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波里斯很早就起了床,发现通常比他还早起的伊索蕾却是一副倦容,还在睡觉。他考虑要不要叫醒她,最后还是决定让她多休息一会儿,所以先换了衣服,慢慢地做一些比赛前的准备。等到都准备好之后,听到帐篷外有跑腿的人拿来主办单位提供的早餐。两碗热腾腾的汤、新鲜的面包、起司、烤火腿薄片、两块培根、苹果、装有牛奶的大杯子。或许是因为从今天起,食物只提供给进入正式比赛的人,所以显得比昨天要丰盛得多。
“伊索蕾,起床吃东西了。”
她睁开眼睛。波里斯看到她眼角仍有疲惫的神色,开玩笑地丢出一句早晨问候语:“你让我像个婴儿般早早就入睡了,当然也就没人可以帮你唱摇篮曲了!”伊索蕾昨晚吟唱着轻柔的圣歌,让波里斯好好地睡了一觉。或许是因为这样,她早上一起床,身体变得有些沉重。
“嗯……看来,摇篮曲对你蛮有效的!”
伊索蕾起身,揉了揉眼睛,一面苦笑一面说道。她才刚被叫醒,精神还很放松,看起来是一副难以想像的可爱模样。这是跟她一起旅行之前,他连想都没想过的模样。
吃完早餐,集合准备的喇叭声正好响起。总共有三十五个人进入正式比赛,参赛者站在群众前方,开始抽比赛牌。
在那里,波里斯和贺托勒碰面了。
“……”
“……”
他们都没有跟对方说话。一是因为被一再告诫过,岛民在大陆不可以让人看出互相认识;二是因为他根本不想跟贺托勒说话。如今他只会以剑来回答了,又何苦再用言语来表现他的憎恨呢。
贺托勒在波里斯还在昏睡之中就已离开月岛,因此见到波里斯令他感到意外,但他也什么话都没说。可是波里斯却觉得他消失在少年人群之中时,似乎带着一抹微笑。
伊素蕾还是像昨天那样混在群众当中观看制作赛程表。
此时,在她后方,有几个人指着她,用惊慌的声音说着:“大爷,在那里,就是那个死丫头!那个短金发……”
耳朵灵敏的伊索蕾感应到他们所说的话,但并没有愚蠢地回头看他们。反之,她慢慢地躲进人群里。
“你说那个带着双剑的少女?这个女孩昨晚怎么有办法一下子打倒四个大男人?”
“乍看之下她好像很柔弱,但她可非一般的高手。听那些被打后回来的人说,他们当时根本连剑都没能刺出去。可是他们个个都是擅长夜袭的高手啊……”
“她用的是那对双剑?”
“当然!听说她剑法非常快捷,快到看不清楚的地步,但不知可不可信……”
“既然有那样的实力,为何不参加银色精英赛呢?”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
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的男子听完之后,下令继续观察,然后就走出人群,往帐篷方向消失了。和这名男子交谈的人想再继续监视伊索蕾,却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人影,不禁讶异着:
“咦,她又躲到哪儿去了?”
昨日的宽广竞技场如今被分成三个区域,从大约十点开始,展开正式比赛。波里斯的第一个对手是一个看起来几乎快超过二十岁的高大年轻人。这个人俯视着波里斯,像是觉得对方微不足道地咋着舌。
然而,胜负却在转眼间就已分出。波里斯花了不到一分钟时间,剑就直指到对方喉咙。
“波里斯。米斯特利亚,获胜!”
结果听到的不是欢呼声,而是一阵失望的声音。因为,这名陌生少年波里斯,既无优秀的父母背景,也没名气,只有路西安一个人在他身上下注,也难怪看热闹的人会变得无精打采了。
因为两三下就分出胜负的关系,稍微空出一些时间,于是波里斯环视了一下其他竞技场上的比赛。结果,却看到了有些面熟的脸孔。原来是昨天和他分在一起的那个黑发少女。
她彷佛像军人般矫健有力地挥动军刀,令对方难以近身之后,再瞬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挥砍而去。对方心脏下方被刺伤,处于心脏可能被刺穿的状态,不得不弃剑认输。
“奥兰尼公爵家的夏洛特。贝特礼丝。迪。奥兰尼,获胜!”
