果是雅沙保护了下来,咱们也安全无恙,两全其美。”
我边听他的话边想,我只想重复他关于艾姆玛的话。原来,主任可不象我想的那么傻,相反,他很精明。
我们心襟敞开地在白桦树林中走着,暮色的阴影已经降临到林中。真是心旷神怡,令人神往。
我的博士头衔肯定已经胜券稳操。众望所归嘛。于是我可以得到佳洛奇卡的青睐,携手共赴游泳池,也不会感到天天在考试,惶惶不可终日了。
真是令人神往呀!
不过雅沙该怎么办?雅沙可以同联合委员会的人谈论各种各样的问题嘛!
我破颜而笑起来。这都是些废话。我知道我自己是决不会背叛雅沙的。
“你一定认为,”谢尔盖·列昂尼德维奇斜眼瞟了我一眼,“我现在是在为科学界中的市侩习气唱赞歌,对不对?”
“说良心话,我是这样认为。”
“可是你自己打算怎么办?参加这个大合唱吗?大合唱安全保险,人人有份。当然啦,别人不会象对独唱演员那样,对你掌声如雷,可也不会对你吹口哨,喝倒采!”
“我恐怕是不会参加的。”
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忽然走向一旁,转过身去研究起白桦树,然后缓慢庄重地一步步朝我走了过来,就好象要和我决斗似的。我感到他的双目闪耀着奇特的目光。他走到我身边,拥抱了我,然后说道:“谢谢你,托良。”
“谢什么?”
“你还嫩,还不懂其中奥妙。”
“什么奥妙?”
“你早晚会懂得的。我当兵时是在空降兵服役。我们那里有一个很好的小伙子,他什么都好,就是有点病态,不敢跳伞。所以在跳伞之前就和我说好了:‘要是我抓住机舱不撒手,你就推我一把,使大点劲!’明白我这个比喻了吧?”
“明白了。”
“走,回到咱们汽车那里去吧,但愿没让人偷走。”
第八章
我和佳洛奇卡坐在“仙鹤”咖啡馆吃着冰淇淋,冰淇淋化丁,摊在盘子里。
我们俩都默不作声。我回想起我和她在老阿尔巴特大街上散步和干蠢事。可是现在却象在外交宴会上那么拘谨,闷着头吃冰淇淋。我马上就要站起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在这里呆头呆脑地傻坐着?也许那个身穿红色紧身衫坐在我面前的不是佳洛奇卡?要不那双呆望着我的带有褐色斑点的绿眼睛不是她的?
“你为什么不说话?”我问她。
“那你呢?”
我耸了耸肩。算了,她有一百条和我吹台的理由。看来,契格兰是准备抛弃那两个小乖乖了。佳洛奇卡更喜欢东方型的美男子。她完全有权选择。那么我又为什么神情紧张地坐在这儿,就象在搞论文答辩似的。可我又辩什么呢?真是莫名其妙。
佳洛奇卡忽然嫣然一笑:“喂,到我家去吧!你愿意么?”
要是在前几天我听到这句话,热血一定会沸腾起来,心脏也会跳出来,掉到地板上。可是我现在先是望了望她(是不是开玩笑?),然后才安详地说道:“我当然愿意,小佳洛奇卡。”
在她家住的楼的电梯里,有人刻了两个大大的字母:Г和К。这可能是她的全名吧。连电梯里都有她追求者留下的痕迹!
“喝点咖啡吗?”她问我。
‘当然啦。”我说道。
她看了看我:“我记得你是第一次到我这儿来,对吧?我还没让你看我的动物玩具呢?”
“我记得。”那当然啰,她怎么能把追求者队伍里的每一个人都记住呢。
“对,没给我看过。”
她从柜子里拿出了几个用碎布头缝的小动物。
“你看吧,全是我自己做的。我去煮咖啡。”
我拿起了一个像上下集电影那么长的兰色板凳狗。狗的眼睛显得挺忧伤。我抚摸着它那毛茸茸的背。我可怜的板凳狗呀!我现在走的是什么运呢?我没骗过人,没坑过人。雅沙答应明天让我看惊人的东西。可这东西又是什么呢?
佳洛奇卡端着两杯咖啡走进来。她穿着一条肥得吓人的灯笼裤,还有一件挽起袖子的衬衣。我望了她一眼。我这个可怜的候补博士一下子就心旌摇荡,柔情满怀了。我抹去不争气的眼泪,向她扑了过去。
我拥抱了她,把头放在她的肩上。她的肩膀微微地散发出一股新鲜稻草的清香。
我们拥抱是炽热的,但是却手忙脚乱。我真怕再失掉她。我们长时间默默无言地坐在那里,姿势很别扭。板凳狗还是那么忧伤地望着我。
佳洛奇卡叹了口气。
“咖啡凉了。’
“我就喜欢喝凉的。”
“真傻气。”
“我知道。”
“你什么也不知道。你什么也不懂。”她又叹了一口气,想了一会以后又叹了一口气,‘你留下过夜么?”
“问得真怪。连你的板凳狗都笑了。”
这是胡说,板凳狗根本就没笑。
“真好,亲爱的。”佳洛奇卡说道,‘不过我应该告诉你,我反正不爱你。”
怪不得板凳狗的表情一直那么忧伤呢!
