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赫拉·布拉诺市长都应该感到踌躇满志。这次的正式访问虽然历时不长,成果却极为丰硕。
“当然,我们不能完全信任他们。”她说话的语气像是要刻意掩饰骄傲自满的情绪。
现在她正盯着萤幕,看着舰队的船舰一艘艘进入超空间,返回它们平时的驻防区。
舰队这回倏来倏去,想必让赛协尔留下深刻的印象。而且,他们一定还会注意到两件事实:第一,那些船舰自始至终都留在基地的领空;第二,布拉诺才刚刚表示它们将要离开,它们果然很快就不见踪影。
另一方面,赛协尔也永远不会忘记,这些船舰可以在一天,甚至更短的时间内,就重新在边境集结。这次行动不但展示了基地的军事实力,也同时展示了基地的善意。
柯代尔接口道:“一点都不错,我们不能完全信任他们——话说回来,银河中本来就没有任何人值得完全信任。不过赛协尔为了自身的利益,会遵守这个协定中的条款——我们已经表现得够大方了。”
布拉诺说:“许多结果得等到细节订出来才知道,我预测这得花上几个月的时间。概略性的条件可以马上接受,可是许多繁杂的后续工作还有待处理,像是我们该如何安排进出口的停泊航站,他们的谷物和牲畜要如何估价等等。”
“我知道,伹这些问题迟早都能解决,而功劳将会属于你,市长。这是一个大胆的行动,而我必须承认,我仍然怀疑这样做是否明智。”
“得了吧,里奥诺,基地只不过是承认赛协尔人的自尊罢了。自从帝政时代早期开始,他们就保持着部分独立,这点实在值得我们赞赏。”
“对,反正它不会再碍手碍脚了。”
“正是如此。我们唯一需要做的,不过只是稍微屈就一下,向他们摆出一个友好的姿势。我不否认当初内心的确交战过,才决定让我自己,泛银河联邦的市长,屈尊降贵地访问一个偏远的星群。不过一旦做出了决定,我倒也不觉得很不舒服,而且这样做让他们非常陶醉。我们当初必须赌一赌,看是否我们一把战舰叫到边境来,他们就会同意我的访问。当然,我们免不了要故作谦逊,堆满笑脸。”
柯代尔点了点头:“我们舍弃了实力的外表,以便保留它的本质。”
“对极了——这话是谁最先说的?”
“我相信是出自艾瑞登写的一出戏剧,但是我也不敢肯定,我们可以问问老家的文学权威。”
“如果到时候我还记得——我们必须尽快促成赛协尔人回拜端点星,并且要确实尽到地主之谊,让他们受到相同的款待。里奥诺,恐怕你得做好严密的安全防范,他们来到之后,我们那些过激分子必定会义愤填膺。如果让赛协尔人面对抗议示威,即使只是受到轻微短暂的羞辱,也会对我们相当下利。”
“正是如此——”柯代尔说:“还有,你将崔维兹送出去,这一招实在是很高明”
“我的避雷针?老实说,他表现得比我想像中还要好。他误打误撞地闯进赛协尔,结果在我无法相信的短时间内,就吸引了赛协尔发出闪电,向我们提出抗议。天啊!那可是我亲自来访的最佳藉口——关切一个基地公民,不希望他受到任何侵犯,并且特地感谢他们的宽宏大量。”
“妙计!但是你不认为我们把崔维兹带回去比较好吗?”
“不,他到哪里去都好,总之我不希望他回到家乡,他在端点星一定会制造骚乱。当初,他胡扯出来的第二基地危机,刚好提供了赶走他的最佳藉口。当然啦,我们还靠着裴洛拉特才把他带到赛协尔。可是无论如何,我绝不要他再回来,继续散播那些惑众的妖言,我们永远无法料到那会导致什么结果。”
柯代尔咯咯笑了几声。“我不相信还有什么人,会比学者更容易受骗上当。当初如果我们提供他更多的情报,裴洛拉特想必也会照单全收。”
“他相信赛协尔神话中的盖娅的确存在,这对我们而言就足够了。不过别提这个啦,回去之后,我们还得面对议会那一关,需要他们投票通过这个赛协尔条约。好在我们有崔维兹的声明,说他是自愿离开端点星的——有声纹与其他证据可以证明。我会为崔维兹遭到短暂逮捕的事件,向议会表达我正式的歉意,这样议会想必就会满意了。”
“我对你能放能收的口才信心十足,市长。”柯代尔以讥讽的口吻说。“可是你有没有考虑到,崔维兹也许会继续寻找第二基地?”
