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扇门》作者:[苏] 米·叶穆采夫 叶·巴尔诺夫

 



  韩志洁 译

  夜里下起了瓢泼大雨。闪电的白光划破了黑暗的夜空。耶果洛夫似乎感到,天空破裂云层的缝隙中随时都能喷射出火红的钢水。沉重的冰雹象千万只鸟嘴在啄打着窗户。流下来的雨水在玻璃上绘成模糊的花纹。耶果洛夫借助这淡紫色一闪的电光看到团团的浓雾、大片的水注和卷成粗绳般的水流。被雨水拍打得多孔的黄色水洼的表面很象火山熔岩。
  他摇摇头离开窗口,走到一旁。
  “真懊丧!”他躺在旅馆的硬板床上喃喃地说。
  他翻了翻破旧不堪的惊险小说集,上面的油点和酒渍使他厌烦。读到缺页的地方,他把小说扔到一旁,重又走到窗前。闪电的光还在不时地照亮窗上的水珠和柏油路上汇成小河的雨水。
  耶果洛夫没等雨停就进入了梦乡。当他醒来时,太阳的光辉在油漆的、磨光的、以及镀银的那些器皿上反射着无数跳跃着的光点。
  耶果洛夫伸了个懒腰,跳下床,迈着有弹力的步伐在凉爽的塑料地板上走了几步。他觉得兴致勃勃,心情爽快。夜里的这场大雨好象洗掉了他的疲劳、烦恼和繁忙所引起的不安。
  他想立即工作,积极地行动起来。耶果洛夫想乘兴制订出阿库安高原的考察计划,并组织起完全可以胜任那里工件的考察队。遗憾的是现在既不要计划,也不需要组织了,因为在一个月以前他的申请被认为不够现实而被驳回,他的组织能力比被人怀疑。总之,他得到了一星期的休假,这期间他不需要工作,而是应该休息。他把充沛的精力用在刷牙上,这愉快的心情用流行歌曲“我往月球上给你寄信……”来抒发。
  他刚刚唱了几句,突然房门大开,女值班员闯了进来。她说她听见有人在呼救,为什么不利用电铃呢。耶果洛夫红着脸矢口否认。而这女人却坚持说,她听到呼救的尖叫,然后便是垂死时的一种沙哑的叫喊声。耶果洛夫解释说,他唱歌的声音就是这样。值班员惊异地看着他,完全不相信他讲的话。她看了看床下和开着的柜门。可能她在寻找尸体,或者要发现被毛巾堵塞着嘴的被捆绑起来的人。反正给耶果洛夫的印象就是这样的。他好不容易才把这穿着裙子的老密探送出房门。
  在机场上,他的乐观情绪又一次遭到了冷遇。
  “旋翼机只能在十二点钟以后起飞,而自动飞机则……”售票员停了一下,又说:“完了。”
  “什么完了?”耶果洛夫看着这位比较年轻但又秃了顶的人,生气地问。
  售票员把黄色的眉毛扬了扬。他那绿色的眼睛里露出讥讽的一笑。
  “同志,完了,就是意味着完了。”他把脖子往旁边一歪说,“票全部售完,座席都已分配光了。您想要的,什么都没有了。后来的可以等十二点钟以后坐旋翼机。”
  “我昨天晚上就到这儿了,一直等到现在。”
  “不只您一个人在等,等的人很多。”
  “我只要走四十来公里……”
  “我们也没有远程飞机。我们这儿没有超过一百公里的。”
  耶果洛夫恨不得向这光亮的头顶吐口唾沫,他强迫自己把唾沫咽了下去,离开售票口。整个情绪都被破坏了。
  耶果洛夫沮丧地看了看旅客。玻璃墙壁透过来的阳光照着男人们严肃的脸和有力的大手,照着浓眉胖脸的妇女们头上包得齐眉的绣花头巾和在大人脚边玩耍的小孩子的身上。乌克兰人悦耳的音乐般的语言充满了大厅。耶果洛夫坐在那里沉思起来。他不能再浪费一分钟的时间,可是还得等这该死的旋翼机。
  大厅里忽然发生了骚动。似乎有一股电流在迫使所有的人头向一个方向旋转。“是吗!”“您说的是真的吗?”亲切的谈话停了下来。母女的目光都集中在从玻璃大门里走进来的一个人身上。只有孩子们仍在聚精会神地玩着,对周围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耶果洛夫也向门的方向看去,看见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他模糊地感到一种不安。
  来人非常美丽。他的美好象在向人挑衅或对人鞭苔。他是那样的完美,但又使人感到有点古怪。
  美丽是高度和谐的结果,大自然把每一个部位都安排得非常匀称。而适当地脱离平衡便产生别致。这个陌生人正是有点反常,所以显得格外美。
  这个人可能已习惯于这交叉的目光对他的注视。他旁若无人地走到售票口,向晃动着秃脑瓜子的窗口看了看,用不太纯的俄语问售票员:“刚才有人打过电话提我的事吗?”
  秃顶就象有风天水面上不断翻起浪花时的鱼漂一样地跳动起来。耶果洛夫看到紧紧束着的白色袖口里那只生着黄毛和雀斑的瘦腕骨向上扬了起来,便把票放在售票口上。
  美男子点点头,把票放在衣袋中,向出口走去。
  售票员欠起身向那人喊道:“您那架自动飞机在三号库中!出门后向右走……”
  陌生人没转过身来,又点点头。
  耶果洛夫走到售票口。
  “这样说来,您是有闲着的自动飞机了?”他尽量抑制地说。
  黄眉毛的人在自己的纸上划着什么,然后慢慢地抬起头来。他惊异地看着耶果洛夫,显然他已经记不起这个人。
  “什么自动飞机?”他疲倦地问道。
  “就是您方才给了外国人的那一架。”
  “啊?”售票员拉长声啊了一下,重新摆弄起他的统计表。
  耶果洛夫感到他的胆汁从肝脏里溢出来,升到大脑,挡住了视线,眼前呈现出模糊的一片。
  “我在问您!”他用拳猛击一下售票口。
  用亮别针嵌在极端官僚主义报告上的运单、票据被震得纷扬起来,浆糊瓶和那用月长石制的墨水瓶也都惊恐地跳起来,哐啷一声又落下来。浆糊瓶倒了,流出了黄色的粘浆。
  售票员脸色苍白地一跃而起:“为此您是要受处分的!”他按了一下电铃。
  耶果洛夫只得摇晃着双手大喊大叫,解释、说明,感化、威胁、奉承、羞辱等一切手段都用尽了,花费了许多的时间,这才坐上机场处长的汽车出发了。他没乘上高速的自动飞机,只好坐了地方交通处领导人丢在仓库中的旧汽车。
  耶果洛夫把机场处长为一方,把狗一类的动物为另一方,在思想上做了一个根本的对比之后,才稍平静了些,开始观察周围的环境。
  周围却是那样地幽静美好。浮着薄薄彩云的蓝天充满了温暖的阳光;鲜绿色的麦苗上,闪耀着晶莹的露珠,田野里散发着令人愉快的芳香;迎面扑来凉爽的微风把耶果洛夫的头发一缕缕扬起,象要飞起的翅膀……
  他深深地吸着草原的空气,好象连续多日在寒天打猎归来畅饮一杯烈酒一样舒适。
  “我很久没到这里来了。”他望着那熟悉的田野,和少女头上发带一样的林间小路,深情地说。
  “到穆兹果夫卡去吗?”司机问。
  “是啊!”
  “到聂奇鲍连科家吗?”
  耶果洛夫看了看这个黝黑活泼的小伙子。不知他的名字为什么那样古怪,他叫列尼克·雷因果利斯。
  “是到他那儿去,你怎么知道的?”
  “这有什么不可知的?现在有许多人到他那儿去……您不知道吗,他快飞回去了吧?”
  “是要飞回去。但应该让他休息一下,他不是刚刚回来吗?”
  在混凝土路上行驶的“伏尔加”小汽车减低了速度。
  “怎么了?”耶果洛夫问。
  “该向穆兹果夫卡拐弯了,得离开公路了。”
  “那又怎么样?往前干吧……”
  “我们这里的路太糟了。晴天还好些,下过这样的大雨之后……”
  道路上有许多车辙。车辙的沟深得简直象堑壕。“伏尔加”轮下的泥慢慢向四面爬行,终于小汽车趴在地上,车轮向四面八方甩去大片泥巴,而车却原地不动。
  “妥啦!”列尼克说完,把车停下来。
  他们下了车。耶果洛夫即刻陷在没踝的肥沃的泥浆里。他咒骂着把脚从粘泥中拔出来。轻便的凉鞋上钻满了焦油色的大泥块。耶果洛夫觉得他好象套上了毡靴。这时他感到滑得站不稳,其他的感觉全已迟钝。他甚至恐怖地感到脚下的地可能融开,而把他吞进黑色的泥塘里去。当他挣扎着摆脱这粘着力时,列尼克已经用小铁锹敏捷地消除出了一条路。
  他们继续前进了。耶果洛夫轻轻地谩骂着,往外抠鞋底沟凹处的烂泥。
  他们拐向通往穆兹果夫卡的最后一段路上。这里没有深坑,但路上的土壤却变成了油一样的稀泥。“伏尔加”小汽车每走三步路,至少要打一次空轮。挂了高档的发动机凄惨地叫着,排气筒里冒出团团黑烟。列尼克走下车来,摸了摸冷却器,挥了一下手。
  “只好停车了,得让它凉凉。”他说。
  耶果洛夫斜靠在行李舱上,向着明媚的蓝天吐出一口口的香烟。
  “鬼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传来列尼克的声音,“征服了月球,上了火星和金星,而我们的道路连鬼妈妈也不爱走。”
  “是吗?”耶果洛夫反对说,“我们方才走的公路不是很好吗?”
  “那倒是一条好路,而去穆兹果夫卡比上火星还难。”
  耶果洛夫用教训的口吻说:“这是因为我们生活在过渡时期,自动飞机还不普及,而汽车呢,已经没人使用。待大批生产自动飞机时,公路也就没多大用了,只剩下宽广的汽车公路干线。而这些小路则将被耕种起来,只留些自动飞机降落用的“小场地”。更何况这种飞机在陆地、水面、树林,以及沼泽上都能降落……”
  “那要等到哪年……”列尼克深抱怀疑地又上了车。他摆弄一阵起动器、调速器,终于坚定地说:“咱们在留着茬的地上跑跑看。”
  汽车直接开在去年收割过的满是黄色茬槎的田地里。在这里,小“伏尔加”东倒西歪迅速地前进着。这块地有点坡度,小车在它的上面宛如冰球在冰上溜着一般。列尼克早已关闭了发动机,尽量踩住刹车板。他惊恐地注视着前方横越大地的深沟。距深沟约百公尺处,“伏尔加”来了个急转弯,头朝后停了下来。
  “见鬼,”列尼克擦去苍白的脸上的冷汗说,“我要在这等到天黑了,也许道路还能干些。”
  他们重又下了车。
  在充满阳光的绿色山丘上,零散地座落着许多平房和二层的小楼房。浓密的樱桃和高大的杨树向白色的墙壁投下了紫色的阴影。
  耶果洛夫向列尼克告别之后,沿着壕沟向小拱桥走去。过了桥,便是通往穆兹果夫卡的路。他的脚上糊满了泥巴,象踩着高跷似的一步一滑地艰难地前进。终于他脱掉了脏鞋,一手提着它们,一手夹着人造革公文夹,兴高采烈地踩着稀泥迈开大步向前走去。油黑的烂泥在他的脚指间象香肠般地挤出来。

