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詹诺夫·裴洛拉特语气略带不悦地说:“真的,葛兰,似乎没有任何人顾虑到一件事,那就是在我这不算短的一生中——也不算太长,我向你保证,宝绮思——这还是我第一次遨游银河。可是每当我抵达一个世界,还没来得及好好研究一番时,就得被迫离开,重新飞向太空。这种事情已经发生过两次了。”
“这话虽然没错,”宝绮思说:“可是你如果没有那么快离开上一个世界,谁知道你什么时候才会遇见我。光凭这一点,就能证明你们上次的抉择正确。”
“的确如此,老实说,亲……亲爱的,的确真是如此。”
“而这一次,裴,虽然你离开了这个行星,但是你有我为伴,而我就是盖娅,这就等于它所有的粒子、它上面的一切都与你为伴。”
“你的确是盖娅,但是除了你之外,我绝对不要其他任何一个粒子。”
听到这一番肉麻的对话,崔维兹不禁皱起了眉头。“真恶心。为什么杜姆不跟我们一起来?天哪,我永远也无法习惯这种简称的方式,他的名字明明长达两百五十多个字,我们却只用两个字称呼他。为什么他不带着那两百五十多个字的名字一块来呢?如果这件事真有那么重要,如果这是盖娅存亡绝续的生死关头,他为什么不跟我们在一起,也好适时指导我们呢?”
宝绮思说:“我在这里啊,崔,我跟他一样等于盖娅,”她溜了溜黑色的大眼睛,“我叫你‘崔’,是不是让你感到不舒服?”
“对,的确如此。我跟你一样,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称呼方式。我的姓氏是崔维兹,三个字——崔维兹。”
“乐于从命,我并不希望惹你生气,崔维兹。”
“我不是生气,而是厌烦。”他突然起身,从舱房的一侧踱到另一侧,在经过裴洛拉特伸长的两条腿时,他索性大步跨了过去(裴洛拉特同时赶紧抽腿),然后又踱了回来。他终于停下脚步,转身面对著宝绮思。
他伸出食指指着她。“听好!我并不是心甘情愿的!我被你们用计从端点星骗到盖娅来,就在我开始怀疑这里头有鬼时,似乎已经来不及脱身了。而当我抵达盖娅后,竟然有人告诉我说,我来这里的目的是要拯救盖娅。为什么?我该怎么做?盖娅对我有什么意义——还是我对盖娅有什么意义——让我应该义不容辞地拯救它?在银河上千兆的人口中,难道就没有别人能完成这项工作?”
“求求你,崔维兹,”宝绮思说——她突然显得垂头丧气,原先装出来的天真俏皮全部消失无踪。“不要生气,你看,我现在不再叫你崔了,以后我会非常注意,杜姆也请求过你要有耐心的。”
“银河众星在上,我才不要有什么耐心。假如我真的那么重要,难道就不能对我解释一下吗?首先,我要重复一遍刚才的问题,为什么杜姆不跟我们一块来?难道这件事情没那么重要,不值得他登上远星号跟我们一起行动?”
“他在这里啊,崔维兹,”宝绮思说:“只要我在这里,杜姆就在这里。盖娅上的每个人也都在这里,这颗行星上的每一个生物、每一粒微尘,全都在这里。”
“你要这么想随你的便,但我可不,我又不是盖娅人。我们不能将整个行星塞进太空船,我们只能塞进一个人。我们现在有你在这里,而杜姆是你的一部分。好,那为什么我们不能带杜姆同行,而让你成为他的一部分,由他来代表你呢?”
“原因之一,”宝绮思说:“裴……我是说裴——洛——拉——特,邀请我跟你们同行。他指名要我,而不是杜姆。”
“他只是对你献殷勤罢了,谁会对那种话认真呢?”
“喔,不对,我亲爱的伙伴,”裴洛拉特赶紧站起来,急得满脸通红。“我说这话相当认真,你不要这样把我一笔勾销。盖娅整体的哪一部分同行都没有关系,这点我可以接受,但若能有宝绮思为伴,我觉得总比杜姆来得赏心悦目,这对你来说应该也一样。好啦,葛兰,你未免太孩子气了。”
“我孩子气?我孩子气?”崔维兹皱起眉头,显得分外阴郁。“好吧,那么,就算我孩子气好了。可是——”他又指着宝绮思说:“不管要我做什么,如果不尊重我,我向你保证我绝对不会做。首先我要问两个问题——我到底该做什么?又为什么偏偏是我?”
