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2000~1887》(节选)[英] 埃德华·贝拉米 著

 



  一

  我是波士顿人,出生于1857年。等一等,读者朋友一定认为我犯了个小小的口误,把1957年说成是1857年了。然而事实上,我的叙述并没有错,我确确实实是1857年12月26日的下午来到这个世界的。那是圣诞节后的一天。而我现在写下这些文字的时间却是2000年的某一天。光阴巨变,可是从体貌观察,我完全还是三十岁左右的样子。读者朋友如果认为这段叙述十分荒诞,不足为信,这已是在我的意料之中。确实,我的经历不同寻常,如果你们听我说下去,就会知道这并非我编造的故事。
  凡是上过学的人都会对近代史中十九世纪后半叶的社会情况有所了解。那个时代的社会文明程度与现在的二十一世纪的文明程度相比有着天壤之别。在十九世纪末,社会进步的各种因素尚处在酝酿阶段。那时社会分成四个阶级或者说是四大族:富人、穷人、受教育者与文盲,这种划分最早始于何时已难以考证。社会形式的变更,局势的动荡都不能打破社会由这四个阶层构成的格局。不同阶层之间界限分明,难以逾越,就是现今世界上的任何民族差异或种族隔阂都不能与之相比。
  我出生在一个富有的家庭,属于能够受教育的阶层。换句话说,一出生我就拥有享乐人生的基本要素了,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伸手可得。这样的生活方式源自我的祖辈,后传到我的父辈,然后轮到我来继承,以后我的子子孙孙还要延续我的家业保持这一社会地位和享受这种生活。
  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朋友们也许会对此十分困惑不解,一个人怎么可以只享用别人的劳动成果而不对社会有所奉献呢?一个完全有劳动能力的人如何能心安理得地生活得优游自在,毫无负累呢?我只能这样回答,因为我的祖先积累了一笔财富足够供几代人享用。而这笔财富到底有多大,以至于数代人享用不尽,其中的奥妙恐怕不是平常的加减运算能够算得明白的。事实上,传到我手中的资产已大大超过了我祖父当初拥有的那笔财富。打个譬喻说,我们三代人烧柴取暖,却没有消耗一根木柴——如何巧妙地使用财富是一门艺术,我的祖辈已将这门艺术发展到完美之境。所幸的是,在现今的世界上已没有它的用武之地了。而在我生活的那个年代‘富人们冠之以一个堂皇的名字叫“投资”,而靠投资所得生活是理所当然的。我们似乎没有必要费时间去分析这个所谓的“投资”在生产中的具体环节:用一句话总结它,这种“投资”就是富有阶级通过投入资产进行商品生产,投资者从商品中抽取永久性的税收。
  这种逻辑若放在现今的世界里显然是荒谬的。可是难道一个世纪之前就没有人看出它的不合理性?其实,在更早的年代里,就有许多立法者和预言家曾为取消或尽可能降低这种“利润”作过各种努力,但都失败了。这种投资方式是与那时的社会制度相依相存的,在十九世纪后半叶,政府一般都放弃这种努力。
  我想,借用下面一个比喻的说法,也许可以更好地向你们说明我以前生活过的那个社会的总体情况,特别是富人与穷人的关系:我把那时的社会比做一辆马车,一大群脖子上套着纤绳的人正拖着马车在一条崎岖不平、满是泥沙的道路上往前行进。坐在车上最前头的驾车人催得很紧,他不顾道路有多艰难,从不允许拉车的人们有丝毫的懈怠。车上挤得满满的一车乘客对拉车人的艰苦形状无动于衷。即使在爬一段极其陡险的山路时,他们也绝不会下车走路以减轻马车的负荷。乘车者处在高处,路上飞扬的尘土碰不着他们,一路吹着惬意的微风,悠悠闲闲地欣赏道路两旁的景致。偶尔他们也会对拉车人的功劳与过失发表一些苛刻的意见。
  自然,他们的位置是人人心向往之,都不惜为之奋斗终身的。他们不光要为自己谋得车上的一席之地,还要努力将它传给子孙后代。马车的乘坐规矩就是这样定的:乘客可以将自己的位置传给自己指定的继承人。但有时候也会发生意外,结果是车上的人彻底丧失了他的位置。所以说,那些高高在上,看似十分快活轻松的乘客事实上并不是无忧无虑,他们时刻都在担心有朝一日会出现意外而失去眼前的一切。
  每当马车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震颤一下,总会有许多乘客被颠出车厢,滚落到外面的尘土中,他们只有赶紧抓住纤绳,加入到拉车的人流中去。遭遇这样的命运自然是够悲惨的。但身处舒适的地位上的乘客也不见得感觉幸福。因为对莫测前途的担忧与随时可能降临的厄运的惧怕像影子一般跟在他们的身后。
  难道乘客们就只顾自己快活,明知自己的重量都压在那些流血流汗的劳苦大众屑上而不感到一丝的内疚吗?就因为自己拥有贿产,得到穷人的服务是理所当然,就无需对这些同类有一些同情之心吗?当然不是的。富人们也时常对拉车的穷人发一发表示怜悯的问候,特别是当马车经过一段艰难的道路时更有安抚的必要:当马车在沿一条陡峻的山坡向上爬时,许多拉车的人发出痛苦的呻吟,在饥饿的煎熬中,有人终于走到了体力的极限,脖子挂在纤绳上昏迷过去,身体被拖在烂泥里。这样的惨像时有发生,乘客们看了往往会表现出十分逼真的同情姿态。他们中的一些人向拉车的人们喊话,为他们鼓劲,平息他们的不平与愤怒,告诉他们在未来的另一个世界里,他们今生的苦难会得到回报的;车上还有一些人捐钱为受伤的拉车者买疗伤药膏。
  每当马车磕磕碰碰过了一段艰难的路程后,车上的人们就都松了一口气——不仅是为了可怜的拉车者,而且也是为他们自己又躲过一次翻车的危险。
  有一个事实不容回避,即正是拉车人的惨状使乘客越发看重他们现有的位置、更加不顾一切地攥紧自己的位置,以防被摔出车外。假设,乘车的人们都敢肯定他们自己和亲友们都不会有从车上掉下去的可能,他们也许就不会费神去理会拉车的人们——最多偶尔参加一些慈善捐款活动而已。
  这样的社会形态在今天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人们看来,其非人道的程度筘直令人难以置信。但是有两件事实——两件十分奇怪的事实——也许可以为之作出部分解释。第一,那时候,除了拉车的劳苦大众和为数不多的乘客,绝大部分富人都抱着一种坚定的观念,认为社会的运转的方式历来如此,只此一种,别无它途。尽管社会分工不甚完美,但要改变它是不可能的。有些哲学家甚至警告说,不要妄费心思去进行补救性的改革。