  半小时以后,他站在一个挂着红旗的房子旁边问道:“华西里在家吗?”
  一位年迈的乌克兰妇女打量着来客,问道:“您是谁呀!”
  “请您告诉他,耶果洛夫·萨沙来了。”
  妇人向窗内喊了一声,一分钟后从房内跑出一个小伙子,他身上穿着轻便运动裤和背心,脚上穿着软鞋。一缕黑色的头发愉快地翘在额上,黑色的眼睛闪着温和的光。
  “萨舍克①!你好,亲爱的!快进来……你这样子可真带劲儿!吃到我们肥壤的苦头了吧?”
  【① 萨舍克:即萨沙的爱称,其尊称为阿列克塞。】  他俩拥抱在一起。  “你好啊,火星人!”耶果洛夫微笑着说。“怎么,受不住了?跑回家来了?”
  “啊呀,可别提了,是忍不住了,我到研究院宇宙机场去了一趟,把证件交了上去,就跑回来了。他们本想送我到疗养院去,我把他们说服了,我说我家既是个疗养院,也是个防治所,而且……”
  “而且。还有个眉毛象月牙一样弯的姑娘,是吗?”
  “一句话,有个能保证宇宙航空员精神和肉体高度紧张的、多分组、十分完美的生物系统。快请进来吧!”
  当耶果洛夫淋浴时,华西里一会儿送来一条毛巾,一会儿送来一块宇航员专用的“海王牌”香皂,或是进来说句笑话,拍拍耶果洛夫的后背——来回走了几十趟。
  耶果洛大看着脚下流着的黑泥汤说:“我认为文学作品中没有充分地描写出乌克兰的黑泥……”
  “科研文章小写得也很少。”
  “说的是啊。乌克兰的夜晚,宽阔的德聂伯河,乌克兰的少女,甚至连春苗不是都被歌颂过吗?为什么不能对这雨后起挑衅作用的肥沃土壤作次广泛的调查,或高声歌唱一番呢?”
  “这还不算,竟没有一个权成人士为它作过专题报告。要知道,它可能成为几十名副博士或博士论文的极好题材!”
  “可不是吗!”耶果格夫说,“泥可以按年代来划分,如积年累月的泥……”
  “从力学的角度来看,想要把脚从泥中拔出,要用很大的力。”
  “轻的有一公斤,重的则有半吨……”
  “考学位的人提到泥的重量时,有些言过其实了。我们的试验证明,这重量要小得多,当然我们绝不因此眨低他的工作成绩……”华西里弯着腰,作出翻阅评论文章的姿势。
  “……因而他应获得‘肮脏学’副博士的学位!”耶果洛夫接着说。
  华西里庄严地握了握他的手。
  “你和我一起住在阁楼间,好吗?”他说。“我本来想给你个单间,但我已经有了一位客人,是今天飞来的。”
  “是谁?”耶果搭夫问。
  “他是吉斯尼特组的人,曾和我一起在火星上工作过。”
  “原来如此!他是从哪来的?”
  “从南美来。”
  耶果洛夫扬起了双眉:“他来找你干什么呀?”
  “以后我告诉你。”华西里说,“走,见见我家里人。”
  他家里只有两个人;母亲,就是耶果洛夫进来时,那位带有怀疑目光的乌克兰老太太;再就是妹妹,她有一双带有顽皮神情的褐色大眼睛,个子较高,外貌很象哥哥。她紧握了耶果洛夫的手,微笑着说:“华夏①经常谈起您……”
  【① 华夏:华西里的爱称。】
  “怎样提的呢?”耶果洛夫悄声说。
  “没啥,一般吧……”少女狡猾地一笑。
  “奥克珊娜别迷惑萨沙的头脑,跑一趟商店吧。”华西里打断了她的话。
  “你那个美国人哪去了?”当他们上楼走进华西里的房间时,耶果洛夫说。
  宇航员伸了个懒腰说:“在睡觉。到这儿就睡了。”
  耶果洛夫用羡慕的目光看着华西里健美的身材,他每一个动作都显示出无限的生命力。
  “谈谈吧?”耶果洛夫问。
  “早饭后谈吧。现在应该帮助妈妈干点家务事。她和奥克珊娜没有男人帮忙,困难不少啊。”
  “去吧,干活去吧。必要时叫我,我也去。”
  华西里下楼去了。房间里只剩下耶果洛夫一个人。他环视了一下周围,这大屋子给了他一个很特殊的印象。从家俱和物品来看,这里是化验室、图书室、宇宙展览室、会客室,并且还是个卧室,因为墙边放有一张小床,上面盖着一个普通的毛毯。床边挂着四张照片——头发蓬乱竖起的小无赖在聚精会神地看着镜头,另外三张是宇宙照片,不知为什么都是在月球上照的。
  “奇怪,竟没有一张是在火星上照的,而他去火星已有五次之多,”耶果洛夫这样想。
  他用手摸摸占一面墙的大书架上装帧精美的宇宙航行学的书籍,用手指弹了一下月球上采来的灰色石块,这石块很象凝结为固体的海浪。他看看宇宙航行驾驶台模型,微笑了。这东西他非常熟悉,这还是他俩在宇宙地质学院学习时制造的。然后他走到四扇门组成的通往平台的大玻璃门前。他打开门,走到三面都敞开的太平台上。上面有遮阳光的丝制棚布。
  耶果洛夫看到村里绿油油的树,舒适雪白的小房屋,高台上停着黄紫相映的自动飞机,阳光照得它的侧面闪闪发光。村里不断传来公鸡的啼鸣和老牛哞哞的叫声。穆兹果夫卡上空的一片蓝雾,预报着白昼的炎热。
  耶果洛夫吸着百花的香气。耀眼的五光十色的大自然使他有点头晕。他想,如果此时在莫斯科,他肯定坐在吸得满屋是烟的闷室里无休止地向“大别达”②输入月球和火星地质考察的各种数据,并期待聪明的机器为他的预算送出肯定或否定的答案。晚上他可能在池塘游泳,也可能坐在“火山口”餐厅柜台旁休息,驱散肌肉里的疲劳,并松弛大脑神经的紧张。第二天又是一个新的循环。工作使精神感到疲惫,遇事不顺利便产生烦恼,胜利与失败已成为生活的常规,许多胜利也并不使人感到欢快……人总是在操纵台上工作,而太阳却这样温暖地照耀着大地,微风象娩转的歌声在迎接新的一天的到来。
  【② “大别达”:是电子计算机的一种。】
  他听到一种声音,有人走进星来。耶果洛夫从玻璃中看到反射进来的人影。
  “华西里!”传来一个声音。
  耶果洛夫静听着。他即刻认出了站在门口的小伙子,正是在机场抢走自动飞机的那个美男子。