宝绮思瞪大了眼睛,不再那么理直气壮。“拜托,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整个盖娅都还不能告诉你。你到那里去的时候,必须毫无所知,你必须当场获悉一切。然后,冷静而理性地做你必须做的事。如果你一直像现在这样,到时就根本没法帮忙,盖娅无论如何会走上绝路。你必须改变这种情绪,但我不知道该怎样帮你。”
“如果杜姆在这里的话,他会晓得该怎么做吗?”崔维兹毫不领情地反问。
“杜姆是在这里啊,”宝绮思说:“他/我/我们并不知道怎样令你改变,也不知道如何让你心平气和。你不能感知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你并未感觉自己是大我的一部分,这样的人类我们无法了解。”
“这话说不通,”崔维兹说:“你们远在一百多万公里外,就能逮住我的太空船,而且还能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令我们保持心情平静。好啦,现在让我镇静吧,别假装你办不到。”
“但是我们不可以这样做,现在绝对不行。如果我们现在用任何方法改变你,或者调整你的心灵,你就会变得跟银河中其他人没有两样,变得对我们毫无价值,我们将无法再借重你。如今我们能借重你,就是因为你是你——而你必须保持这个自我。此时此刻,假如我们用任何方法影响你的心灵,那我们便会一败涂地。求求你,你一定要自然而然地恢复平静。”
“休想,小姐,除非你能告诉我一些我想知道的事,否则一切免谈。”
裴洛拉特突然插嘴:“宝绮思,让我来试试看,请你暂时到另一间舱房去。”
于是宝绮思慢慢退了出去,裴洛拉特赶紧将舱门关上。
崔维兹说:“她照样能听得到、看得见,还能感应每一件事,这样做有什么差别?”
裴洛拉特答道:“对我而言有差别,我要和你单独说几句话,即使这种隔离只是幻觉也好。葛兰,你在害怕。”
“别说傻话了。”
“你的确是在害怕。你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不知道将要面对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事,你绝对有权利害怕。”
“可是我没有。”
“有,你有。但也许你跟我不一样,害怕的不是实质的危险——我一直害怕太空探险,害怕我看到的每一个新世界,害怕我遇见的每一件新鲜事物。毕竟,我过了半个世纪封闭、退隐、画地自限的生活;而你却活跃于舰队与政坛,在故乡和太空都打过滚。但我一直试着压抑恐惧心理,你也在一旁不断帮我打气。在我们相处的这段时间,你始终很有耐心,对我非常客气,也很体谅我的处境。由于你的帮助,我终于能克服恐惧,还表现得相当不错。现在让我做一点回报,也来帮你打打气吧。”
“老实告诉你,我并不害怕。”
“你当然害怕,即使不是为了别的,你也害怕即将面对的责任。如今情势已经很明显,一个世界的命运有赖你来拯救。因此如果你失败,这辈子将永远忘不掉有个世界毁在你手上。这个世界对你而言毫无意义,你为什么要承担这种可能的后果呢?他们又有什么权利,可以将这个重担压在你身上?你不只担心可能会失败——换成任何人都一样——而且你还感到愤怒,因为他们竟然把你逼到死角,让你想不害怕也难。”
“你完全搞错了。”
“我可不这么想。所以说,让我来取代你吧,由我来做这件差事。不论他们希望你做什么,我都志愿代替你。我猜这件事并不需要什么体能或气力,否则简单的机械装置就可以胜过你:我猜它也不需要什么精神力量,因为这一方面他们不假外求。它应该是……嗯,我也不知道,不过如果既不需要臂力,又不需要脑力,那么其他方面你有的我都有,而我愿意承担起这个责任。”
崔维兹厉声问道:“你为什么这么愿意挑这个重担?”
裴洛拉特低头看着地板,好像不敢接触对方的眼睛。“我曾经有一个老婆,葛兰,我也认识一些女人,但我从不觉得她们有多重要。她们或许有趣、讨人喜欢,但是从来不会很重要,然而这一个……”
“谁?宝绮思?”
“她却有些不一样——对我而言。”
“端点星在上,詹诺夫,你现在讲的每一个字她都知道。”
“那一点关系都没有,反正她总会晓得。我想取悦她,所以我想揽下这个工作。不管是做什么,不管要冒什么险、担负任何重大的责任——只要有那么一点点的机会,可以让她重视我。”
“詹诺夫,她只是个孩子。”
“她并不是孩子。她在你眼中是什么样子,对我而言并不重要。”
“难道你不了解,你在她眼中又是什么样子?”
“一个老头?那又怎么样呢?她是某个整体的一部分,而我不是,这就足以构成我俩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一点吗?可是我对她别无所求,只要她……”
“重视你?”
