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斐尔·希斯拉德关于某一个国家理想盛世的谈话,由伦敦公民和行政司法长官托马斯·莫尔转述
乌托邦岛中部最宽,延伸到二百英里,全岛大部分不亚于这样的宽度,只是两头逐渐尖削。从一头到另一头周围五百英里,使全岛呈新月状,两角间有长约十一英里的海峡,展开一片汪洋大水。由于到处陆地环绕,不受风的侵袭,海湾如同一个巨湖,平静无波,使这个岛国的几乎整个腹部变成一个港口,舟舶可以通航各地,居民极为称便。
港口出入处甚是险要,布满浅滩租暗礁。约当正中,有岩石矗立,清楚可见,因而不造成危险,其上筑有堡垒,由一支卫戍部队据守。此外是水底暗礁,因而令人难以提防。只有本国人熟知各条水道。外人不经乌托邦人领航,很难进入海湾。实则,这个出入处即使对乌托邦人自己也不能算是安全的,除非他们依照岸上的明显标志作指引。这些标志一经移位,不管敌人舰队多么壮大,都容易被诱趋于毁灭。
岛的外侧也是港湾重重。可是到处天然的或工程的防御极佳,少数守兵可以阻遏强敌近岸。
根据传说以及地势证明,这个岛当初并非四面环海。征服这个岛(在此以前叫做阿布拉克萨岛①)而给它命名的乌托普国王使岛上未开化的淳朴居民成为高度有文化和教养的人,今天高出几乎其他所有的人。乌托普一登上本岛,就取得胜利。然后他下令在本岛联接大陆的一面掘开十五英里,让海水流入,将岛围住。他不但要居民干这个活,而且为了不使他们觉得这种劳动不光彩,也让自己的兵士参加进去。既然动手的人多,任务完成得异常快,邻国人民当初讥笑这个工程白费气力,及见大功告成,无不惊讶失色。
【① 阿布拉克萨(Abraxa)——一说组成本名的希腊字母代表数字365,等于全年的天数,寓有神秘意味。】
岛上有五十四座城市,无不巨大壮丽,有共同的语言、传统、风俗和法律。各城市的布局也相仿,甚至在地势许可的情况下,其外观无甚差别。城市之间最近的相隔不到二十四英里,最远的从不超过一天的脚程。每年每个城市有三名富于经验的老年公民到亚马乌罗提集会商讨关系全岛利益的事。亚马乌罗提作为全国中心的一座城,其位置便于各界代表到来。它被看成是主要的城,亦即是首都。
各个城的辖境分配得宜,任何城的每一个方向都至少有十二英里区域,甚至更宽些,亦即两城相距较远的一面。每个城都不愿扩张自己的地方,因为乌托邦人认为自己是土地的耕种者,而不是占有者。
农村中到处是间隔适宜的农场住宅,配有充足的农具。市民轮流搬到这儿居住。每个农户男女成员不得少于四十人,外加农奴二人,由严肃的老年男女各一人分别担任管理。每三十户设长官一人,名飞拉哈①。
【① 飞拉哈(Phylarch)——希腊语,意谓部落酋长。】
每户每年有二十人返回城市,他们都是在农村住满两年的。其空额由城市来的另二十人填补。这些新来者从已在那儿住过一年因而较熟悉耕作的人接受训练。新来者本身次年又转而训练另一批人。这样,就不发生由于技术缺乏而粮食年产会出问题的危险。如果大家同时都是不懂农业的新来者,这种危险就会不可避免。虽然农业人员的更换是常规,以免有人在不愿意情况下被迫长期一直从事颇为艰苦的工作,然而许多人对农事有天然的爱好,他们获得许可多住几年。
农业人员的职务是耕田、喂牲口、砍伐木材,或经陆路或经水路将木材运到城市,视方便而定。他们用巧妙的方法大规模养鸡。母鸡不用孵蛋。农业人员使大量的蛋保持一样的温度,从而成熟孵化。小鸡一脱壳,就依恋人,视同自己的母亲!