  耶果洛夫清楚地看到了这陌生人的脸。这张脸此时很紧张,而且聚精会神。没有人回答,陌生人便小心地向室内迈了一步。他好象渗进屋来,动作完全没有声息,并关上了身后的门。他站在屋子的中间,象在搜寻什么似的环视着四壁。
  “华西里!”
  耶果洛夫想从平台上走过来,但此时聂奇鲍连科走了进来。
  “啊!安黑罗!”他说,“你休息好了吗?”
  “噢!太好了。休息好了。”
  “那就好,走吧。下去吧。”
  他们走了出去。
  耶果洛夫想,这个美男人很不讨人喜欢。他很想向华西里详细问问关于这个人的情况,但饭前总没得到机会。
  聂奇鲍连科总是匆忙地出现在门口,眨眼又消失。房里不时传来老太太沙哑的讲话声,或是奥克珊娜的响亮的呼唤声。
  “华西里,到这来!华西里!你哪儿去了,华西里?”
  华西里应声踏着琥珀色的地板跑来跑去。
  吃饭时又来了一位客人,这位长着胡须的老爷爷名叫巴维奇。这人很自负,扬扬得意,并且有点好吹牛。
  “为我的同乡,世界闻名的宇宙航行员聂奇鲍连科干杯!”巴维奇举起杯宣布说,然后喝了一杯,哼了一声,用手擦了擦胡子。
  于是这老爷爷就向大家讲述开了华西里对祖国和世界所做出的贡献。华西里不断皱眉,但并没打断老爷爷的话。
  “好了,别说了,老爷子!”华西里的母亲奥利嘉·潘捷列耶夫娜说:“我们也是读报的。”
  “没什么,奥利嘉。我们整个一个州只有他这一个宇航员。了不起呀!是咱们农庄的。这样的大事,应该庆祝。”
  “你可以尽情地庆祝,但人所共知的事就不必讲了。”
  耶果洛夫从侧面观察着那个美国人。安黑罗·廷德冷漠地吃苦煎得焦黄的马铃薯。他的样子比在飞机场时还要美。细腻苍白色皮肤上挂上一层红杏般的嫣红。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很严肃,甚至有些忧伤。他使得奥克珊娜感到迷惑,这少女低着头一直看着盘子,当有人问她话时,她不觉一惊。她狡猾的微笑哪里去了!……耶果洛夫有些遗憾地发现这少女紧张的情绪,甚至自己在想:“你们这些女人啊……”
  “这荣誉有什么了不起,”奥利嘉·潘捷列耶夫娜此时是开朗的,她有些生气并悲伤地说,“有个健康的身体就行。要不然象华夏的朋友格利沙·罗果申那样……”
  “妈妈!”
  “是的,我不说了。我只是告诉你,华夏,每当你飞向宇宙时,我的心便一直下沉。”
  “是啊,当妈妈的都这样。”巴维奇捂着小胡子,吃着煎鳊鱼说。
  “如果他父亲还在的话,也会因为华西里而增添一些白发。”
  “这是工作需要,母亲,这是必要的工作。”华西里坚定地说。
  “我说了什么?需要就干吧。不过你为什么不休息一下,到国外走一趟,开开眼界?”
  “他去国外有什么意思?”巴维奇小声说,“他己决定在穆兹果夫卡抛锚了。”
  “好一个锚!”奥利嘉·潘捷列耶夫娜收拾起餐具,生气地一摇一摆地走出饭厅。
  “怎么,华西里·伊万诺维奇,您的母亲不满意您的选择吗?啊?”巴维奇大笑起来,并把马铃薯蘸了蘸酸奶油。
  耶果洛夫看到华西里不愿意听这些活,就对奥克珊娜说:“您怎样,奥克珊娜,不准备到火星上去吗?”
  “有什么可去的,”少女脸红了,“去找你们那些爬虫吗?”
  “这些爬虫比咱们所有这些人都聪明。”华西里说。
  “就算是吧。可是它们早已绝迹了。”
  “华夏,你看怎么样?”老爷爷突然活跃起来说,“飞上火星,还不如看看咱们的蚂蚁穴……”
  “说的是啊,”走回来的奥利嘉·潘捷列耶夫娜同意地说,“地球上的死蚂蚁也足够你们研究的。”
  安黑罗·廷德把叉子放下说:“火星人完全不象蚂蚁,正和人不象小猫一样。火星上的文明已发展到了极端的高度,人类再有一万年也赶不上他们。而且火星人并没死绝。”
  他严肃地看了看奥克珊娜,眼睛里充满了某种阴森而又炽烈的欲望。
  “那是怎么回事呢?”少女胆怯地问。
  “他们都到艾亚去了。”
  大家都沉默了一会儿。
  “这怎么理解呢?”巴维奇问。
  “我们不知道,”华西里代替安黑罗说,“我们对于火星人的文明在许多方面还不清楚。他们从没有声音的联系,逻辑思维和我们有本质上的不同。他们的进化过程完全不同于我们。他们的生产方法,社会发展的途径,我们完全不了解。”
  “总有一天我们能够把火星上弄来的东西分析清楚,我们的社会便能向前飞跃一大步。”耶果洛夫说。
  安黑罗第一次向耶果洛夫正面地看了一眼。
  “怎么会有这样不舒适的感觉,这一瞥,好象抽出了我的灵魂。”地质学家一边想,一边不由自主地把眼睛垂下。
  “是的,您说得很对。”廷德说。他的话音里带有某种金属的声音。
  “缺乏泛音。”耶果洛夫想。
  “这对科学院倒是有用的礼物,”巴维奇说,“而对我们老百姓,那就是既拿不到,也摸不到……”老爷爷用他那粗而弯曲的手指比划着,很难表达出自己的想法。
  “没有能够揣在怀里并能拿回家来的东西,对吗?”华西里笑着说。
  “是啊……我说的倒不是……你怎么了,小伙子!我的意思是最好有某种矿石或某种金属之类的东西。”
  “怎么没有,有的。”奥利嘉·潘捷列耶夫娜兴高采烈地说,“华夏房子里的高板上摆满了各种石块。”
  华西里大笑起来。
  “妈妈,您说话不公道。”奥克珊娜调皮地说,“还有一面镜子呢?”
  “什么镜子?”耶果洛夫问。
  “华夏从火星上带来的镜子,作为礼物送给了我。”
  “是火星人化妆品上的盖子。”奥利嘉·潘捷列耶夫娜讥讽地说,“这个把手都没有,挂都挂不起来。”
  “可不落尘土呢!”华西里说。
  安黑罗看了看奥克珊娜,他好象刚刚发现她。
  “您照镜子时,感到怎样?”他问。
  “很好。”少女微笑了。
  “现在我们再为母亲‘地球’干一杯,”巴维奇庄严地说,“她生了我们,养了我们,还把我们派往宇宙去。干杯!”