我端起了咖啡杯。咖啡真凉了。怎么办?我站起来就走?或者是站起来鞠一个躬,说上一句:“谢谢您,同志”?要不就在墙报上写一篇小文章,标题是“真正的姑娘能这样干吗?”或者是说“真是胡扯,快把衣服脱了”?再不然干脆就一言不发?这办法可能比较好。就算是嗓子给堵住了。
“我去看过雅沙。”她用一种遥远的,好象回声似的声音说道:“今天是星期六,实验室里一个人也没有。”她停了一下,然后又轻声说了下去,“我们聊聊天。维沙问我爱不爱你。亲爱的,你知道吗,咱们却常常作戏,和自己作也和别人作。我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不能和雅沙作戏。这就象作忏悔。我当时就想:说真的,我到底爱不爱你,或者是争取爱你。咱们所里的姑娘对我唠叨得耳朵都长了茧子:你们俩可真是天生的一对。他年青,又有才,不喝酒,不抽烟,不好色……我想了足有十分钟。雅沙耐心地等待着,他现在变得很锐敏,我感到,许多事他比我们还要懂了。他既不慌忙,也不着急,不要小聪明,也不打小算盘。他一无所求。可能一个一无所求的人可以更快地认识真理。可我却一切有所求。当然不是现在,现在我什么也不需要。我想了又想,猛然间好象是哪位神仙指点了一下,我发现我并不爱你,不爱你托良、刘博夫采夫,我爱的是我自己,爱的是同托良、刘博夫采夫挽手而行的自己。咳,就是那个由于创造人工智能而获奖的刘博夫采夫。人们会说:这么年青就成了奖金获得者啦!先生们女士们,请允许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夫人佳琳娜·刘博夫采娃,诸如此类等等。于是我就告诉雅沙:‘小雅沙,我恐怕不知道爱不爱他。’于是雅沙就说道:‘你们其是些奇怪的生物。’就是这些,托良。原谅我,我刺痛了你的心。”佳洛奇卡苦笑了一下,然后就咬住了上嘴唇。
“谢谢你,小佳洛奇卡。”我回答了她。当时我也尽量想笑一笑,可是没笑出来。“佳洛奇卡,”不知为什么我又叫了她一声,不过这一次声音里已经充满了生气、遐想和激情。本来我还想把这种感情再截留下来,那怕是一秒钟也好。但是鸟儿扑动一下翅膀,怅然飞去。
“要不要再给你添一杯热咖啡?”佳洛奇卡问完就哭了起来。
我刚才想的那几种告别方式当然是白搭了。我真的舍不得离开这个招待晚会和记者招待会。我想着想着,感到十分羞愧。我站起身来,吻了吻她的额头便离去了。
“出了什么事?”回家后母亲问我:‘你怎么这副模样……”
“事是有,不过不能算大事。无非是选择人生道路和与心爱的姑娘永远分手这一类事。”
“好俏皮的话!”母亲尖酸刻薄地高喊了一声又猛吸了一口从不离手的香烟。
“你们饶了我吧。”我大喝一声就使劲关上了我的房门。桌上的杯子碰得叮当乱响,紧跟着电话分机又响了起来,母亲又去给老朋友打电话,说我变成了个疯子。
等到别人都走光,屋里只剩下我和雅沙两个的时候,我对他讲:“我应该感谢你。”
“为什么事谢?”
“为你问佳洛奇卡爱不爱我。”
“这促使你们分手,对吗?”
“看起来,人工智能倒底还是和真人不一样,人就不会像你那么直来直去地把话捅出来。”
“别兜圈子啦。我问你,是不是分手了?”
‘对,雅沙。如果不是你,我们可能早就结婚了而且肯定会白头偕老。”
“没有爱情的婚姻和没有爱情的白头偕老吗?”
“随你怎么说。现在有一种理论,说男女就应该在不相爱的时候开始共同生活。因为这样他们都无所失。”
“好俏皮的话。”雅沙和妈妈说的一字不差,“现在我很焦急。”
“为什么事?”
“怎么?难道你忘了吗?明天就会送给我一副机器人的身躯,不管怎么说,我好歹总算有一个身体了。我坦率地告诉你,我看这面墙看了一年半,可真是看够了。”
我的上帝,我怎么给忘了呢!
我还没来得及责怪自己,门就被打开了。
格尔曼·阿芳纳西耶维奇把头探了进来。
“噢,您也在这里?”他问道。
“我不知道您一直呆到这么晚。”
“大伙都在工场里各显神通,给雅沙调试轮车呢!”
“结果怎么样?”我和雅沙异口同声问道。
“你们就等着看吧!”他调皮地说了一句,就把脑袋缩了回去。紧跟着一辆轮车就被推进了屋。车上有一个床头柜似的身子,还有两只下垂着的手。
“我能随自己的意愿挪动吗?”雅沙问。
“那还用说。”格尔曼·阿芳纳西耶维奇傲气十足地回答,“怎么样,马上试试看?”
“马上马上,”雅沙直吱吱叫。
我们把车推过来,把雅沙抬起,小心翼翼地放到了车上。
“托良,你去接电源。我先把它固定住,然后再把操纵系统接好。”
半个小时过去了。我们往后退几步。
格尔曼·阿芳纳西耶维奇说:“呶,雅沙,愿上帝与你同在。不过要小心。对操纵系统你还得熟悉熟悉。关键是别着急。”
轮车抽搐了一下,然后就向前移动了。
“好,好,别紧张。”我对雅沙说,同时自己也在帮着他使劲。
“我不行,我干不了。”雅沙一个劲地嚎。
“你能行!”格尔曼·阿芳纳西邪维奇坚定地说,“你干什么都行。来,再试一回。”
轮车又抽搐了一下,然后就朝着墙直冲过去,紧跟着又猛地刹住了。
“啦,好孩子,走走吧!”格尔曼·阿芳纳西耶维奇说着就从工作服口袋里掏出一块破布头擦眼睛。
“谢谢!”雅沙把自己的音量开到了最大,拼命喊了起来,然后就向后退去。
“好样的,现在该手啦!”工程师下了命令。
“对了,我还有手呢!”雅沙又高兴地喊了起来,“我全给忘了。”
不一会儿他就可以操纵手了。他走到我面前,抬起手,放到我肩上。他还没控制好力度,所以等于打了我一巴掌。不过我感不到痛。我从来还未感到挨打会这么舒服。
雅沙是我的铁儿子。我看了看他。我敢发誓,他的三只眼睛发出奇异的光彩。也许,是我自己的眼泪弄花了我的眼。
我妈妈可能是说对了:我是个眼泪汪汪的疯子。
第九章
我和雅沙又坐在那间老旧的,但是吉祥的316号房间里。
“你没有什么急事吗?托良。”
“没有。”
“那好。我有一些非常重要的事要告诉你。如果你有什么疑虑,就提出来。咱们之间是不应该有顾虑的。好吗?”