“是的,或是对我产生任何感觉。”
“为了这一点,你就愿意接替我的工作?可是,詹诺夫,难道你刚才没有听清楚吗?他们并不需要你,为了某个我搞不懂的混帐理由,他们只要我。”
“假如他们请不动你,却又必须找一个人帮忙,那么由我接手的话,想必应该聊胜于无吧。”
崔维兹摇了摇头。“我无法相信会有这种事,你都已经步入老年,却在这里找到第二春。詹诺夫,你这是想充英雄,好能爱死那副躯体。”
“不要那么讲,葛兰,这种事并不适合当玩笑的题材。”
崔维兹想要纵声大笑,可是当视线接触到对方那张严肃的脸孔时,他只好干咳几声。“你说得对,我向你道歉。叫她进来吧,詹诺夫,叫她进来。”
宝绮思进来的时候,显得有些畏缩。她用细微的声音说道:“我很抱歉,裴,你不能取代他。这件事必须由崔维兹来做,任何人都无法代替。”
崔维兹说:“好吧,我会保持冷静。不论那是什么差事,我都愿意试试看。詹诺夫这么一大把年纪,还想扮演浪漫的英雄,只要能让他打消这个念头,什么事我都愿意干。”
“我知道自己的岁数。”裴洛拉特咕哝了一句。
宝绮思慢慢走到裴洛拉特面前,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裴,我……我重视你。”
裴洛拉特故意撇过头去,答道:“没关系的,宝绮思,你用不着这么好心。”
“我并不是好心,裴,我真的……非常重视你。”
2
苏拉·诺微心中浮现出一组记忆,起先有些模糊,然后逐渐变得清晰鲜明。她记起了自己本名叫作苏拉诺微伦布拉丝蒂兰,小时候,双亲都管她叫“苏”,而朋友们则称她“微”。
当然,她从来没有真正忘记这些事,只是这些记忆在必要时总能深埋心底。而过去一个月以来,她将这些记忆埋藏得最深、最久,因为在此之前,她从未跟如此强力的心灵距离这么近,又相处得这么久。
然而现在时机已经成熟了,她没有主动召唤这些记忆,她不需要那么做。为了大我整体的需要,其他绝大部分的她正将本身的意识推出表层。
随之而来的是一种飘忽的不适,一种无形的痒觉。这种感觉很快被另一种快感淹没,那是自我浮现所带来的舒适畅快。过去那么多年来,她从来没有如此接近过盖娅。
她记起了小时候在盖娅上,她十分喜爱的一种生物。她终于了解到,它当时的情感正是自己情感中模糊的一部分;她体认到了自己现在鲜明的感受。此刻,她就像是一只刚刚破茧而出的蝴蝶。
3
史陀·坚迪柏以严厉的目光瞪着诺微,仿佛要将她的心灵剠穿:由于他突然大吃一惊,差点就松开对布拉诺市长的掌控。这千钧一发的危机能迅速化解,也许要归功于一股及时使他安定下来的外力。不过此时他并没有注意到这点。
他问诺微:“你对崔维兹议员知道多少,诺微?”
他突然感到一股彻骨寒意——诺微心灵的复杂度陡然暴涨。他猛然吼道:“你究竟是什么?”
他试图控制她的心灵,却发现她的心灵再也无法穿透。直到此刻,他才领悟到有一个更强的力量,正在帮他一同攫住布拉诺。他又重复问了一遍:“你究竟是什么?”
诺微露出近乎悲剧人物的神情。“师傅,”她说:“坚迪柏发言者,我真正的名字叫作苏拉诺微伦布拉丝蒂兰。我是盖娅。”
她只不过说了这几句话,坚迪柏立时火气上涌,奋力运起精神力场,倚仗着纯熟的功夫及一股血气之勇,突破了越来越强的障碍,重新将布拉诺紧紧攫住。与此同时,他还伸出精神卷须攻向诺微的心灵,与诺微展开一场势均力敌的无形战斗。
她以同样熟练的功夫抵挡他的攻势,不过她的心灵却无法将他拒斥于外——或许是她并不想这么做。
他用与其他发言者交谈的方式,对她说道:“你竟然也有份,你欺骗我,把我诱来这里,你和骡是同一类的生物。”
“骡是一个畸变种,发言者。我/我们不是骡,我/我们是盖娅。”
她藉着此刻使用的复杂沟通方式,将盖娅的本质很快描述了一番,这种表达比千言万语还要详细。
“整个行星都是活的?”坚迪柏说。
“它有一个整体精神力场,远比你个人产生的强大得多。请不要跟这样的力量对抗,我担心会伤害到你,我不希望发生那样的事。”
“即使是一个活的行星,你们也强不过川陀所有精神力量的总和。我们也可以说是一个活生生的行星。”
“那只不过是几千人精神的结合,发言者。何况你也无法获得他们的支援,因为我已经将它阻绝,你试试看就知道了。”
“你打算做什么,盖娅?”