“随他去吧,”布拉诺耸了耸肩。“只要他不在端点星上面找就行了。那样能让他有事可忙,到头来却白忙一场。第二基地仍旧存在的传说,可算是我们这个世纪最大的神话,正如同盖娅是赛协尔的神话一样。”
她往椅背上一靠,看起来百分之百和蔼可亲。“现在,赛协尔已在我们掌握之中,当他们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想要挣脱已经太迟了。基地的势力因此再次壮大,而且将会顺利地、不断地继续成长茁壮。”
“而所有的功劳全都会是你的,市长。”
“我并没有忽略这一点。”布拉诺答道。
此时,他们乘坐的战舰倏地跃入超空间,随即重新出现在端点星附近的太空。
2
史陀·坚迪柏发言者回到了自己的太空船,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他都应该感到志得意满。与第一基地遭遇的时间虽然不长,不过成果却极为丰硕。
他已经送出了一个报告,其中尽量不流露得意洋洋的情绪。目前,只需要让首席发言者知道一切顺利(事实上,由于第二基地的总体力量一直未曾动用,他应该早就猜到了这一点),细节可以留待日后再详加说明。
到时候,他会描述自己如何小心翼翼,将布拉诺市长的心灵做了极微小的调整,就使她的思想从帝国主义的宏图,转变成只想要一纸贸易条约的务实心态。以及他如何小心翼翼,在相当遥远的距离之外,调整了赛协尔联盟领导人的心灵,让他主动向市长发出谈判的邀请。后来,又如何在没有进一步心灵调整的情况下,双方就顺利达成和解;而康普则驾着自己的太空船返回端点星,以确保市长会遵守协定。坚迪柏得意地想到,这简直就是故事书中的经典范例——仅藉着精神力学的一点点小技巧,就导致了许多重大的结果。
他万分肯定,当他在正式的圆桌会议上报告完这些细节之后,德拉米发言者很快就会彻底垮台,而他自己不久便能登上首席发言者的宝座。
他绝不否认苏拉·诺微的重要性,不过这点并不需要在其他发言者面前特别强调。她不但对他的胜利有关键性的贡献,而且现在给了他一个藉口,让他在接受正式赞扬之前,可以像个孩子一样雀跃(这也是非常合乎人性的,因为发言者在许多方面都与常人无异)。
他当然明白,最近发生的事情她完全不了解,但是她至少可以看得出来,他将每件事都安排得称心如意,因此她迸现出了骄傲的情绪。他轻抚着她光润的心灵,便能感受到那股骄傲的热度。
他说:“如果没有你,我根本就办不到,诺微。由于有你在我身旁,我才能察觉到第一基地——在大型太空船上的那些人……”
“是的,师傅,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人。”
“由于有你在我身旁,我才能察觉到他们拥有防护罩,而且具有微弱的精神力量。藉由你的心灵所产生的效应,我得以确认这两者的特征,进而发现如何以最有效的方法,将前者贯穿并使后者偏向。”
诺微怯生生地说:“我并不完全了解你在说什么,师傅,可是如果我能够的话,我会帮你更多的忙。”
“这点我知道,诺微,不过你做的已经够多了。真没想到他们会那么危险,不过既然被我发觉了,在他们的防护罩与精神力场发展得更强之前,我们就可以制止他们。现在那个市长回去了,有关防护罩和精神力场的事情,她都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跟赛协尔签订了一项贸易条约,把赛协尔纳入联邦的势力范围,她正为此感到洋洋得意。我不否认还需要做许多努力,才能毁去他们在精神力学上的一切成就。这种事情过去一直被我们忽视,可是将来一定会做到。”
他出神沉思了一会儿,又低声说道:“过去,我们的成见太深,太过轻视第一基地。从今以后,必须将他们置于更严密的监督之下。我们得设法将银河联系得更紧密,并利用精神力学建立更密切的意识合作。这样做与谢顿计画并行不悖,我确信这一点,一定要这样做。”
诺微用焦虑的口气唤了一声:“师傅?”