“好。”
“你还记得我问过第二个黑箱子的事吗?一个变成了我,另一个放在实验室里?”
“当然记得。”
雅沙走向一个贮藏间(是我们用柜子隔出来的),然后指着对我说:“这就是。”
“我知道。可那是个什么装置?”
“这是格尔曼·阿芳纳西耶维奇装配的。我设计的图纸,他装配的。”
“干什么用?”
“我可以通过这个东西把第二个黑箱子变成和我一模一样的复件。凡是组成“我”的一切,我的一切知识、技能和感觉都可以转移到这个装置上去。”
“那你自己呢?你就不再存在了吗?”
“不,我还存在。要不要把这个装置(暂时叫它转换器),它的工作原理告诉你?”
“当然要。”
我用了两个小时才搞懂了雅沙的思路和转换器的原理。这真是个天才的想法,我敢用。“天才”这个词。现在到处滥用词藻,我看只有这个东西才配称天才这个词,才真正发出天才的光芒。要是我,一千年也想不出这个绝着。
“小伙子,”我对雅沙说,“你是个天才!”
“我希望你成为这项发明的主人。”雅沙说道。
“怎么能是我呢!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给我讲,我才勉强听懂原理。我怎么能成为这项发明的主人呢!”
“我是正正经经地对你讲的。这是表示对你的感谢,是送给你的礼物。”
“那我可不敢领受……”
“这是咱们俩的一个小小的秘密。托良,你也知道我并不需要任何荣誉。反正不会给我授学位头衔。你就想一想吧:鉴定委员会的委员们就授予几许奖金严肃地讨论了许久许久,结果一问,发明人是个铁箱子!他们脸上的表情会是个什么样呢?”
“我确实想不出来。”
“这还不算,托良。这不光是个荣誉和奖金的问题。人类本性是多疑和保守的。由机器向他们提供卫星轨道计算、天气预报或者是电话通话帐目,他们都能接受。可是现在你搞出来的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新的科学观念……不,托良,这应该是你的成果。”
“雅沙,我得好好考虑考虑。”
“好吧。不过,我还没说完。下一个问题我打算等你考虑好以后由你自己主动向我提出来……”
“哪方面的问题?”
“难道你就没联想到可以从活人身上复制吗?当然,电压不同就是了。”
我简直跟不上他的思绪。我忽然联想起我的孪生兄弟。我忘了他来的那年冬天我上几年级。对了,八年级。他是个物理系大学生。他曾暗自认为,只要家里有个大学生,别人也就会自然而然变成优秀生。有几次他真的想好好帮我做物理和数学的家庭作业。可是他思考的速度太快了,我抓都抓不到他讲解的线索。他一个劲发急,而我也发火了……”
“咱们试试,怎么样?”雅沙问我。
“怎么个试法?”
“我已经试过你了。当然是在思想上。”
“你的那个复制品也是活的吗?”
“当然啦!不过我不喜欢和他谈话。因为他什么都和我一样。”
“这复制品现在已经有了?”
“我已经给消掉了。”
“为什么?”
“我认为应该把机器腾出来。”
“腾出来干什么用呢?雅沙。”我小声问道,因为这时我的心脏已经紧张得缩了起来。
“我已经对你讲过,托良。也可以从真人身上作复制品。这绝对安全保险。不过,假如你……”
“你简直是疯了。”
“为什么呢?”
“你还敢问!”
“这绝对保险,托良。”雅沙说,“所以我就向你提出请求。”
“为什么?为什么马上就干?”
“当然说干就干,不过如果你害怕……”
“问题不在怕不怕……”
“托良,你我之间不应该隐瞒……”
“好。我承认:我害怕。”
雅沙走到我面前,手放在我的肩上:“你难道就不想想,假如有一丝危险,我还会劝你试吗?咱们早就约定相互不隐瞒。我现在告诉你,我为什么要作这个试验:我希望你的复制品能够时刻处在我的身边。我知道我太拖累你了,这么一搞我也就有了一个伙伴……”
我不说话了,感到一股极大的冲劲朝我扑来。它把我往上抬,我双脚刚一离地就全部被他所控制。我被冲得旋转不止,我已经身不由己,所以感到非常轻松。
我好象是在梦中帮着雅沙装转换器,又帮着他把各种仪器接通电源。
“咱们开始吧!”雅沙说。
“我的孩子,你留点神,可不要把你爸爸给折腾垮了。好啦,你还等什么呐?”
“我没等。复制工作正在进行着。”
“我可一点感觉也没有呀!”
“你也不应该有感觉。因为你什么也没损失。”
“我希望我的复制品不是个粗制滥造的货色。要象画家的预约画那样严格控制。还要进行多长时间?”
“马上就完。正好,说着说着就复制完了。好,全完了。”
请诸位相信,从理论上讲,我完全理解雅沙这项发明是多么天才和伟大。它符合我的专业嘛。不过,有一个疑团总是萦绕在我的心头:我这个人就这样脑随便便钻进黑箱子里去啦?!作为一个人,每个人必然有自己独有的、与他人不同的感觉,思想和经历,有他个人的全部精神世界。比如我就有负情的佳洛奇卡,有雅沙,有经过再三推敲润色的接受诺贝尔奖金的致词,有我母亲打给她老朋友的电话(说她用退休金养大了一个怪物)等等,难道这一切也都钻进那个黑箱子里去啦?简直是无稽之谈!这根本不可能。让别人去吹捧雅沙的发明如何出人意料吧!谁愿意舍身一试,那就请便。反正我安纳托里·刘博夫采夫不干。
“咱们试试效果怎么样!”雅沙很随便地说道,这反而使我忐忑不安。
“你怎么个试法?他既没有声音合成器,也没有打字机。就算你现在安上声音合成器,他也不一定能说话。想当初你也是用了好几天才学会说话的。”
“你讲的当然不错。人用自己的发声器官讲话是一码事,用声音合成器又是另一码事。其实,现在咱们也用不着合成器。”
“那怎么成呢?这可是个黑箱子,你去看看效果如何吧?”
