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成羽 译
作者简介
迪安·韦斯利·史密斯现年34岁,曾是职业高尔夫球选手,获得过建筑学学位,也曾学过法律。当他设计一个莫斯科伊达霍室内购物商场时,他曾试图在顶楼设置一个小型高尔夫球场。在此之前,他曾经营家廉价书店,后来和另一位收藏家一起建立了一座艺术馆,展出了一些从20年代开始的一段时期内的美国通俗文学作品。他也曾任过一家台球厅的副经理。70年代中期,他开始尝试诗歌创作。1976年,他在一个学术文集《获奖诗人作品选》中刊登了二十六首诗歌作品。他不愿一生只从事诗歌创作,所以马上转向小说创作。
1982年他参加了莱伦作家学会,和在莫斯科认识的尼娜·霍夫曼同班学习,并在《克莱伦获奖作品集》上发表了一部短篇小说。
他的妻子是一名专门护理老年人的护士。几年来,他一直在创作《最后一支舞》,并以该作品参加学习班第三学期的作品大赛的决赛,得到很高的赞誉。读者会发现这部作品具有很强的可读性。我们希望在以后的岁月中,韦斯利的创作灵感会给我们提供更多的阅读时光,让我们徘徊在泪水与欢笑的交融的地方。
◇ ◇ ◇ ◇ ◇ ◇
“还记得我吗?昨晚我曾在你的梦中和你见过面。”
“我又在做梦了吗?”
她微微地一笑,好像他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不小心谈到了大人们的秘密。“也许吧,”她轻轻地把头向后一甩,让棕色的头发在开领毛衣上散落下来。
“为什么?”他问道,“为什么在这个地方”
“这里是我们约定见面的地方呀!”她轻快地转了个圈,指着修剪得很好的草地、树丛和那一半地方已停了车的停车场说。灯光从破旧的疗养院的门窗透出,照在她旋转时扬起的秀发上,折射出清新的年轻气息。
她又轻轻地转了一圈后停了下来,面对他问道:“你真的认不出我了吗,比尔?”他试着去回忆,但脑海中仍是一片空白。答案就在那里,盘旋在脑海的角落中。但他年岁大了,尤其最近,他似乎无力去把这些角落照亮,从而及时地回忆起相应的事情。他摇了摇头,低头瞅着人行道和他的拐杖。
“不要紧,”她说,“今晚还会有新的事情让你去记忆。现在来吧,我们别浪费时间了。脱掉长袍,扔掉拐杖。我们还要跳舞呢!”
她的笑就像是磁钟发出的声音,清脆悦耳。她自己先行了个屈膝礼,然后就像和他在跳舞似的,顺着人行道朝镇子的方向滑步而行。
他转头向他身后的疗养院望去,然后又看看她。她停下来,向他招手,就像一个站在马戏团门口的孩子挥手催促父母一样。
他已经87岁了。他记不得如何下了床,更不用说如何走到停车场了。她怎么能让他跳舞呢?况且,她又是谁?他摇了摇头。他最近做了太多的梦,这或许又是一个梦吧!
他把拐杖伸出去,然后右脚跟上,小步跨过人行道上的一条小沟,这得让他用些时间。不管这是不是他的梦,他必须跟着走,至少要走一小段距离。
他把左脚伸出去跟上右脚,然后又把拐杖向前移去。突然,他感到一阵头晕。天啊,他要死了!清晨人们会在树丛里发现他趴在地上的尸体。就这样死了?他用拐杖稳住自己。如果这阵眩晕过去了,他可以走回去,躺到自己的床上。但眩晕并没有停止,而一切也并不像是死亡带来的感觉。
他的背挺起来。腿也绷直了。曾患关节炎的左臂自然地下垂着,没有丝毫的疼痛感。他转了转胳膊,多少年来他第一次享受着协调的肌肉带来的轻松感。
他眨了眨眼睛,视觉清晰了,眩晕的感觉也役有了。
现在他知道他没做梦了,他又变得年轻了。
在人行道的那面,苏珊正在拍着巴掌笑着。现在他想起来了,她的名字叫苏珊。昨天晚上他们在人行道上遇见的。他们曾一起跳舞,聊天一直聊到天亮。
他把拐杖扔到道边,扯下散发着医院气味的旧浴衣,他里面穿着黄褐色的宽松裤子和与之颜色相配的衬衫。昨晚他穿的是蓝裤子和白衬衫。在跳舞过程中,苏珊在他的领口留下了口红的痕迹。她担心洗不掉,所以感觉很不好。他自己甚至记不得曾有那样一件衬衫,更记不得自己昨晚脱到哪了。
他又转过身向山上的疗养院望去。那个护士早在20分钟前就安顿他上床睡觉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苏珊把手放在他肩上,吓了他一跳。“现在想起来了吗?”
