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气动船
请想象一下这样一间小小的房间,外表呈六角形,就像一个蜂窝。它既没有窗户,也没有灯,但却充满了柔和的光线,它没有任何通气口,空气却异常新鲜,它没有音响设备,但一当人们开始沉思,房间里就跳动着美妙的音乐。房间中央是一把扶手椅,扶手椅旁是书桌——这就是全部的家具。扶手椅里是一堆紧紧包裹着的肉——一个女人,约5英寸高,脸像真菌一样白。这小小的房间就属于她。
电铃响了。
女人按了一下按钮,音乐声停止了。
“会是谁呢?”她想,启动了椅子。像音乐一样,椅子也是机器操纵的;椅子转到了房子的另一头,那儿铃还在一个劲地响。
“哪位呀?”她的声音有点不耐烦,因为音乐声响起后,她就经常被铃声打断。她认识好几千人。在某些方面,人们的交往已今非昔比了。
但当她听到听筒里传来的声音时,脸上就堆起了笑容。
“太好了,”她说,“让我们谈谈吧,我会把自己隔绝起来的,我想5分钟之内不会有重要的事情发生——库诺,这样我可以给你足足5分钟的时间,然后我必须作有关‘澳大利亚时期的音乐’的专题讲座。”
她按下了隔绝按钮,这样就没有其他人能同她讲话了;接着她按了按灯光装置,小房间立时暗了下来。
“快点!”她的烦躁劲又上来了,虬决点,库诺,我在这黑黑的地方浪费时间呢。”
足足有15秒钟,她手上的圆盘才开始闪光。一线微弱的蓝光射过盘子,渐渐地暗淡,变成了紫色。现在她能够看到她儿子的形象了,他住在地球的另一端,他也能够看到她。
“库诺,你可真慢。”
他阴沉地笑笑。
“我算是把你看透了,你居然这么喜欢偷懒。”
“我给你打过电话的,但你总是忙,或处于隔绝状态。妈,我有些特别的事情要说。”
“什么呢?亲爱的宝贝?快点!难道你不能寄气动邮件吗?”
“因为对这样的事我更喜欢说,我想——”
“什么?”
“我想要你来,来看看我。”
凡许蒂看着蓝盘子里他的脸。
“我能见到你呀!”她叫道,“你还想要什么呢?”
“我不想见到盘子里的你,”库诺说,“我不想通过令人生厌的机器与你讲话。”
“嘘!住嘴!”妈妈说,她模模糊糊地感到震惊,“你不可以说任何反对机器的话。”
“为什么不呢?”
“不允许。”
“你说话的意思就好像机器是神造的,”儿子大叫道,“我知道你不高兴时就向神祈祷。请别忘了这一点:机器是人造的。是伟大的人造的,但他们还是人!机器确实不错,但机器不是万能的。在这盘子里,我似乎看到了你,但却不是活生生的你。通过这电话,我似乎听到了你的声音,但却没有当面听你说话时的真切感。这就是我为什么要你来,来逗留几天,看看我,这样我们就能面对面谈谈我心里的希望了。”
她回答说她抽不出时间去看他。
“你我之间气动船只要飞两天时间就行了呀。”
“我不喜欢气动船。”
“为什么?”
“我否喜欢看到可怕的棕色土地、海和天黑时的星星。在气动船里我不会思考。”
“而我却不会在其他地方思考。”
“空气能给你什么样的想法呢?”
他稍稍停了一下。
“你知不知道组成长方形的四颗大星星?长方形的中间是平排的三颗小星星,另外还有三颗小星星斜挂在长方形的旁边。”
“不,我不知道,我不喜欢星星。它们使你想到了什么吗?多有趣,快告诉我。”
“我想它们像个人。”
“我不明白。”
“四颗大星星是一个人的肩和膝,中间的三颗小星星像人们曾经系的皮带,三颗斜挂的星星就像是一把剑。”
“一把剑?”
“人们曾随身佩带着这样的剑,去杀害生灵或其他的人。”
“这不是一个能打动我的好想法,但它显然很原始,你什么时候想到的?”
“在气动船——”他突然打住了,看起来他似乎很忧郁,但她没有把握,因为机器不会传递细微的感情,它只能传递人们大概的意思——凡许蒂想,而这一大概意思就足以起到应有的作用了。令人怀疑的哲学称“细微的感情”为人际交往中的实质,而它恰恰被机器所忽略了,就像葡萄细微的优点被人造假水果忽略一样,我们人类早就习惯于接受那些“够好”了的东西。
“事实是,”库诺继续道,“我想再看看那些星星,它们是些奇妙的星星,但我不想从气动船上看,而是从地球的表面去看,就像我们的祖先几千年前从地球表面看一样。我想参观一下地球表面。”
她又一次感到震惊。
“妈妈,你一定得来,就算是来给我解释参观地球表面的危害性吧!”
“没有危害,”她答道,“但决没有好处。地球表面已经没有人了,只有尘埃和污泥。你还得戴上面罩,不然外面的空气会把你冻死的。在外面的空气里,人立刻就会死亡。”
“我知道,我当然会非常小心的。”
“另外——”
“什么?”
她想了想,仔细地挑选着词儿。她儿子脾气古怪,她希望能、劝阻他不要去冒险。
“这是与时代精神相违背的。”她断言道。
“你的意思是,与机器相违背?”