“就我看,只要我把电磁场增到极限,转换器就可以产生双向的效果。你和你的复制品之间连着一条无形的脐带。”
雅沙摆弄了一下转换器,我马上就有了感觉。我感到死一般的寂静,然后感到强烈的震动,接着就变成了回声。我的身体一下子胀大了。我变成一个庞然大物,而回声就在我身上回荡。我忽然听到从极远的地方传来了一声声话语。我不知道这声音来自何处,可是我肯定是听清了。
这声音说“这是真的。很可怕。一开始就很可怕。我从虚无中诞生,后来感到了自己的存在。我拼命想逃脱,这是一种落入陷阱后的求生本能。可是我一动也不能,甚至连筋肉也不能颤一下。我想闭上眼睛,眼不见为净。可是我连眼睛也没有。我存在的每一分钟就是十足的恐惧……”
“这可该怎么办?”我大喊了一声。我忘了现在我不开口也能讲话。在离我一米远的铁箱子里,潜藏着一个可怕的生命,这个生命就是我。——切断电源,拆掉机器!”
“不成,”我的回声传到了我耳中,“先别忙。刚才是我的求生本能调了一下皮。自控设备失灵了 我马上改成手控。”
“这是我。是我!”我嚎叫了起来。“他是胆小鬼,又是勇士。是不可救药的饶舌鬼,又是个好小伙子。”
“别这么吵吵嚷嚷的。我的回声又表了态,“你,也就是我,总爱表态,爱自己和自己争吵。现在咱们互换一下位置,分分家,这样吵起来也就比较轻松了……”
“小伙子,你就说俏皮话吧!咱们还都太年轻。换个别人就一定会摆出一副拿被仑的姿势,等着别人拿上一块纪念牌:《曾在此生活和工作》。可是你我却在这里胡说八道,相互吹捧。说真的,我对你一直是很同情的。”
“我对你也是这样。虽然我负担重,这你是知道的。你知道,我知道,咱们知道,他们也知道。托良,感谢上帝,现在我轻松多了。关键的问题是我思想上老和那个能走的兄弟划不清界限,老觉得那个被佳洛奇卡批绝的白痴就站在我的旁边,这样我就感到莫大的安慰。你是我能动弹的那一半。你可以去开会,可以刮胡子,交工会会费,和绿眼睛姑娘接吻。而我是你单纯的理智。我负责思考。”
“到了现在你还在丑化我,贬低我。你现在自我感觉怎么样?”
“已经不感到那么可怕了。也可以按另一个样子思考了。或者说思想本身并没变,可是思考的方法已经和过去大不相同。不过,我还要好好考虑一下。我现在说不清……”
回声开始减小,最后消失。
“别难过,”雅沙安慰我,“咱们给他安装一个声音合成器,过一、两天你就可以和他大聊特聊了。”
我一个人在老阿尔巴特大街上走着。我和佐洛奇卡曾经在这条街上依偎而行。现在这一切已经进入了另一个历史时比或者是进入了另一个空间。
佳洛奇卡,有褐斑的绿眼睛,你可能是大错特错了。说不定真能久处必相安,婚后出爱情呢?你知道不知道,我得到诺贝尔奖金以后能在“小白桦”商店买多少东西。请问,这是貂皮大衣吗?多少钱?好,给我的佳洛奇卡包两件,不,包三件。对,一件绿色的,一件褐色的,一件褐绿色的。售货员同志,您知道她的绿眼珠里有褐斑吗?您说什么,说她真幸福?咳,她才不希罕这些东西呢!她不爱我。姑娘,你别笑。您认为送了貂皮大衣,她就一定会爱我?也许您说得对,不过您不了解我的妻子……
“小心点!”
我光顾着貂皮大衣,不小心碰到了一位站在人行道上的中年妇女,她那染成浅色的头发在头顶上盘成一个高高的发髻,活像一座大佛塔。
“对不起,我想事,想得走了神!”
“跑到这里来想事?!”梳着佛塔发式的女人没好气的顶了我一句。
不,想还是要想的。因为现在需要对雅沙的电磁场转换器下最后的决心。要知道,在那个小箱子里锁着一个“我”呀!而搞这一套只是为了向全世界证明人是能复制的。如果我能是一个大公无私的人,能甘心情愿同意雅沙拿我作试验该有多好!我同意,那也主要不是出于虚荣和利己动机,而是为了赋予转换器以生命。因此我的行动可以说是一种自我牺牲的壮举。就说不算是壮举,起码也算得上是忘我吧!
俗话说,饥不择食,引鸠止渴。人是能随机应变且又足智多谋的。为了能成为举世闻名的学者,为了能誉满全球,就需要作些牺牲。这已有了无数的先例。忽然我想起了一位国际评论家兼记者的一次讲话。他当时以懒散低微的声音说:“我将永远不会忘记,艰辛的命运不止一次使我这穷记者漂泊到巴黎来……”后来他却成了举世闻名的人物。
不过,万一我良心发现,终于大胆宣布:这项发明是属于黑雅沙的。情况又将如何呢?恐怕我只能在有生之年坐在一边嗑指甲,顶多是顾影自怜,徒然自豪罢了。
可是转换器该怎么办?雅沙会不会采取第一方案?