  饭后,华西里对耶果洛夫说:“走,把你的床送到上面去。”
  “镜子在哪?”
  “在奥克珊娜房间里。”
  奥克珊娜正和安黑罗热烈地谈着话。华西里说:
  “奥克珊娜,我们把你房间里的木床抬走,好吗?”
  “请拿走吧!”少女头也没回地说。
  奥克珊娜的房间又宽敞又洁净。野花的清香柔和地刺激着鼻子。
  “那不是,窗前放着的就是。”奥克珊娜跟在他们后面说,“不过萨沙,这张床实在太硬,好象硬泥巴做的。”
  “行啊!地质学家睡在硬地方也是习惯的。”
  耶果格夫突然看到从火星上弄来的镜子。它摆在椅子上,斜靠着椅背。奥克珊娜把一条手巾蒙在上面。
  “这就是那面镜子吗?”耶果洛夫走到镜子旁边问道。
  直径约半米的扁平椭圆镜被嵌在厚厚的金灰色的轮缘内。它把年轻人含有戒备目光的灰色眼睛映照出来。镜子里映出的面孔非常清晰,稍带有浅蓝的颜色,给耶果洛夫的印象,好象他是透过厚厚一层浅蓝色的水照镜子似的。
  华西里也在照这镜子,他突然说:“妹妹,你听着,你把这东西借我们一段时间好吗?啊?我俩每天早晨都得刮脸,而我只有一个行军用的小镜子。”
  “拿去吧。它恰好是个两面的。把它挂在屋子中间,两人同时刮脸吧!”
  “好,就这么办。”
  他们把木床抬到楼上,把镜子也带了去。
  “我在平台上睡。”耶果洛夫说。
  “好吧。”华西里表示同意。
  木床被摆在遮阳的棚下。耶果洛夫躺在床上就可以看到整个穆兹果夫卡村和村后辽阔的蓝绿色草原。被绝缘带缠住、金灰色的轮线舱镜子,也挂在这里了。绝缘带的一头拴在支着遮阳绸布的杆上。镜子摇摇摆摆地反射着阳光,很象一个聚光灯。
  一切都安排好了之后,耶果洛夫在欣赏他们的劳动成果时说:“这镜子很重啊!”
  “很重。而且令人难解,它为什么这样重?当然,我们还不了解它的成分……”
  “难道它没有什么科学研究的价值吗?”
  “哪里?”华西里挥了一下手。“我们送到科学院将近两千个这样的镜子。全世界的化学工作者都在研究它的成分。”
  平台上逐渐热起来,他们便到华西里的房间来了。