“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但——”
他的人像在蓝盘子里淡了下去。
“库诺!” ‘
他把自己隔绝起来了。
一时间凡许蒂感到静常孤独。
一会儿后,她使房间重新变得明亮起来。一看到房间,一看到源源不断涌来的光线和密密麻麻的电钮,她又振奋起来。房间里到处是按钮和开关——食物按钮、音乐按钮、衣服按钮,还有热水按钮,只要一按热水电钮,大理石的水盆(仿造的)就会从地下冒出来,除去异味的水会一直溢到边沿。还有冷水按钮,文学按钮,当然还有她与朋友交往的按钮等等。房间里虽然什么都没有,但它却与世界上凡是与她有关的东西都有联系。
下一步凡许蒂该做的就是关掉隔绝开关。
过去三分钟之内积聚的事情一下子都涌了出来,房间里充塞着嘈杂的铃声和通话的管子。新的食品怎么样?她能把它推荐给别人吗?最近有什么想法吗?有人告诉过她任何想法吗?能不能早点去参观公众育儿园——比如说下个月的今天?
对多数这些I司题,凡许蒂不耐烦地作了回答——一种超速度时代明显的性格特点。她说新食物太差劲,她不能匆忙地约定去参观公众育儿园,她也没有任何自己的想法,但刚刚有人告诉她一个——中间嵌有三颗小星星的四颗大星星像一个人:她不知道其间是否还有更多的想法。然后她关掉了联络开关,因为“有关澳大利亚音乐”的讲座的时间到了。
公众聚会的笨拙系统早就被淘汰了,无论是凡许蒂还是听众都无须出门。坐在扶手椅里,她就讲开了。听众也坐在他们的扶手椅里,听得非常清楚,也看得非常清楚。她先幽默地叙述了前蒙古时期的音乐,接下去描绘了随后中国征服时期歌曲的鼎盛期,就好像自唱法和布里斯班学校那么遥远和原始。然而她感到(她说)研究它们也许对今天的音乐家会有所收获:这些歌有新鲜感,更重要的是,这些歌有思想。
她的演讲持续了10分钟,听众反应热烈。为了论证她的结论,她和她的许多听众听了有关大海的讲座,很多思想都来自大海。为了作这次讲座,演讲者最近还带着面罩参观了大海。演讲结束后,她吃饭,与朋友交谈、洗澡、再与朋友谈一会儿,然后要了床铺上床睡觉。
床铺太大了,不合她的意。她想要一张小点的床,但抱怨是没用的,因为全世界的床都是同一尺寸的,要挑选尺寸的话就得把机器的选择系统来个天翻地覆的改动。凡许蒂把自己隔绝起来——这是很有必要的,因为地底下是不分白天黑夜的——上床后回忆一下一天发生的事。思想?几乎没有。事情——库诺的邀请算得上是事情吗?
在她的旁边,在小小的写字台上,有一本动乱时期的幸存物——一本书。这是一本有关机器的书,里面是处理各种偶发事件的指示。如果她冷了、热了、消化不良了或不知该说些什么时,她就去翻书,书会告诉她该按啊5个按钮。书是控制中心委员会出版的,按照人们日益求精的特性,书装订得很精美。
她坐在床上,恭恭敬敬地捧着书,扫了一眼亮堂堂的房间,就像会有人看着她似的。然后。半是不好意思,半是快活地低语::“哦,机器!哦,机器!”她把书举到唇边,连连吻了三次,连连低了三次头,连续三次感到默许的狂喜。
仪式结束后,她把书翻到1367页,这一页上是气动船从她住的南半球的地底下到她儿子住的北半球的地底下的飞行时间。
她想:“我没有这时间呀。”
她使房子暗了下来,睡觉,醒来,使房子明亮,吃饭,与朋友交流思想,听音乐,听讲座,再次使房子黑暗,再睡觉。机器声在她的上面,她的下面,她的周围,不断地嗡嗡作响。她没注意到这声音,因为她一生下来耳朵里就伴随着这“嗡嗡”声。地球带着她转呀转,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这“嗡嗡”声始终弥漫在寂静的空间。她醒来了,使房间变得明亮起来。
“库诺。”
“除非你来。否则我是不会同你讲话了。”库诺回答道。
“我们上次通话以后,你去过地球表面了吗?”
他的人像淡了下去。
她又一次向书请教,想到自己没有牙齿和头发,她变得非常紧张不安,躺回到椅子上,心别别乱跳。她立刻把椅子笔直地向墙推去,按下了一个她不太熟悉的按钮。墙慢慢地裂开了,从开口处看出去,她看到了一条细长弯曲的通道,看不到尽头。她该去看看她儿子吗?这儿就是旅程的起点。
当然,她了解所有有关的交通系统,没什么神秘的。她可以叫一辆车,它就会同她一起飞下通道,直到电梯,电梯一直连接到气动船的月台,这一系统用了好多年了,远远早于人们普遍使用机器之前。她自然也研究过略略早于她自己的文明——这文明把系统的机能给颠倒了,它不是使东西适应人,而是使人去适应东西。在过去那些可笑的日子里,人们试图去净化空气,而没有想到只要换房间里的空气就行了!然而——她对这通道还是充满了恐惧:自从生下最后一个孩子,她就再没见过它了。它弯弯曲曲——不太像她记得的那样,它很明亮——也不及讲座上讲的那么明亮。根据她自己直接的体验,凡许蒂不寒而栗,她缩回到房间里,墙又合上了。
“库诺,”她说,“我不能去看你,我不舒服。”
立刻就有一个巨大的设备从屋顶上降到她的身上,体温表白动地塞进了她的口,听诊器也自动地按在了她的胸口。她无助地躺着,降温器在她额头按抚着——库诺给她的医生拍了电报。
所以,人类的感情仍然在机器里上下挣扎,尚未泯灭。
凡许蒂吞下了根据医生指示而投进她嘴里的药。机器退回到了屋顶,接着传来了库诺问候她的声音。
“好多了,”然后又烦躁地问,“为什么你不能来呢?”