  另一个事实更加奇怪了。在乘车的人们中普遍地存在着一种幻觉,他们觉得自己与拉车的人不是属于一类人,他们是上等人,天生的比拉车的人们要聪明、优秀,所以他们的位置理应就在车上。
  你们也许不能理解这种观念,但你们尽可以相信我,因为我自己曾经就是属于乘车者那一类,也有过那个阶层的人所共同的幻觉。最奇怪的莫过于那些刚刚从地上爬到车上时间不长的人,他们肩头被纤绳勒出的疤痕还没褪尽,就开始染上这种幻觉,生出高人一等的优越感来。这就难怪乎那些祖祖辈辈居于高位的人们对两种等级的划分深信不疑了。很明显,这种理论将他们发自本性的同情心推到了一种哲学的高度,退到可望不可及的距离。于是,这也成为唯一的理由,为我自己在那个年代的无动于衷,冷漠自私作解释。
  1887年,我正当三十岁,还没有结婚,不过已经与一位可爱的小姐有了婚姻之约。我的未婚妻,艾迪丝·巴特雷与我一样出身富有家庭,属于“乘车人”的阶层。在那个年代,金钱决定一切,一位年青姑娘只要出身富家,就不会缺少追求者。但我的艾迪丝除了富有,她本人长得十分美丽,而且气质高雅。
  女读者们也许对我的评价有些不以为然。你们会说,“她可能长得俊俏,但高雅大方未必就是她本人具有的气质。想一想,那些富家小姐穿的都是式样合时,做工精美的裙子,长长的裙裾拖在后面,佩带的首饰都是平常人家的姑娘所没有的。有了这样的装扮,任凭哪个姑娘都会显得优雅美丽的。”
  这一说法当然有道理。但我想解释一点,二十一世纪的姑娘懂得如何利用服饰将自己打扮得恰到好处,然而,她们的祖母和曾祖母辈当年也并不全是靠穿戴才显得美丽可爱的。没有一种服饰能够彻底掩盖一个人自身的缺点,塑造出一个与她本人气质毫不相干的形貌。
  我与艾迪丝的婚事当时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等我们的新房落成就举行婚礼,新家建在波士顿市内一个富有阶层聚居区。那个时候,人们选择一块合适的居住地不是考虑地理位置,而是要看周围居住的人。每个阶层都有自己的聚居区。如果一个富人住在穷人聚居的地方,或者一个受教育的上等人与一群无知的穷人混居在一起,情况就好比陷于一群陌生人满怀嫉妒的目光包围之中,孤立无援。
  新房子在1885年开始施工,原计划可以在1886年的冬天交付使用。但工程一直拖到1887年春天尚未完成。我的结婚计划只有往后推迟。我们这对热恋的情人因此饱受相思煎熬之苦。造成施工拖延的原因是j场大规模的建筑行业工人罢工。泥瓦匠、木匠、油漆工、管道工以及其他与建筑有关的工人投入了这次统一的罢工运动。至于罢工的起因和导火线,我记不清了。我只知道在那个年代,各种各样的罢工几乎是家常便饭,人们都顾不上弄清每一场罢工的具体原因。自1873年爆发了一场严重的商业危机以来,罢工事件接连发生,最后遍及各个行业。然而,那些罢工大多有始无终,能坚持数月以上的便算是不同寻常了。
  读者朋友也许已经注意到j’那个罢工斗争风起云涌的年代正是产业革命之后的第一次工人运动高潮。这场运动动摇直至最终推翻了旧制度,缔造了现代工业体系的模型。回顾这段历史,事件的前因后果似乎是一目了然的,就是孩子也能够理解。然而生活在当时的人们毕竟当局者迷,看不到事态的发展会将社会引向何方。工人与资本家,雇员与雇主之间的矛盾激化了,强烈的不满情绪弥漫了整个劳工阶层。局势急剧恶化,工人们希望找到某种途径改变贫困现状的要求十分强烈。他们共同的愿望归结为一条,就是要求增加工资,缩短工时,改善居住条件以及增加受教育机会。然而,要在当时的生产力条件下:使全社会平均地享有较高的文明程度的愿望是无法买现的。绝大多数人对如何实现目标心中无数。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有人站到众人的前头,表示能为大家指路,他很快便能赢得成群的追随者。可实际上,许多所谓的工人领袖胸中并无多少见识,也不可能为众人指明斗争的方向。
  虽然工人阶级的愿望都带有空想性质,但他们为此目标进行了顽强不屈的斗争,并且付出了血的代价;工人阶级在斗争中表现出的团结精神足以表明他们的决心不可动摇,他们向往美好社会制度的心愿热切而真诚。
  至于这场“劳工动乱”的成果——“劳工动乱”是我所属的有产阶级对这场运动的称谓——有产者的看法分为两种:一种持乐观态度的人认为,工人们的愿望是不可能成为现实的,因为这个世界根本就不具备条件实现这些愿望。从整体来说,这个世界还太穷,所以工人的斗争是得不到报偿的。他们得出结论说,工人阶级要斗争的对象其实不是资产阶级,而是这个顽固不化的社会环境。工人们如果认识到既然不能改变现状,那就只有接受现实,继续忍受贫困的生活,就当命该如此。
  另一种较为消极的意见认为,工人阶级的愿望最终是不能实现的,这已成定论了。但他们担心的是,工人阶级在认识到这个事实之前,早已将世界搅得天翻地覆。因为人人都有选举权,所以工人们就有可能也有能力将事情搞成一团糟,特别要命的是工人领袖l们都是铁了心要干到底的。更有甚者,一些灰心丧气的社会观察家预测即将有一场大灾难。他们说,人类社会已爬到了文明阶梯的顶端,不再前进,便是到了从顶峰一头栽下的时候了,在经过一段时期的动荡混乱之后,社会又会重新迈步,继续往上爬升。从史前时期到有史记载的人类历史阶段,社会文明经历了许多这样的循环往复。人类历史就像所有的运动一样,具有循环性,在巅峰与低谷间重复着同样的轨迹。有人提出的人类社会永恒地在一条右翼的道路上运行的社会理论是一种空想,因为这样的社会形式在现实世界上是没有蓝本的。以彗星的运动规律作比喻,也许可以更形象地说明问题:人类社会从野蛮阶段向文明的顶峰靠近的过程就好像彗星离开远日点朝太阳的方向靠近的过程;人类社会达到了一个阶段的顶峰,就好比彗星经过近日点即开始走向远日点——也就是人类社会文明的低谷点。
  当然,我所阐述的是一种极端的观点。不过,当时我认识的许多有识之士所持的观点也同样的尖锐,人们普遍接受的一个看法就是,社会已接近一个将要发生重大变革的历史转折时期。当时的严肃出版物上用大量的篇幅报道有关“劳工动乱”的消息,主要版面都用来刊登那些分析动乱起因,报道动乱消息以及探讨解决办法等等的文章。
  在局势动荡、人心惶惶的时候,一小簇自称“无政府主义者”散发的言论在社会上引起了极大的恐慌。他们主张以暴力手段强迫美国人民接受他们的社会体系。一个原本强大的国家在刚刚经历了一场全国有半数人参加的大动乱之后,为了维护其原来的政治制度,马上就接纳一种的社会体系,难道就不会引起民众的恐慌和怀疑吗?