他点了点头,“除了不记得我是怎样来到这儿之外,我都想起来了。我怎么能有现在这种感觉呢我肯定是死了,要么就是在做梦。”
“我也不知道,”她说,“但那又有什么关系?我喜欢来这里,我想你也是如此吧!我想再和你一起跳舞,一起欢笑。”
砖砌的疔养院矗立在山旁,就象是搭在祖母肩上的围巾。它给这个年龄的他带来安全感,一切都有人照料的安全感。生活之中惟一的遗憾就是孤独。他低头瞅了瞅擦得铮亮的皮鞋。几分钟前,他还穿着拖鞋呢!他又有什么害怕失去的呢?一点睡眠或别的什么
她轻轻地吻了吻他,“准备好了吗?”
他笑了笑。两个人互相瞅着,他试图把她的一切都印在脑海里。他想记住今晚的一切,所有的一切,包括过一会儿要喝奎宁朗姆酒的清新感觉。
“别担心,一切都会很有意思的。”她说道。
“当然,”他笑着说,然后拉起她的手,“我们最好立即开始,我想多跳几支舞,而不只是一支。”
在她那银铃般的笑声中,他们半跑半舞地滑过那些明亮的街灯。街灯的后面,他的儿孙们居住的建筑隐在黑暗之中。
当他们一起在音乐和夜色中前行的时候,他的眼睛总是不离她的左右。他想记住她的每一个笑容,她的每一个动作。
他们在前夜曾去过的酒吧吃了早餐,然后出去散了一会步。
刚过四点,太阳开始给周围的群山镶上金丝线,提醒他们到了该分手的时候了。
当他们慢慢地走向疗养院时,他说道:“你知道我是不会忘记这一切的,是不是?”
她抬起头盯着他的眼蒲。然后说道:“我当然知道,我也不会忘记的。”一丝岁月的痕迹在她眼中闪过。她低下头,脸庞淹没在飘散的棕发里面。
他们手牵着手。嚣静地毒过了最后一段街区。
“我们明天晚上怎么回来?”他问她。他们正好停在他的浴衣和拐杖旁边。
“既然我们今晚来了,那就别担心。只要我们都喜欢这样,我们会来的。”
“我希望你是对的,”他说,“就这么定了。”
他吻了吻她,然后转身捡起了浴衣和拐杖。
护士小姐微红的脸和白大褂以及上边的天花板逐渐在他的眼前变得清晰起来。
“我的天啊,威廉,今早我们睡得都很香。”护士边说边掀开他的被子。“你怎么穿着浴衣睡觉?”她边做事边问道。每天早晨的这个时候,她总是很忙碌。“来,动一下,让我扶你起来。”她拿起他的拐杖,把它靠在床头桌旁,然后一只手按住他的腿,另一只手托着他的背,扶着他起来坐在床边。
“谢谢你,”他说道:“其余的让我自已来做吧。”她疾步走出屋子,又去叫其他人了。
他拄着拐杖上了趟厕所,然后忙乱地穿上衣服,这一切用了他三十分钟的时间。而在这三十分钟里,他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个梦。也许和同屋住的那些人一样,他的神志也变得不清楚了,他只不过是又在梦中忆过了过去的时光罢了。他一直认为逃避现实是可耻的。
然而一切显得那么真实,他甚至还能记得住苏珊这个名字,而昨天,他根本不记得曾做过这个梦。今天,他的整个身体甚至还留有那种年轻的感觉,以及跳舞和喝朗姆酒时的感觉。
不管是不是梦,他今天晚上还是要回去的。他大声笑了起来,当然,如果他能回去的话。
放好拖鞋后,他一步步地走出房门,然后转身拄着拐杖穿过大厅,加入到吃早饭的人流之中,缓慢地向前移动。
食堂很大。高高的天花板下面,整齐地摆着三排长桌子。很多人早已经到了,正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当他向自己常坐的位子走去时,一个护士走了过来,让他帮助分发餐巾。
大约每周两次,他都帮助那些行动不便的人系餐巾。平时,他很喜欢这样做,因为这使他感到自己还是有用的。但今天早晨,他想的都是那个梦。但他又不想让护士失望,因为那样的活,往后她可能不再让他帮忙了。
“当然可以,”他答道。他一只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的手臂上捂着餐巾,向坐在第一排的人走去。他所要做的是把餐巾递给那些能够自己系上的人,至于那些不能自己系的,他就要帮忙给系上。