“因为我不能离开这地方。”
“为什么?”
“因为什么时候也许就会发生什么重要的事情。”
“你去过地球表面了吗?”
“还没有。”
“那是什么重大的事呢?”
“我是不会通过机器来告诉你的。”
她又回复了她自己的生活。
但她想起了库诺小时候的事,她想到了他的出生,他怎样被带到公众育儿园,她去他那儿的一次探望及他几次回家的情况。这种探家到机器在地球的另一端给他分配了一间房子后就停止了。机器书上说:“父母亲的职责到孩子一生下来就算完成了,第422,327,483页。”说是这样说,但对库诺,她总感到有些特别——真的,她对她所有的孩子一直有些特殊的感情——说到底,如果库诺实在想要她去的话,她得勇敢地踏上旅程,还有,“什么重大的事也许会发生”是什么意思呢?毫无疑问,这是年轻人的胡说八道,但她必须去。她又一次按下了那不熟悉的开关,墙又裂开了,那望不到头的弯弯曲曲的通道又出现在她眼前。她站了起来,紧紧地抱着那本书,蹒跚地上了站台,要了一辆车。身后的房门关上了,去北半球的旅行开始了。
这当然是非常容易的。车开近了,她看见里面有一把椅子,和她房间里的一模一样。她抬了抬手,车子就停下了,她踉踉跄跄地进了电梯。电梯里还有另外一个乘客,这是几个月来她与之面对面的第一个人。如今已很少有人出门了,多亏科学的进步,地球上到处都是惊人的相似。以前文明如此希冀的频繁接触已自行消亡了。如果北京和希伯来一样,那为什么还要去北京呢?而如果希伯来和北京一样,那又何必回希伯来呢?至今人们已很少劳身了,有的只是劳心。
气动船上的服务设施是前期遗留下来的。它被保留下来了,因为保存远比停用及摧毁来得容易,但它现在已远远地超出了人口增长的需求。一艘艘的气动船从天主教堂(我用的是古时候的名字)的绅士门里驶出来,驶入拥挤的天空,然后进入南方码头——全是空的。运行系统调节得如此好,完全与天气无关。晴也好,阴也好,天空就像一个巨大的万花筒,在那上面,同样的图案阶段性地重现。凡许蒂乘的那只船有时傍晚出发,有时黎明出发,但当它经过兰斯上空时,总是和往来于赫尔辛基和巴西的那条船相邻而过。而每当它第三次穿越阿尔卑斯山时,都会看到巴勒莫船队穿越它后面的轨道。无论白天也好,黑夜也好,刮风也好,潮汐也好,甚至连地震都不能阻挡人类了,人类已经有了海中怪兽莱拉森的盔甲。所有那些旧文学以及它对自然的赞美,对自然的恐惧,听起来就像是婴儿的喁语一样,没有真实感。
然而当凡许蒂看到了庞大的船时,那暴露在外面部分的斑斑污迹又勾起了她亲自体验过的恐怖。它不像电影摄影术中的气动船,但一件事却是可以察觉出来的——既不强烈也不是不愉快,但确实可以感觉到,闭上眼睛,她本也可以知道她附近有一个新的东西。然而,她不得不从电梯走向它,不得不接受其他乘客瞟来的眼光。前面那人的书掉下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但这却使所有的人不安,如果在房间里,书掉下的话,地板会自动地连书一齐抬上来,但气动船的舷门上可没有这样的装置。神圣的书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他们停了下来——这是预料不到的事——那人本该把书捡起来的,但他感到他的肌肉是如此的无力,他实在无法胜任。这时有人实际上是直截了当地说:“我们要迟到了。”然后他们都争向船上涌去,凡许蒂也踩着书上了船。
到了船里面,她更加不安了,服务设施陈旧又简陋,甚至还有一个女服务员,在旅途中,凡许蒂还得向她提出种种请求。旋转月台自然是一直通到船上的,但她还得从那儿走到船舱。一些船舱比另外的一些好点,而她的却不是最好的,她认为服务员不公正,心中阵阵气恼,但玻璃活动门已经关上,她已不能回去了。
在走廊尽头,她看到她乘上来的电梯在静静地上上下下,全是空的,在那些闪光瓷砖的走廊下面是房间,一层一层往下,一直通到深深的地下,每一个房间里住着一个人,或吃,或睡,或想主意。掩藏在深深的蜂窝里的是她自己的房间,凡许蒂害怕了。
“哦,机器!哦,机器!”她轻声说,抚摸着她手中的书,她安心了点。
接着走廊的两侧好像融为一体了,就像我们梦中常常见到的通道消失一样,电梯消失了,掉到地上的书滑到左边,也不见了。抛光的瓷砖像水流一样流走了。有些轻微的旋转,气动船出了通道,一下就升到了热带海洋的水域上面。