坚迪柏突然露出微笑。“对不起,我是在自言自语——诺微,你还记得鲁菲南吗?”
“那个攻击你的笨头农夫?我没忘记。”
“我现在可以确定,必定有第一基地派出的特务,戴着个人防护罩在川陀活动,那次的事件就是他们策划的。此外,其他那些困扰着我们的异象,想必也都是他们的阴谋。想想看,我们竟然完全被蒙在鼓里。不过,当时我专注于那个神秘世界的神话,就是赛协尔人有关盖娅的迷信,因此才会全然忽略了第一基地。这一点,也多亏你的心灵就近发挥作用,帮助我判定精神力场并非来自别处,而正是从那艘战舰发出来的。”
说到这里,他得意地搓了搓手。
诺微怯生生地说:“师傅?”
“怎么样,诺微?”
“你做到这些事,不会有奖赏吗?”
“会的,桑帝斯很快就要退位,我便会成为首席发言者。然后,我们就有机会成为积极的角色,大刀阔斧地改造银河。”
“首席发言者?”
“对啊,诺微。我会变成所有学者之中,最重要也是最有权力的一位。”
“最重要的?”她露出了忧愁的神色。
“你为什么要愁眉苦脸,诺微?你不希望我获得奖赏吗?”
“不是的,师傅,我当然希望——可是如果你成了最重要的学者,你就不会要一个阿姆女子在你身边,这样并不相称。”
“我不会吗?谁会阻止我?”他突然感觉自己对她涌生出一股爱意。“诺微,不论我到哪里去,不论我变成什么人,你都愿意永远跟我在一起吗?圆桌会议上常常会出现阴险的豺狼虎豹,你以为我愿意独力应付吗?只要有你在我身边,甚至在他们认清自己之前,我就能够及早了解他们真正的心思——你拥有如此单纯、无瑕、绝对光滑的心灵。此外——”他似乎感到有些惊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番剖白。“即使抛开其他的因素,我……我也喜欢有你陪着我,我希望你能跟我在一起——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
“喔,师傅……”诺微轻声答道。当他伸出手臂搂住她的腰时,她顺势把头靠上了他的肩膀。
然而在诺微的心灵深处,层层包裹的意识无法探知的角落,却依旧隐藏着盖娅的本质,在引导着每一件事的发展。由于有一重无法揭穿的心灵面具,才使她这项重大的工作得以持续下去。
而那重面具——属于一个阿姆女子的面具——露出了无比快乐的表情。这个面具笑得实在太开心了,使得诺微几乎不在乎她与自己/他们/全体的遥远距离,在未来无尽的岁月中,她对这个角色将永远感到心满意足。
3
裴洛拉特搓着双手说:“我多么高兴能够重返盖娅啊。”他相当小心,不敢流露出太多兴奋的情绪。
“嗯——”崔维兹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你知道宝绮思告诉我什么吗?市长和赛协尔签了一份贸易条约,正在返回端点星的途中。那个第二基地的发言者,以为这件事情全是他的安排,现在正准备回到川陀。而那名女子,诺微,也会跟他一道回去,以便确定导向盖娅星系的变化能立即展开。两个基地都完全忘了盖娅的存在,这实在太下可思议了。”
“我知道,”崔维兹说:“这些我也全都听说了。可是我们却记得,而且我们还能到处张扬。”
“宝绮思并不这么认为,她说不会有人相信我们,这点我们应该有自知之明。此外,至少我自己不想再离开盖娅。”
崔维兹这时才由沉思中回过神来,他抬起头来问道:“什么?”