“发言者,我希望你仍然叫我诺微。我现在虽然以盖娅的身份出现,伹我也是诺微——而对你来说,我只是诺微。”
“你打算做什么,盖娅?”
诺微的精神力场起了一阵振荡,相当于普通人的一声叹息。然后她说:“我们将保持这种三边胶着状态。你的精神力量足以继续穿透防护罩,控制住布拉诺市长,而我将助你一臂之力,那不会耗掉我们太多力量。而你呢,我想,还是会继续攫住我,我也会维持对你的反制,我们两人也不会因此疲倦。所以说,我们三方就这样子僵持下去。”
“这样做有什么目的?”
“正如我刚才告诉你的,我们要等端点星的崔维兹议员。只有当他做出抉择的时候,才能打破这种胶着状态。”
4
远星号的电脑发现了那两艘船舰,葛兰·崔维兹以分割画面将两者一起显示在萤幕上。
两艘船舰都是基地的航具,其中之一与远星号一模一样,毫无疑问是康普的太空艇。另一艘体积则比较大,而且显然更具威力。
崔维兹转身面对宝绮思说:“好啦,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可以向我透露些什么吗?”
“当然可以!不必惊慌!他们不会伤害你的。”
“为什么每个人都以为我坐在这里吓得全身发抖?”崔维兹凶巴巴地追问。
裴洛拉特赶紧说:“让她说,葛兰,别对她吼。”
于是崔维兹举起双臂,做出无可奈何的投降状。“我不吼就是了,请说吧,小姐。”
宝绮思说:“在那艘较大的船舰上,是你们基地的统治者。跟她在——”
崔维兹吃了一惊。“统治者?你是指布拉诺那个老太婆?”
“那想必不是她的头衔,”宝绮思的嘴角露出几分笑意,“不过她的确是个女性,这点没错。”
她顿了一下,彷佛在专心倾听她所属的那个大我有机体,然后说道:“她的名字叫赫拉布拉诺,一个地位如此重要的人,名字却只有五个字,这似乎很奇怪。不过我想,盖娅之外的人自有另一套规矩吧。”
“我猜,”崔维兹以讽刺的口吻说:“你会管她叫‘布拉’。可是她到这里来做什么?她为什么不待在……我明白了,她也是被盖娅拐来的,这又是为什么?”
宝绮思并没有回答,她迳自说下去:“跟她在一起的人叫里奥诺柯代尔——他虽然是下属,名字却有六个字,这样好像有些失礼——他是你们那个世界的重要官员。此外还有四个人,负责操纵船舰的武器系统,你要知道他们的名字吗?”
“不必了。我知道另一艘船舰上只有一名男性,名字叫曼恩·李·康普,而他代表第二基地。你们显然故意让两个基地碰头了,可是为什么呢?”
“你说的并不完全正确,崔……我是说,崔维兹……”
“噢,你索性就叫我崔吧,我一微一尘都不在乎。”
“你说的并不完全正确,崔。康普已经离开那艘船舰,另外换上来两个人。其中之一叫史陀坚迪柏,是第二基地的重要官员,他的头衔是发言者。”
“一名重要官员?那我猜他必定拥有精神力量。”
“喔,没错,很强大。”
“你能对付得了吗?”
“当然可以。和他在一起的另一个人,是盖娅。”
“是你们的同胞之一?”
“对,她的名字叫苏拉诺微伦布拉丝蒂兰,本来还应该长得多,但是她离开我/我们/其他人太久了。”
“她能制住第二基地的高级官员吗?”
“不是她,而是盖娅制住了那人,她/我/我们/全体就有办法将他歼灭。”
“她真打算这么做吗?她打算把他和布拉诺一起歼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盖娅准备一举毁掉两个基地,自行建立一个银河帝国?骡又回来了吗?一个更强大的骡……”
“不,不是的,崔,不要激动,千万不可以。现在三方都处于一种胶着状态,他们正在等待。”
“等什么?”
“等你的决定。”
“又来啦,究竟是什么决定?为什么要由我来决定?”