天黑了,一时间,她看到了苏门答腊岛。粼粼的波光拍击着海岸,高高的灯塔仍然耸立在海面”但它发出的光束已不再引人注意。然后这些也看不到了,只有星星分散她的注意力了,它们不是静止的,而是在她头顶荡来荡去,蜂拥着从这个天窗出来,进入另一个天窗,就好像不是气动船在行驶,而是宇宙在疾驶。像晴朗的夜空中常发生的那样,它们有时看起来在虚无飘渺的空中,有时在一架飞机中,有时一层层地融汇在无穷的宇宙中,而有时又大片地隐藏起来,像一个总是限制人们视野的屋顶。但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它们似乎都是无法忍受的。“我们要在黑暗中旅行吗?”乘客们愤愤地叫道。粗心的乘务员开亮了灯,放下了柔软的金属窗帘。当初造气动船的时候,人们还存在着直接看东西的愿望,因此天窗和窗户的数目之多和比例之多都是令人惊异的,而这些常令那些文明及文雅的人极不舒服。在凡许蒂的舱房里,一颗星星甚至透过窗帘的缝隙往里窥视。极不舒服地迷糊了几个小时后,她受到了一种陌生的光亮的干扰,那是黎明的曙光。
就像气动船飞速朝西开一样,地球朝东转得更快,把凡许蒂和她的同伴拉回来朝着太阳,科学可以使得黑夜延长,但只能是一点点,那些取消地球上的白天的希冀和可能更高的愿望的革命都已过去。“跟上太阳的步伐”或甚至超过太阳已成为目标,气动船以尽可能快的速度,被当代最有才智的人驾驶,绕着地球转。转呀转·向西,再向西,在人类的欢呼声中转呀转,但无济于事,地球朝东转得更快。可怕的事情最终发生了,当时,如日中天的机器委员会宣布这一追赶是非法的,是非机械的,要予以惩罚,并剥夺居住权。
更多的有关剥夺居住权的事将在以后谈到。
委员会无疑是正确的。然而“击败太阳”的企图激起了我们人类感受天体,或更确切地说感受任何东西的最后的普遍的兴趣,这也是最后一次人们密切地思考外部世界的力量。太阳已经被征服了,然而这只是人们对于它精神统治的结束。现在,无论是黎明、中午、黄昏或黄道带,都与人们的生存或情感没有任何关系了,科学已退到了地下,倾全力去解决完全有把握解决的问题。
所以当凡许蒂发现玫瑰色的光侵袭她舱房时,她非常恼火,试图调整一下窗帘,但窗帘整个儿飘了起来,通过天窗,她看到了小小的粉红色云彩,在蓝色的背景上飘来飘去。随着太阳逐渐地升高,它的光线也直接射了进来,洒满了一墙,犹如一片波浪起伏的金色的海洋,与气动船的运动一起升起落下,但太阳是慢慢升起来的,就像涨潮一样。她要一不小心的话,阳光就会射到她的脸上。一阵恐怖向她袭来,她跑去找服务员。服务员也很惊恐,但她也无能为力,她无权处置窗帘,她能做的只是建议她换一间舱房,而凡许蒂也只好这么办了。
全世界的人几乎彼此都很像,但气动船的服务员由于她特殊的职业,长得有点与众不同。她得经常直接地同乘客讲话,这就理所当然使她的神态显得粗鲁和富有创造力。凡许蒂尖叫着躲开了阳光,为使自己站稳,她粗鲁地伸出手去。
“好大胆啊!”乘客叫道,“你忘了你自己!”
那女的懵了,赶紧道歉,说这样做只是为了不致摔倒。当时人们决不互相接触。多亏了机器,人们接触的风俗已过时了。
“现在我们在哪儿呢?”凡许蒂目中无人地问。
“在亚洲上面。”服务员说,尽力表现得礼貌些。
“亚洲?”
“你得原谅我通常的说话习惯,对于我经过的地方,我习惯用非机械名称来称呼它们。”
“哦,我知道亚洲了。蒙古人就来自亚洲。”
“在我们下面,在外部空气里,耸立着曾一度称之为西姆拉的城市。”
“你曾听说过蒙古人和布里斯班学校吗?”
“没有。”
“布里斯班也在外部空间。”
“右边的那些山——让我来指给你看。”她把一个金属窗帘推向后面,喜马拉雅山群峰呈现在眼前,“就是那些山,他们曾被称为‘世界屋脊’。”
“世界屋脊,真好笑!”
“但是,你得明白,在文明的黎明到来之前,它们看起来就像是一堵无法穿透的墙,一直碰到星星。据说,除了神没人能穿透这堵墙,钻出山顶。感谢机器,我们现在多先进啊!”
“感谢机器,我们现在多先进啊!”凡许蒂说。
“感谢机器,我们现在多先进啊!”头天晚上掉了书的人附和道,他现在正站在过道上。
“还有那火山口上的白色的东西——那是什么?”