“我准备留在这里。你可知道,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只不过几个星期之前,我还在端点星上过着孤独的生活。好几十年来,我将自己埋在资料、纪录与学术思想中,从来没有梦想会有任何改变,以为我直到死去的那天——不管是哪一天——仍旧还会埋在资料、纪录与学术思想中,仍旧一个人过着孤独的生活。对于那种茫然的日子,我一直十分满意。可是突然间,而且完全出乎意料之外,我变成一个银河游客,卷入了银河的危机,而且——你别笑我,葛兰——我还邂逅了宝绮思。”
“我并没有笑,詹诺夫,”崔维兹说:“可是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喔,当然知道。地球那档子事已经不再重要,关于它的唯一性——拥有多样化生态与智慧型生命的事实,我们已经找到充分的解释,你也知道,就是那些‘不朽者’。”
“没错,我知道,那你打算留在盖娅喽?”
“正是如此。地球是过去式,我已经厌倦了过去式,盖娅则是未来式。”
“你并非盖娅的一部分,詹诺夫。还是说,难道你认为自己可以变成它的一部分?”
“宝绮思说我好歹可以做到某种程度,即使不是生物上的,也可以在性灵上做到。当然,她会帮助我。”
“然而她是盖娅的一部分,你们两人怎能找到共同的生活方式、共同的观点、共同的兴趣……”
他们现在站在室外,崔维兹看着这个宁谧而肥沃的岛屿,脸上却露出严肃的表情。远方是汪洋一片,遥远的水平线上还有另一座岛屿,由于距离太远而显得紫蒙蒙的。眼见的一切都是如此太平、如此文明、如此有生气、如此浑然一体。
他又说:“詹诺夫,她等于是一个世界,你却只是个微小的个体。假如哪天她对你厌倦了呢?她还那么年轻……”
“葛兰,这一点我也想到过,但是只要有几天我就满足了。我知道她会对我厌倦,我并不是一个浪漫的白痴。但在她离去之前,她能带给我的就已经够多了。事实上,我现在从她那里得到的,已经比我能梦想到的多得多。即使从这一刻开始,我就再也见不到她,我仍然可以算是赢家。”
“我真不敢相信,”崔维兹柔声说道:“我认为你就是个浪漫的白痴。不过请你注意,我并不是想改变你。詹诺夫,我们认识没有多久,但是过去几个星期以来,我们每分每秒都待在一起——我这么说如果听来很傻,请你包涵——我实在很喜欢你。”
“我对你也一样,葛兰。”裴洛拉特说。
“所以我不希望你受到伤害,我必须跟宝绮思谈一谈。”
“不,不要,拜托你不要那么做,你一定会对她说教。”
“我不会对她说教,我想这么做,也并不全都是为了你——而且我要跟她私下谈。拜托,詹诺夫,我不想背着你这样做,所以请你心甘情愿地让我跟她谈谈,以便厘清几件事情。如果我能得到满意的答案,我会全心全意地祝福你们,而且今后不论发生任何变化,我都会永远保持缄默。”
裴洛拉特猛摇着头。 “你会把所有事情都搞砸的。”
“我保证不会,我求求你——”
“奸吧……可是千万小心,我亲爱的伙伴,好不好?”