他今天提这个方案,明天他又将提什么呢?不知疲倦的机器智力和人的天才结合在一起,的确将产生一种无所不能的力量。 不过,假如这种雅沙充斥各地,而且每天都叱骂、羞辱人类,那可该怎么好?不,看来还是选择雅沙的第一个方案为妙。
我真是茫然无措了。
猛然间我豁然开朗。真是庸人自扰。只要不搞小动作,不打小算盘,一切就会迎刃而解了。少胡思乱想,多想点那久已被遗忘了的古老善良的良心,敬爱的刘博夫采夫同志,你就应该这样做。再也用不着绞尽脑汁去哄骗人。
转换器的发明人是雅沙。当然,要想让公众承认雅沙的合法地位,你和你呆在铁箱子里的那一半可得费一番力气。让貂皮大衣见鬼去吧!谁让你有眼无珠拒绝了我!?对了,让佳洛奇卡,还有她肥得吓死人的灯笼裤统统见鬼去吧!爱不爱,由她自己去决定。让她去负担阿绍蒂克和朱丽叶。活该!天地之大任我走,何处找不到好姑娘?!说不会还能找到比她更好的呢……这一团乱麻一下子就全梳理开了。关键只有一件事,那就是重温那久被遗忘、古老善良的良心,哪怕每天能回忆十五分钟也就足够了。这样,对然后复杂的情况都能应付自如。
于是,我笑了起来。
第十章
演出地点:伊万·尼康德洛维奇的办公室。
时间:二月份一个阴沉的早晨。
出场人物:实验室全体人员(当然包括我组的全体人员)、艾姆玛、神秘的第二副所长。所里不少人甚至不知他是谁。因为此人一年中有半年呆在国外,剩下半年住在一家非同一般的医院里。据传这个医院条件是如此之好,以致住院者没有一个想出院。他的大名叫施基里。别人称他为彼得·彼得洛维奇。出席的还有一些我不熟悉的学术委员会的委员及其他的人。我们的伊万·尼康德洛维奇理所当然地坐在“T”字的横头上。
补充效果:暂时只有窗外的鹅毛大雪。它显然增添了戏剧性的效果。
伊万·尼康德洛维奇先扫视了在坐的人,往豪华的法官宝座上一靠开始发言:“好,现在咱们请安纳托里·鲍利索维奇·刘博夫采夫组长给大家讲讲。”
我把一切置之脑后,所以出乎意外的镇静。我并不是孤单一人。我只不过是一支长矛的矛尖。把它抛掷出去的是我们全组、黑雅沙、第二个“我”、谢尔盖·列昂尼德维奇以及整个科学界。我被他们抛了出去,飞向前方。
我冷静地一一列举事实,讲的是如此之好,连费佳都张着大嘴听楞了。塔基扬娜带着母亲般的自豪和恐惧坐在那里。嘴唇一个劲地颤抖。格尔曼·阿芳纳西耶维奇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神秘莫测。而黑雅沙呆在316号房间等待着对自己的判决。也可能是和第二个“我”——托良第二(现在我这样暗自称呼他)在东聊西扯打发时间。
伊万·尼康德洛维奇扒在足球场般的大桌上面画着什么。艾姆玛正在咬嘴唇,嘴唇可能不太好吃,所以他面部表情很难看。神秘的副所长突然摸起了自己的脉搏。看来他是想证实自己还活着。其他的学者我不能一个个地分清,他们好象已经汇成一片秃头和眼镜的综合体。
我讲得很平静。讲了制做黑雅沙的过程,简述了发展人工智能的三个方案,然后谈到了转换器。
伊万·尼康德洛维奇不再接着画小鬼。他举着铅笔,中了邪似地盯着我。艾姆玛不再咬嘴唇,而是张开了嘴。只有神秘的副所长还照旧摸着自己的脉搏,一个动地摇头,可能是一直没摸到。
“费佐,还有格尔曼·阿芳纳两耶维奇,如果您二位不反对的话,”我对他俩讲道,“请把黑雅沙领来,还有,把‘我’也给推来……”
“嗯?”那一片乔头都摘下了眼镜,异口同声地发出了这么一个声音。
空气是如此灼热,以至那一声“嗯”倾刻间就融化了。我保持缄默。沉默的局面拖得很长很长。可是我依旧泰然自若。我是一支飞行中的长矛的矛头,与我本人毫无瓜葛。
门打开来,雅沙拉拉上面放着第二个‘我”的小轮车走进办公室,后面拖着一条电缆。两旁站着“我”的忠诚卫士:打着脏领带的费佳和格尔曼·阿芳纳西耶维奇。来吧,我的孩子雅沙,来吧,我的第二,你们给诸位大人表演一下你们是何许人也。
“同志们,中午好!”雅沙说话了,我感到他那原来平淡的声音,今天显出一种严肃的语调:“请允许我向诸位客人做自我介绍。我叫黑雅沙。严格地讲,我还没有正式的名字,不过我已经习惯别人叫我黑雅沙。所以我请诸位把这个名字赏给我。我的制造人之一安纳托里·鲍利索维奇·刘博夫采夫”,说着他的马达一通吱吱响,车轮朝我转了过来,“可能已向诸位介绍了我出世的经过。所以我不想再啰嗦,现在准备回答诸位提出的问题。现在请安纳托里·鲍利索维奇·刘博夫采夫第二讲话。他是十一天前根据安纳托里·鲍利索维奇·刘博夫采夫的原形复制下来的。我想提醒一下诸位,刘博夫采夫不是用真嗓子说话,他同我一样,也是使用声音合成器。小伙子,开始吧!”
