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马车消逝在我的视线里,才拼命追了上去。我的心情是如此的复杂,都快喘不过气来了,呼吸在喉咙里变成了呜咽声。我也不知道自己跟过去做什么,但是一想到即将发生的一切,我就怎么也放心不下。史布克看来是已经作好了必死的准备,而可怜的艾丽丝甚至还不知道自己会有怎样的下场。
那天简直是天公作美,雨开始哗哗地下了起来,天空乌云密布,到处都一团昏暗,好像午夜时分一样。在这样的环境下不被前面的史布克发现应该不是很难。但是史布克的感觉非常灵敏,所以如果我跟得太紧的话,他一定会感觉到的。所以我就跑跑走走,走走跑跑,让自己和他们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这样既不会让史布克发现,同时又能时不时地看见前面的马车。神父镇的街上很冷清,几乎见不到人,所以即使下着雨,而且马车还在远远的前面,我仍然可以听到远处传来的马蹄声,甚至车轮压在鹅卵石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不久,白色的石灰石教堂尖顶开始朦朦胧胧地在屋顶上方显现出来,这更加让我确认了史布克的前进方向及目的地。正如我猜测的那样,他直接奔向了那间闹鬼的房子,房子的地下室可以直接通向地下墓室。
就在这时,我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以往如果有黑暗中的鬼怪靠近,我都会感到一种刺骨的寒意,但这次却不同,感觉像是忽然有一块很细小的冰块儿落进了我的大脑。我以前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感觉,但我知道这是一个警讯。我正猜想着它会是什么,并设法把它赶出我的头脑,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班恩说话了。
“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本能地停了下来,闭上眼睛。虽然我意识到它并不能通过我的眼睛看到周围的环境,但我还是紧闭双眼。史布克曾经告诉过我,班恩看东西并不是我们那样直接看到周围的世界。虽然它能够找到你,但是它仍然不知道你在哪儿,这就像蜘蛛一样,只能通过一根连在猎物上的丝线才找到它们的。所以我必须闭着眼睛,不然我看到任何东西就会进入我的头脑,这样班恩就会分析这些景像,用不了多久它就会找出我在神父镇的线索。
“小伙子,你在哪儿呀?你最好还是快点告诉我吧,因为你早晚都会告诉我的。你想来软的还是硬的?你选择吧……”
脑子里的冰块儿在变大,我感觉整个头部开始麻木。这又使我想到了我的哥哥詹姆斯和我们家的农场,想起他在冬天雪地里追我,把我的双耳全部塞满了雪。
“我在回家的路上,”我骗它说道,“我打算回家休息一段时间。”
就在我说的同时,我脑海里想像着我正走在农场上,远处的吊死岭在昏暗的夜色中朦胧可见。雨水啪啪地打在我的脸上,我飞跑着向后门奔去,地面水坑里的水都被我踩得飞溅起来,家里的狗在这个时候也开始狂吠起来。
“你师父那个老骨头在哪儿?告诉我,他和那个女孩去哪儿了?”
“他们回齐本顿了,”我说道,“他打算把艾丽丝囚禁在一个深坑里。我试着劝他不要这样做,但他根本就不听我的,因为他向来都是这样对待一个巫婆的。”
我想像着自己吱嘎一声打开后门,走进厨房。窗帘已经放了下来,桌子上蜂蜡做成的蜡烛在黄铜色的烛台上燃着,妈妈正坐在她的摇椅上。当我走进去的时候,她抬头看着我微笑。
停了一会儿,班恩似乎离开了,我头脑里面的寒冷也慢慢减轻了。虽然我没有能够阻止他读取我的思想,但是我欺骗了它,我成功地做到了!几秒钟后我就从兴奋中冷静下来。它会不会再回来找我呢?更加糟糕的事情是,它会不会到我家里去检验一下我的话呢?