他们饲养少量的马,全是良种,只供青年驰骋锻炼,不作他用。耕犁及驮运是由牛担任。他们深知牛不如马善于奔腾,但是牛比马更吃苦耐劳,又较少生病。此外,牛的饲养更经济省力。超过服役年龄的牛还可以供食用。
他们种谷物,专当粮食。他们喝的是葡萄或苹果或梨子酿成的酒,甚至只是水。他们有时喝清水,但通常水里加上煮过的蜂蜜或当地盛产的甘草。
他们对于本城及附近地区消费粮食的数量虽然心中十分有数,却生产出超过自己需要的谷物及牲畜。他们将剩余分给邻境居民。当他们需用农村无从觅得的物品时,就派人到城市取得全部供应,无须任何实物交换,城市官员发出这些供应时是毫无议价麻烦的。反正每月逢假的那一天,农村中许多人进城度假。
将近收获时,农业飞拉哈通知城市官员应派遣下乡的人数。这批收割大军迅速按指定时间到达后,几乎在一个晴天飞快地全部收割完毕。
关于城市,特别是亚马乌罗提城
我们只要熟悉其中一个城市,也就熟悉全部城市了,因为在地形所许可的范围内,这些城市一模一样。所以我将举一个城市来描写(究竟哪一个城市,无关紧要)。但还有什么城比亚马乌罗提更适宜呢?首先,没有别的城市比它地位更高,其余城市都推它为元老院会议所在地。其次,没有别的城市最为我所熟悉。因为它是我住过整整五年的城市。
请听我说下去。亚马乌罗提位于一个不太陡的山坡上,几成正方形。它宽达两英里左右,从近山顶处蜿蜒而下,直达阿尼德罗河。它沿河部分延伸稍微长些。
阿尼德罗河发源于距城八十英里上游的一小股水,由于若干支流的汇注而河身加宽(其中两条支流水势颇大),使阿尼德罗河在城前流过时达半英里宽。稍远,河水更加浩阔,一泻六十英里,注入大海。从城到海这一段河道,甚至直到城那边的上游,每隔六小时有海水涨落,潮势凶猛。每当潮起,河水被迫后退,海水侵入河床达三十英里。这时,连远至三十英里之外,河水都是咸的。更上,水味渐淡,所以阿尼德罗河在城附近一段是不受海潮污染的。一旦潮退,河中澄清的水又流往下方到河口一带。
该城有桥通河的对岸,桥基不是用木桩而是用巨大的石拱建成。这个桥位置于距海最远的地方,因而船只可无妨碍地沿城的这一面全程航行。
这儿还另有一条小河,水流舒缓而怡人心目。它发源于城基所在的那座山,穿过城的中部流入阿尼德罗河。由于这条河的源头在城郊,居民便在该处筑成外围工事,和城连接起来,以防一旦敌人进攻,河流不致被截断或改道,也不致被放毒污染。居民从源头用瓦管将水分流到城中较低各处。凡因地势而不适于安设水管的地方,有容积大的雨水池,同样称便。
绕城有高而厚的城墙,其上密布望楼和雉堞。城的三面筑有碉堡,其下周围是既阔且深的干壕,其中荆刺丛生,难以越过。剩下的一面就用那道河作为护城河。
街道的布局利于交通,以免于风害。建筑是美观的,排成长条,栉比相连,和街对面的建筑一样。各段建筑的住屋正面相互隔开,中间为二十英尺宽的大路。整段建筑的住屋后面是宽敞的花园,四周为建筑的背部,花园恰在其中。每家前门通街,后门通花园。此外,装的是折门,便于用手推开,然后自动关上,任何人可随意进入。因而,任何地方都没有一样东西是私产。事实上,他们每隔十年用抽签方式调换房屋。