这一次出现了很大的欢呼响声,震动了木栅栏外的观众席。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少女一点高兴的神色也没有,反而生气地转头瞪着仪典官,讲出了一句话:
“正如我昨天已经一再强调过的,为何您还是说‘公爵’!看来新安诺玛瑞王室身旁都只是些会说卑鄙言语的人罗!”
比较靠近她的群众听她这么一说,都吃惊地骚动起来。即使这少女是外国人,是奥兰尼的公主,但此地可是安诺玛瑞。若非十分大胆且自负,或者对外交完全无知,应该不会说这种话才对。
从安诺玛瑞旧王国时期,奥兰尼大公国就已经是大公国了,即使有一段时间安诺玛瑞建立共和国,但仍旧没有多大改变。因此,当地的统治者当然是大公爵了。奥兰尼公主纠正得也没错。
然而安诺玛瑞的柴契尔国王建立新王朝时,奥兰尼大公并没有亲自前来宣誓效忠,因为这个缘故,安诺玛瑞国王指示暂时保留大公的爵位。即使尚有主从关系,但长久以来内政独立,高傲的大公也只是送亲笔信过来而已。要不是因为银色精英赛是象征全大陆和平的传统比赛,在安诺玛瑞举行比赛,恐怕也不会让奥兰尼的公王前来参加。
周围的人像正在吃蜜的蜜蜂般,无法开口说话。随即,皱着眉头的夏洛特快速收剑入鞘,很快转身走到出战者的等待席上。
伊索蕾将目光从波里斯身上暂时转向夏洛特。从这名少女身上,可以感受到那种王位继承者的气势;可是伊索蕾以前听过大陆传到月岛的消息,在奥兰尼有位比这少女还更年长的王子。
尽管如此,为何这少女会有那种像是将军退到绝处时,终于转身采取攻势的利剑般的气势呢。这是什么原因呢?
第三对胜负分晓之后,失望的人和高兴的人仍旧交替着发出响遍竞技场的喝采声或叹息。第一轮正式比赛结束,包含一名幸运的保送者,三十五名选手便减少到十八名。他们还会再战到只剩九名,最后剩下五名,然后今天的正式赛程就结束了。隔天,则是进行最后的准决赛以及决赛的日子。
准决赛以及决赛可以说是银色精英赛最有看头的部分,通常会激烈到有两三个人死亡或者残废。连裁判也会应观众的期待,在有人受伤前是不会喊停的。这是血战,除非有一方自己认输,或者倒地失去意识,或失去性命,否则是不会结束的。
为了观看最后一天决赛而涌进的人潮,可想而知一定会几乎要挤爆这个领地,这些人回去之后,举办大赛的领地恐怕会有大半成为焦土吧。可是这损失不过占入场券总收入的很小一部份,只要拿那些开地下赌盘的人献上的献金,就可以补足,而且还绰绰有余。至于胜利得冠者,则会很快就名声传遍全大陆。
像今年这样出现很多强势者有望得冠的情况,通常会让人想利用下赌来大赚一笔;但今年却反而比较不热烈,大家都在讨论路易詹。康菲勒是否真能创下银色精英赛史无前例的五连冠。大家都为了不想错过好戏而涌到这里,因此,这里是超乎想象的拥挤。幸好这次是在安诺玛瑞国内领地之中最大的芬迪奈公爵领地举行比赛,所以才能提供这么多人几天的食物。拥有这种大的生产力,在全大陆也是数一数二的。
午餐结束后,开始进行第二轮正式比赛。众人在吃午餐这段时间,公爵雇用的工人立刻将竞技场减为两处,作为第二轮使用。如今,下赌注的观众热度更加高涨,一不小心,就会因观众推挤而造成木栅栏倒下。
最后一场才轮到波里斯。趁着空档,他很快地打量了一下他的对手,是个矮小但体格健壮的褐肤少年,人们都称他为“那维克船夫”,听说去年他还赛到了准决赛。
“来自安诺玛瑞的克兰治。亚利斯泰尔!以及来自卢格芮,寇昆柏丘陵的塔伊提图斯!”一看到赛场内两个少年走出来,波里斯才知道原来贺托勒的假名是克兰治。亚利斯泰尔。然后是他的对手,这个少年的名字总令他觉得跟月岛人的名字很像。而且也和岛民一样没有家姓。
“为卢格芮的名誉而战!”