  作为有产阶级的一员,我自然有着属于本阶级的好恶倾向。除此原因以外,我个人对工人罢工运动另有一份仇恨,因为建筑工人的罢工害苦了我与艾_迪丝,使我们这对情侣迟迟享受不到结婚的幸福。

  二

  1887年的5月30日正好是星期一。生活在十九世纪后期的美国人民都知道,5月30日是“阵亡将士纪念日”,这一天全国放假,人们穿上素服去陵园祭扫那些在南北战争中捐躯的北方邦战士。当天,由军队和市民共同参加的游行队伍在乐队的伴奏下,一路行进到烈士陵园。人们在碑前献上鲜花做成的花环,一齐默哀追悼,场面庄严肃穆,催人泪下。艾迪丝的长兄也在阵亡者之列。按照惯例,那一天,她的全家要到奥伯恩山扫墓。
  那天,我也跟艾迪丝一家去扫墓了,那是我自己要求的。天擦黑的时候,我们一行才回到城里。
  一起用过晚餐后,我们就聚在客厅里聊天看报。我拿起当天的晚报,在上头看到一条消息说建筑行业的工人又举行新的一轮罢工了;这就是说,我们那不运气的新房可能还要被耽搁更长时间。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我的愤怒形于言色,因为有女士在场,我不得不将怒火控制在礼貌允许的范围内发泄了一通。大家对我的处境表示充分的同情纷纷安慰我。后来,话题便由此扯开,谈及闹事工人的种种不法行为时,在场的绅士们群情激愤,谈话的气氛变得热烈。我们得出一致的看法,认为当前的事态正在急剧恶化,而前景则难以预料。
  巴赫特莱特夫人说:“最糟的是好像全世界的工人都被卷进这场狂潮了。欧洲的情况最可怕,’我敢说这里不能再住了,前些日子,我问过我丈夫,‘如果真的发生了那些社会主义都所恫吓的事情,我们该到哪里去避难?’他回答说,‘现在除了格林兰岛、巴塔哥尼亚和中国清皇朝以外,世界上没有一个安定的地方。’”
  “可见,中国清皇朝拒绝西方文明进入国门,是极有远见的。”有人插嘴补充。
  我还记得,后来我将艾迪丝拉到一边,试图劝说她先结婚,然后出去作新婚旅游不必等新房落成才办事。
  那天晚上,艾迪丝显得特别的美丽动人,她身上那件为悼念亡灵而穿上的素服衬托得她格外清纯婉丽。她的样子至今还铭刻在我的记忆中。告别时,艾迪丝送我走到大厅,像往常一样我们互相亲吻道别。没有任何的迹象兆示这一次道别与往常有什么不同。我敢肯定,艾迪丝与我一样没有觉察到有什么异样。而那一次告别竟成了永别。
  哎!就这样,我离开了未婚妻,——对于情侣来说,这个时间还早得很。但这并不表明我对她的情意不深。艾迪丝知道我患有严重的失眠症,而且前两夜都没怎么睡过,所以她坚持要我赶在九点钟之前回家,这样可以按照医嘱上床睡觉。
  我住在一幢祖辈传下的大房子里,这里曾住过三代人。我是现在这一代的唯一继承人。房子很大,是古代式样的木结构建筑。它坐落的地方当时已不是人们理想的居住区了,周围的地方早就成了出租屋与工厂的集中区。我当然不能把新娘领进这幢房子。更何况美丽的艾迪丝是我的心爱之人,绝不可以怠慢的。
  我当时已经在打广告寻找合适的买主。在房子易主之前,我仅把它当作睡觉的地方,吃饭都是在俱乐部里解决的。我只有一个忠诚的仆人叫“索约”是个有色人;他负责照顾我并不复杂的日常生活。
  这座老房子里最让我留恋的就是那间地下室。因为在上面的房间里可以听到城市的噪声,我无法入睡。而地下室里十分安静,噪音都穿不透厚厚的地层,每当我走进地下室,关上门,周围就是死一般寂静。为了防潮,墙壁和地板都用坚硬的水泥厚厚地涂盖了一层。此外,地下室的顶部用石块封得密不透风;门是用铁铸的,外面包石绵。顶邵一个小孔直通上面的排气扇,司以保证室内的空气流通。这样,这间地下室就具备了很好的防震防火和储存东西的性能。
  按说这里的主人应该能够睡得很香,但我却总是睡不踏实。前两夜我都失眠了,失眠对我来说是常事:头_晚我没有在意,然而第二夜我又睡不着,只好在写字台前看书,终于我感到十分疲倦。因为担心这样连续失眠会导致神经紊乱,我从来不让自己连续三个晚上失眠。这就是说,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有某种人为的方式保证睡眠。每当第三个夜晚仍无睡意时,我就叫索约夫把费尔斯布雷医生召来。
  我管费尔斯布雷先生叫“医生”仅仅是出于礼貌。他其实是属于当时的“江湖郎中”一类,而非正规的医生。费尔斯布雷自命名号为“动物磁性学教授”。我对动物磁性学稍有涉猎,在业余从事此类考察时,我邂逅了费尔斯布雷医生。虽然不知道他是否真懂医术,但我可以肯定他是个出色的催眠术师。
  那天晚上,我把他找来了。不管我的神经有多兴奋,费尔思布雷医生的催眠术从未失败过。苏醒的过程比起入睡来要简单得多。为了方便起见,我请求费尔斯布雷医生将催眠术教给仆人索约。
  索约是第三个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他按照我的吩咐从不泄密。当然艾迪丝成为我的妻子后,我一定会把这件事告诉她的。但当时我还瞒着她,因为毫无疑问,施行催眠术会有一点冒险,她知道了一定会反对这么做的。至于它的危险性,当然是指被催眠入睡的人可能睡得太深,连催眠术师都无法让他苏醒,以致最后在昏睡中死亡。然而多次的实践已经使我相信,只要做好预防措施,就不会发生这个危险。尽管我自己对绝对的安全也有怀疑,但我还是希望这些成功的事实会让艾迪丝放心的。
  离开艾迪丝后,我直接回到家里,并立即派索约去召唤费尔斯布雷医生。然后我来到地下室,换上睡衣,一边坐在写字台前拆看当天的信件,一边等着医生的到来。
  索约费了不少口舌才把费尔斯布雷医生请来,因为费尔斯布雷医生说,他正在打点行装,准备当天晚上离开波士顿。原来,在他上次与我见面后,有一天他得到消息说,在另一个离这很远的城市里有很不错的职业在等着他,他决定抓住这个机会。
  我听了有点惊慌,要求费尔斯布雷为我推荐别的催眠术师。他告诉我一些催眠术师的名字,他们都住在波士顿,他还向我保证,这些人的技艺完全可以与他媲美。
  有了这个承诺,我多少放心了些。在躺到床上之前,我嘱咐索约明天上午九点把我唤醒。然后我在床上躺下,调整姿势,一直到感觉最舒服为止。
  接着,费尔斯布雷医生就开始施行他的法术。可能是因为我的神经很长时间处于紧张状态,那一次我进入睡眠状态比平常要慢一些。到后来,我被香甜诱人的睡意拉进梦乡。

  三

  “他要睁开眼睛了,我们最好留一个人与他见面。”
  “答应我,你不会告诉他的。”
  第一个说话的是个男人,第二个是女人,两人都是压低了声音悄悄地说的。
  “这要看他的情况了。”男人说道。
  “不,不,请答应我千万不要告诉他。”女人坚持着。
  “就听她的吧。”又有一个女人的声音说。
  “好,好,我答应了。”男人说,“你们快走吧,他快要醒了。”
  然后是一阵衣服的嚷嚷嗦嗦声。我睁开眼睛,看见一位约六十来岁面貌清俊的陌生男子正十分好奇地注视着我。我用手肘支起身体,环顾四周,看见这是一个空荡荡的房间——我以前肯定没来过这里、也没有见过像这样的没有任何布置的房间。我回头看着身边的这位男子,他正对我微笑着。
  “你觉得怎么样了?”