“我忘了它的名字。”
“请把天窗关上吧,这些山不会使我产生思想。”
喜马拉雅山北部笼罩在深深的阴影中,太阳刚刚爬上靠印度的山坡。在文化复兴时期,森林被大片砍伐,用来做纸浆,但朵朵牵牛花仍然吸吮着积雪的水而争相怒放,片片白云仍然萦绕着尼泊尔东北边境的干城章嘉峰。平原上可以看到一些城市的废墟,越来越窄的河流沿着城墙缓缓流动,城墙边还残存着大门的迹象,表明是现代的城市。当人们想快快横越世界屋脊,逃离低气压的烦恼时,气动船很快掠过了所有这些景色,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沉着与喜马拉雅山交叉而过,并若无其事地升了起来。
“感谢机器,我们确实是先进多了。”服务员重复着说。喜马拉雅山很快隐没在金属窗帘后了。
令人生厌的那一天又过去了,乘客们各自坐在自己的舱房里,带着一种几乎是对肉体的厌恶,避免互相接触,一心只想着再一次回到地底下。那儿共有1O个人,几乎全部都是年青的男人,而且几乎都是被公众育儿园派到地球各处去死了人的房间居住的。掉书的那个人是回家去的,他被派到苏门答腊去繁衍种族。只有凡许蒂一个人是根据她个人的意愿而踏上旅程的。
中午时分,她再一次看了看地球,气动船正穿越一个群山,但由于云很多,能见度很低,众多的黑岩石在她脚下盘旋,模模糊糊地溶进一片灰色之中,岩石的形状千姿百态,其中一块像一个俯卧的人。
“这儿不可能产生思想。”凡许蒂低语道。此时他们正穿越一片金色的海洋,海洋中有许多小岛和一个半岛。
“这儿没有思想。”她重复道,随之希腊也消失在金属窗帘后面了。
第二章 维修装置
过走廊,乘电梯,钻铁道,别站台,穿活动门——朝着出发点完全相反的方向,凡许蒂终于到了她儿子的房间。这房间与她自己的房间一模一样,她有理由断定这次造访完全没有必要。按钮、把手、书、桌子、温度、空气、光线——完全相同。即使库诺本人,她的亲骨肉,最后终于站在她的身边,那又有什么好处可言呢?她实在太有教养了,连手都不与他握。
她避开了他的眼光,说了以下的话:
“现在我到了,真是经历了干辛万苦,大大地妨碍了我思想的发展,这不值得,库诺,实在是不值得,我的时间太宝贵了,阳光几乎射到我身上,我还遇到了最粗鲁的人。我只能呆几分钟,你要说什么就快说吧,说完我得马上回去。”
“我受到了‘剥夺居住权’的警告。”库诺说。
她把目光转向了他。
“我受到了无家可归的威胁。我不能把这样的事情通过机器告诉你。”
无家可归意味着死亡,受害者暴露在外面空气里,马上就会死去。
“自从最后一次同你通话后,我一直在外面,重大的事已经发生了,他们发现了我。”
“你为什么不可以出去呢?”她叫道,“去参观地球表面,这完全合法,完全符合机器原则。我最近也去海边听了一次讲座。没有理由反对你这样做呀,你只要戴上防毒面具,得到外出许可就行了。但这只是没有头脑的人才会去干的事,我劝你不要去做,尽管法律允许这样做。”
“我没有得到外出许可。”
“那你怎么出去的?”
“我自己发现了一个方法。”
她似乎不明白这意思,他只好再重复一遍。
“你自己的一个方法?”她轻声说,“那就错了。”
“为什么?”
这问题给她的震动简直无法衡量。
“你迷信起机器来了,”他冷冷地说,“你认为我发现了一个自己的方法是大逆不道的,当委员会警告我要剥夺我的居住权时也是这么认为的。”
听到这些,她火起来了,“我不迷信任何东西!”她叫道,“我是最开明的,我并不认为你大逆不道,因为根本就没有道存在了。一度存在的害怕和迷信都被机器摧毁了。我只是认为发现你自己的一个方法——除此之外,也没有新的方法可以出去。”
“但总是有可能的。”
“除非通过大门,而这样做必须得到外出许可,否则是不可能出去的,书上是这么说的。”
“然而书错了,因为我已经用脚走出去了。”
库诺无疑拥有强壮的体魄。
在当时,肌肉发达被视为缺点,每一个婴儿一生下来就要接受体检,所有那些看起来过于强壮的就被处死,对此人道主义者也许要提出抗议,但要让一个运动员活下来也不真正人道。对于机器指定的生活方式,他会感到毫无幸福可言,他会强烈渴望有树可爬,有河可游泳,有草地和小山与之较量,人必须适应周围环境,难道不是这样吗?在世界文明刚开始时,我们那些体弱的人必须暴死昴宿尔山头,而现在,我们那些强壮的人将被处以安乐死。这样机器才能进步,机器才可以进步,机器才可以永久地进步。
“你知道我们已经失去了空间的感觉,我们说‘空间消失了”其实不是空间消失了,而是我们对空间的感觉消失了。我们已失去了我们自己的一部分,我决心去把它找回来。我开始在我房间外面的火车月台走来走去,走来走去,直到我累了为止,就这样我重新获得了‘近’和‘远’的感觉。所谓‘近,就是我能够用脚很快走到的地方,而不是火车或气动船能很快把我带到的地方。大门就是‘远’,虽然我要一辆火车的话30秒钟就可以到了。人就是量器,这就是我学的第一课。人的脚是测量距离的量器,人的手是测量多少的量器,而人本身则是测量仁爱、愿望和力量的量器。然后我就走得更远了。就是那时,我第一次与你通话,而你不愿意来。