“塔伊提图斯,胜利的银色骨骸在等着!”
“这一次要让你瞧瞧宗主国的实力!”
可是根本没有卢格芮人热烈加油,而且两人的交战可以说是大爆冷门。双方先是展开像是热身的交战,接着,克兰治——也就是贺托勒——左右交互地刺到了对方的两边手腕。可是名叫塔伊提图斯的少年迟疑了一下,并没有立刻投降,和波里斯个性迥异的贺托勒为了确实胜利,用剑朝对方的肩头猛刺下去。
“呃呃!”
敌手倒地,剑落到地上,随即,贺托勒就走过去用脚踩住了剑。即使比赛已经结束,看热闹的人还是目瞪口呆,一阵沉默。虽然这是当然的事,不过,确实没有任何一个人下注赌贺托勒。至于那名可说是卢格芮代表选手的塔伊提图斯的支持者们,则呆愣得张口结舌,久久都无法离开竞技场。
“嗯,那名少年看起来颇有成为战士的资质。”
芬迪奈公爵领着家人及家臣坐在正面中央的特别席上,他似乎一直都没离开座位,仔细观看着正式比赛。他一说完这句话,原本站在他身旁的男子立刻往竞技场走下去。公爵点了点头之后,等着看下一场比赛。
成为众人话题的小美女并没有一直在特别席上露脸,反而是芬迪奈公爵夫人萝可蕾琪亚全程观赛,她的纤细美貌一直吸引着群众的目光,都说“看了就知道何以女儿会如此美丽”。她比白发稀疏的公爵年轻很多,听说是公爵的第二任老婆。
芬迪奈公爵邀请来做客的各地贵族们,特别是安诺玛瑞那些有权有势者被安排在正面左侧与右侧,视野最好的位置。听说为了能被招待坐在这里,从今年年初开始,就不断有礼物涌入城堡。其中一名贵族还带了美丽的女儿一起来观看比赛。
“爸爸,要是我继续学剑术,够资格在那里和别人比剑吧?”
“这个嘛,或许吧。可是我可不希望你参加这种危险的比赛。刚才流着鲜血的少年,你不是也看到了吗?就连男孩子来参加都这么危险,更何况是女孩子了!”
“可是也有女孩子啊!刚才,那个从奥兰尼来的公主看起来实力就很不错!我要是没那么快放弃学剑,努力一点,说不定也会跟她一样……”
“但你不觉得那样看起来会跟男孩子没什么两样?那样的话,很难会有好男人来求婚的。”“可是她再怎么说也是奥兰尼的公主,应该会有很多人向她求婚吧。”
“也会有很多人对你求婚的。萝兹,因为,你长得既讨人喜欢又漂亮。”
萝兹妮斯。培诺尔听到父亲这么说,微微露出一丝微笑,但不像是完全相信的脸色。因为,她知道自己虽然很漂亮,但在这个地方,最受注目的少女不是自己,而是公爵的女儿,这一点她很清楚。萝兹妮斯用眼角瞄了一下芬迪奈公爵家的位子,知道那个话题小美女又出来坐在那里了。
克萝爱。芬迪奈。这个名字是小时候曾短暂教过她一段时间剑术的老师告诉她的。当时她幼小心里还曾为此生气,但现在亲眼看到了,确实不得不承认那位老师说得对。她那泛着玫瑰色的皮肤、碧蓝色的眼珠,比真的黄金还亮的金发、像是从没照过太阳的奶色玉颈、还有甚至连一点小失误也没有的仪容。怎么会……每一项都如此符合上流社会推崇的模样?