乌托邦人酷爱自己的花园,园中种有葡萄、各种果树及花花草草,栽培得法,郁郁葱葱,果实之多及可口确为生平第一次见到。他们搞好花园的热忱,由于从中得到享乐以及各街区于此争奇斗胜而不断受到鼓励。一见而知,花园是对全城人民最富于实惠及娱乐性的事物。这个城的建立者所最爱护的似乎也是花园。
好,我已经力求准确地对你叙述了这个国家是怎样组成的,认为这不但是最好的国家,而且是唯一名副其实的国家。在别的国家,人们固然谈说公共福利,但所奔走打算的却只是私人的利益。在乌托邦,私有财产不存在,人们就认真关心公事。诚然,以上两种情况,都各有道理。因为,在别的国家,许多人知道,不管国家怎样繁荣,如果他们不为自己另作打算,他们就要挨饿。因此,他们势必把个人利益放在国民利益之上,亦即放在别人利益之上。
相反,在乌托邦,一切归全民所有,因此只要公仓装满粮食,就
决无人怀疑任何私人会感到什么缺乏。原因是,这儿对物资分配十分慷慨。这儿看不到穷人和乞丐。每人一无所有,而又每人富裕。
当人们毫无忧虑,快乐而安静地生活,不为吃饭问题操心,不因妻子有所需索的吵闹而烦恼,不怕男孩贫困,不愁女孩没有妆奁,而是对于自己以及家中的妻、儿、孙、曾孙、玄孙,以及绵绵不绝的无穷尽后代的生活和幸福都感到放心,那么,还有什么对他们来说是更大的财富呢?我们还要考虑到,那些曾经从事劳动而现在已经丧失劳动力的人,和仍然从事劳动的人受到同样的照顾。
于此,我倒愿意听一听谁敢于把这种公道无私和流行于其他各国的所谓正义作个比较。我敢保证,在那些国家中,我找不到关于正义以及公道无私的些微影踪。任何样的贵族以及金铺老板和高利贷者,还有其实一事不做或做非国家所急需的事的人,他们全都在游荡和无益的奔逐中过着奢侈豪华的生活!这算是什么货色的正义呢?而一般劳动者、车夫、木匠以及农民,却不断辛苦操作,牛马不如,可是他们的劳动是非常必要的,所以任何国家倘缺少这种劳动,甚至维持不了一年。然而这些人所得不足以糊口,生活凄惨,还抵不上牛马的遭遇。牛马不须这样不停地做工,吃的刍秣不一定更粗劣,实际上味道还更好些,牛马也不必为将来担忧。至于这些作工的,不但现在不得不无所获地劳累受苦,而且不免为将来贫苦的老年感到非常痛苦。他们每天的收入如此微薄,甚至不敷当天开支,更谈不上有节余可以逐日储存起来养老。
这岂不是一个缺乏公正和不知恩义的国家吗?所谓上流绅士、金铺老板等这般家伙,不事劳动,徒然寄生,追求无益的享乐,却从国家取得极大的报偿。相反,国家对于农民、矿工、一般劳动者、车夫以及木匠,却丝毫不慷慨,而没有他们就会是国将不国。这些人为国家浪掷了青春劳力之后,挨受老病的折磨,生活穷苦不堪,可是国家忘记他们没有睡眠的长夜,忘记从他们的双手劳动所取得的全部巨大利益,十分无情义地让他们潦倒不堪而死,作为对他们的酬报。
更糟的是富人不仅私下行骗,而且利用公共法令以侵吞穷人每日收入的一部分。即使富人不曾这样侵吞,那些对国家最有贡献的人却获得最低的酬报,这已经看来不公平了。可是现在富人进一步破坏并贬低正义,以至于制定法令,使其冒充正义。因此,我将现今各地一切繁荣的国家反复考虑之后,我断言我见到的无非是富人狼狈为奸,盗用国家名义为自己谋利。他们千方百计,首先把自己用不法手段聚敛的全部财富安全地保存起来,其次用极低廉的工价剥削所有穷人的劳动。等到富人假借公众名义,即是说也包括假借穷人的名义,把他们的花招规定为必须遵守的东西,这样的花招便成为法律了!