“求求你,崔,”宝绮思说:“这点马上就会向你解释清楚。目前我/我们/她所能够说的,我/我们/她都已经说了。”
5
布拉诺以困倦的口气说:“显然我犯了一个错误,里奥诺,也许还是个要命的大错。”
“这种事情你该承认吗?”柯代尔喃喃说道,嘴唇却不见动静。
“他们知道我在想什么,说出来不会造成更大的伤害;即使你完全不动嘴唇,他们也照样知道你在想什么。”布拉诺说:“我实在不该贸然行动,应该等到防护罩发展得更强固时再说。”
柯代尔说:“你又怎么知道呢,市长?如果要等到可靠度加倍,甚至变成三倍、四倍乃至无数倍,那我们就得永远等下去。说句老实话,我倒希望我们没有亲自出马,应该先找个替死鬼来做实验比较好,比如说,就用你的避雷针崔维兹。”
布拉诺长叹一声。“我是想给他们来个措手不及,里奥诺。不过无论如何,你还是一语道破了我的错误。我应该等到防护罩的威力再强一些,用不着百分之百无法穿透,伹至少要有相当的防御能力。我明知防护罩还有不小的漏洞,可是我实在等不及了。要等到它密不可破,我一定早就下台了。但我想在任内完成这件大事,而且我要亲临现场。所以我像个傻瓜一样,欺骗自己说防护罩已经足敷使用,我根本听不进任何警告,比如说,你的疑虑就被我当成耳边风。”
“只要我们有耐心,也许胜利还是属于我们的。”
“你能不能下令向那艘太空船开火?”
“不能,我办不到,市长,这种念头好像不是我能忍受的。”
“我也一样,即使你我设法下达命令,我也确定舰员们都不会服从,因为他们根本做不到。”
“就目前的情况而言,的确是如此,市长,不过情况也许会改观。事实上,现在又有一名新演员登场了。”他指着萤幕说。
当另一艘船舰出现时,舰上的电脑自动将萤幕画面分割成两部分,新来的船舰显现在右侧的画面中。
“你能将影像放大吗,里奥诺?”
“没有问题,那个第二基地人士技艺高超,只要是对他无害的行动,我们仍然都可以做。” .
“嗯,”布拉诺一面打量着萤幕,一面说道:“那是远星号,我可以肯定。我猜崔维兹和裴洛拉特都在上面,”然后,她改用苦涩的语调说道:“除非他们也被第二基地人调了包。我的避雷针实在非常有效——如果我的防护罩威力再强些就好了。”
“别急!”柯代尔说。
此时,驾驶舱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布拉诺知道声音并非由声波传来,而是直接发自她的心灵。她向柯代尔瞥了一眼,就晓得他同样也听到了。
那个声音说:“你能听见我吗,布拉诺市长?如果你听得见,不必开口回答,只需要想一想就够了。”
布拉诺却仍以冷静的口吻说:“你是谁?”
“我是盖娅。”
6
三艘船舰互相保持静止不动的状态,一同围绕着盖娅行星缓缓运动,像是一个远距离的三合一卫星。彷佛盖娅在无尽的公转旅程中,突然多出了三个旅伴。
崔维兹枯坐在太空艇中,眼睛紧紧盯着萤幕。他已经厌倦了猜想将要扮演什么角色,懒得去管盖娅把自己从一万秒差距之外找来是要干嘛。
当一个声音突然在他心中响起的时候,他并没有感到惊讶,仿佛他一直在等候它的出现。
它说:“你能听见我吗,葛兰·崔维兹?如果你听得见,不必开口回答,只需要想一想就够了。”
崔维兹转头望了望,看到裴洛拉特显然吓了一大跳,正在四下张望,似乎想要寻找声音的来源。宝绮思则端坐原处,放在膝盖上的双手轻轻握着,崔维兹立刻明白她认得这个声音。
他不理会那个声音叫他使用思想的要求,故意字正腔圆地回答:“如果我不了解一切来龙去脉,要我做什么事都免谈。”
那个声音则说:“你马上就会了解了。”
7
诺微说:“你们都可以在心中听见我的声音,也都可以自由地以思想回应,我会让你们互相之间都听得到。而且,想必你们都知道,我们的船舰彼此间距离够近,精神力场藉着普通光速传递,不会造成任何延迟与不便。首先我要声明,我们今天来到此地,是经过精心的安排。”
“怎样的安排?”这是布拉诺的声音。
“并非以精神干扰的方式。”诺微说:“盖娅从不干预任何人的心灵,那不是我们的作风,我们只是利用各人强烈的企图心而已。布拉诺市长想要即刻建立第二帝国,坚迪柏发言者想要成为首席发言者,我们只要充分鼓舞这些欲望,然后因势利导,再善加选择运用就行了。”
“我知道自己是如何被带到这里来的。”坚迪柏以生硬的语调说——他的确知道。现在他终于明白,当初自己为何那么急于奔向太空,那么急于追踪崔维兹,而且那么肯定自己能够应付一切——这都是因为诺微,喔,诺微!