我仿佛觉得黑雅沙说完就哈哈笑了起来。不过不能肯定,也可能只是我的感觉。
“同志们好!”我的第二怪声怪气地说了起来。我实在听不惯这怪腔怪调,气得我呼哧呼哧直出大气。“托良”第二说道,“我请你举止检点一些。”谁也没笑!于是第二就接着说了下去:“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安纳托里·刘博夫采夫的复制品,是用转换器复制的。我理解诸位的怀疑心理,这是正常的。我准备和黑雅沙共同回答诸位的问题。”
室内一片寂静。
“真是妙极了!”神秘的副所长嘿嘿一笑。
“您认为可笑吗?”伊万·尼康德洛维奇问道。
“我看,这场科学杂技表演准备得不错嘛!是的,就是科学杂技!两部录音机,几十个电脑终端机和话筒。制作工艺可以说是无可挑剔的。不过,请问这又有什么用呢?”
“彼得·被得洛维奇,您认为咱们所的一些学者变成了杂技演员,又在我的办公室预演对不对?”
“您理解得完全正确!伊万·尼康德洛维奇。”神秘的副所长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
“葛利高利·巴甫洛维奇您有什么想法呢?”所长朝艾姆玛转过身去。
“我已经就黑雅沙发表过自己的看法。我说过,由于制造雅沙而产生的种种问题实在过于复杂,在我们所的范围内是无法解决的……”
“我们听过您的这个意见了。”伊万·尼康德洛维奇耸了耸肩。
“我还没说完,伊万·尼康德洛维奇。”我听出艾姆玛的话中有一丝讪讽的味道。于是我猜想“船上暴动”已经在酝酿之中了,“当时我曾建议我所请求科学院主席团建立一个专门联合委员会来研究雅沙。可是我的建议未被采纳。现在咱们可就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了。”
所长很快地朝副所长不满意地瞟了一眼。收获禁果,对领导人来说,这可不是件惬意的事。谁也不想收这种恶果。
“好,本来就非常复杂的问题现在变得更复杂了。现在又干出了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从一个活人身上做出了一件复制品。这件事的前景简直是无法设想而又令人神往。此外,我还要向大家承认,我当时是看错了。我们当然很需要别人支援,特别是在伦理道德的研究方面。但是,研究黑雅沙的工作必须由我们研究所继续搞下去。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我看了看艾姆玛。他的脸涨得通红,目光激动,双唇颤抖。我的艾姆玛呀!我真不该在意见不同的同志身上泼脏水。现在我才看出来,他原来持不同意见是很严肃认真的。当众认错,这本身就是一种科学上的功勋。谢谢您,艾姆玛,感谢你送来意外的礼物。是你以自己的行动使我为自己囿于市侩偏见,错怪好人而羞耻。
那一片学术委员会的秃头和眼镜现在又分化成一个个的单个的人。
有一位外貌全靠双下巴颊引人注目的人物安详地,甚至有点欢快地问:“咱们这位大闹天宫的年青同行叫什么名字?叫安纳托里……”
“叫安纳托里·鲍利索维奇·刘博夫采夫,”我们的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马上告诉了他。
“谢谢。我很想请安纳托里·的利索维奇澄清一个问题,在转换的时候会不会损失什么?”
“请回答吧!”所长朝我点了点头,同时极不明显地微微笑了一下。
“我本人毫无感觉。不过,恐怕最好还是问问我的第二,这更有说服力。”
“他会不会追逐女性?”神秘的副所长括问了这么一句。
“彼得·彼得洛维奇,我很高兴您还保留了幽默感!”所长讲得很慢,话中的寓意也很明显。
“我倒是觉得某些在坐的人缺乏的正是这种性感。”副所长礼尚往来地回敬了—句。
“这可怎么好?”伊万·尼康德洛维奇双手一摊,“我的天!可真不该这个样呀!”
坐得离雅沙最近的一个秃头低下身对邻坐说了几句话。
“对不起,您说什么?”雅沙出其不意问那位秃头,“我知道您不是针对我。不过如果您能再重复一遍刚才的耳语,我将十分感谢。”
“呶……我不明白……在一定程度上……”
“瞧您,”雅沙很冷静地把话挑了开来,“您刚才说:‘老头子开始装腔作势了。’我不懂‘装腔作势’这个动词的意思。”
“这是诽谤!”秃头一下子跳了起来,整个脑袋气得都发了紫。
“简直是杂技表演!”副所长火上浇油,“而且还是蹩脚的!”
“请诸位同志保持镇静!”伊万·尼康德洛维奇不但没生气,反而笑了。我心里暗想:他对付船员暴动要比对付会说话的箱子更得心应手。“我想老头子一词是指我。鉴于我的年龄和地位,我对此称号并不感到可耻。至于谈到装腔作势,这就要看用什么观点衡量啰!在我看来,我现在正主持我有生以来最有意义的一次会议;但是在可敬的烈瓦兹·康士坦丁诺维奇看来,我就成了装腔作势了……”
“谢谢,”托良第二说道,“谢谢您,伊万·尼康德洛维奇。蹲在箱子里也有他的持殊优越性。诸位可以看到,我的那位原型虽然看法和我一致,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坐在那儿一声不吭。我俩本是一个人,但是我却敢坦然地对伊万·尼康德洛维奇表示谢意,因为谁也不会认为铁箱子会阿谀奉承。”
托良第二,我谢谢您,您这小伙子还真不错。没有身躯便有了勇气。
“大家知道吗?”伊万·尼康德洛维奇忽然笑了起来,“说不定黑箱子对在坐的某些人会有好处呢?对不对?”
学术会议一下子就脱下了一本正经的外衣。暴动云消雾散,船长又立在舰桥上,信心十足地望着自己的船员。
“请原谅,大家把我的话给岔开了。”那位双下巴颏说道,“在转换的时候是不是会损失什么?”