走完了一面之后,他又沿着桌子的另一面走了下去。他先给头两个人递去了餐巾,接下来的是一个蜷缩在轮椅的老妇人,他每次都要帮她系上餐巾。他把拐杖靠在她的轮椅的扶手上,然后转到她的身边。
“这是你的餐巾,”他边说着边弯下身子,把餐巾的一端绕过她的脖子,然后直起身把餐巾系上,并把她灰白的长发从餐巾的带子了拿了出来。
“谢谢你,比尔,”她安静地说,声音小得他几乎都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她抬起头来望向他,直直地盯了一会后,又迅速低下夹,瞅着自己的膝盖,落下来的长发又遮住了她的脸。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然后向下一个人走去。绝不可能,那个残疾的老妇人绝不可能是苏珊。苏珊浑身充满活力,长得也漂亮,而且还喜欢跳舞。
他背对着她停了下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拐杖和握着拐杖的皱皱巴巴的手。他仍可以感觉到当他们沿着街道行走和亲吻时,她的手在他的手里产生的那种柔滑的感觉。
他转身走了回去,“苏珊?”
老妇人转过头,微笑着锂着他。她那萎缩的面颊上长满了黄褐斑。苏珊的面颊是那样平滑,是那样柔嫩。
“对不起,”他说,“我以为你是——”他打住了话头。他简直是疯了。这绝不可能是苏珊。昨晚他根本就没有和任何人约会。他这么大年纪,又怎么能去跳舞呢?“对不起,”他一边道歉,一边从轮椅的边上转身走开,“我还得把活干完。”
他感觉自己隐约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比尔”的叫声,但是当他在下一个人的身旁停下来递给他餐巾时,那个驼背的老妇人已经又低下了脑袋,脸也被头发遮住了。
晚上,当护士安顿他上床之后,他躺在那里怎么也睡不着。他希望苏珊能来找他。他也希望他的梦能带给他那种自由拧制自己身躯的快乐以及相爱时那种令人脑晕的感觉。
但是他却怎么也睡不着。
苏珊也没有来。
一个小时过去了,他抬腿下了床,浑身只罩着睡衣。他穿过漆黑的大厅,来到前门。远处的山下就是那块停车场和城市。
那里没有人,人行道上也空荡荡的。街灯的光使人行道看起来像空旷的大舞台,给人阴森恐怖的感觉。
当值夜班的护士发现他大半夜还站在外面时,训斥了他几句,然后把他送回房间,扶他上床躺下。
第二天早晨,当护士来叫他时,他说自己要在床上呆一天,那个老妇人可能是苏珊,但他怎么也不相信这是事实。苏珊只是他梦中的人物,只不过是毫无现实根据的假想罢了。也许他快死了,但他决不能让自己丧失意识。在这里住的人之中,很多人生活在个人的小空间里,根本就记不得自己是谁,身在何处了。他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自己在哪。他年纪很大了,住在疗养院里。他决不可能跳舞的。
下午二点钟,突然有人在轻轻的地敲他的门。早餐时的那个老妇人摇着轮椅,缓慢地进了房间。
“请原谅,比尔,”她说道,“早饭和午饭时我没来看你。我只是想看看你没事吧?”
比尔的胃紧缩成一个硬球,心也一下子揪紧了。他用胳膊肘支撑着坐起来,面对着她。她已经把棕色长发归拢到脑后扎了起来,在椅背的后边飘散着。
“我很好。”
老妇人低头瞅着自己放在膝上的因患关节炎而蜷缩的双手。用这样的双手摇动轮椅来到这里,她肯定是忍着巨大的痛楚。他们之间的沉默就像两扇不断合拢的门一样持续着。她试图说点什么,但比尔打断了她。
“能问一下您的名字吗?”他问道。
她用力抬起脑袋,直到能够直视他的双眼。“苏珊。”她回答道。
他向后倒在床上。这肯定是一个可怕的巧合。
“你没事吧,比尔,”她问道,把轮椅移到他的床边。“怎么了?”