她觉得,在卡尔地卡的繁华商店街上看到的最高级模特儿人像,就是那种模样。如今她已经察觉到自己不是世上最幸福的少女,并非想要的就可以拥有。去年她头一次到首都卡尔地卡的社交界,对她来说只有失望。当然,那里确实是比她期待的还要更加华丽,但那也不是个容易亲近的地方,也不是好欺负好相处的地方。虽然她曾一度非常高兴被赞为是乡下领地来的美貌贵族少女。但有一次去贵夫人们的沙龙时,却被喜欢七嘴八舌的人说得小小的缺点也被夸大,当时她被说成是不知礼节、不懂流行的糟糕女孩,在那一瞬间,她开始产生了失落感。
她在想,要是克萝爱,那些女人一定不能抓到她任何缺点。因为,她是国王之下最大势力者的女儿,而且,她确实也真的很完美。
反而,如果她爸爸没有从小就一直当她是拥有一切的公主,她可能还不会这么失望,说不定还会试着去迁就一下别人的看法。一向习惯想怎样就怎样,使她在情况改变时也无法轻易调适。如今,要她在首都那些刻薄女人面前低下身段阿谀谄媚,实在是做不到,因为,她在培诺尔城堡已经过了太长时间的小暴君生活。
萝兹妮斯压抑住郁郁寡欢的心情,把视线投向竞技场。心中在想,如果当初像奥兰尼公主那样学了剑术,反倒可能会在非社交界以外的其他地方受到肯定。最近她经常想起曾和她相处约半年光阴的干哥哥。她学剑术就是在那个时候的事。
如今再去回想,她似乎感受得到当时波里斯是多么认真努力。同时她也看清楚自己,当时在他身旁只会捣蛋开玩笑。不过,至今她也根本不曾努力做过什么事。
正式比赛第二轮的最后比赛正在进行当中。她正盯着康菲勒子爵的儿子路易詹。而爸爸也在看他,那是因为爸爸在他身上下了很多赌金。
第一次被邀请参加卡尔地卡宫廷的舞会时,她认为最帅的少年就是路易詹。如果说被称为“陛下之剑”的康菲勒子爵是既有礼貌且优雅的人物,那么他儿子路易詹可以说是个看起来个性坚毅并真诚的年轻人。不过,在舞会里,男孩子们都很亲切待人。
萝兹妮斯仅仅和他跳了一支舞。虽然认为他不错,但因为他是个长相帅气的少年剑士,而且父亲又在国王身旁受宠,所以有太多贵族少女争相喜欢他。
条件那么好的人怎么可能轮得到我?
虽然这挺令人难过,却也是事实。想到这里,她原本想转过头去,却看到在旁边的竞技场上,一个少年正手持长剑与对手对峙。一开始,她甚至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一来是因为距离很远,二来是因为已经过去了好几年……
可是当少年用剑快速画出去,同时转身,黑青色的头发从绑着的发辫之中散出来,遮到嘴角,看到这一幕的瞬间,萝兹妮斯像是后脑勺被敲了一记一样,整个人都僵住了。是波里斯哥哥!
曾与她一起生活过的干哥哥——波里斯。达。培诺尔。居然能在这种地方看到他,实在是作梦也没想到的事。
“爸、爸爸……”
原本想急着告诉爸爸而转过头去,突然,她想起一件事。当时爸爸一直在追查哥哥的行踪,而且还教她不要再提起他的事。当时的她一面哭着一面乱使性子生气,爸爸还是不肯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开始怀疑爸爸是不是在利用哥哥做什么事。
想到这里,她不由自主用手盖住了嘴。要是换成以前的她,可能不会想这么多,但她经历过,知道与人交际的难处,现在她已经长大,懂得说实话并不一定好的道理。
“你怎么了,萝兹?不要太紧张,小子爵一定会打得不错的。”
好像刚才路易詹遇到一个轻微的危机。当然,萝兹妮斯并没有看到,但培诺尔还伯爵以为她是在说这件事。他从以前就发现女儿对路易詹有些心意,而且也因为下了赌注的关系,所以一直盯着路易詹,根本没空去看其他竞技场。
“啊……是啊。”
她的脑子里开始胡乱转了起来,虽然眼前路易詹气势凶猛地一剑刺击到紧迫盯人的对手,但她却没有看进眼里。她心里只是在想,该如何做才能跟波里斯哥哥讲话,该怎样才能不被爸爸发现去跟他谈话呢?