“你是一个特例,坚迪柏发言者。虽然你的企图心炽旺,可是你也有温柔的一面,这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捷径。你所受的教育,让你认为某些人各方面都不如你,而你会对他们表现出亲切与同情。我利用你这个特点引你上勾,对此我/我们感到非常惭愧,唯一的藉口是银河的未来已经岌岌可危。”
诺微停顿了一下,她的声音(虽然她并非使用声带发声)变得越来越阴郁,表情也越来越深沉。
“时间已经很急迫,盖娅不能再等下去。过去一个多世纪以来,端点星的人发展出了精神力场防护罩,如果再给他们一代的时间,它就会进步到连盖娅都无法穿越,那时他们便能随心所欲地使用有形武器,整个银河都将无法与之抗衡。一个端点星模式的第二银河帝国,将不顾谢顿计画、川陀与盖娅的反对,在极短时间内建立起来。因此,盖哑必须设法在防护罩尚未尽善尽美之前,便诱使布拉诺市长提前行动。”
“接下来再说川陀。谢顿计画能进行得完美无缺,是由于盖娅努力使它维持在正确的轨道上。过去一个多世纪的首席发言者,是有史以来最闲散的几位,川陀也因而变得无所事事。然而如今,史陀·坚迪栢迅速崛起,他一定会成为下一代首席发言者。在他的领导下,川陀将变成积极的行动派,必定会集中力量发展有形武力,也会察觉到端点星的威胁,进而采取实际行动。如果在端点星的防护罩发展完善之前,坚迪柏就对端点星采取行动,那么谢顿计画便能有始有终,最后建立起第二银河帝国——不过那是一个川陀模式的帝国,端点星与盖娅都将无法接受。因此,盖娅必须设法在坚迪柏当上首席发言者之前,便诱使他提前行动。”
“幸好,盖娅经过数十年的精心策划,总算在最适当的时候,将两个基地的代表请到了最适当的地点。我不厌其烦地将整个经过重述一遍,主要是想让端点星的葛兰·崔维兹议员能够了解。”
崔维兹突然打岔,但仍然拒绝使用思想沟通,他以坚定的口气说:“我不懂,用这两种模式建立的第二银河帝国有什么不好?”
诺微说:“以端点星模式建立的第二银河帝国,将会是一个军事霸权帝国,依靠武力建立,依靠武力维持,最后终将被武力摧毁。它会是第一银河帝国不折不扣的翻版,这是盖娅的看法。”
“以川陀模式建立的第二银河帝国,将会是一个父权式帝国,依靠数学建立,依靠数学维持,在数学的框架之中,它永远是一滩死水。那将会是死路一条,这是盖娅的看法。”
崔维兹说:“盖娅又能提供什么其他的选择?”
“一个更大的盖娅!将银河变作盖娅星系!每个住人行星都像盖娅一样有生气,每个活生生的行星融合在一起,形成一个更宏大的超级生命体。每一个不住人的行星也都参与其中,甚至还包括每一颗恒星、每一小团星际气体,也许连中央大黑洞都是其中一分子。这是一个活生生的银河,能以无法预见的方式带给各类生命无尽的福祉。它与过去任何生命形式都截然下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生命,不会再重蹈过去那些古老的错误。”
“但是会再产生新的错误。”坚迪柏以讽刺的口吻喃喃说道。
“我们有盖娅累积的上万年经验。”
“却未曾在银河的尺度上实验过。”
崔维兹懒得去听这些琐碎的对话,他的问题直指核心:“我在这件事里究竟扮演什么角色?”
盖娅的声音透过诺微的心灵发出了如雷巨响:“选择!到底应该采用哪一种模式?”
接下来是长久而绝对的静寂。最后,在万籁无声中,崔维兹以细弱但仍不服气的声音(这回终于是心灵的声音,因为他惊讶得哑口无言)问:“为什么是我?”
诺微说:“纵使我们体认到,端点星或川陀将变得强大而无法遏制,甚至更糟——两者同时壮大,展开致命的拉锯战,把整个银河都陪葬掉——我们仍旧不能采取行动。为达到我们的目的,我们需要一个不平凡的人,一个具有正确判断力的人。结果我们找到了你,议员——不,我们不能居功,其实是一个叫康普的人,帮川陀的人找到了你,不过他们并不知道你有多重要。他们寻找你的行动,吸引了我们对你的注意。葛兰·崔维兹,你有一种难得的天赋,知道凡事该怎么做才正确。”
“我否认。”崔维兹说。
“你的直觉的确常常很灵,这一次,我们要你为了整个银河,做出最正确的决定。也许你不想承担这个责任,也许你会尽可能不做选择。然而,你将了解自己责无旁贷,你将感到绝对肯定!然后你就会做出抉择。我们发现了你以后,就知道寻找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接下来,我们努力了许多年,诱发了一连串的事件,在避免直接精神干预的情况下,试图促使你们三位——布拉诺市长、坚迪柏发言者、崔维兹议员,同时来到盖娅附近。如今,我们终于做到了。”
崔维兹说:“在此时此地,就目前的情况看来,盖娅——如果你希望我如此称呼你——难道你不能同时击败市长和发言者吗?即使我什么也没有做,难道你就不能迳行建立那种活生生的银河吗?可是你为什么不那么做呢?”