然而,这些坏蛋虽把可以满足全体人民的一切财富都相瓜分了,他们还是远远享受不到乌托邦国家的幸福啊!在乌托邦,金钱既不使用,人们也就不贪金钱。这就砍掉多少烦恼啊,这就铲除了多少罪恶啊!谁不知道,金钱既然取消,欺骗、盗窃、抢劫、吵架、骚乱、喧闹、叛乱、暗杀,变节、放毒等虽然每天受到惩罚却只能施以打击而不能制止的罪行;就不发生了?谁又不知道,恐惧、焦虑、烦恼、辛苦的操作、不眠的通宵,也会随金钱的消失而消失?而且,贫穷似乎是仅仅缺乏金钱所造成,一旦金钱到处废除,贫穷也就马上减少以至消失了。
为了使得这个断言显得更清楚,设想我们遭到一个收成不好的荒年,好几千人饿死。我要强调的是,到了荒年尽头,如果我们清查富人的粮仓,我们就会发现大量的粮食,要是饿死病死的人当初都分到这些粮食,谁也不会感到气候和土壤曾造成了歉收。生活必需品本来不难取得,可是该死的金钱这个大发明,据说是用以便利我们取得生活必需品的,实际上却阻碍了我们取得必需的东西。
毫无疑问,甚至富有者也觉得:与其吃着不尽,何如够用够使;与其为如山的财宝所包围,何如使大量的烦恼消除。同样毫无疑问,人们对自己利益的关心和人们对我们的救世主基督的关心(基督由于有大智慧,不会不了解什么是最好的东西;由于慈善为怀,不会不把他所了解是最好的东西当作忠告),早就应该使得全世界都采用乌托邦国家的法制,若不是那唯一的怪魔加以反对。这怪魔便是骄狂,它是一切祸害之王,一切祸害之母。
骄狂所据以衡量繁荣的不是其自身的利,而是其他各方的不利。骄狂哪怕能成为女神,也不愿做这个女神,如果她再也看不到她可以欺凌嘲笑的可怜虫,如果她不能在这些可怜虫的不幸前显示自己的幸运,如果她夸耀的财富不能使这些可怜虫因贫穷而受到折磨并且更加贫穷。这条从地狱钻出的蛇盘绕在人们的心上,如同鲫鱼①一般,阻碍人们走上更好的生活道路。
【① 鲫鱼——英语有suckfish,suckerfish,remora等名,汉语亦作“印头鱼”,有椭圆形吸盘,常吸附于大鱼身上或船底而移徙远方。】
骄狂在人身已经植根很深,不容易拔掉。所以,我很高兴看到至少乌托邦人享有我巴不得所有的人都能享有的那形式的国家。乌托邦人采用了那样的生活制度以奠定他们的国家基础,这个基础不但是最幸福的,而且据人们所能预见,将永远持续下去。乌托邦人在本国铲除了野心和派系以及其他一切罪恶的根源。因此他们没有因内争而引起纠纷的危险,而内争曾是毁灭了许多城市的稳固繁荣的唯一原因。只要一国内部融洽一致,并有健全的制度,那末,邻国的统治者就无从使这样的国家发生动摇,尽管这些统治者心怀觊觎,常来扰乱,然而总是被击退。
当拉斐尔说完他的故事,我觉得他所讲述的人民的风俗和法律中有许多东西似乎规定得十分荒谬,不仅是他们的作战方法、礼拜仪式和宗教信仰,以及其他制度,尤其是作为他们社会全部结构根本的那种特征。我指的是他们的公共生活和给养——完全无须金钱流通。单这一点就使得一般人认为一个国家引以为自豪自荣的全部高贵宏伟和壮丽尊严都荡然无存了。
可是我知道拉斐尔已经谈得很累,又不能十分确定他能否容忍他的意见的任何对立面,我尤其记起他曾指摘过那些唯恐自己被看成不够聪明,因而对别人有所发现就去吹毛求疵的人。因此我赞扬了乌托邦人的生活方式,赞扬了拉斐尔的谈话,挽着他的手带他入内用晚餐。可是我先说了这样的话:将来还会有机会更深入地考虑这些问题,并和他更全面地进行讨论。但愿有朝一日这成为可能啊!
同时,虽然他在其他各方面是有最真正的学问并对人情事理有最渊博知识的人,我不有同意他所说的一切。可是我情愿承认,乌托邦国家有非常多的特征,我虽愿意我们的这些国家也具有,但毕竟难以希望看到这种特征能够实现。
(戴镏龄 译)
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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