正式比赛第三轮结束之后,发表进入准决赛的五个人名单。依照国家、出身地或领地,还有名字,依序念出来。
“安诺玛瑞,卡尔地卡,路易詹·凡·康菲勒!”
“海肯,索德·莅·楔蜚,伯夫廉·基克伦特·阿乌斯·索德·莅·楔蜚!”
“奥兰尼,奥雷,夏洛特·贝特礼丝·迪·奥兰尼!”
“安诺玛瑞,克兰治·亚利斯泰尔!”
“最后,出身地不明,波里斯·米斯特利亚!”
波里斯用眼角瞄了一下站在身旁的贺托勒。他仍旧认为这场战斗最大的敌手,同时是他必须打赢的对手,就是贺托勒。
仪典官眯起眼睛,等待群众呼声变小之后,发表如下的新事项:
“芬迪奈公爵为求明日决赛五位出战者之安全,决定特别施恩,提供‘骑士之喜悦’里的舒适住所。五位出战者以及同行者请在整理好行李之后,于城堡门前集合,这位亚斯哥辛德执事会带领各位前往各自休息的地方。而且诸位也将受邀参加今晚城堡内的晚宴款待。”这实在是相当具有善意。对于那些平民出身而受贵族牵制的人而言,更可以说是特别有利的事。一听到晚宴的事,没能进入准决赛的参赛者们,发出羡慕的叹息声。柴契尔国王的大舅子芬迪奈公爵是屈居国王之下的安诺玛瑞第二势力者,他的晚宴一向都被认定是既华丽又高级。
虽是令人意外的提议,波里斯却觉得相当高兴。因为他总觉得,昨晚伊索蕾一定是为了守护帐篷才会没有睡。
波里斯没有什么行李可以收拾。当他要和伊索蕾一起进入城堡时,看到贺托勒身旁有几张他认识的脸孔;不过,他们当然全都装出一副互不认识的样子。
他们两人被带到一间很干净但并不奢华的房间。天花板很高,在那顶端挂着一个相当高雅、有着七个烛台的黄铜吊灯。
身为贵族的路易詹、夏洛特、柏夫廉,他们住的房间和波里斯及贺托勒住的房间完全不同,但波里斯并不介意。虽然老旧石造建筑的城堡里有一股陈旧的味道,但房里似乎在几个小时前就已经生起了壁炉的炉火。看来这是一间很久没人住的房间。
给两人盥洗的水也放在了房里。脸盆底部刻有凸起的藤蔓花纹与装饰文字,盥洗水有一股香郁的薰衣草香。
“我听说,明天冠军产生之后,进入第三轮正式比赛的人都有‘任务’参加公爵举行的晚会。传闻芬迪奈公爵要在其中挑选出几名随行骑士。”伊索蕾洗完脸之后,一面放下擦脸的毛巾,一面说道。
波里斯坐在床上,面无表情地望了一下天花板之后,答道:“这方法还不错。恩惠与实利,两个目的都能达到。”
“这个人是很聪明。而且对于平民出身的少年而言,这也算是个不坏的机会。”
“他会不会也请我去当他的随行骑士呢?”
“所以我看你最好事先想好要如何适当地拒绝他!”
枕头很舒软。已经不知有几年没摸到这种货真价实的羽毛枕和羽毛被了。他脱下靴子躺到床上,感觉身体变得懒洋洋了。
“伊索蕾……你可真坏……”
他嘀咕了这一句之后,突然笑了出来。伊索蕾走过来靠在椅子上,问他:“我怎么了?”
“就是你叫我用米斯特利亚这个姓的事。”
他没想到伊利欧斯祭司的事竟还有这么多人记得。就在发表进入准决赛名单时,人们都在议论纷纷,都在说米斯特利亚——那个传奇性的冠军卡闵。米斯特利亚的儿子——为了打败康菲勒子爵的儿子,又回来了。
他的儿子?