“你知道这城市是建造在地底下的,只有大门是突出的,步测了房门外的月台后,我乘电梯上了另一个月台,再步测这一月台。这样一个一个步测,直到我来到了最上层,再上去就是地表了,所有的月台都一模一样。去月台的最大收获就是找回了我的空间感觉,锻炼了我的肌肉。我想我本应对这些很满足了——这已不是非同小可的事情了。但当我边走边想的时候,我想起当初我们造这城市的时候,人们仍然呼吸着外面的空气,曾有过为工人们造的通风管道。除了那些通风管道,我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了。难道它们被那些机器最近发明的食物管道、药品管道和音乐管道所替代了吗?抑或它们的痕迹依旧在?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如果我在任何地方发现它们的话,那肯定是在最上层的铁路管道上,因为无论哪一处地方,所有的空间都被占满了。
“我把经历过的事讲得很快,但不要以为我胆大,也不要以为你的回答从未使我失望。做这事不合适,它是非机器的,沿着火车通道走也不像样。对于我也许会踩上正在使用的铁轨而被压死。这一点我倒不怕,我怕的东西实在是难以想象——做并非机器所指望做的事情。但我对自己说:‘人就是测量工具’于是,我走了,多次造访之后,我发现了一处缺口。
“通道当然是很亮的,样样东西都很亮,人造的亮光。而黑暗却是一个例外,所以当我看到瓷砖里有个黑缝时,我知道这就是反常之处,所以我极其高兴,我把手伸了进去——开始只能伸进去一只手——我入迷地来回摇动瓷砖,把另一块瓷砖摇松了,我。把头钻了进去,对着黑暗大叫:‘我要来了,我还会这样做的’我的声音在看不到尽头的通道里回响,我似乎听到了每天晚上都回到星光下,回到妻子身旁的那些人们的灵魂和曾住在露天外的几代人对着我高喊:‘你还会这样做的,你就要来了’。”
他停了一下,尽管很荒唐,但他最后的话使她很感动,因为库诺最近申请做爸爸,但他的请求被委员会否决了,他这种人决不是机器希望延续的那种类型的人。
“火车开过来了,与我擦肩而过,但我把头和手伸进洞里,一天当中我已经做得够多了。于是我又爬回月台,下了电梯。要了我的床。啊!多美的梦啊!于是我又打电话给你,你又拒绝了。”
她摇摇头说:“别,别再说那些可怕的事了,你使我痛苦,你在抛弃文明。”
“但我已经找回空间的感觉,而那时一个人是不能半途而废的,我决定在缺口处爬通风管道进去,所以我开始锻炼我的臂力,日复一日,我从头至尾重复那可笑的运动,直到浑身的肉发痛,直到我能把我自己用双手荡起来,直到我能在床上把枕头平举好几分钟,然后我要了一个面罩,出发了。
“一开始很容易,灰浆有点剥落,我很快就把更多的瓷砖推了进去,随着落下的瓷砖,我爬进了黑暗之中,那些死者的亡灵安慰我,我不知道那样做是什么意思,我只说我的感受,我第一次感到我们观在过分舒适的生活已面临挑战,即使是死人也在安慰我,所以我要安慰那些未出生的人。我感到人类存在着,而且是赤身露体地存在着,我怎样来解释这一点呢?它是赤条条来,赤条条走。所谓赤条条,即所有这些管道按钮及各类机器并没有随着我们一起来到世上,它们也不会随我们而去,而我们活在世上,与它们也不会有多大关系,如果我强壮的话,我会剥去我穿的每一件衣服,一丝不挂地走到外面的空气中去。可我不行,也许我们这一代人都不行。于是我带着面罩、消毒服装和营养药片爬了出去,这样总比什么都不带好些。
“那儿有一架梯子,是用原始金属做的。来自铁路上的光照到了梯子最下面的几根横档。梯子就搭在管道底部的碎石上。也许我们的祖先当初在建筑物里每天在梯子上上上下下好几十次吧。当我爬梯子的时候,粗糙的边缘把我的手套拉破了,这样我的双手流血不止,光线帮了我一点忙,接着又是黑暗,更糟的是寂静,它像剑似地刺穿我的耳膜。机器的嗡嗡声!你知道吗?它的嗡嗡声已溶进了我们的血液,甚至还会指导我们的思想,谁知道呢?我正在超越它的能力,然后我想:‘寂静意味着我现在做的事错了”但我听到寂静中的声音,它们又一次使我坚决起来,”他笑了,“他们需要我,接下去我的头碰到了什么东西。”
她叹了口气。
“我到达了其中的一个空气制动器,它们能保护我们免受外面空气的侵袭,你也许已经在气动船上注意到了它们。天漆黑一片,根本就看不到梯子,脚就踩在梯子的横档上,手弄破了,我无法解释这部分,也不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但那些声音仍然安慰着我。我在黑暗中摸索着找把手,我想制动器大约8英寸见长,我在这上面尽量把手伸出去,它非常非常光滑,我的手几乎伸到了它的中心,就差那么一点,因为我的手太短了。然后我听到声音说:‘跳吧,值得一跳的,中间也许有把手,这样的话你可以抓住它,用你自己的方法到我们这儿来。如果没有把手的话,你也许会摔下来,摔成碎片——但还是值得一试,你仍然会以自己的方法到我们这儿来。’于是我就跳了,确实有个把手,然后——”
他停了下来,妈妈的眼里含满了泪水。她知道,他是命中注定要这样的。如果他今天不死的话,明天他也会死的,这样的人现在世界上是没有适合他的地方的。她百感交集,既可怜他,又为他感到羞愧。她本人总是体面高雅又富有思想,但居然生下这样一个儿子,为此她羞愧不已。难道他就是她曾教他使用制动闸及开关的那个小男孩吗?就是她曾教他机器书上最前面几课书的小男孩吗?盖着嘴唇的胡须说明他已退化为某种类型的野人,对于返祖现象机器是决不会饶恕的。
“中间有一个把手,我也确实抓住了,我恍恍惚惚地挂在了黑暗中,我听到了废墟中发出的嗡嗡声,就像梦中的窃窃私语一样。所有我接触的东西,所有我通过管子与其讲话的人都显得异乎寻常地小。与此同时,把手转了起来,我身体的重量带动了什么东西,我自己也慢慢地转了起来,然后——