我睁开眼睛,以最快的速度朝那间闹鬼的房子跑去,我要去追史布克他们。几分钟以后我又听到了马车的声音,然后我又像刚才那样跑跑走走,尾随在后。
最后,马车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它又再次上路了,朝我这边驶过来,我赶紧躲到了一条小巷里面。农场主的儿子坐在马车前面向前弯着腰,抖动着缰绳,催着高大的夏尔马咔哒咔哒地穿过潮湿的鹅卵石路。他正急着往回赶呢,这也难怪,出来这么长时间,肯定着急回家了。
我在那儿等了大约五分钟,好让艾丽丝和史布克进到房间里面去,然后我就穿过街道,打开院门的门闩。正如我所料,史布克把后门锁上了,但是我手中有安德鲁的钥匙,所以没有费多大工夫我就进了厨房。我拿出口袋里放着的小半截蜡烛点着了,然后很快我就到了地下墓室里面。
我忽然听到了一声尖叫,不过我已经猜到了是怎么回事,那一定是史布克扛着艾丽丝过那条河呢。即使艾丽丝被蒙上了眼睛,塞上了耳朵,但是她肯定仍然可以感觉到脚下的流水,这也是她失声尖叫的原因。
很快我在后面也过了河,来到了银门那里。艾丽丝和史布克已经在银门那一边了,而史布克正在跪在地上准备把门关上。我来的正是时候。
当我朝他跑过去的时候,史布克非常生气地看着我。“我早该知道你这样的!”他喊道,声音里面充满了怒火。“难道你母亲没和你说过要听话吗?”
现在回过头来想一想,我也明白史布克当时的做法是正确的,他其实也是为了我的安全着想。但在那个时候我根本顾不了这么多,直接冲了过去,一把抓住那扇门,使劲地想把它推开。史布克在里面拦了我一会儿,最后还是让我进去了。他拿着手杖站到了我旁边。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甚至都还没有想好。我不知道自己跟着他们要干什么,但是我突然想到了史布克的诅咒。
“我想帮助你,”我最后说道,“安德鲁告诉了我你的诅咒,说你将孤单地死在一片黑暗之中,没有一个朋友在你身边。艾丽丝不是你的朋友,但是我是呀,所以我在这儿的话你就不会死了……”
他把手杖举过了头顶,好像是要用它打我。他的身影在黑暗里显得是那么的高大,比我高出一大截。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生气。接下来,让我惊讶而又沮丧的是,他放下了手杖,一步跨到我前面,打了我一个嘴巴子。我踉踉跄跄地后退了一下,几乎不敢相信发生的一切。
他虽然打得不是很重,但我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我爸爸都没有这样打过我,而史布克居然打了我一个嘴巴子。那一刻我真的是伤心欲绝,心灵上的伤痛要远大于脸上的疼痛。
他狠狠地盯了我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好像我让他很失望。他带着我又走回了银门,把我推出来之后他就在里面把门锁死了。
“按照我说的做!”他命令道。“你来到这个世界是有你自己存在的理由的,不要因为一件你并不能改变的事情而丢了性命。即使不是为了我,也算是为了你妈妈吧。回到齐本顿去,然后去卡斯特,按照我告诉你的去做。这也是你妈妈想要你做的,让她为你感到骄傲吧!”
说完这些,史布克就转身去,左手牵着艾丽丝,走向隧道深处。我呆呆地看着他们,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
我在那儿等了至少有半个小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只是茫然地看着那扇锁着的银门,脑子里面空空的。
最后,我感觉自己实在是看不到希望了,才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回走。我也不知道回去以后要做什么,除了遵照史布克的话,先回到齐本顿,然后再去卡斯特之外,难道我还有其他的选择吗?但是刚才史布克打我嘴巴子的情景始终在我脑中打转,那可能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了,真没想到我们会在愤怒与失望里永诀。
我穿过了那条河,沿着鹅卵石的隧道一直回到了地下室。到了那儿,我就一屁股坐在潮湿的地毯上思考着该做什么。突然,我想到了另外一个通向地下墓室的入口,这样就可以不用穿过那扇锁着的银门了。就是那扇通往酒窖的活板门,原来很多犯人都是从那儿逃出来的。但问题是我能从那儿进去而不会被人发现吗?除非所有的人都在大教堂里面,没有一个人在外面守卫。
但就算我到了地下墓室,我又能帮什么忙呢?如果什么都帮不上的话,这样违背史布克的意愿到下面去是否值得呢?史布克说过,我的任务就是到卡斯特去继续我的学习,我不能这样无谓地送掉性命。可史布克让我做的就一定对吗?妈妈会怎么想呢,她是否也认同史布克的话?我的头脑里不停地想着这些问题,但却始终得不出一个清晰的答案。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了。我记得史布克以前老是告诉我要相信自己的直觉,而直觉似乎告诉我应该试一试,去帮助我师父。想到这些,我突然想起了妈妈给我的信,现在应该到了打开它的时候了。我的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妈妈温柔的声音:
“只有当你急需要的时候才打开它。相信你的直觉。”
而现在是最需要的时候了,于是我很紧张地从我的夹克口袋里掏出那封信。我盯着信封看了一会儿,然后撕开了它,把信从信封里掏出来。把信靠近烛光,我开始仔细看信。
我记得史布克在刚收我为徒的时候曾对我说过一句话。当时他说这句话的语气是如此的确定,以至于我把它深深地记在脑海里。
他说:“首先,我们不相信预言。我们不相信未来是已经确定且不可改变的。”
我非常想相信史布克说的话,因为如果妈妈的预言是正确的话,那么我们三个人—史布克,艾丽丝和我—就将有一个死在地下墓室中,无论是谁都是我不想看到的。但是此时此刻手中的这封信,多少让我相信预言是可能存在的,要不然妈妈怎么会提前知道史布克将带着艾丽丝到地下墓室中去,并在那里对付班恩?此外,我不迟不早,恰在此时此刻才拆开她的信,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直觉?这个足以解释这些事情吗?我有些颤抖,作史布克的学徒大半年了,我还从来没有这样害怕和迷茫过,也从未面临如此艰难的抉择。我感觉自己好像走进了一个无边无际的噩梦,里面所有的事情都是已经预定好了的,我什么都做不了,而且没有任何选择。难道我真的能选择抽身事外,眼睁睁看着史布克和艾丽丝去送死?不,我绝对不能这样做,我必须下去帮助他们!