  “一般说来,火星人有个特殊的爱好,最喜欢椭圆形。”当他们坐在凉爽的软椅上时,聂奇鲍连科说:“那里,这样的镜子成千上万。在城市里它们起反射光的作用……火星上有许多建筑物也是椭圆形的……”
  华西里沉默了。火星上的一个大首都呈现在他的眼前。他把头甩了一下。
  “好了,我的事以后再谈。也许你在学院里看过我们的报告,所有情况都很清楚。你在那儿工作怎么样?”
  耶果洛夫想了想,说:“怎么说呢?其实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当我大学毕业时,因肝病没能参加宇宙航行工作时……唉,你还能记得吧。幸而我不是领航员,而且学的是地质。要是领航,那就更完了。但我对宇宙仍很感兴趣,所以来到这学院工作,研究火星上搜集来的资料。现在我发现了阿库安高原,目前我抱很大希望能在现场作些考察。”
  “正式考察?别抱这种希望了。”华西里说;“那里的条件太差了。我们六个人在那里挖掘那个大首都,你能想象到吗?那里曾居住过约十亿火星人。这城在地下三、四百公尺的地层内,至于它所占的面积,那就至今也不清楚。我们在两个月内不曾脱过宇宙服,在那该死的蚂蚁穴里爬行,干完一班,勉强爬回‘莫斯科号’,就是这样干法,老兄。你还是讲讲你的高原吧!”
  耶果洛夫搔搔自己的下巴,看看天棚,讲了起来:“你还记得在火星上初次发现人类所不知道的元素时,那种强烈的反应吗?我们化验室想了许多办法也没弄到它。在火星上这种元素为数很多,并且集中在一个地方,我就称这地方为‘阿库安高原’。后来才得以验证这种元素是人工合成的。你想,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不知名的原子反应堆的残渣……对吗?”华西里毫无信心地讲。
  “是的,是残渣,这很重要。火星人把自己的文明建筑在地下,而且就象我们利用大气层的上部或海底一样,把火星的表面利用来存放各种垃圾。其实,我们正是根据这些东西才发现地下首都的位置和整个地下的城市网。”
  “也就是说,在阿库安高原的下面隐藏着至今谁也找不到的原子能源的中心?”
  “完全正确。如果找到这个中心,那么某些能源也可以借到地球上来。特别要考虑到火星上的技术水平。明白吗?”
  “这问题不仅有趣,而且很重要。总之,只是找到还不够,还得研究了解他们整个工序。现在我们已经发现了第一个天外世界。只是发现又有什么用呢?好啦……你的领导人怎么看这些事?”
  “首先,这高原非常庞大,其次它的中心未必就在高原的下面,也可能在它附近的什么地方。这样就要消耗过多的人力和物力。再其次,研究已经挖掘出来的东西不是更方便些吗。总之,他们认为这是明天的事。”
  “是啊,事情很困难,”华西里沉思着说,“在那里摸索一下倒是很值得。但你要明白,没有正式批淮……太冒险了,现在我们的工作要经四个部门保险……那还……”
  他沉默不语了。
  “你知道吗?萨沙,”聂奇鲍连科终于心情沉重地说,“火星,是一个非常古怪的星球。我对月球很熟悉,也曾到过金星,在那里吸过毒气,但比起来都没什么,完全是另一回事。不论是月球上或金星上的大自然都是严酷的,无法控制的。但那里并不可怕。而火星上则有时感到非常恐怖。你明白吗?”
  耶果洛夫用惊奇的目光看着他。
  “真的。”华西里激动地说,“没人报导这个情况,甚至不愿意谈到它,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他又沉默了。  “火星是特殊寂静的星球。地貌类型很少。巨大的城市埋在深深的地层中,都是些死城,一个火星人都没剩下,只留下千百万奇异的干外壳。不知是甲虫的外壳,还是什么服装。到艾亚去以前,他们或是丢掉了这甲壳,或是……这是不解之谜,至今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小的火星人在地下进行了庞大的建筑工程。人到那里感到自己非常渺小,这些大建筑是作什么用的,我们只能猜测。在那里工作太困难了,萨沙。谁也摆脱不了这样一种感觉,总觉得这个星球上有谁在监视你。”
  “请你不要胡说……”耶果洛夫拉长声调说。
  “真的,真是这样,一点不错,你不要笑。总觉得在你的身后有什么活的东西在观察你、评价你。而且在等待……我认为火星上的这种‘等待’比什么都可怕。在那里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期待你,这种感觉非常不舒服。”
  “那当然!”
  “再就是,我们拼命想弄清红结晶体圆顶上写的符号是什么意思。我们得出的唯一有趣的结论是,火星人要到‘艾亚’去。那么什么是‘艾亚’呢?十亿火星人是怎样到那里去的呢?不明白。而且为什么火星文明发展史只是最后的十年才有记载?谁能回答这个问题?他们的档案库在什么地方?他们有图书馆吗?一句话,成千上万的谜。”
  “我不明白,什么会引起你这样惊异。对这种和我们完全不同的、有智慧的动物的认识,必须经过长时间的研究过程。”
  “问题不在于时间,萨沙,我怀疑我们永远不会弄清这些问题。”
  “细节当然可能永远弄不清,细节总是难以捉摸,特殊性总是会存在的。但是总的情况我们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总的也不能理解。有人对我说吉斯尼特人曾研究翻译过红圆顶东部晶体的符号。他们得出的结论很有趣,他们证明火星上动物的思维和地球上的恰恰相反。在我们这里运动是物质的性能,在他们那里——物质是运动的性能,是运动的表现。”
  “现在我抓住你一句话,”耶果洛夫说,“为了给火星人的思维作出这样的结论,应该有大量的材料,因为这是哲学的总结。”
  “不,吉斯尼特人所掌握的材料和我们的一样,我们双方所找到的材料是一样的。但……他们比我们更走运。你看,萨沙,我有这样的感觉……”
  他沉思起来。在他的记忆中出现了窄而且深的井口,电梯把宇宙地质学家顺井口送入大首都,里面有许多走廊和迷宫,这里只有爬行才可通过。一个大型红色圆顶——这是人工造成的椭圆屋顶,下面是大洞,顶部闪耀着红色的光芒。正在想着,一种不安的等待的感觉又在袭击他。
  “萨沙,我有这样的感觉,”华西里继续说。“好象火星上的发现和拾得的东西,都是有谁在暗中有意安排的。”
  “当然。科学院、委员会……”
  “不是的。”华西里打断了他的话。“不是那个。我说的不是咱们的人……”
  耶果洛夫的姿态表现出他本能理解自己的同志,他转过身去观望平台。
  “是的,”华西里说,“是有人在暗中支配着我们,有时,有意地塞给我们某些东西,有时暂时不让我们得到某些东西。一句话,步步都在监督我们。你自己评一评,火星人是在五百万年前就到‘艾亚’去了。那时地球上还没有人类。而火星上的城市却象新建的一般,那里的一切都闪闪发光。这是违背大自然的,不是吗?热力学有第二规律,存在增长着的熵……五百万年的时间,那里应该是十分混乱的!但里面不但不混乱,反而一切都井井有条。”
  “你想说明什么?”
  华西里默默地把腰弯向耶果洛夫。耶果洛夫恐惧地瞅着他严肃的黑眼睛,脑海里闪现了这样一个念头:“莫不是他在那个火星上发生了精神错乱?”
  “他们是会回来的。”
  耶果洛夫不自然地大笑起来。
  “说得好啊!主人出去一会儿,让客人等一等,对吗?”
  “完全不是。主人或者是不能,或者是不愿意回来。”
  “是不是他们离开了太阳系,飞到那个‘艾亚’里去了?”
  “鬼才晓得这‘艾亚’是个什么东西。”华西里沉思着说。“有时,我甚至同意别洛夫院士的想法。他检查了甲壳,并认为这种过渡现象是纯粹的生理发展过程。‘艾亚’就是死亡,也可能是类似阴间之类的东西。过渡到‘艾亚’,便能获得永生……”
  “这是你自己想到的吗?”
  “不是的。这是吉斯尼的人想出来的。顺便说一下,这个安黑罗·廷德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在我们飞到那儿之前,他一直和我们一起工作的。吉斯尼的人准备返航时,突然发现廷德失踪了。到处搜寻,也找不到安黑罗。他们只好飞走了。一个月之后,我们在红圆顶的一个回廊中发现了他。他还活着,并且很健康,只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发生了什么事,到哪儿去了,吃的,喝的是什么,他一概不记得。只好重新教他,讲给他,告诉他他是什么人,曾在何处生活,让他知道有地球,地球上有人。他糊涂了很长时间。有一次他突然恢复了记亿,几乎把所有的事都想了起来。”
  聂奇鲍连科的话被空中的尖声打断。刺耳的轰鸣声,象一个通天柱似地穿入云霄。两个朋友跑到平台上。一架喷气式飞机在深蓝色的天空中划出雪白的条纹。
  “这是一种新型飞机。”耶果洛夫用手遮着眼睛说。
  声音又突然消失,飞机也消失在蔚蓝的苍穹中。
  “可真能叫唤!”华西里摇摇头,“传到地面上的声音还是较弱的,你可以想象到驾驶员在机舱里怎么受得了?”
  “那里有隔音设备。”
  “方才我说了些什么?”华西里问。
  “关于安黑罗的事;”
  “噢,是啊!其实我也说完了。我们从火星返航之后,安黑罗回家去了。不知为什么他不愿意留在那里。他本来是个西班牙人,是从委内瑞拉来的……现在决定住在我这里。”
  华西里继续说:“你看过我送给奥克珊娜的这面镜子吗?这是牺牲的格利沙·罗果申送我的纪念品……”
  “怎么?”耶果洛夫跳了起来。“格利沙牺牲了?”
  “牺牲了,而且死得令人莫明其妙。他在红屋顶建筑物的一个‘小房间’里工作。里面漆黑。而我们的爆破手在上一层工作。一个极微小的爆破,毕竟还是有了微震。我们突然听到一声尖叫,跑到格利沙那里,他躺在地上,宇宙服的帽子被摘掉,脸和头部全打碎了。而格利沙工作的这个‘房间’却完好无缺,只是从棚顶上掉下一点象我指甲那样大的表壳和灰尘。什么东西会有这样大的威力,竟把人打成那个样子,我们始终没弄明白。有人曾谈过某种增长多倍的气浪,集中打击作用等问题,其实都是胡说。更遗憾的是格利沙恰好在这一天发现一具火星人的尸体。这本是一件惊人的发现。我们在火星上的五年中除了空甲壳,什么都没发现过,亿万个令人讨厌的甲壳!火星人的实际形态我们只能猜测。当格利沙把这陈列品拖来时,大家高兴得把格利沙抬起来。我们把这木乃伊装在铁制的集装箱内,运到地面上。隔四个钟头又把格利沙送上地面。这面镜子我就自己留下了。”
  “什么镜子?”耶果洛夫问。
  “就是这一面,”华西里用手指着从火星上带来的镜子。此时它正在微风下缓缓地摆动。“火星人的尸体就在这镜子两步远的地方,因此格利沙就把它也摘了下来。我后来把它带回来作为纪念。”
  耶果格夫伤心地并仔细地看着这面闪闪发光的椭圆镜。
  “同样不可理解的是,”华西里拉着长声说:“火星人要那么多规格完全相同的镜子有什么用呢?每个城里都有几百面……”
  他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两只手支着座位把身子欠起来,全神贯注地看着那面镜子。
  “它不反射了!”华西里喃喃地说。
  耶果洛夫看了看镜子。它确实什么也照不进去了。它的表面是平的,暗淡无光的,而且也和圆框一样呈现着金灰色。他俩同时跑到镜子旁边,镜子里又反映出他俩的面孔。
  “呸!愚蠢!”耶果洛夫说:“不过是各向异性的映像而已。你把火星描述得那么恐怖吓人,以后我看到火星上的每块石子,也得怕得发抖。”
  “其实也就对了。”华西里沉思地说,“因为火星上的所有镜子,从没有过这种现象。这面镜子……当它放在我的皮包里时,也不曾有过这种现象。”
  “可能是因为我来了,对它起了良好的作用。”
  “有可能……好吧,”华西里说。“在总结这些材料的同时,我们可以断言,火星是个危险的星球,但阿库安高原是应该考察的。”
  “唉,要是把我也带到宇宙嘛!”他泄气地挥了一下手。
  “不要悲伤,老兄,”华西里说,“等抗重力火箭建成之后,你带着你那病肝也不妨走一趟……如果不飞上去问题也不大,你就到特鲁斯卡维茨去喝纳佛突秀酒。”