“没什么。”他转身看着她。她在努力仰着头,试图和他的视线保持水平。他可以看到疼痛使她那苍老的脸上又增加了许多纹线。但她的眼睛坦然而有神。他认识这双眼睛,他曾那么专注地瞅着它们。
“我做了个梦,”他慢慢地说道。“连续两天晚上,我都梦到我和一个叫苏珊的女臻跳舞,而且自己也变得年轻了。”
“我也梦到跳舞,”苏珊说,“我和你跳舞。”
“我们怎么能做同样的梦呢?真是不可思议。”
“也许那根本就不是梦。”
他把头转向装有长条状活动百叶帘的窗户。“那是梦,是我的梦。”
沉默再一次填满了轮椅和床之间的空间。他身体内的某个部分想说他相信她,那个部分今晚还想去跳舞,但他的理智压抑住了内心的情感,他告诉自己那并不是真的。他老了,这是事实。他年轻时跳过舞,而现在他只能是等死了。他绝不能在逃避现实中死去。
“如果你那样想的话,我感到太遗憾了,”她轻声说道。“那也是我的梦,我只是想快乐一些,想和你跳舞。但只有你相信所发生的一切,我们才能做这一切。我会怀念那开心的笑声的。”
“看看你自己,”他向她那边靠了靠,说道,“你不能跳舞了,为什么骗自己呢为什么不接受事实呢你老了,该忘掉一切了。”
“比尔,看到你如此固执地把自己束缚在现实中的空间里,我真的很替你难过。你在内心之中真的认为自己很老了吗?”
“我真的老了。”
“不,仔细看看体内心之中的比尔,忘掉这副躯壳。你内心真的感觉老了吗?或是你和我的感觉一样?是不是觉得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做很多很多的事情?我不承认自己老了,我还是一个小女该,正试着了解世界,却被束缚在别人都认为太老的,除了坐在这里,而什么也干不了的身体之中。我不想总是在这里坐着,我想每天晚上都去跳舞,跳完所有的舞曲。”
“那么你能给我解释一下我们怎么……”
“我什么也解释不了,但我相信从内心来说你仍然年轻。别在意那些护士和你的家人说什么。他们的身体仍然年轻,他们还没有意识到一个人一生中感觉最年轻的那段时光是当他的身体变老的时候。”
“但如果不是梦,我们又怎么能够做那一切?我昨晚出去了,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只要你相信,它会发生的。”她说道。在他们之间保持了一段静默之后,她又轻声说道:“记得当我还是个孩子时,我是那么相信朱迪在彩虹的那端发现了一个真实的世界,”地轻声地笑了,“我现在仍然相信。”
“我也是。”他说道。
“好吧,我们今晚再见。”说完后,她头也不回地摇着轮椅走出房门。
他躺在那里,盯着空无一人的门口,并没有注意到铺着瓷砖的大厅里来来往往的人群。如果真的是只要他相信,一切就会发生的话,那么他愿意相信。他可以做到,没有什么能把他束缚在这里。
他冷眼环视了一下他住的小房间。地上铺着砖,以便床和轮椅能更好地移动。床上安着铁条,以免晚上他掉到地下。屋子里有一张他从来没有用过的小书桌。还有一面镜子,但他从来没有勇气去看镜子中的自己。这就是现实吗?他到底是怎么来到这儿的
护士走来问他是下楼吃饭,还是在床上吃。他正在想自己曾不顾妻子的劝阻,乘坐热气球旅行。那时他27岁。他还记得自己当时曾想,如果拴气球的绳子松开了,他可能会发现……然而绳子在地上系的很牢,并没有松开。
“我不吃了。晚些时候我要出去吃饭,然后跳舞。”
护士冲他笑了笑,咔嗒一声把床上的护栏装好。
他躺在那里,盯着白色天花板上的小孔,告诉自己确实相信那一切。他想起了朗姆酒的味道,以及苏珊身上香水的味道。他全身心地想着自己的脚正以轻盈的舞步在舞厅地板上滑动的感觉。他倾听着音乐,他知道音乐正环绕着他。最后一支舞曲带他走了出去。
寒冷的晚风轻拂着他满头的棕发。他拍着手,笑了起来,然后飞快的脱下自己的睡衣,并把它和拐杖一起扔进树丛中。他不会再用它们了。苏珊正微笑着在人行道上等着他。
他转向她问道:“还记得我吗?”
“当然了,”她答道,“你的舞跳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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