  “我在哪里啊?”
  “你在我的家里。”
  “我怎么会到这儿的?”
  “等你身体再好一些,我们就来谈谈这个问题。现在,我要求你放宽心,这是在朋友的家里,不用担心有危险。你感觉好些了吗?”
  “有点奇怪,”我回答道,“不过我想已经没有问题,请您现在就告诉我好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会在你的家里醒来?”
  “以后会有足够的时间来解释这些问题的。”这位不知名的主人说话时,脸上挂着安慰的笑容,“你还需要再恢复一段时间。最好避免情绪激动。现在我需要你的合作,请你喝一些药水,它对你的身体有好处,我是医生。”
  我用手推开他递来的玻璃瓶,坐起身来,感觉脑袋有些轻飘飘的,动作也很迟笨。
  “我要马上就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还有您正在对我做什么?”
  “先生,我恳请您不要激动,你最好不要坚持,但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我将尽力满足你。但是有个条件,你得先喝药,它会使您恢复一些气力。”
  于是我喝了他递给的药水,然后他说:“关于你是如何来到这里的,这件事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而且有一半的情况还得你来告诉我呢。你刚刚从一次很深的睡眠中被唤醒。准确地说,是一种催眠状态,我能告诉你的就是这些了,刚才你说是在自己的家中入睡的,可以告诉我那是什么时间吗?”
  “时间!一我答道:“什么时间?啊,当然是昨天晚上了,大约十点钟,我吩咐仆人索约在第二天九点叫醒我的,索约呢?”
  “我不知道他的确切情况。”我的同伴用好奇的眼光看着我说:搿但我可以肯定,他不在这里是有理由的。现在你能不能更清楚地告诉我你入睡的时间,我是指日期!”
  “噢,昨晚,这是当然的,我记得的,不是吗?事情就是这样的,除非我已睡了一昼夜了。我的天啊!不可能的,可是我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我睡过了很长很长时间了。嗯,那是纪念日的晚上。”
  “阵亡将士纪念日?”
  “是的,星期一,三十号。”
  “请你说详细些,是哪月的三十号?”
  “当然是这个月,难道我睡到六月份了?不会的。”
  “现在是九月。”
  “九月?你不会说我已经从五月底一直睡到现在吧,老天啊!真难以相信这是真的。”
  “这还不是结论呢,你说过你入睡那天是五月三十号?”
  “是的。”
  “可以告诉我是哪一年吗?”
  我眼前一片空白,有好一会儿没有回答上来。
  “哪年呢?”最后我轻声重复他的问题。
  “是啊,那一年?只要你告诉我年份,我就可以说出你睡了多久。”
  “是1887年。”我说。
  那人坚持要我再喝一剂玻璃瓶里的药水,然后再把了把我的脉搏。
  “我亲爱的先生,从你的言谈态度可以看出你是个有教养的人。现在我知道了你那个年代的人们所无法解释的一些现象原来都是自然的结果。毫无疑问,自然界的每种现象都有其神妙之处,它们发生的原因都同等的充足,而结果都同样的合乎自然和逻辑。我将要告诉你的事实会令人非常吃惊,但我相信这不会过分影响你的情绪。你的模样看上去大概不到三十的光景,你的身体状况与一个刚刚从一次很长很熟的睡眠中苏醒过来的人没有什么两样。可是,现在已经是公元2000年的9月10号,你已经整整睡了一百一十三年三个月零十一天。”
  我感到一阵眩晕。
  在他的建议下,我喝了一杯像是肉汤的东西,马上就感到十分困倦,而后就沉沉睡去。
  醒来时,发现还在这个房间里,不过已经是大白天了,上次苏醒的时候是晚上,房间里灯火通明的。神秘的主人就坐在身旁。我睁开眼睛时,他正好没有注意我,于是我乘机将他分看个仔细,心里猜度着自己此刻的奇特的处境。此时的我困意全消,思路清晰。想起来刚才在迷糊中听到的事情——他说我睡了一百一十三年了!这一定是个荒谬的骗局,它的动机也可想而知。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我才会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苏醒过来,我竭尽全力地想象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难道我成了某个阴谋的受害者?情况确实有些像;然而,如果人可貌相的话,坐在我身边的这位男子慈眉善目的,神情恳切,肯定不会是哪个犯罪暴力团伙的成员。然后我又想到这会不会是朋友们开的一个玩笑。他们也许是知道了我在地下室中借助催眠术入睡的秘密,想用这种方式使我意识到催眠术的危险性。然而要做到这样是相当困难的;因为仆人索约对我十分忠诚,决不会泄密;另一方面我的朋友中也没有人会开那样的玩笑。可是,关于这是一个玩笑的猜测似乎是唯一的可能性了。我仔细观察房间的各个角落,期盼能够从椅子或窗帘后面露出我熟悉的面孔,正在开心地笑着。
  当我的眼光落到我的这位同伴身上时,发现他正看着我。
  “这十二个小时你睡得很香。”他说话的语气轻松,“这一觉对你大有益处,你的气色好多了,眼睛也明亮了,你自己的感觉如何?”