  华西里走了,耶果洛夫来到镜前。他想到成千上万的火星人曾向这明亮的表面照过,他便感到有些不自在。镜子冷漠地映照着耶果洛夫生得并不俊俏的脸,红色的房顶、大地和在绿油油的田地里吱吱作响的电动拖拉机。耶果格夫感到在这明亮的平面上浮着一层白霜。他用手挨到它,遍体颤抖了一下。镜面竟是个软的!他拿起一根火柴想抠掉那一层白霜,在映进来的绿色田野上出现了一道浅沟。耶果洛夫很惊奇,他看了看火柴头的尖。镜子里的痕迹逐渐长好,一会就恢复了常态。
  “真有趣。”耶果洛夫哼了一声,并把镜子移得更近一点。

  “萨沙!萨沙!”他听到聂奇鲍连科高声唤他。
  他低头向下青了一眼,华西里脸上显现出悲痛的神情,手里捏着一卷报纸在大门口向他招手。
  “从这跳下来吧!”他喊道。
  耶果洛夫跳到潮湿的有弹性的土地上。华西里被夏季强烈阳光照射着的面孔,此时却是阴沉严肃的。
  “该读吧。”他指着第二版说。
  “……我们得到消息说……”耶果洛夫的目光在小小的铅字上快速滑着……“‘昨天在波土顿发现宇航学家阿里弗雷德、包里亚姆、阔勒捷尔和捷伊姆斯、吉斯尼等人的尸体……凶手没有归案……尸体上没有查到任何外伤,也没有毒素,死因不明,法医张惶失措……’这是怎么回事?”他问华西里。
  “把它读完。”聂奇鲍连科气愤地说。
  “著名的火星考察者被害的原因是,他们于几天前写了几份报告。报告中说:在火星大首都发现有档案库和开这库门的钥匙,用这把钥匙可以打开通往臭名远扬的‘艾亚’的大门。这一发现将无限增大人类的威力。泰晤士报记者阔勒捷尔和吉斯尼供稿。”
  他们默默地对视一眼。
  “火星竟是如此可怕!”宇航员激动地说,“他的魔爪竟伸到地球上来了。火星人不愿意暴露自己的秘密。”
  耶果洛夫沉默不语,但这消息使他也十分不安。不知为什么他竟想到,安黑罗刚从美国回来不久,吉斯尼等宇航员之死,他应该是知道的。
  “不排除这样一个情况,不定哪天会发现华西里·聂奇鲍连科完全没有外伤和毒迹的尸体……”宇航员盯着房门前花坛上生长的蔓生水仙花突然这样说。
  耶果洛夫瞧着自己在花坛旁留下的脚印说:“你那位安黑罗对这个问题是什么看法呢?”
  “他还不知道,我马上叫他。”
  华西里走进房屋,一分钟后廷德也走出来了。
  安黑罗美丽的脸上竟没有丝毫不安和激动或者同情的表情。
  “他在考虑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耶果洛夫不由自主地想。
  “多么可悲的消息。我曾非常尊重他们。”廷德说。
  他的面孔仍是死板板的。
  “也许他的面部表情就是这样的,成是根本没有任何表情?”耶果洛夫想。
  他们都坐在门前的长条凳上。奥克珊娜剪了几朵水仙花。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牺牲的都是在红屋顶中工作过的人。罗果申、吉斯尼的人……下一个该是谁了呢?”
  “我,”安黑罗突然冒出一句,就笑了。
  耶果洛夫第一次看见廷德是怎样微笑的,眼睛仍是死一般的冷淡,而嘴却在笑声中抽搐。
  “你为什么这样想?”华西里问。
  “按着你的推理,认为火星人在隐藏自己的秘密,那么下一个应该是我。吉斯尼的人拆开了档案库,因而牺牲了。格利沙找到个木乃伊,也因而牺牲了。而我……在我……在我失去记忆以前……我也到过罗果申牺牲的那个房间。那里有已干枯的火星人的尸体,有一面镜子,墙上和棚顶上还有许许多多的小十字……”
  “什么十字?”
  “我怎么知道?我是拿着电筒去的。电筒坏了,那时我把电池两端通过石墨夹子做成一个小电池弧。于是我看到这个火星人的尸体,一面镜子,墙上和棚顶上还有些闪闪发光、很象十字的小星点。这时我的电弧突然大亮了一下,可能我把两个电池靠得太近了。”
  安黑罗讲时,表现出很勉强的样子,好象有什么在妨碍着他。
  “后来呢?”耶果洛夫急不可耐地问。
  “传来一种轰鸣声。声音很大,就像飞机起飞时发出的声音。电弧熄灭了,声音也消失了。我从这个房间出来,在走廊里迷失了方向。按我的计算只过了两小时,但当碰到你们的人时,华夏,他们说我已失踪了一个多月,而阔勒捷尔组的人已完成工作任务,返回地球去了。”
  “而您的材料……您后来又到过那个房间吗?”耶果洛夫问廷德。
  “当然。但我再没发现任何小十字。”
  “好啦,兄弟们,”华西里站起来说,“我该走了。在地球上不必过多地关心火星上的事。有一个人在等我……”

  耶果洛夫回到平台上。奥克珊娜和安黑罗留在小花园里,低声谈着话。
  耶果洛夫躺在木板床上把镜子偏向自己,通过镜子细看奥克珊娜。他感到安黑罗紧紧地贴在她的耳边。
  耶果洛夫把水仙投向了镜子,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作出这种举动。
  突然后面传来呼喊声。耶果洛夫把镜子松开,惊诧地回头看看。安黑罗和奥克珊娜从长凳上直接倒在花坛里,他们笨拙地在那里挣扎着要站起来。耶果洛夫从平台上跳了下去。
  “在同一天早晨第二次从平台上跳下去,这将成为正常的行动。”他一面这样想着,一面扶起少女和西班牙人。
  “发生了什么事?”耶果洛夫问。
  奥克珊娜的脸既难为情,又有些不知所措。脸上有一决紫斑。耶果洛夫嗅到一种难闻的气息,
  “不知是什么把我们推了一下。好象掉下来一个云团。是个臭气团,立刻又消失了。”
  “不,不是气团,好象天棚带着塑造品打在我们身上……就出现了这特殊的气味,它很象垃圾里散发出来的某种腐败物的气味。”奥克珊娜说。
  “没摔伤吗?”耶果洛夫问。
  她摇摇头。耶果洛夫向四处打量,除了被破坏的花坛而外,什么特殊的东西都没发现。
  怪味逐渐稍散了。最初非常强烈,令人作呕,后来变得温柔。
  “浓缩度在减弱”,耶果洛夫想,他知道最好的香精高度浓缩后,也会发出难闻的气味。当他吸进温柔的幽香气味时,他寻找这气味的来源。
  “水仙!”他突然恍然大悟。
  他向平台望去。脑海里出现了模糊的猜想。耶果洛夫瞧了一眼安黑罗,发现西班牙人也在望着平台,看着这不平凡的镜子。这个青年学者的面孔使耶果洛夫十分惊异,只有对久已渴望到手的东西才能有这样贪婪地注视。
  “难道镜子没在您手吗?”廷德断续地问奥克珊娜。
  “镜子?什么镜子?噢,这面镜子啊!我把它给了萨沙和华夏。”少女稍带奇异地、安详地说。
  她也发现廷德的不安。
  “这里一定有问题。”耶果洛夫想。
  他的注意力被大门外的声音吸引过去。

  奥利嘉·潘捷列耶夫挪和巴维奇走进院子来。
  奥利潘捷列耶夫娜穿着胶靴和皮上衣,她没好气地对巴维奇说:“可我对你说,他肯定是喝醉了,明白吗,喝醉酒了!”
  巴维奇一只手中夹着带有铜锁的旧公文包,另一只手拿着一米长被折断的木杆。
  “这是物证,奥利嘉。”巴维奇摇晃着木杆说。
  “发生了什么事,妈妈?”奥克珊娜走到他们身边问。
  奥克珊娜和耶果洛夫透过许多插话和叹息,以及种种障碍,好不容易才把问题弄清。
  原来是奥利嘉和巴维奇在检查地里工作时,发现冬小麦地里有一道深沟。看到被折断的麦秧和翻开的土地,他俩便去找拖拉机手。拖拉机手科丘本克坐在自己的机器旁用莫明其妙的目光看着碧绿毯上的一道刀痕。他用一些胡言乱语回答奥利嘉和巴维奇的问题。他楞说天上掉下来一个木杆,自己在田地里穿过,就留下了这一道深沟。巴维奇手中拿的这段木杆就是天上掉下来的。
  科丘本克证明说,最初这道沟有三米深。后来它变浅了,好象要长死一般,麦秧也挺直了。当奥利嘉和巴维奇到来时,地里只剩下一道浅沟,所以他们误认为是拖拉机手喝醉酒干的。拖拉机手也确实是喝过酒,因此引起奥利嘉发怒。
  耶果洛夫思索这件事。后来他发现安黑罗已不在他们身边。看来他是趁机溜了。