当我离开那个院子,走进那条小巷子的时候,天还在下雨,但已经小多了。这并不意味着天气好起来了,正相反,我感觉更多的雷声将至,现在的情形就像我爸爸所说的“相对平静”而已,片刻的宁静之后,更大的暴风雨就会袭来。而就在这片刻的寂静中,我听见从大教堂传来的钟声。这次和上次我在安德鲁家里听见的丧钟不同。那次是因为有神父,钟声低沉、迟缓,而这次的钟声是明快的、充满希望的,应该是用来召集圣会进行晚祷的。
于是我在小巷子里等着,紧靠在墙壁上,这样就可以躲点雨。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费心这样做,因为我早就浑身湿透了。最后,钟声终于停了。我想大概所有的人都到大教堂里面去了,应该没有人会发现我了。于是,我慢慢地朝大教堂那边走去。
我过了拐角处,径直朝大门口走去。天色开始变暗,天空中阴霾密布。不一会儿,天空中突然出现一阵闪电,照亮了整个地面,我发现教堂前面的地方空无一人。我还可以看见大教堂外面的大扶壁和它那高高的彩绘玻璃窗户。里面有烛光照亮了那些污迹斑斑的玻璃,在靠门的左边窗户上是圣乔治身穿盔甲的画像,他手拿宝剑和一个红十字盾牌。在门右边的窗户上则是圣彼得的画像,他正站在一艘渔船的前面。而在门上面中间的窗户上则是那邪恶的班恩的雕像,它丑恶的头正盯着我。
我的名字汤姆其实是以圣徒汤姆的名字命名的,就是那个一开始对耶稣复活持怀疑态度的人,但是他并不在那里。我不知道这个名字是妈妈还是爸爸给我取的,但是我觉得这个名字很恰如其分。我不相信教会所宣扬的教义;等我死后,我肯定会被埋葬在教堂墓地外面,而不是里面。从我走上驱魔人这条道路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我的骨头不可能在这块圣地上安息。但我并不为此感到烦恼。正如史布克经常说的,神父都是一群白痴。
我可以听见从大教堂里面传来颂歌的声音。我记得上次从凯恩斯神父的忏悔室里面出来时看到一帮唱诗班的小孩子,没准儿这会儿就是他们在唱呢。我突然有点忌妒他们和他们的信仰。他们很幸运有一种共同信服的事物。待在大教堂里面和那些信徒一起,比独自一个人到那潮湿阴冷的地下墓室去要容易得多。
我穿过用石板铺成的地面,走近一条和教堂北墙平行的宽阔砂石路。正当我正准备拐过墙角的时候,眼前的一幕让我的心都提到嗓子口来了。因为我发现有个人背靠着墙坐在那个活板门边上,似乎在那躲雨。在他身边是一根很结实的木棍。他肯定是一个教会执事。
我心里既懊悔又痛苦,差点儿失声哭了出来。我早就应该想到这点。自从那些囚犯逃脱后,他们肯定会担心酒窖的安全,加强保卫——他们的地窖里可是放满了酒啊!
我很失望,此时此地就算我不放弃也不行了。
我身上还带着火绒盒和一小截蜡烛,这些东西我都是随身携带的。没花多长时间我就把蜡烛点着了。现在我可以看见了—但是我还是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那个埋葬小矮人祖先的墓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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