“我不能描述它了。我躺在地上,脸完全暴露在阳光下,血从鼻子和耳朵里涌了出来。接着听到了一声巨大的爆裂声,我紧紧抓着的制动器炸破了地面,我们在地下制造的空气从漏孔里泄露到上面的空气中,就像喷泉那样喷射出去。我爬了回来——因为上面的空气伤人——我在洞边深深地吸了口气。
“鬼知道我的面罩到哪儿去了,我的衣服也撕破了,我躺在那儿,嘴唇紧贴洞口,不断地吸气,直到血流止住,你难以想象,还有什么比这更好奇的。草地上的这个洞——关于它我等下再说——太阳光穿过大理石般的云彩,照进了洞口,不很刺眼,平和、宁静,空间的感觉,还有拂着我脸颊的、似怒吼的喷泉的人造空气!不久我发现了我的面罩,它在我头顶上方的适当高度上下跳动。再上面是许多气动船,但是没有一个人从气动船上往下看。由于我自己的缘故,他们也不可能让我搭上这些气动船,就这样我孤立无援,束手无策。太阳一点点地从通气口照进来,照到了梯子最上面的横档,但要爬上去是不可能的。或者被冲出来的空气再次抛起,或者就掉到里面死去。我只能躺在草地上,不断地呼吸,并不时地向周围瞟上一眼。
“我知道我在韦塞克斯,出发前,我有心参加了有关韦塞克斯的一个讲座。韦塞克斯就在我们现在这儿讲话的房子上面。它曾一度是一个重要的国家。几代国王拥有从思特莱兹华特到康沃尔的所有南海岸线,汪斯特克穿越高地,在北面保护着它们。这一讲座只是讲韦塞克斯的崛起,所以我不知道它在国际上称霸有多久,而这一知识也不曾给我多大帮助。实话实说吧,那时我除了笑什么也做不成,在四周长满蕨藤,里面长满草的洞内,囚禁着我们3个——我,旁边的空气制动器和上方跳动的面罩。”
他变得忧郁起来。
“幸亏这是一个洞,空气开始向洞内回流,就像水流入碗内一样。我可以四处爬动了,但我立刻就站住了,我吸了一口混合气体,无论我什么时候在洞内的什么地方,混合气中伤人的空气总是占着多数。这倒没什么,药还在,我仍然不可思议地高兴,至于机器,我把它给全忘了。现在我的目标就是到长满蕨藤的最上面,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冲向斜坡,一时间我眼前是灰蒙蒙的一片,新的空气对我的伤害还是很大,我滚了回来。阳光变得非常微弱,如果太阳现在在斯高平,那你就在韦塞克斯,这就意味着你的行动得尽可能地快,不然的话天就要黑了。这是我从讲座中听到的第一个有用的东西,我想这也是唯一的一个。这就使得我发疯似地呼吸新的空气,发狂似地走出洞口,到我敢去的最远的地方去。空气回流到洞口的速度很慢,渐渐地我感到这空气喷泉的活力似乎变小了,我的面罩看起来跳得也不那么高了,几乎是贴着地面在跳,怒吼声也在减弱。”
他突然停了下来。
“我想你对这是不会感兴趣的,而余下的你就更没兴趣了,亡又没有思想,我多希望我没让你来呀,妈,我们两人之间太不相同了。”
她让他继续说下去。
“傍晚时分,我开始爬堤,这时太阳几乎已溜出天空,我看不太清楚。你刚刚翻越了世界屋脊,当然不会有兴趣听我叙述我看到的小山的——那些又低又灰暗的小山,但对我来说,它们是活生生的。那覆盖在山上的草皮就是皮肤,而草皮下面的泥土则是跳动的肌肉。我感到过去这些山给人们带来了难以估量的力量,而人们也爱着它们。现在它们睡了——也许是永久地沉睡了,只是在梦中与人们交往。使那些唤醒韦塞克斯山的男女充满幸福之情,虽然它们沉睡了,但它们永远不会死。”
他开始激动起来。
“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你所有的那些演讲者难道还不明白吗?正在死去的是我们,这儿唯一真正活着的是机器。人创造了机器来按照我们的意愿办事。但现在我们办不到了,它已经剥夺了我们的空间感觉和触摸感觉,它混淆了每一个人的亲属关系,它使亲情淡漠到仅剩肉欲,它使人们头脑空白,四肢无力。现在它又使我们对它顶礼膜拜。机器发展了——但不是按我们所希望的方向发展,机器前进了——但不是朝着我们的目标前进。我们的存在就像是动脉血管里流动的红血球一样,如果机器没有我们也能工作的话,它会让我们死去,哦,对此我是毫无办法——或者,至少还有一个,唯一的一个——去一遍一遍地告诉他们,我已经看到了韦塞克斯山,就像爱尔弗莱德征服丹麦时见到它们时一样。
“就这样,太阳下山了,哦,我忘了,在我站的山和其他的山之间环绕着一条雾带,是珍珠色的。”
他又打住了,这是第二次了。
“说下去。”妈妈疲倦地说。
他摇了摇头。
“说下去,现在你所说的任何东西都不会使我沮丧,我很坚强。”
“我本来倒是想把剩下的全告诉你的,但我不能,我知道我不能,再见。”
凡许蒂犹豫不决地站在那儿,他亵渎机器的言语使她的每一根神经都感到刺痛,但也使她感到好奇。
“这太不公平。”她抱怨道,“你把我从地球的另一头叫来听你的故事,我也愿意听。告诉我——尽可能地简单,因为这实在是对时间的极大的浪费——告诉我你是怎样回归到文明中来的。”
“哦——对了!”他说,有点惊觉了,“你爱听有关文明的事,当然哕,我是不是已经讲到我的面罩掉下了?”
“不——我现在什么都明白了,你带上面罩,沿着地球表面走向大门,在那儿你的行为被汇报给了控制中心委员会?”
“根本就不是。”
他把手在额头上一挥,好像在驱赶某个强烈的感觉,当他再一次开始他的叙述时,他又激动起来。
“我的面罩在日落时分不再跳动,我已经说了,喷泉看起来似乎微弱了,对吗?”