  耶果洛夫打开华西里的房门时,知道会在这里遇到这西班牙人。但房间里并没有人。耶果洛夫走到平台上。
  廷德背向着耶果洛夫,手持一根黑色金属的细杆支在镜子金灰色的外缘上。安黑罗把细杆的另一端靠在自己的身边。给人的印象是西班牙人在为病人听诊。空气中响着低低的嗡嗡声。
  “安黑罗!”耶果洛夫叫了一声。
  廷德好象被蜇了一般,跳离了镜子。他注视着耶果洛夫。他的视线是可怕的,残忍无情的……

  奥克珊娜走进华西里的房间时,听到轻轻的呻吟声。它是通过玻璃门从平台上传来的。少女跑出去,发现耶果洛夫躺在培育壮苗箱子后面的地上。奥克珊娜扶他上了床。几分钟之后,耶果洛夫睁开了眼睛。
  “他走了吗?”
  “您说的谁呀?”
  耶果洛夫没说什么。他疲倦而又疏远地看着那少女。
  “您怎么了?”奥克珊娜不安地说。“还是请个医生吧?”
  “请医生?”耶果洛夫说。“不必请医生,我一点病也没有。这是太阳。我很久没这样晒过太阳了。”
  他认真地细看自己的双手。
  “奥克珊娜,除了华夏,恐怕只有你和安黑罗谈话的机会最多。他给你的印象如何?”
  少女的脸色有些绯红。
  “我不知道。他很漂亮……”
  “仅仅就这一点吗?”
  “我觉得他非常冷淡,并且是很难理解的人。”
  耶果洛夫突然微笑着坐在木床上。
  “您可能感觉到,奥克珊娜——奥克珊娜你听我说,我马上要见见华西里。他在哪?”
  “他带瓦利娅乘自己的自动飞机兜风去了。如果今天早晨您打个电话来,就不需要乘‘伏尔加’小车在泥里跑路了。”
  “我怎么知道华西里有自己的自动飞机呢?他的机舱里没有电话吗?”
  “有的。不过值得去打扰他们吗?他们本来就不大顺利。妈妈不大喜欢瓦利娅。她认为华西里应该找别的女人作他的妻子。”
  “什么样的女人?火星上来的吗?”
  “不是,但也要类似的……”奥克珊娜笑了。
  耶果洛夫想了想。
  “奥克珊娜,亲爱的,我急需见到华西里,怎样通知他呢?”
  “看,他们在这儿呢!”奥克珊娜向地平线指了指。
  “在哪?”耶果洛夫尽量想看清田野上面的完点。
  “太阳的辐射使您眼病,”奥克珊娜一边扶着耶果洛夫的肩膀,一边说:“往镜子里看。看见吗,就是这个小亮点。”
  “在哪儿?”
  “上帝呀,这不是吗!”奥克珊娜用手指触了一下镜子。
  “小心!”耶果洛夫抓住少女的手喊了一声。
  但已经迟了。黝黑的手指肚接触到镜面的亮点上。奥克珊娜脸色苍白地急忙把手抽回来。
  “哎呀!”她喊了一声,摇动着手。手指上出现一个血点,指尖的皮破了。
  “快叫车,快!”耶果洛夫紧张地说,“他们发生了不幸。”
  他跑到栏杆前从平台上跳了下去。“今天这水仙花可倒霉了,他已经第三次从平台上跳下去……”他下意识地想着。
  他转过身来,向上喊道:“奥克珊娜,快用桌布把镜子盖起来,千万不许任何人去碰镜子的表面!”
  少女把手指含在嘴里惊奇地看着耶果洛夫跳上摩托车后每一个紧张的动作。地质学家的不安也传给了她。她看了看地平线,那里已看不到华西里的自动飞机。

  当耶果洛夫一窜一跳地把摩托车开到事故现场时,那里已经停了一辆汽车。一位农艺师发现自动飞机的坠落。他从汽车上走下来,踏着地垄向前走去。耶果洛夫追上他,他们便一起向前跑去。
  跑了几步他们停下来。自动飞机倒在刚刚耕完的土地上。发动机和透明的机身被一个肮脏的黄色带道的布盖着,上面还有斑斑血迹。机身两侧和玻璃上都有红色血点。
  耶果洛夫惊恐万分地跑上前,推开了舱门。
  坐在操纵台前的华西里倒在他的脚前。他和农艺师把宇航员变得十分沉重的身体抬到一旁,放在地上。又抬出一个高个、面色苍白的少女,她那淡蓝色的眼睛稍稍睁开着。
  农艺师扯开了宇航员的衣领,把耳朵贴在他的胸前。
  耶果洛夫细看他好友那青白的脸,心想,“华夏你说得对呀,火星人的手伸得太长了……”
  “还在跳!”农艺师高兴地喊叫一声。
  他跪在华西里头部的前面,有节奏地作起人工呼吸来。
  耶果洛夫去抢救少女。
  “哪来这么多的血呢?”地质学家紧张地想。“他们的身上一点外伤都没有啊。”此时他突然想起奥克珊珊手指上樱桃般大的血点。他气愤地甩着自己的头,想驱开这荒谬的思想。
  瓦利娅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瓦利娅!瓦利娅!”耶果洛夫唤她。
  “快看哪!”农艺师喊道。
  耶果洛夫首先看看农艺师。看到他红砖色满是皱纹的脸上一双惊奇的蓝眼睛,一只晒得发红的手在指着自动飞机。
  玻璃上已没有血点,机身下面流着的血也不见了。全部消失了。方才还遮闭整个机身上的那块布,现在变成一小块白布放在机头上。
  “见鬼!”耶果洛夫喊着又跑过去,把那小块破布收在衣袋里。小布又湿又凉。
  此时华西里睁开了眼睛呻吟起来。
  “瓦利娅!”他叫了一声。

  救护宇航员和他的未婚妻,请医生,讲述事故经过,向家人解释说明,所有这些事占据了下半天全部时间。虽然华西里反对,但还是强迫他喝足了加马林果酱的茶水,又迫使他躺下了。母亲在他的周围压了许多枕头,他发狂似地转动着两只眼睛,把宇宙中所有的星球都搬出来作证,说自己根本没有病,而且也不愿意躺着。但是坐在床两旁的母亲和奥克珊娜是丝毫不留情的。
  “请你们理解,根本没发生什么可怕的事!自动飞机在田野上两三米高处飞行。然后不知什么东西击了我们一下,我们失去了知觉。仅仅如此。根本没必要让我卧床,搞那时髦的宇宙预检。”
  “我已经说道,除非跨过我的尸体,”奥利嘉·潘捷利耶夫娜用枯瘦的小拳按住儿子的肩头说。“躺着吧。”
  奥克珊娜和耶果洛夫互相看一眼,大笑起来。
  耶果洛夫回到手台上去,他感到非常疲劳。

  太阳已经西下了,但红色的晚霞照得天空还很明亮。整个小村庄隐没在逐渐变浓的暮色中。
  耶果洛夫取出从自动飞机上拿下来的那小块不知名的破布块。此时它已变得极小。耶果洛夫把它拉开,在灯光下细看。小块块还能透过光来。
  “皮!人皮!是奥克珊娜手指上的皮。”他小声地念叨着。
  ……

  华西里在鹅毛枕的包围中已经进入甜蜜的梦乡,这时不知是谁坚决地拉他的手。在淡淡的月光下,他看出他好友的身影。耶果洛夫站在那里,用一个手指紧紧压住双唇。
  “别出声,”耶果洛夫说,“你能走路吗?”
  “能。又发生了什么事?”华西里说着跳了起来。“瓦利娅出了什么事吗?”
  “瓦利娅一切都好。你跟我来!”
  耶果洛夫在前面引路,把脚抬得高高的。整个房子里都悄然无声,只有奥利嘉·潘捷列夫娜的房门下还透出一道金黄色的光。
  耶果洛夫把聂奇鲍连科引上二楼。在座灯暗谈的光线下坐着一个陌生人。
  “萨穆伊连科大尉,”陌生人站起身自我介绍说。
  华西里握了握伸过来的手。
  “这位同志是来逮捕廷德的。”耶果洛夫说,“安黑罗杀了吉斯尼,盗窃了资料而逃跑了。”
  “什么?”华西里挺直了腰说,“你能意识到你说的是什么话吗?”
  “当然很清楚。时间很紧迫。这位同志很走运,到这儿来首先遇到了我。廷德是个可怕的凶手。”
  萨穆伊连科说:“美国人要我们逮捕杀死四位探索火星的著名宇航员的凶手。”
  “他这是为什么呢?”华西里大喊一声。
  “为了取得控制人类的权力,金钱……其实鬼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耶果洛夫说。
  “我应该进行一次搜查。你们同意作见证人吗?”
  华西里仍然糊涂,却也点了点头。
  “廷德哪去了?”
  “他和奥克珊娜看电影去了。”耶果洛夫说。
  华西里默默地低下头,咬紧了嘴唇。
  “你们俩人去吧。我在这里坐一会儿。”他说。