诺微说:“我不知道我的解释能否让你满意。盖娅是在两万年以前,藉着机器人之助所建立的世界。在历史上有一段短暂的时间,机器人曾经是人类的好帮手,不过这种情形早已不存在。它们曾向我们明白诏示,我们唯有将机器人三大戒律的对象扩及所有生命,并且严格奉行不渝,才能永远存活于银河中。因此,我们的第一戒律是:‘盖哑不得伤害生命,亦不得坐视生命受到伤害而袖手旁观。’在我们的历史上,我们始终遵循这个戒律,除此之外我们别无选择。”
“结果我们现在却进退维谷。我们虽然有一个活银河的远景,却不能强迫银河的千兆人类,以及其他无数的生灵接受,这样可能会造成重大伤害。但我们也不能坐视银河走上毁灭之途,因为我们也许能阻止这场灾难。我们不知道究竟应该行动还是不行动,才能将银河的牺牲减至最低程度。而如果我们选择行动,也不知道应该支持端点星,或是应该支持川陀。这要由崔维兹议员来决定。不论他的决定是什么,盖娅都会心甘情愿地遵从。”
崔维兹问道:“你要我如何决定?我应该怎么做?”
诺微说:“你有一台电脑。端点星的人制造这台电脑时,不知道做出了比预料中更精良的产品;那台电脑掺入了盖娅的一小部分。将你的双手放在终端机上,然后静下心来沉思。你也许会认为,比如说,布拉诺市长的防护罩没有丝毫漏洞。如果你那么想的话,她可能就会立刻开火重创或击毁另外两艘船舰,然后以武力征服盖娅,接着再去攻占川陀。”
“而你们不会阻止?”崔维兹大吃一惊。
“绝对不会阻止。如果相较之下,你确定由端点星统领银河所造成的伤害最小,那我们乐意帮助端点星达成目标,即使本身遭到毁灭也在所不惜。
“反之,你也可能支持坚迪柏发言者的精神力场,用电脑辅助的攻击力助他一臂之力。如此一来,他必定会挣脱我的束缚,把我推到一旁。然后他就会调整市长的心灵,将她的舰队置于自己控制之下,再以有形武力攻占盖娅,确保谢顿计画的至尊地位,而盖娅也不会阻止这种发展。”
“或者,你会认同我的精神力场,加入我这一方。如果这样的话,活银河的计画就可以立即展开,只不过这个目标不可能立即完成,不会在这一代或下一代完成,而是需要许多世纪的苦心经营,而在此期间,谢顿计画仍将继续进行。现在选择权完全掌握在你手上。”
布拉诺说:“等一等!下要急着做出决定,我能发言吗?”
诺微说:“你可以自由发言,坚迪柏发言者也一样。”
于是布拉诺说:“崔维兹议员,上次我们在端点星分手时,你曾对我说:‘将来总有那么一天,市长女士,你会求我帮你的忙。那时我会依照自己的决定行事,可是,我不会忘记过去两天的遭遇。’我不知道当时你是否已预见了今天,或是直觉感到会发生这种事,还是真如这个大谈活银河的女子所说,你具有一种正确无比的判断力。无论如何,总之被你说中了。现在我要代表联邦请求你帮一个大忙。”
“也许,你会觉得这是报复我的好机会,因为我曾经逮捕你,然后又把你放逐。但是请你记住一件事,我之所以会那么做,完全是为了基地联邦着想。即使我做错了,甚至是出于自私自利才那么做,也请别忘记那只是我个人的行为,与联邦毫无关系。不要为了报复我个人对你的迫害,就毁掉整个联邦。请记得你是基地人,而且是个堂堂的人类,你不希望在川陀那些冷酷数学家制定的计画中,成为一个无足轻重的符号:或是在生物和无生物混为一谈的银河里,做一个连符号部不如的小分子。你希望你自己、你的后代子孙、你的骨肉同胞,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有机体,每一个人都拥有自由意志,再也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别人或许会告诉你,我们的帝国将走向血腥和悲惨的命运——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我们有自由意志,可以选择究竟要不要那样做,而我们还可以有别的选择。无论如何,怀抱着自由意志而被击败,也胜过像个机器上的镶齿那样无意义地活着。请你注意一点,盖娅视你为拥有自由意志的人类,请你为它做出抉择,因为盖娅的分子都无法做决定,他们的结构使他们失去这种能力,所以必须求助于你。如果你下令,他们还会心甘情愿地自我毁灭,你希望整个银河都变成这样子吗?”