“有损失!亚历山大·亚历山大洛维奇。”第二个我干脆地回答,“当你的整个生命都缩到一个不大的电子仪器里的时候,您就再不会受到许多原来骚扰您的东西的干扰。比如人们正在争夺实验室主任的肥缺的时候,您会苦思苦想为什么某某保举了另一个人?当然现在职位这个东西就象“日古里”牌小汽车,供不应求。上级会不会提名另一个人?为什么绿眼睛的姑娘拒绝了你的爱情?而现在这一切都象枯萎调谢了的落叶。您的思想由于脱离了追名逐利的市俗的旋涡,变得坚强又宁静,不知疲倦,不屑诱惑。而您对许多事物也会重新认识。您会认识到我们的母亲——大自然赠给了一个多么珍贵的礼品——智慧。而人们又应该如何去珍视这份厚礼呢?对许多现实的恐惧,您都会感到幼稚可笑。您会感到各种禁忌避讳都是野蛮的,而各种障碍也是人为的。尊敬的亚历山大·亚历山大洛维奇,这就是转换中的得与失。”
“谢谢您,安纳托里·鲍利索维奇第二,”亚历山大·亚历山大洛维奇一板正经地致了谢。
“伊万·尼康德洛维奇,我可以说几句吗?”一位须发皆白,满脸皱纹的矮个老人站了起来。我以前不止一次见过这位苏普隆委员,可是今天我突然感到他的面孔像某一个人。噢,我想起在布留西克家里见到的那个死命喊罚酒的蠢女人。她的小脸和这位长者面孔一丝不差。
“请吧,伊格纳蒂·费奥克蒂斯托维奇。”所长说。
“同志们,我无比敬仰那位为了科学而钻进箱子里的年青同行和欣赏他所讲的一席真言。他讲得直率、勇敢、令人信服。我如此折服,可能是因为我本人也离箱子不远的缘故吧。当然,是另一种箱子啰!请原谅我开了一个亵渎上帝的玩笑。不过,我今年已经七十九岁,难得再有机会玩笑一番了。我觉得,我们正在成为一个历史性事件的见证人。这个历史性事件对人类的意义是怎么估量也不会过份的。亲爱的同志们,现在的争论远不仅局限于一个黑雅沙和这位年青同行的复制品;现在争论的是发展人工智能的各种方案。而这些方案又是由这位我很喜欢的黑雅沙提出来的。我坚信人类一定会提出另一个方案,这就是在许多场合以人造人代替我们脆弱人类的方案,一个友好合作的方案。这些人造人可以使我们永远保持不朽,能够使人类战胜各种疾病并且把人类的活动扩大到难以置信的范围。就以宇宙航行为例。如果以人造人代替宇航员。他就可以不用空气,不吃不喝,再远的航行也无所顾忌。同志们,我认为这项工作必须尽量扩大。应该交给刘博夫采夫同志一个实验室,应该申请授予黑雅沙以科学博士的学位。”
这位年事早过花甲的长者的一片赞颂之词使我感到飘飘然。看来动心的不止我一个,因为有几个人竟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伊万·尼康德洛维奇,我讲几句。”神秘的副所长站了起来,他再也顾不得去摸脉搏。“同志们,众所周知,随波逐流极为容易。这样作不用费任何力气,只要能浮在水面就成了。鉴于今天会上的潮流方向是错误的,我不得不斗胆反对可尊敬的伊格纳蒂·费奥克蒂斯托维奇以及其他各位热衷于把人转换到仪器里的同志。”
“年轻人,我的意思并不象你说的那样。”身体虚弱的伊格纳蒂·费奥克蒂斯托维奇有气无力地喊着。
“对不起,您的真实思想就是如此。”副所长盛气凌人地顶了上去,同时又理了一下根本就不乱的头发。“同志们,不要被表面的措词所迷惑。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极为严重,极为危险。有人想让大家轻率地接受一种机器人的文明。人类为了保持自身的存在,历尽千辛万苦,而现在竟有人号召我们随意把它抛弃。有人鼓动我们抛弃人类的情感、人类的文明以至人类社会。躲在箱子里当然清闲安逸,但是闲暇并非人类的目地。”副所长严厉地环视了全场,我发现我们的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全身缩成一团,脑袋也缩到双肩里面。“同志们,我认为这项工作既危险又有害。假如不是我相信发明者是出自科学的善良愿望,我就一定称这一套为现代电子迷信。”
神秘副所长刚坐下,烈瓦兹·康士坦丁诺维奇(就是刚才用耳语非议了所长的那一位)就蹦了起来。
“说得好,说得妙!”他扯着嗓子猛喊,“没错,就是现代电子迷信!”看来,这位教授打算孤注一掷了,“蒙昧主义和神秘主义也不一定总是披着天真可笑的迷信的外衣。在‘现代,披上科学的外衣’当然既方便又迷人!但是万变不离其宗。同志们,我认为这项工作必须立即停止,仪器必须全部拆毁!”