  “很好。”我说着就坐起来。
  “你应该还记得上一次苏醒后的事情吧?”我的同伴追问道,“我告诉你睡了多长时间,你听了非常吃惊,还记得吗?”
  “你是说我睡了一百一十三年?”
  “是的。”
  “那你得承认——”我不无讽刺意味地笑道,“这是完全不可能的。”
  “我承认这件事非常特别。”他说,“但是,在特定的条件下,催眠术有可能造成这样的后果。而你的例子就属于这样的情况。当催眠效果无限期地保持下去,你的生命机能处于暂停状态,身体组织在特定的外部条件下得以完好地保存。这是迄今为止有史记载的最长的一例催眠状态,至于它的原因现在还不能确定。假设你一直没被发现,或这个地下室一直保持原样,你的生命是不可能在休眠状态中永恒地继续下去的。因为地温的冷冻作用终将破坏你的肌体,最终释放你的灵魂。”
  听了这番话,我不得不承认,如果我真成了朋友们玩笑捉弄的对象,那么,这个玩笑的策划者找到了一个令人由衷敬佩的表演者来实旅这场骗局。因为此人的博学雄辩和气度不凡是如此地令人心悦诚服,即使从他口里说出月亮是奶酪做的此类的谬论,好像也会因他而顿具说服力。显而易见,我故作轻松表示不信任的态度丝毫也没有使他产生动摇。
  我说:“也许你还要向我描述一些细节吧,有关我被发现时的地下室,或者室内的摆设等等。我一向喜欢听奇闻轶事。”
  “这件事不一样。”他的语气严肃起来,“没有什么故事比这事更奇怪了。许多年来我一直想在这座房子外面的园子里建造一个实验室——我对化学实验很有兴趣。挖地窖的工程从上星期四开始,当天晚上即告完工,只等星期五早上泥水工来施工了。不巧那天夜间下起瓢泼大雨,早上起来一看,地基部分浸在泥水中,墙体溃倒了一大片。我的女儿当时跟我在一起,她发现有一处地面很特别:在溃散的砖石下面,露出一角平面,将上面的泥土扫去,就可看出这个角好像是一大块物体的局部。于是我决心将它弄个明白,工匠们听我的吩咐挖下八英尺深将一块椭圆形的顶盖掀起,原来这是一个古代建筑的地下室。在椭圆形的顶盖上面我们发现了沉积的烟灰和木炭,由此可以断定原来的房子毁于一场火灾,然而地下室却安然无恙,顶盖的水泥仍跟新浇的一样完整。地下室有个门,工匠却无论怎样用劲都打不开它,最后从顶部撬开一块铺石才有了通向里面的入口。从洞口出来的气流凝重而沉闷,但空气却相当纯净、干燥而且温和。我们带着灯笼进到里面,发现这是一个十九世纪风格的卧室。卧床上躺着一个年轻的男人,我想当然地认定是具尸体,而且死了已有一个世纪了。但尸体,保存得如此完好,我与同来的医务人员们都非常惊讶。我们从未见过保存得如此完好,形同活人的死尸,甚而不敢相信这会是我们的祖先高超技艺留下的杰作。我的同事们不禁好奇心大起,立即要进行验尸实验,以解开古代存尸术的奥秘。我阻止了他们,这样做的原因——我以为唯一有必要提起的原因——就是当时我想起了曾在阅读中了解到的有关古人在动物磁性领域所取得的一些成就。一个闪念告诉我,也许你是处于一种催眠状态中,而你的身体经过了一个世纪的时间仍保持原样的秘密恐怕与存尸技术无关。由于当时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个想法毫无根据,所以就没有说出来,而是拿一些别的理由说服他们推迟验尸实验。医生们离开之后,我马上对你施行了一整套的苏醒措施,其结果你现在也已知道了。”
  要是换个话题,讲话者的学者风度、诚恳语气以及人述说时的认真严谨,一定可以令听者动容。然而这件事实在太离奇了,我开始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这时我在墙上的一面镜子里瞥见自己的形象,站起来走近它仔细一瞧,看见镜子里的面容与“阵亡将士纪念日”那天我去见艾迪丝时戴的领带一模一样,没有多一条皱纹也没有少一根头发。那已是一百一十三年以前的事了。想到这,我再次警醒这一定是一场骗局,他们居然这样肆无忌惮地捉弄我,我不禁心头火起。
  “你也许很吃惊。”这人开口说,“你看,尽管你已活过一个世纪的时间了,但相貌一点也没有改变,你不要惊慌,事实上你的生命机能一直没有死。如果在迷睡过程中,你的身体有了变化,你的生命恐怕早就已经消亡了。”
  “先生,”我转身向着他,“你故作严肃编了这么一大套故事,叫我摸不着头脑,请问你到底有什么用心?不过你真是聪明过头了,只有傻瓜才会上你的当呢。你饶了我吧,别再编谎话捉弄我了,干脆地说,你究竟愿不愿意说出实话,我要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又是怎么到这儿的。”
  “这么说,你不相信现在是2000年?”
  “你认为有必要问这个问题吗?”
  “很好。”这位非同凡响的主人说,“既然我没法说服你,现在只有让你自己来说服自己了。如果你的体力允许的话,我要带你上楼去,可以吗?”
  “完全没问题。”我有些气恼地回答,“我倒要看看这场骗局还要怎样演下去?”
  “我恳请您,先生,请您千万不要过早认定自己成了某个阴谋的牺牲品,以免我向你证明事实真相后,你会受不了这个刺激。”
  他说话时的神情全是关切与同情,丝毫也没有因我的激烈言辞而生气的痕迹。说来也奇怪,我服从了他的意志,跟着他走出房间。
  走上两段长楼梯和一段较短的楼梯,我们来到楼顶上的一个阁楼里。
  站在楼顶平台上,他对我说:“你仔细看一看这个地方,它是不是十九世纪的波士顿?”