好像有些可笑。起初他不想因为和伊索蕾在一起而成为大家的话题,所以才装成姐弟,却不巧被传了开来。有几个年纪大的贵族一看到伊索蕾的面容,就吓了一跳,因为不禁想起了伊利欧斯祭司少年时候的模样。短短的金发,背上系着的双剑,轻快的步伐,高贵而体面的五官,甚至出众的美貌外形,也跟他一模一样。
听说一些原本赌路易詹。凡。康菲勒的人表示,说他们有些后悔。虽然赔率很低,但他们原以为是正确的投注目标,却没想到赔率高的黑马就要得冠了,钱赔掉就算了,连面子也挂不住。路西安。卡尔兹的名字也被四处传扬。说他有先见之明,要不然就是有内幕消息,或者两人原本是朋友、有某种暗盘交易……
“原本想要不引人注目,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连月岛的孩子们也应该听到传闻了,回月岛之后,不知道又会听到什么。当初我不知道你父亲的名字居然是如此沉重。”
然而,却传来了令人意外的回答:“这我早就料到了。”
“你既然猜到会是这样,还故意教我用那个名字?”
“有什么好奇怪的?反正你得冠军之后,也是会引人注目的。”
“冠军……”
如今已经不能随随便便打败仗了。因为,如果输了,就会有辱伊利欧斯祭司之名。可是伊索蕾过了片刻之后,露出微笑,说道:
“你说觉得沉重,是吧?可是你已经背负了许多人的名字了。你出生的家族、失去的哥哥、月岛取的名字、伊斯德——不对,是奈武普利温祭司大人的名字……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会丢下他们名誉就走的人。人是无法脱离其他人去过自己生活的。我反而认为这些名字会带给你一股超越本身能力的力量。过去的名字慢慢与新的名字交替。我只是暂时借给你名字而已。那个名字的含意是‘名誉’,你必须正面突破,去抓住名誉。”
“我可能带不走名誉。”
伊索蕾微笑着回答:“要不要我再讲个更严重的事给你听?可别忘记,现在你的名字还关系到对你下赌注的人哦!”
波里斯先低了一下头,又再抬起,说道:“那个名叫路西安的男孩,我以前见过他。”
伊索蕾有些睁大了眼睛。
“你们认识?在到月岛之前?”
“我只是短暂和他讲过几句话。他不知道我的名字,所以应该不会记得我。如果他还是我以前看到的那种本性,看到我,应该不会装作不认识。总之,我实在搞不懂他怎么会下注赌我。”
伊索蕾并没有告诉他有关于赌盘达到最高潮的预赛前一晚,她曾和路西安讲过话,而是如此说道:“你能确信别人真正是什么本性,可真是令人惊讶。”“我并不十分确信。”
“只不过是讲几句话的人,可是他的模样似乎给你很深的印象。”
“这个,或许是吧。”
波里斯想到那次见面,表情变得没那么高兴。当时他很羡慕路西安没有距离感的开朗性格,所以,用这种方式再次碰面,其实并不怎么令他欣喜。因而,他一点儿也不想说出当时见面的事来表明自己的心情。
“到目前为止,我一直在注意你的打斗。其他人的状况我也在注意。你得冠军的胜算很大。但奇怪的是,你在比赛当中有时会出现像是惊讶的动作,因而错失了好机会。是什么原因?”
波里斯摇了摇头,回答:“该怎么说呢,像是有种不属于我的实力进到了我体内。是什么时候形成的,我也不知道,但是在瞬间就发挥出来,然后又消失不见。感觉如同在危机的瞬间,突然跑出来帮我,然后又再销声匿迹。这到底是什么呢?”
伊索蕾想了一下,疑惑地说:“会不会是你超越了底格里斯的某个阶段?”
“底格里斯?我又没学过。”
“我是不太清楚,但是听说在底格里斯初期,有个界线,是光用练习数量也无法超越的,在超越那个界线之前,会不清楚自己需要做什么。”
波里斯讶异地瞪大了眼,此时伊索蕾起身调节壁炉的火势。即使是长久没人使用,但毕竟现在是七月,不需要让房间温度太高。接着,她拿了一个装着水的水壶,摇晃几下,就挂上壁炉上的挂钩。
“事情真相你必须问伊斯德先生才会知道,不过,我们固有的两种剑术都是从古代王国传下来的,所以奇怪的地方很多。譬如说,飓尔莱有种技法,不过那是必须到达非常高段才有办法使出的,就是自杀的同时,可以杀死对方的稀罕技法。”
“是把自己的身体交付给对手,同时移入对手致命处的意思吗?”