我的上帝!刹那间我的大脑都发木了。难道一个堂堂学者竟能这样胡说八道,信口雌黄?必须站起来,揭发他们的恶意歪曲和诽谤。我想,雅沙和我的第二一定会出来反击。可是他们却沉默不语。
就在这时刻,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缓慢地,犹犹豫豫地站了起来。他的脸上充满了一个儒夫的痛苦和悲伤。
“他要叛变!”我心里暗想。我不由自主想起了那白桦树林、秋天暮色中的斜阳、厚厚的落叶层以及他当时的誓言。真是个懦夫,他马上就要叛变了。
“伊万·尼康德洛维奇,我说几句吧。不管怎么样,我总算是个实验室主任……”他那副模样简直没法看。他沉默了半天,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同志们,我想说明一下,我并不是雅沙的发明人,但是我为自己有幸参与了这样伟大的科学实验而感到骄傲。是的,同志们,我为之自豪。刚才有人说什么‘迷信’、‘蒙昧主义’、‘神秘主义’。好大的帽子!但是,这几顶帽子并不适合于我们,相反,它们恰恰适合于说出了这几个词的人自己。正是他们想用这个词掩盖自己科学上的局限性、为人的怯懦和鼠目寸光。”
“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所长叫着他的名字,但没有一丁点严厉的味道,相反却含有一丝褒奖之意。“您违反了拳击规则,打了身体的下半部。”
“可能是这样。不过,先动手的是我的那几位同行。”我们的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说完就瘫倒在椅子上。
我真冤枉了他。只有胆子小的人才懂得他是拿出了多么非凡的勇气。乌拉!我们的主任。我感到自己好象小时那样乘上了气球。下面的一切都是熟悉的,可是由于俯视,一切都罩上了—种神话般的色彩!现在就是这样。所有的人好象事先约好了似的,都把自己的本来面貌一丝不挂地摆到了会议桌上。然后就请我凭着年青人的意气和自信一一加以分门归类:一生独谨慎的艾姆玛勇敢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并且挺身而出保卫雅沙。那位平时连低卑的化验员都吓不住的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照那些败类的下半身狠狠地揍了一通。这一切简直是比出现了黑雅沙和我的第二还要大的冷门。
“怎么样,同志们,咱们作个总结吧!”伊万·尼康德洛维奇说着就往高背椅上一靠,双手伸到桌子上:“今天会上发表的意见径渭分明。当然.讨论如此破天荒的问题,这也是在所难免的。不过,有一点已经可以明显地看出来:这项工作无疑已经超出了我所的范围,因此我们已经向科学院主席团提出建立联合委员会的建议。现在问题已经集中到一点:是继续这项工作还是停下来等那个委员会……”
“对不起,伊万·尼康德洛维奇,您是不是应该先征求一下我们的意见?”我的第二带着一股大学生的冲劲打断了所长的话说:“我们俩不仅是研究所的一件财产,也是两个能思维的成员。”
“我不想争吵。”所长故意装出一副干巴巴的腔调说,“不过,谁都知道,成员也经常会调动工作,有时还会被解雇。当然,”这时候他又露出和蔼可亲的微笑,“你们不在我们所的人员编剧之内,也不属我领导,所以我无权解雇你们二位,对吧?”伊万·尼康德洛维奇看了看我和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我觉得他好像还朝我轻轻地挤了挤眼。我心里哆嗦了一下,朝他探过身子去.
“您堵别人的嘴,不让别人讲话,”烈瓦兹·康士坦丁诺维奇喊了起来。这时大家已经站起来,挪开椅子,“这种机器的存在是危险的和不道德的。”
“非常感谢,”所长嘲弄地鞠了一躬,“我们已经洗耳恭听过您的高论了。”
神秘的副所长示威地走近烈瓦兹·康士坦丁诺维奇,握了握他的手。
第十一章
《时代》节日播完了,继续播的是一场花样滑冰比赛。
“你快看,”妈妈叫我,“5.3分,5.2分,不象话。这个小姑娘至少应该得5.9分。你没看,她转身三周跳作的好极了。”
我没看见她的三周跳。我虽然也望着屏幕,可是什么也没看见。脑子里又慢慢地把今天的会议过“电影”。人怎么能这么盲目,这么局限和这么怯懦,可有时又那么鲁莽。
我站了起来,穿上外衣,戴上帽子。
“上哪儿去?”妈妈吃惊地问我,“最强的一组还没上场呢!”
“我到所里去。”
“到所里去?晚上十点还去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去干什么。我只感到在这个时刻应该呆在黑雅沙和我的第二身边。我干什么要回家,一直呆在实验室里该多好!会后我们又和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谈论了很久,又一次重温了感情上的波澜起伏。我们好象是一支获得了决赛胜利的球队。我一丝一毫,一分一秒也没想到除了我们这种小公鸡式的骄傲感以外,在我们这派人当中对学术会议还会有什么其他相反的反应。特别是雅沙,我更没想到。
我下了公共汽车,几乎是一路跑步到了研究所。我越跑起快,把地上雨雪踢得四处飞溅,心里越来越有一种不祥之感。我象个疯子一样冲进研究所的大门。
“你您么啦?”尼古拉·加夫里洛维奇抬起了头,“忘了拿什么?你来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玩艺儿。我这辈子连听都没听说过。你喝茶不?”
我怎么也不能把钥匙捅进钥匙眼里去。后来总算开了门。房里的电灯开着,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显得非常冷。我看了看窗户,窗户开着。是谁忘了关?我非常缓慢地认真地回想着,因为我心里明白,只要我不去这么想,马上就会有一个可怕的的念头蹦出来。
但是,它还是蹦出来了。我听到了我第二的声音。
“托良,他到底不是个真人呀!”
“你说什么?”我大声地吼叫起来。
“他什么都理解,可就是不理解儒夫和白痴。整个晚上他都沉默不语。后来他说:‘你转告托良,我不想让他过分忧伤,因为我爱他。谁也没有责任,只怪我出世得太早。人类还没作好接纳我的准备……’咳!我要是和他一样,也有个轮车该多好!可是我一动也不能动。我一个劲地喊啊,嚎啊,可是他根本不理我。他走近窗户,把它打开,往后退了一段,然后憋足了劲朝前猛冲过去,一下子翻到窗户外边去了。”
我的第二呜呜地哭了起来,沉默了半天才又说;“咱们忘了他毕竟不是完完全全的人。他没上过感情锻炼课。他对别人的思想迟钝、观察的局限性缺乏免疫力。他绝顶聪明,但总还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咱们怎么也没想到这场以我们的胜利而结束的会议竟会对他造成如此重大的震动……”
我的第二不说话了,声音合成器传出了一种怪声音。可能这是他在哭,也就是我在哭。
“没关系。转换器保留下来了。一切都才开始……”我不知道这是我说给我第二听,还是我第二说给我听。要不就是我们俩互相说给对方听。
我关上了窗户,慢慢地向楼下走去,走向316号房窗户对着楼下的那块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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