崔维兹说:“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自由意志,市长。我的心灵也许被巧妙地动过手脚,好让我做出某一方乐于见到的选择。”
诺微说:“你的心灵完全没有受到影响,如果我们能调整你的思想,让你做出有利于我们的决定,这次聚会就根本多此一举。假使我们真的那么毫无原则,大可迳自展开我们认为最有利的行动,根本不用考虑人类全体的需求与福祉。”
此时坚迪柏说道:“我相信现在该轮到我发言了。崔维兹议员,不要囿于褊狭的地域观念,即使你出生在端点星,也不该把端点星的地位置于银河之上。过去五个世纪以来,银河一直依循谢顿计画在发展,不管是基地联邦之内之外,谢顿计画都始终进行得很顺利。”
“你一直都是谢顿计画的一部分,相较之下,你的基地人角色根本不算什么。不要为了褊狭的爱国情操,或是由于对实验性的新方案抱持浪漫的憧憬,而做出任何破坏谢顿计画的举动。第二基地人绝不会阻碍人类的自由意志,我们是心灵的导师,而不是独裁者。”
“我们所规划的第二银河帝国,与第一帝国有着根本上的不同。回顾人类过去的历史,在超空间旅行出现之后的数万年间,银河从未有过连续十年的太平岁月,总是不时有人惨死于流血事件,即使在基地的承平时期也不例外。如果你选择布拉诺市长,这种情况将永无止境地继续下去,可怕的惨剧会一再循环。谢顿计画最后必能解救人类脱离苦海,但代价并不是变成银河无数微尘之一,也不必将人类贬抑到与青草、细菌、灰尘同等的地位。”
诺微说:“坚迪柏发言者对第一基地帝国的批评,我非常同意,可是他阐述的第二基地帝国远景,我却完全无法苟同。位于川陀的那些发言者,他们该算是具有独立自由意志的人类,而且始终都是如此。然而,他们能够避免恶性竞争、政治倾轧、不惜任何代价向上爬的行为吗?在圆桌会议上,难道没有龃龉甚至仇恨吗?你敢永远追随这样的导师吗?你问问坚迪柏发言者这些是否属实,要他以人格担保据实回答。”
“不必要求我以人格担保,”坚迪柏说:“我愿意承认,在圆桌会议上我们的确有仇恨、斗争、出卖与背叛的行为。不过一旦做成决定,我们就会全体服从,从来没有例外。”
崔维兹说道:“假如我不做选择又如何?”
“你必须选择,”诺微说:“你会晓得逃避是不对的,然后你会做出选择。”
“假如我有心尝试,却力有未逮呢?”
“你必须选择。”
崔维兹又问:“我有多少时间?”
诺微答道:“直到你肯定为止,不论花多长时间都没有关系。”
崔维兹坐在原处开始沉思。
其他的人也都很安静,崔维兹仿佛可以听见自己的脉搏。
然而,他仍旧能听见布拉诺市长坚定的声音:“自由意志!”
还有坚迪柏发言者断然的声音:“指导与和平!”
诺微则以充满期盼的口吻说:“生命。”
崔维兹转过头来,发现裴洛拉特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于是他说:“詹诺夫,这些话你都听见了吗?”
“我都听见了,葛兰。”
“你有什么看法?”
“决定权并不在我。”
“我知道,可是你有什么看法呢?”
“我不知道。这三种选择都令我胆战心惊。不过,我忽然冒出一个很特别的念头……”
“什么念头?”
“当我们刚进入太空时,你曾经让我看过银河的显像,你还记得吗?”
“当然啦。”
“你把时间加快,让银河的旋转变得肉眼可辨。我彷佛预料到会有今天这一刻,竟然脱口而出说:‘银河看起来好像一个生物,正在太空中不停地爬行。’你认为,就某个层面来说,银河是不是早已经是活的了?”
崔维兹回想起那一幕,突然之间感到万分肯定。同时他还记起自己曾经直觉地认为,裴洛拉特也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于是他猛然转过身去,不让自己再有任何空档思考、怀疑或犹豫。
他将双手放到感应板上,聚精会神地驱动意念,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意念能有那么强。
他做出了自己的抉择——一个关系到整个银河命运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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