“我向你郑重保证。”
4
宝绮思说:“裴说你想见我。”
崔维兹答道:“是的。”
现在,他们已经来到分配给崔维兹的小房间内。
宝绮思落落大方地坐下来,两腿交叠,以机灵的目光仰望着崔维兹。她美丽的黑色眼睛澄澈而明亮,乌黑的长发闪耀着绚丽的光彩。
她说:“你对我有成见,对吧?你从一开始就对我有成见。”
崔维兹仍然站在那里。“你能够透视他人的心灵,知晓他人的心事,你应该知道我对你的观感,以及我为何会那么想。”
宝绮思缓缓摇了摇头。“盖娅不可以碰触你的心灵,这一点你也知道。我们需要你做出决定,这个决定必须出自清明而未受影响的心灵。当我一开始控制住你们的太空船时,我将你和裴置于抚慰场中,是因为迫于现实的需要。否则你的心灵可能会由于惊慌或愤怒而受损——也许因而无法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除此之外,我不能有进一步的行动,事实上也没有再做任何行动,所以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崔维兹说:“我必须做的决定已经做了,我决定支持盖娅与盖娅星系。你何必再提什么清明而未受影响的心灵呢?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你大可随心所欲地改造我。”
“你这话完全错误,崔。将来也许还会碰到需要抉择的难题,你必须保持本来的心境,只要你活着,就是银河中一个珍贵的自然资源。毫无疑问,银河之中一定还有像你这样的人,你们这种人在未来也不会绝种。然而如今,我们却只知道你一个,所以我们仍旧不能碰触你的心灵。”
崔维兹考虑了一下,又说:“你是盖娅,我却不想跟盖娅说话。我要你以个体的身份跟我交谈,如果这个请求并不荒谬的话。”
“并不荒谬,我们还没到融成一体的程度,我可以和盖娅隔离一段时间。”
“嗯,”崔维兹说:“我也认为你办得到,你已经这么做了吗?”
“我已经这么做了。”
“那么,首先让我告诉你,我发现你耍了花样。你也许并没有进入我的心灵,没有影响我的决定,可是为了达到目的,你必定进入过詹诺夫的心灵,对吧?”
“你认为我这样做过吗?”
“我认为你的确做了。在关键的时刻,裴洛拉特提醒我他将银河视为生物的看法,就在那一瞬间,那个想法驱使我做出了决定。那个想法也许是他的,却是被你的心灵所触发的,对不对?”
宝绮思说:“那个想法的确在他心中,然而他还有许多其他想法。我为那个特殊的记忆铺平了道路,除了有关活银河的记忆之外,我没有对其他记忆动手脚。因此,那个想法很容易从他的意识里溜出来,转化成语言。但是请你注意,那个想法并不是我创造的,它原先就在那里。”
“无论如何,我本来应该完全独立地做出决定,而你这样做,等于用间接的手段影响我,对不对?”
“盖娅感到有此需要。”
“是吗?好吧,我下面的话会让你感觉好过些,或者说感到高贵些——虽然詹诺夫的意见促使我在那一刻做出决定,可是我想,即使他什么都没有说,或者他试图劝我做其他的选择,我仍然会做出同样的决定——我要你明白这一点。”
“这样我就释怀了,”宝绮思神态自若地说。“你想要见我,就是要跟我说这件事吗?”
“不是的。”
“还有什么事呢?”
崔维兹拉过一张椅子,放到宝绮思面前,这才坐了下来。两人的膝盖几乎碰在一起,但他还是刻意俯身向前。
“当我们接近盖娅时,是你在那个太空站上;是你捉住了我们;是你前来接引我们。除了和杜姆吃饭的时候,你一直都跟我们在一起,尤其是当我做出决定的时候,跟我们同在远星号上的仍然是你。自始至终都是你。”
“我是盖娅。”
“那不是理由,一只兔子也是盖娅,一颗小鹅卵石也是盖娅,这个行星上的每样东西部是盖娅。可是这些成员并非都是平等的盖娅——事实上,某些成员还要更平等呢。但为什么是你?”
“你认为呢?”
崔维兹发动攻势。 “因为我认为你并非盖娅,我认为你还不只是盖娅。”
宝绮思噘着嘴唇,发出了一下嘲弄的“啧啧”声。
崔维兹不为所动,继续追问:“当我在做决定的时候,跟发言者在一起的那名女子……”
“他叫她诺微。”
“好,那个诺微曾经说,盖娅是由一群早已消失的机器人规划的,盖娅遵从机器人的教诲,始终服从类似机器人三大戒律的戒律。”
“这点相当正确。”
“机器人消失了吗?”