“不,不是这样。”
伊索蕾摇了摇头,接着说:“就是如同刚才我说的那句话一样,自己的内息与敌人的内息结合在一起,同步并行。这样说似乎有矛盾,但战到最后,即使是一滴的力气,剩得多的就是赢家,而结论是两个人都会死去。因为,这个技法必须倾出大约三分之一的内息,不管胜负,任何一方都会无法存活,所以说,这可以称得上是死亡技法。”
伊索蕾说完之后,沉浸于思索之中。波里斯没花脑筋去思考这番话,而想着自己的变化。动作变得轻盈是在月岛时就有的事,但自己的身体想都没想就能做出反射性反击,这是怎么一回事就不得而知了。彷佛像是恢复失去的记忆一样,每到危机时刻,就会刹那间作出回应,这些动作到底是从何而来的呢?
“底格里斯派剑法,就跟依照本能行动的猛虎一样,自然而然功夫与身体合而为一。伊斯德先生认定你是他唯一的学生,他是教你什么其他的剑术的。”
终于,波里斯肯定了她的说法。也应该说他是不得不肯定。
“回去之后我一定要问个清楚,不过,现在我只能同意你的说法。事实上,我一直在担心,这一切会不会是冬霜剑的影响?”
“冬霜剑的影响?你说得具体一点。”
“以前我也经感受到。冬霜剑喜欢快速胜利和鲜血。虽然我不愿那么做,但总是会被牵引,做出更加凶猛的攻击。剑会自动伸向我意图的范围以外,就算对方仅只是在威胁我,剑也会给对方致命一击。而今天也是……我是在快要杀进对方喉咙之前,才停手的。原本只要把剑指向要害就能分胜负了,但我的手却想要再往前伸,我是好不容易才制止住手的动作的。”
“离开月岛之后,你不是没用过冬霜剑吗?”
“这跟用没用无关联。我早已进入了冬霜剑的认知范围内,我一直觉得它无时无刻都在对我做出要求。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万一是这样,你打算怎么办?”
伊索蕾拿出从岛上带来的无味茶叶,在两个杯子里各放了一些,泡好之后,她低头俯视着半躺在床上的他。
“你的剑,是你的东西。你去对抗这些事是非常合理的。它又能怎么样?如果想要硬把你拉到不想去的路上,就用你的力量拉回来,往相反方向去。如果它不听话,就踩它,用它的血来还你的血。”
一字一句,语气鲜明,她的个人风格就是这么强烈。伊索蕾总是这么说话。这也不是她的新见解,这是她从自己生命中体验来的看法。如果不容屈服、原谅、和解,那就只有战斗一途。
波里斯清楚,伊索蕾不是那种慈爱型的女性,她不会去爱护包容受伤的人,让他好好休息,反之,她会要那些让人受伤的人付出代价,她是战士。她不会紧抓住被砍的脖子哀痛,而会伸出剑来进行报复。她不仅是战士,也是月女王的淑女、剑的女儿。她不认为忍耐着让事情过去是件美德,她会为了惩罚不怕弄脏自己的手。
因此,她也不是任何人的安息处所。波里斯和她一起奔走过荒野,他知道她不会要他留在安全的地方等她。反倒是自己的内心比她还要软弱。自己虽然已满身是伤,但伤口越多,反而待人越是柔软。她却是没穿盔甲的战士,用伤口来让自己变强。
伊索蕾仿佛像是一个表面亮丽的盾牌,有着无法轻易抹去的伤痕,能够抹去她伤痕的方法,就只有陪她一起奔驰,彼此背对着背,去对抗敌人。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在这里。因为他知道,自己背负的许多名字之中,也有着她的名字……
他醒悟到,为了如同钢铁刀刃表面那般美丽的她,为了她的名,自己必须在这场大赛里持剑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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