  十分钟以后,耶果洛夫和萨穆伊连科拖进来一个黄色大皮包。
  “阔勒捷尔的笔记全在这里。”耶果洛夫说。他的脸由于紧张变得绯红。
  “所有这些东西都应该充公。”萨穆伊连科严肃地说。
  他拿出文件夹带着有所担心的样子作了记录。他的手中出现了微型照相机。
  华西里象作梦一样看着所发生的一切,他好象不能理解别人所说的话。
  “他需要这些东西干什么呢?干什么呢?”他喃喃地自语着。
  “你不理解,干什么?”耶果洛夫激动地把一叠照片送到宇航员的面前。“这就是那些小十字,阔勒捷尔根据这些小十字译出了最后一个火星人的笔记。你看到无数的几何图形吗?根据这些图形阔勒捷尔确定出通往艾亚的、尚未封锁的一扇门的方位。明白了吗?”
  “好吧,就算是火星上有这样一扇门,而且也还在起作用……”
  华西里看着萨穆伊连科认真地取出沉重的红色晶块给它们拍照。华西里对它们十分熟悉。他从红屋顶的栅顶上和墙壁上抠下几千这样的晶块。
  “不!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耶果洛夫嚷道,“这扇门很可能是反宇宙空间的一个界限。它可能有非常特殊的性能……”
  “好吧,就算是这样,”聂奇鲍连科打断了他的话。“要知道,阔勒使尔、吉斯尼并没有拿到这扇门,他只是知道了有关它的事。门不是留在火星上了吗?还需要找到它。安黑罗为什么要杀害……”
  “哎呀,你这傻瓜!”耶果洛夫急忙说。“最主要的东西你还不清楚。”
  他从柜子上跳起来。
  “走,让他在这里吧,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耶果洛夫指着为皮包内所有物品都一一摄影的萨穆伊连科说。
  华西里懒懒地跟到平台上去。耶果洛夫把他带到床边,上面挂着火星上带来的镜子,它的金箍放射出时隐时现的寒光。
  “你摸摸。”耶果洛夫小声说。
  华西里碰了一下金箍即刻把手抽回来。
  “怎么,烫手吗?”耶果洛夫大笑起来。他好象是幸灾乐祸。
  “不热,但是……”
  “不热,却还烫?是啊!”耶果洛夫动作忙碌,他想把这秘密马上讲出来。“这还是次要的,”他说。“你看镜子里,那里有什么?”
  “有什么?呶,夜晚,月牙,小房屋,”华西里莫明其妙地列举着。
  “是的……这呢?梢长而发黑的?这是什么?”聂奇鲍连科仔细地向镜子里看。
  “干草垛。”
  “草垛吗?太好了。这太、太好了。”
  耶果洛夫走出去,举着一杯水进来。他把水杯放在床上,从衣袋中取出打火机。嚓!——带着烟的小小火舌照亮了夜空,发出了汽油味。耶果洛夫把火送到镜中照射出来的草垛前,就把打火机熄了。
  华西里大叫了一声。他凝视着镜中,那里继续燃烧着火。
  耶果洛夫小心翼翼地搬着华西里的肩膀,让他转过身去面对着村庄。
  地平线上烈火冲天,金红色的火舌从这里也看得清清楚楚。火舌的上面飘浮着团团的浓烟逐渐在夜空中散开。血红色的水,流在土壤里。
  “你干的是什么事?”
  “安静点!”耶果洛夫说。他用嘴含了口杯子里的水,细细地向镜中喷出。

  华西里听到远处一种声音。地平线上的火焰向上窜了两窜便熄灭了,团团的蒸气在月光下缓缓上升。
  “不能再多喷了,否则会闹水灾的。”耶果洛夫平静地说。
  “这就是它吗?”华西里指着镜子悄悄地问。
  “是它,老兄,正是它,”耶果洛夫急忙回答说。“它就是唯一的通往‘艾亚’的敞开的门。在火星上它曾失去了效能,而到穆兹阔夫卡却又敞开了。罗果申所找到的火星人没来得及关上它,它就这样半敞开着在那里停放了五百万年,也可能没有百万年。安黑罗决定利用它来达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现在你该明白,他在吉斯尼事件之后到你这来的目的了吧?你看到失火的情况了吗?你知道吗,你那一个马力的自动飞机竟被奥克珊娜小拇指一点,便击落在地上了。当然是无意的啰!现在你理解到它的威力了吧?”
  华西里此时才恍然大悟。一系列的事情此时很合逻辑地形成一个锁链。
  “捡到的这个东西,可真不一般!”他拍了一下耶果洛夫的肩头,轻声说。“咱们这是扯住了火星上魔鬼的尾巴!”
  “现在咱们该马上给它洗礼,马上给这龟儿子洗礼!”耶果洛夫喊着说。
  朋友们回到房间。
  “还有许多要照吗?”耶果洛夫问萨穆伊连科。
  “马上就完。”
  华西里愁眉不展地坐在那里。
  “你怎么了?”耶果洛夫喊着说。“这样的发现,应该高兴啊!”
  “不知道。我怎么也不能理解一个宇航员会干出这样的事来。廷德已经不是第一次登上其它星球。”
  “完了!”萨穆伊连科轻松地叹了口气,坐在沙发上把镜头对准耶果洛夫和聂奇鲍连科。“这是最后一个物证,是给我自己作纪念用的。”
  “不要,不要!”他俩摇手表示反对,“完全没必要!”

  门开了。廷德走进屋来。他把坐着的人扫了一眼,看看打开着的皮包,带有环扣的很象死蛇皮的皮带,晶块,照片,笔记等——他完全明白了。
  华西里用深深遗憾的目光久久地望着这西班牙人。耶果洛夫和萨穆伊连科交换一下眼色。上尉带着废倦的表情掏出了红色小本放在膝盖上,但不知为何却没有站起身来。
  廷德再也没看谁一眼,便到平台上去了。室内的人互相看了一眼。看样子他们对将要发生的事情很感兴趣。
  安黑罗手持火星上带来的镜子走了回来。他把它稍偏斜着摆在地上。然后取出黑色的金属杆,用它在镜框上划了一圈,远处传来金属的轰鸣声,宛如天空中飞行着喷气式飞机。廷德拿起桌上一叠照件用力甩在镜中,它们即刻消失了。红屋顶上取下的晶体、笔记、录音带,吉斯尼兄弟的日记,还有带蛇皮皮带的黄色皮包,也都扔进镜子里去了。所有这些东西都毫无声响地消失了。
  “我们为什么不站起来?”耶果洛夫惊奇地自问。
  廷德走到镜前,回了回头。
  耶果洛夫感到自己的理智好象湿漉漉的西瓜子一样要滑走、离开他。重重的东西压在他的头上,把头压在胸前。他想:“这头立刻就要炸开。”
  坚持时间最长的是萨穆伊连科。当廷德失去正常人形,化在空气中的最后一瞬间,大尉想跳起来,廷德回了回头,大尉便摔在沙发上了。他的像机咔嚓地轻轻响了一声。
  “我没杀害吉斯尼的人。他们……”安黑罗的叫声达到最高音,忽然中断了。

  萨穆伊连科的自豪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这是活着的火星人的唯一照片。摆在形成正三角位置上的三只眼睛发出强烈的光芒。这眼睛看来是无比精明的。
  耶果洛夫拿起了闪闪发光的金灰色的椭圆形的镜子,它很平凡地反映着现实的一切。通向“艾亚”的最后一扇门被关上了。
  谁又知道它将关闭多久呢?


《外国中短篇科幻小说1000篇》(第十三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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