“诺微是这么说的。”
“诺微并没有这么说,她说的每个字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她说的是:‘盖娅是在两万年以前,藉着机器人之助所建立的世界。在历史上有一段短暂的时间,机器人曾经是人类的好帮手,不过这种情形早已下再。’”
“嗯,崔,难道这不是说它们已经消失了吗?”
“不,这只表示它们不再为人类服务,难道它们不能摇身一变,成为人类的统治者吗?”
“荒唐!”
“或者是监督者?当我做出决定的时候,你为什么要在现场?你似乎并不是关键人物,当时由诺微主导一切,由她代表盖娅发言,为什么还需要你?除非——”
“除非怎样?”
“除非你正是那位监督者,你的任务就是要确定盖娅没有忘记三大戒律。除非你是一个机器人,制作得十分精巧,和人类无法区分。”
“如果我和人类无法区分,你又怎么肯定自己能够分辨?”宝绮思带着讥讽的语气问道。
崔维兹往椅背上一靠。“你们不是都一再肯定,说我天生具有正确的判断力,能够做出恰当的抉择,能够一眼看出答案,能够归纳出正确的结论吗?我从来没有如此自夸,是你们这么说我的。好,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心里就感到不舒服,因为你有些地方不大对劲。我当然跟裴洛拉特一样,能感受到异性的诱惑——其实我认为自己比他更敏感。从你的外表看来,你是一个很诱人的女性,可是我从未感觉你有任何吸引力。”
“你在作践我。”
崔维兹没理会,迳自说下去:“你刚出现在我们太空船上的时候,詹诺夫和我正在讨论盖娅上面有无非人文明的可能性,而詹诺夫一见到你,就天真地问:‘你是人类吗?’也许机器人必须据实回答任何问题,但我想总有蒙混的办法。你只是回答说:‘我看起来不像人类吗?’没错,你看起来很像人类,宝绮思,不过让我再问你一遍:你是人类吗?”
宝绮思没吭声。崔维兹继续说道:“我想,在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就感觉你不是女人。你是个机器人,反正我就是能看得出来。因为我有这种感觉,所有接踵而来的事件,在我看来都有合理的解释——尤其是你刻意缺席那顿晚餐。”
宝绮思说:“你以为我不能进食,崔?我在你们的太空船上品尝了一颗虾米,难道你忘记了?我向你保证我可以吃东西,也具有其他各种生物性功能,包括——不必你追问——性爱活动。然而这些事实,我还是告诉你吧,并不能证明我不是机器人。几万年前,机器人就已发展到完美的境界,只有根据它们的脑子,才能分辨出它们异于人类,因此只有能够侦知精神力场的人,才有办法做到这一点。例如坚迪柏发言者,如果他那时有心情稍微注意到我,或许就能确定我到底是机器人还是人类。不过当然啦,他并没有那么做。”
“可是,虽然我没有精神力量,却仍然能肯定你就是机器人。”
宝绮思说:“如果我是又如何呢?我可没有承认什么,不过我很好奇,如果我是又如何呢?”
“你不需要承认任何事,反正我知道你是机器人。如果说我需要最后一点证据,那我刚才也已经发现了。你信心十足地说可以和盖娅隔离,以个体的身份跟我交谈。如果你是盖娅的一部分,我不相信你能办得到——然而你并不属于盖娅,你是具有监督者身份的机器人,因此你独立于盖姬之外。提到这件事,我就很想知道,像你这种身份的机器人,盖娅究竟需要多少又拥有多少?”
“我再重复一遍:我什么也没有承认,不过我却很好奇,如果我真是机器人又如何?”
“如果是这样,我想要知道的是:你想从詹诺夫·裴洛拉特那里得到什么?他是我的朋友,而且在某些方面,他简直是个孩子。他自以为爱你,认为自己只想要你愿意付出的爱,而你现在给他的已经够多了。他不知道,也无法想像,失去爱情的痛苦。同理,如果他发现你不是人类,也一定会感到痛苦莫名……”
“你知道失去爱情的痛苦吗?”