  展现在脚下的是一幅巨大的城市画卷:宽阔的马路延伸至数英里远,沿街两旁是葱郁的绿树和漂亮的房屋。极目四望,城市的建筑群并非连成一个整块,而是分割成大大小小的街区,每个区块中都有一个绿树掩映的露天广场,广场上塑像与喷泉正在晚霞的映照下熠熠发光,这些楼房之高大及其建筑样式之华美壮观都是十九世纪的波士顿所没有的,抬眼而望,地平线上那条蜿蜒向西的蓝色缎带不就是查尔斯河吗?转身向东,波士顿港的全景一览无余:入海口的绿色小岛都清晰可数,无一遗漏。
  此刻,我才知道他告诉我的一切都是真的。

  四

  我竭力不使自己昏厥,但经过一番努力之后,我感到非常困倦。
  我的同伴用他有力的手臂扶着我离开楼顶,到离楼顶较近的一套居室里休息,并坚持让我喝下一两杯味道很好的酒。
  休息了一会之后,这位主人高兴地说:“我想你现在已恢复得差不多了。我承认刚才的事办得有些唐突,根据你的身体情况,我本不该这样做的。”他笑着补充道:“刚才我是有些着急,因为我担心如果行动稍有迟缓,你会跟我厮打起来的。所以我要立刻让你亲眼看到事实以证明我的话。我想现在你总司给我洗去欺骗的罪名了吧。”
  敬畏之余我作了这样的回答:“如果你说我睡了一千年而不是一百年,我也会相信的。”
  “只有一百年。”他说:“但是世界在这一百年里发生的沧桑巨变就是许多历时千年的世事变迁也不能与之相比。”
  说着,他热情地向我伸出双手,“现在,让我衷心地欢迎你到二十一世纪来,欢迎到我家来,我叫李特,他们都叫我李特博士。”
  “我叫——”我一边握手一边说:“我叫朱利安·威斯特。”
  “威斯特先生,很高兴认识您。既然我的家就建在你家曾所在的地点上,我希望这会使您更容易习惯这里的一切。”
  休息之后,李特博士建议我洗个澡并换身衣服,我很乐意地听从安排。
  看起来,男子服饰方面的变化不是很大,我的主人也未提起过。除了一些细微的区别外,这身衣服与我以前穿的衣服大致相同。穿上后,没有一点不习惯的感觉。
  我的身体已恢复如常了。然而关心我精神状况的读者朋友们也许要问:突然发现自己来到另一个世界,我的理智会有何反应?
  对于这个问题,我想要求你们设身处地地想一下:“假设你在一眨眼的瞬间从地球上来到天堂或是地狱,你会有什么感觉?”也许你的心思会马上回到地球上去;也许在遭遇突变的震惊之后,你的注意力全部被吸引到眼前的新奇世界中去,过去的事情暂时都忘记了——也许以后又会重新想起来——所以,我只能说,如果有人有同我一样的遭遇,那么,后一种的可能性就是他的真实情况。而我处在那种陌生境地,惊讶与好奇都来不及,哪里还想得起别的事情。有关以前的记忆都被暂时搁在了一边。
  在主人的精心调理下,我很快便恢复了体力,于是我急切地要求回到楼顶上。片刻之后,我们就舒舒服服地坐在两把扶手椅里,俯视脚下的波士顿市。
  我向李特博士提了许多问题一有关十九世纪在某个地点上曾有过的建筑物今天已看不见了,以及有关现在取而代之的地面标志等等。李特博士则问我前后两个波士顿市有什么区别。
  “先从小的差别说起,”我说,“首先引起我注意的就是现在的市区已看不到烟囱和烟云了。”
  “啊呀,”他显得很有兴趣,“我把烟囱给忘了,很久以前它们就失去了用处。原始的焚烧取热方法被淘汰已有将近一个世纪了。”
  “总的来说,给我印象最深,最为突出的一个变化就是现在的波士顿物资丰富,人民富裕,一片繁荣景象。”
  “真想亲眼看一看你那个时代的波士顿,”李特博士说,“毫无疑问,从你的话音中可以听出,那时的城市都相当破旧。如果你想为它粉饰一番,我是不会粗鲁地加以干涉的,但那时特定的社会工业体系决定了全社会普遍贫困的结果是不容回避的。更何况那时个人主义泛滥,社会缺乏公共意识,仅有的一点社会福利也几乎全部被用在私人的奢侈享受上;但是现在的情况正好相反,像波士顿一样的物质繁荣随处可见,普及全社会。每个人都平等地享有社会财富。”
  我俩第二次上楼顶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斜了。谈话的功夫,暮色不觉已笼罩了整座城市。  。
  “天黑了。”李特博士说,“我们回房间吧,我要带你去觅我的妻子和女儿。”
  这时,我想起刚从迷睡中苏醒时听到的一个女人的轻声说话声·强烈的好奇心驱使我欣然应邀,去见识二十一世纪的妇女。
  在楼房中部的一套公寓里,我见到了李特博士的妻女。
  那里的房间充盈着柔和的光亮,看得出来,这是人工布光的效果,但光源本身又看不到。
  李特夫人与丈夫年纪相仿,长得非常好看,保养得相当好。另一位长着一对深蓝色大眼的姑娘就是他们的女儿,她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姑娘:秀丽绝伦的五官,娇嫩红润的肤色,真像一朵初开的花蕾;即使她没有这样美丽的面容,她那无可挑剔的美好身材也足可与十九世纪的美女比拟。在她的身上,女性的温柔娇美和健康活泼的体质得以如此完美的结合,这是我那个年代的美貌妇女所不能比及的。
  碰巧的是,她也叫艾迪丝,然而这一巧合在整个事件的奇异氛围中显得微不足道,没有引起重视。
  当天晚上我与李特博士一家的谈话是社交历史上一个特例。我这么说的意思并非指谈话进行得特别吃力或是紧张。毫无疑问,那场在非常特殊的情形下进行的谈话摈弃了一切的虚伪做作。我与作为二十一世纪的代表的李特一家三口进行了最自然、坦率的交谈,就像老朋友促膝谈心一样。这自然与李特一家的巧妙用心是分不开的。
  话题当然离不开我的奇特经历。他们一家对我的来历表现出的天真好奇以及有话直说,不拐弯抹角的态度大大抵消了事件本身的神秘气氛。好像接待来自另一个世纪的流浪者是他们家的常事,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你看,他们的安排真是巧妙周全之极。
  那天晚上,我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兴奋,思路异常敏捷,特别的敏感活跃。当然,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仍没有片刻忘记目前的奇怪处境,它只是在离我较远的地方提醒着我,像一种精神麻醉剂,使我的头脑发烧一样地兴奋起来。
  艾迪丝·李特在谈话中很少插话,每次我的目光被她的美貌吸引过去时,总发现她睁着大眼睛,入迷地看着我,神情十分专注,显然她对我的叙述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如果她是一个爱幻想的姑娘,那么这种情况并不奇怪。尽管我认定她的兴趣主要是由好奇心而起的,但我总觉着她的超凡美貌也在其中起了一定的作用。