“那种滋味我领教过几次。我不像詹诺夫那样躲在温室中过日子,我没有用做学问来消耗、麻醉我的生命,也没有让学术吞没了其他事物,甚至包括自己的老婆、孩子,而他就是这样。现在突然之间,他竟然为了你而放弃一切。我不希望他受到伤害,也不允许他受到伤害。如果我曾经帮助过盖娅,那我应该可以得到一点回报——而我要求的回报,就是要你保证詹诺夫·裴洛拉特未来的幸福。”
“我是否要装成一个机器人来回答?”
崔维兹说:“没错,而且立刻回答。”
“好吧,那么,假设我是一个机器人,崔,而且假设我身负监督的责任。并且假设在盖娅上面,还有少数,极少数与我类似的角色;假设我们很少碰面;假设照顾人类就是我们的原动力;假设盖姬上没有真正的人类,因为所有成员都是行星整体生命的一部分。”
“假设照顾盖娅能让我们实现自我——虽然并非百分之百;假设我们拥有根深蒂固的需求,渴望照顾一个真正的人类,这是在机器人最初被设计、制造出来时就存在的需求。不要误会我的话,假定我是机器人,我也不是说自己有多高龄,我告诉你我年纪多大,我就有多大。无论如何,假定我是机器人——我的基本构型便不会偏离最初的设计,自然会渴望照顾一个真正的人类。”
“裴是一个人类,他并非盖娅的一部分,他的年纪已经太大,不可能真正变成盖娅的一部分。他想要留在盖娅与我为伴,因为他没有你对我的那种感觉,他并不认为我是机器人,而我,我也想要他;如果你假定我是机器人,就该知道我一定会这么做。我能够做出人类所有的反应,我会好好爱他。如果你坚持我是机器人,也许不会认为我拥有人类那种奇妙的爱意,可是从我的各种反应来看,你也无法分辨那是不是你们所谓的爱意。所以说,这又有什么分别呢?”
她终于说完了,双眼紧紧盯着他,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
崔维兹说:“你是在告诉我——你绝不会抛弃他?”
“如果你假定我是机器人,那么你就应该知道,根据第一戒律,我永远都不能抛弃他——除非他命令我这么做,而我也肯定他说的是真话,如果我不离开,他就会更加痛苦。只有在那种情况下,我才会离开他。”
“难道不会有什么年轻男子……”
“什么年轻男子?你就是年轻男子,我却看不出你像裴那样需要我。事实上,你根本就不想要我,因此根据第一戒律,我不可以试图缠着你。”
“不是我,而是另外的年轻男子……”
“不会有其他人。根据盖娅之外的标准,除了裴和你自己之外,盖娅还有什么人够资格称得上人类?”
崔维兹的语气变得较为温柔。“然而,如果你不是机器人呢?”
“请你不要这样反覆。”宝绮思说。
“我是说,‘如果’你不是机器人呢?”
“那么我就要说,在这个前提之下,你根本没有权利过问任何事,一切全都操在我自己和裴的手上。”
“那么我再回到原先的话题。我要一点回报,而回报就是要你好好待他。我不会逼你承认自己的身份,只请你向我保证——以一个心智对另一个心智的沟通模式——保证你会永远善待他。”
宝绮思也柔声说道:“我会好好待他的——并不是以此作为对你的回报,而是因为我希望这样做,那是我真挚的渴望,我会好好待他的。”
然后她就连声唤道:“裴!裴!”