  我向李特博士和他的两位女眷详细讲述了我进地下室入睡之前的情况,他们似乎都非常感兴趣,听后还就我为什么会被遗忘在地下室的原因各抒己见。
  最后,意见集中在一种比较可信的解释上。至于这种解释的具体细节是否详实,那就没有人晓得了。
  地下室顶上的烟灰残迹表明地面上的房屋毁于一场大火。假定这场火发生在我在地下室入睡的当天夜里,那么我只有一种推测:仆人索约在这场火灾中死亡了,其他的事情也可想而知。剩下的知道我在地下室的就只有费尔斯布雷医生一人了。而他在那天晚上启程去了新奥尔良,他也许根本就没有听到有关这场大火的消息;我的朋友们以及公众一定认为我也被火烧死了。火灾后的清理工作如果不彻底,通往地下室的隐秘出口是不可能被发现的。可以肯定地说,如果有人要在这块地皮上另造房屋,就必须要进行一场彻底的清理。但由于时局动荡,再加上这儿的位置不太好,大火烧过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块地一直空着。从园子里已长得十分高大的树木可以推测,大约有五十多年的时间里这里没有竖起任何建筑物。

  五

  夜深了,两位女士告退去休息之后,房间里剩卞我与李特博士。他想知道我是否想睡觉,就问我说,如果我觉得困,床已经为我准备好了;如果我没有睡意,那正合他的意,他十分乐意继续陪伴我。
  “我是个夜猫子,”他说,“如果你不认为我是在恭维你,我要说,跟你谈话比跟任何别的人谈话都要有意义,能与一个十九世纪来的人交谈,这样的荣幸事连想都想不到的。”
  我知道自己今晚是睡不着的了。谈话的时候,总是心神不宁,虽然在李特一家的悉心照护下,我一直保持着理智,尽量不去想那件事。但今晚李特博士最终还是要回去休息的,那时我就再也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件可怕的事了。
  说话的间歇,我不时地被恐惧的闪电击中,我坦率地承认了自己的害怕与焦虑,相信李特博士不会因此认为我是个胆小怯懦的人。
  李特回答说,“无论谁碰上这事都会害怕的,你要是不这样才叫奇怪呢。”
  他还让我放心,不必为睡不着觉忧虑,他会给我一种药水,可以保证我睡个好觉,第二天醒来,就会觉得自己是个“老波士顿”了。
  “在睡觉之前,”我说,“我必须再问几个问题以便对现在的波士顿有更多的了解。记得在房顶上,你说我睡过去的一百年里,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比以前许多个一千年的变化还要大。有波士,顿市这个活的见证,我已完全相信了你的话。但我想知道,这一个世纪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我的题目有点大,就从劳工问题的出路说起吧,你们找到了什么解决方法?它是十九世纪的斯芬克斯之谜,我中途退出十九世纪的时候,正值社会在这个谜团中找不着出路,面临着就要被巨兽吞没的危险。如果一百年后的今天,你们已找着了答案,那么我睡上一百年有幸得知这个谜底,当然是非常值得的事。”
  “现在,人们头脑中根本没有‘劳工动乱’这个概念,”李特博士说,“社会不存在产生这一问题的前提,所以可以这么说,我们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
  “如果一个社会连这么一个简单的谜都解不开,那么它被-斯芬克斯,吞入腹中完全是咎由自取。事实是——就像书上所说的,是工业革命最终解决了劳工问题。作为不可逆转的历史趋势,在工业革命的大潮面前,社会体制必须及时作好准备,赶上历史的潮流。”
  “我只记得,我入睡的那个时候社会上还没有‘工业革命,的说法。”
  “你是1887年进入那次迷睡的,是吧?”
  “是的,1887年5月30日。”
  李特博士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会,说,“你还告诉我说,那时候大多数人对一场已然迫在眉睫的危机的本质还没有认识。就像你说的;你的同时代人对当时的社会巨变迹象视若无睹。在历史研究达到很高水平的今天,历史学家对十九世纪社会的盲目现象感到困惑。在现在看来,当时的征兆已昭然若揭,明白无误了,为什么你的同代人会没有注意到呢?请你再谈谈1887年的一些确切情况吧,你所属的知识阶层对当时的社会现象和国家前途持什么观点?我想,你们至少应该懂得,当工业体系和社会体系问题百出,社会各阶层对贫富不均的不满情绪蓄积已久,整个人类社会处于苦难深重、灾难频繁的阶段,这就是预示着重大变革即将要爆发。”
  “这个道理我们都懂,”我回答说,“我们感觉到当时的社会就像一只抛锚的大船,正在随波飘流,没有人知道它将漂向哪里,大家都害怕它会触礁。”
  “其实,只要潜心观察,水流的方向还是可以辨明的。这只船没有碰上岩石,而是在朝一条深沟的方向漂过去。”
  “有句谚语说:‘向后看总比向前看要清楚,现在我才真实体会到它的力量所在。我只能说,我入睡时的那种社会景象,醒来后如果看到的是一片焦土和苔绿覆盖的残垣断壁,而不是一座整齐漂亮的大都市,我就不会这么吃惊的。”
  李特博士很专注地听我把话说完,然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你说的话可以给斯多里特的理论提供极有价值的实证。斯多里特描绘的一个世象黯淡、思潮混乱的十九世纪被普遍认为是一种夸张的看法。在今天的人们看来,那时的社会运动趋势已十分地明显,我们很自然地认为,大众已充分地认识到一个充满变革的历史转折时期的必要性。人们期盼这场风暴的来临,而不是害怕它的到来,这才是当时社会的主流。”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们找到的谜底是什么?我急于想知道,现在的繁荣与进步与十九世纪的那场革命之间有什么合乎自然的因果联系?”
  “对不起。”我的主人说,“你想抽烟吗?”
  没等两根烟点好吸稳了,他接着说,“既然你我都谈兴很浓,不想睡觉,我们就再谈下去吧。要消除你对工业革命的神秘印象,我想最好是先让你对十九世纪的工业体系有进一步的了解。我知道,与你同时代的波士顿人曾有好提问的名声,作为他们的后人,我也有这一爱好。我要先向你提一个问题,然后再回答你的问题。你认为,劳工动乱中最突出的现象是什么?”
  “嗯,当然是工人罢工。”
  “对,那么为什么罢工斗争会具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因为有强大的劳工组织。”
  “那么,劳工组织的目的是什么呢?”
  “工人们认为,他们必须组织起来,以集体的力量与资本家大企业抗衡,争取自身的权利。”
  “问题就在这里。”李特博士说,“劳工组织、罢工斗争都是资本集中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带来的后果。在这之前,社会工商业生产分散在无数个小业主的手中,劳工在与雇主的关系中具有相对独立的地位与抗衡能力。不仅如此,当一笔资金或是某个新思想足以使一个人从雇主地位升到雇主的位置上时,两个阶级之间的界线就模糊淡化了。在那种社会格局中劳工组织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也就不会爆发工人罢工。后来,小股资产逐渐被大财团吞并,个体劳动者在餍主与雇员关系中的地位发生了变化,由原来的抗衡力量降为无足轻重的次要角色。同时,从雇工升到雇主的通道也被关闭。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劳动者就结成联盟或组织工会。
  “据历史记载,十九世纪民众对日益加剧的资本集中的怨怒之情尤为强烈。这一趋势使人们相信,社会将面临空前凶猛的专制统治的威胁,大资产者为劳工大众准备的枷锁将比以前任何时代的都要沉重。凌驾于劳工大众身上的是一台非人性的、没有灵魂、没有感情,只有永不满足的贪婪的剥削机器。回顾历史,我们不能不同情那个年代民众的绝望情绪。因为在那个暴政当道的年代,人性的命运降到了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悲惨境地。
  “与此同时,金融资本仍在进一步积聚,丝毫也没有因民众的反抗呼声有所减缓。行业垄断在不断扩大,从进入十九世纪最后的二十五年起,美国就没有一个个体企业能够在重要的工业领域立足生存,除非它有大笔资本的支持。在上个世纪的最后十年中,尚存的一些小企业也只是在苟延残喘,它们或者依附于大财团,或者在一些次要的工业领域求得一席生存之地,但由于行业的微弱地位而不能吸引大量资金的投入。它们的生存方式可与老鼠或耗子类比,只能活动在地洞和墙角一带,还得时刻警惕来袭的危险。铁路运输的合并经营局面形成后,地面上每一根铁轨都掌握在辛迪加手中。制造业方面也一样,每一种主要商品的生产都被辛迪加垄断。辛迪加、联营公司、信贷公司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组织打破了所有的行业竞争,垄断了产品价格.,除非行业内出现另一家可与之匹敌的大企业。垄断局面因而又引发了更大规模的劳工斗争城市的商业组织兼并分布在乡村地区的小型商店,在城市内部又兼并较弱小的竞争对手,直至某一个领域的工商业资本全部归集在一家大集团的手中。许多小商业主成为大集团的职员,从而失去了属于自己的产业,他们拥有的小股资金没有了自己的投资场所,只有转向股票和债券的投资。
  “尽管反对的呼声十分普遍也十分强烈,但都没能挡住资本集中、行业垄断的趋势。这个事实说明必定有一个强有力的经济原因在支持着这一趋势:在历史进入蒸汽动力、电报通讯和大规模生产的阶段后,小规模经营已经失去了竞争力,最终要被大资产兼并,这是生产力发展提出的要求。如果要恢复往日韵秩序,就等于要回到马车时代。尽管大财团政府施行专制高压统治,但作为受压迫的对象一人们在诅咒统治者的同时,也不得不承认产业效益的巨大增长要归功于全国性的行业垄断;自从新的经济体系取代了旧的体系,世界范围内的财富增长进入了史无前例的高速车道。但必须说明一点:这种增长只能使富人更富、穷人更穷。虽然事实如此,但仅就物质财富的生产方式而言,资本集中创造了相应的效益。对此现状不满的部分人希望社会回到财富分配比较平均,个人享有更多的尊严和自由的时代里去,积聚的大资本又要分成小块进行生产,如果有可能的话,实现这个愿望是要以社会的整体贫困和生产力滞后为代价的。
  “那么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使社会既运行在大集团产业创造巨大的物质财富的生产模式上,又不会被像迦太基那样的财阀政府所统治?当人们提出这个问题时,答案已经有了:生产集约化与产业垄断的趋势在强大的阻力中得以巩固,而它真正的意义却是为开启一个未来的黄金时代而经历了一个合乎逻辑的发展步骤。
  “到二十世纪初,工业革命的过程基本结束,资本积聚达到了国家化的程度,工商企业为多个私人控制的大财团或辛迪加创造利润的局面发生了变化。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代表全民利益的j为大众创造效益的辛迪加,全国大大小小的垄断组织合并成一个庞大的全国垄断产业,一个行业内只有一个总的雇主,人民共同享有利润和效益。这就意味着,小规模信托投资时期过去了,社会进入了一个大信托经济时代。总而言之,就像早一百多年前,美国民众自觉地组成一个属于自己的政府一样,美国人民又以主人翁的姿态承担起全国性垄断经济的运行以前,他们为国家的政治前途联成一体,现在,他们又为国家的经济命运站在了同一个立场上。到后来,人们才认识到一个浅显的事实——不知何故这个认识来得这么晚——即只有人民生活所依赖的工商业才是真正必要的公共产业。因而将为大众利益服务的公共产业交给私人经营为他们个人创利,这就与将政府机能交给国王、贵族把持,国家政治以他们个人的荣耀为目的是一样的愚蠢与荒唐。”
  “除非发动一场血腥大叛乱,否则像你所描述的那种巨变是不会发生的。”我接过他的话说。
  “正相反,压根就没有暴力。事情的发展早一步就在人们的预料之中了。公众的意见十分成熟.,人们意愿一致。要说有阻力,最大的可能是通过辩论的方式而不是暴力的方式来解决。另一方面,人们普遍消除了对大财团.、大公司的憎恨情绪,因为他们认识到这个历史转折过程的必要性,认识到它必将引出一个真正完美的工业体系。私人控制的垄断组织对国家化进程的反对尤为激烈,但他们现在也不得不承认正是通过垄断的私人控制阶段,才启发了民众的觉悟,提高了对历史必然趋势的认识.,从而自觉地参加到产业国家化的进程中去。可见对历史进程来说,每个阶段都有着禾可或缺的重要意义。而比那时更早五十年的时候,即使是在最激进的人看来,私人企业国有化是非常大胆的一个尝试。经过了一系列的有目共睹的事实教训后,国家垄断企业的概念深入人心,人们的思想观念发生了全面的变化。多年以来,他们看到拥有巨额资金控制着庞大资产的大辛迪加雇佣了成千上万的工人,创造的效益和利润都晷小规模企业所无法达到的。事实向人们证明一个公理:产业规模越大,其运转的原理就越简单,因为机器比人手更加可靠。大企业里用于监管生产的一套系统比小企业总管的眼睛更准确。由此可以想见,多亏有了资产小规模经营的一段准备时期,才会使民众在生产力提出企业国有化要求时,主动地迎接生产模式的变革,即使最胆怯的人也没有对新模式的可行性产生怀疑。确切地说,产业国有化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一次大进步。看得见的事实可以说明,以前小型垄断企业一直想要解决的问题,对现在的全国性垄断企业来说,其困难程度已大大减轻了。”

    (阮文君 译)



《科幻之路》(第一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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