裴洛拉特随即走了进来。“我在这里,宝绮思。”
宝绮思向他伸出手。“我想崔有话要说。”
裴洛拉特握住了她的手,崔维兹则伸出双手握住他们两人的手。“詹诺夫,”他说:“我为你们两人感到高兴。”
裴洛拉特说:“喔,我亲爱的伙伴。”
崔维兹说:“我大概很快就会离开盖娅,现在我要去向杜姆辞行。我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也不知道是否还有机会再相聚,詹诺夫。不过无论如何,我们合作得十分愉快。”
“我们合作无间。”裴洛拉特笑着说。
“再见了,宝绮思,我要先说一声谢谢你。”
“再见,崔。”
崔维兹挥了挥手,就离开了那间屋子。
5
杜姆说:“你做得很好,崔——不过,我早就料到你会这么做。”
杜姆又招待崔维兹吃了一顿,这顿饭跟上次一样难以下咽。不过崔维兹一点都不在意,这可能是他在盖娅吃的最后一餐。
崔维兹说:“虽然我的决定不出您意料之外,然而,也许并不是因为您意料中的理由。”
“你至少肯定这个决定正确无误吧。”
“对,我可以肯定,不过并非由于我所拥有的神秘悟性。我之所以选择盖娅星系,是经过普通推理之后所做的决定——任何人在做抉择之前,都会进行这种推理。您愿意听听我的解释吗?”
“我当然愿意洗耳恭听,崔。”
于是崔维兹说:“我当初总共有三种选择,我可以选择加入第一基地、加入第二基地,或者是加入盖哑。”
“假如我加入第一基地,布拉诺市长会采取立即行动,一举征服第二基地和盖娅。假如我加入第二基地,坚迪柏发言者也会采取立即行动,一举征服第一基地和盖娅。这两种选择都会导致不可逆的结果——万一两者都是错误的答案,便会造成不可收拾的大祸。”
“然而,假如我选择盖娅,第一基地和第二基地却能安然无恙,都会以为自己赢得一场小小的胜利。银河的一切将如常地继续下去,因为我已经知道,盖娅星系的建立将要花上好几代,甚至几个世纪的时间。”
“所以说,选择盖娅其实是我的缓兵之计,如果我做了错误的决定,至少还有充裕的时间,可以修正或扭转既定的方向。”
杜姆扬起了眉毛,除此之外,他那苍老而近乎枯槁的面容没有其他表情。他以尖锐的嗓音说道:“那么依你之见,时间也许会证明你的决定是错的?”
崔维兹耸了耸肩。“我并不这么想,但是为了确定这一点,有一件事我必须去做。我打算亲自去地球看一看,只要我能找到那个世界。”
“如果你想离开我们,我们绝对不会阻拦,崔……”
“我并不适合你们的世界。”
“裴也不比你更适合,但我们欢迎你留下来,就像我们欢迎他一样。尽管如此,我们也不会勉强你。可是请告诉我,为什么你想到地球去。”
崔维兹答道:“我以为您应该了解。”
“我并不了解。”
“您还有一点事情瞒着我,杜姆。也许您有理由这么做,但我希望您没有。”
杜姆说:“我没听懂你的话。”
“听我说,杜姆,当初为了做出抉择,我曾经用到电脑。有很短暂的一瞬间,我发觉自己和周围的心灵都有了联系——布拉诺市长、坚迪柏发言者、诺微。我窥视到了一些记忆,单独看来,每件事情对我都没有什么意义。比方说,盖娅透过诺微在川陀所造成的影响,目的是要策动那位发言者来到盖娅。”
“怎么样?”
“其中有一项行动,是把有关地球的所有资料,都从川陀的图书馆中清除。”
“清除有关地球的资料?”
“没错,所以地球必定十分重要——看来非但不能让第二基地知道任何线索,就连我也不能知道。然而,如果我要对银河发展的方向负责,我可不愿意接受这种事情。为什么非得把地球的资料隐藏起来?请您考虑一下是否能告诉我。”
杜姆郑重其事地答道:“崔,盖娅对这件事毫不知情,一点都不知道!”
“您是说,盖娅跟这件事没有关系?”
“没有任何关系。”
崔维兹沉思了一会儿,舌尖缓缓在唇缘打转。“那么,这事又是谁做的呢?”
“我不知道,我看不出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两人互相凝视了半晌,杜姆才继续说道:“你说得对,我们似乎获得了最满意的结局,但是只要这个问题没有解决,我们依然不敢放心。跟我们多聚一阵子,让我们看看能理出什么头绪,然后你就可以上路,带着我们全体的助力一块走。”
崔维兹点了点头。“谢谢你。”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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