“是的。”
“大约日落时分,我的面罩停止了跳动,就像我所说的,我完全忘了机器,那时由于其他的事情,我不太注意它。我有我的一池空气,当外面刺人的空气难以忍受时,我可以呼吸一下里面的空气,如果风不把它吹散的话,它可以维持几天。但当我意识到一切泄漏都已被堵住了时,一切都太晚了,你知道——通道的裂缝已经补好了,是维修装置,是维修装置跟着我。
“还有另一个前兆,但也被我忽略了。晚上的天空比白天更清楚更明亮,月亮在太阳后面的半空里,此时正清清楚楚地照进山谷。我呆在老地方——两种空气的交界处——这时我想我看到有黑黑的东西沿着谷底移动,然后消失在通遭里。我愚蠢地跑了下去,弯下腰听了听,我想我听到了深处有轻微的声音。
“只是这时,我才警觉——但迟了。我决定带上面罩走出山谷,但我的面罩不见了,我确实知道它掉在那儿——在制动器和缝隙间——我甚至能看到它在草皮上面留下的痕迹。可是面罩不见了。我意识到有邪恶的东西在行动。我最好逃到另外的空气里去,要死的话,也死在奔向呈现珍珠云彩地方的路上。但来不及了,在山谷口——太可怕了,一条又长又白的蛇管,犹如一条虫子,爬出了洞口,在月光照耀下的草地上蠕动。
“我尖叫起来,不该做的事都做了,我没有从它上面跳过去,而是踩了上去。它立刻缠住了我的脚踝,于是我们就展开了一场搏斗,它缠着我,让我满山谷地跑,却总也摆脱不了它。‘救命啊!’我大叫起来(这部分太可怕了,它也属于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的那一部分)。‘救命啊!’我又高叫道(我们为什么不能静静地受罪呢?)‘救命啊!’我绝望了,我的双脚被缠在了一起,倒下了,我被它从可爱的蕨藤和充满生机的小山边拖开了。经过巨大的金属制动器的时候(我可以告诉你这一部分)。我想,如果抓住制动器把手的话,也许可以再次得救,但它也被缠住了,它居然也被缠住了。哦,整个山谷满是管子。它们从各个角落对山谷进行搜查,它们剥光了整个山谷。另一些管子的大白鼻子头从山谷向外窥视,如果需要随时准备战斗。它们把一切可以移动的东西——低矮的灌木丛,一捆捆的蕨藤,一切的一切,连同我们全都在山谷里缠在了一起。制动器在身后关上前,我看到的最后的东西就是星星了,我感到像我这种类型的人住在天上。因为我确实争斗了,我争斗到了最后一刻。然后,就在这间房子里我清醒了过来,所有的虫子都不见了,包围着我的是人造的空气,人造的光线,人造的安宁。我的朋友们正通过管子问我最近是否有新的想法。”
他的叙述到此结束了,不可能对这样的事进行讨论的,凡许蒂打算回去了。
“这个事情的结局是无家可归。”她平静地说。
“我倒希望会有这样的结局。”库诺反击道。
“机器向来是非常仁慈的。”
“然而我更喜欢上帝的仁慈。”
“听你那异端的口气,你以为你能靠呼吸外面的空气生存吗?”
“是的。”
“你难道没看见大门周围的那些白骨吗?那就是在大叛乱后被逐出去的人的白骨呀!”
“见到过的。”
“这些白骨留在原地是为了教育后人的。极少的一些人爬出去了。但他们也遭到了毁灭——谁会对此持怀疑态度呢?如今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也是如此,地球表面再也不能使人生存了。”
“确实如此。”
“蕨藤和少量的草能存活,但所有高级—些的生物都已死亡,有气动船发现过任何生物吗?”
“没有。”
“演讲者谈到过它们吗?”
“没有。”
“那你为什么还那么固执呢?”
“因为我见到过它们。”他反驳道。
“看到了什么?”
“我在暮色中看到过她——我喊救命时她来帮助我的—一因为她也被管子缠住了。但她比我幸运,她被其中的一根管子戳穿了喉咙。”
他疯了。凡许蒂告别了,在以后接踵而来的种种麻烦事情中,她再也没见过他的面。
第三章 无家可归者
在厍诺作出越轨行为后的几年里,机器有了两项重大的变革。在表面上,这两项变革是革命的。但无论是哪一项变革,人们的思想上都是预先有所准备的,而这两项变革也确实表达了人们头脑中已经潜在的种种倾向。
第一条即取消面罩。
像凡许蒂那样激进的思想家一直认为参观地球表面是非常愚蠢的,气动船也许还有必要,但仅仅是为了好奇而乘上陆上机动车爬行一两里路又有什么好处呢?这一习惯是粗俗的,也许不那么合适,就像不产生结果的主意,与真正有实际意义的习惯毫无关系。所以面罩连同陆上机动车被一齐取消了。除了一些演讲者抱怨他们被阻止去接近熟悉他们的论题外,这一改革被人悄悄地接受了。而那些仍然想知道地球像什么的人只要听听留声机,看看电影拷贝就行了。甚至那些演讲者也不得不承认,即他们发现从已经发表过的同一个有关海的讲座而编造出来的第二手内容仍然充满了刺激。“小心看待第一手主意!”一位最具先进思想的人大声疾呼:“最原始的主意其实并不存在,它仅仅是由爱或害怕而产生的一种自身感受。而哲学岂能建立在这种肉体感性的基础上?最好让你的见解经过两个人的论证,可能的话,得经过十人反复论证。只有那样,它们才能去除那些干扰因素,即直接观察的干扰因素。不要去了解我的主题——法国革命,不要去了解我对这一问题是怎么认为的,而要去设法了解伊立查蒙、尤立仁、吉奇、霍扬兹、葆、森、拉夫卡迪·赫思、卡莱尔等人对米拉博关于法国革命的评论是怎么个看法。
“洒在巴黎的热血和凡尔赛砸碎的玻璃,通过对这8个伟人的了解,将会阐明你日常生活中最有用的观点,但要保证媒介物必须多而广泛。因为在历史上,一个权威的存在会压制另一个的存在。尤立仁必定会压制霍扬和伊立查蒙的怀疑论,而我自己则会压制吉奇的偏激。了解了我对法国革命的见解后,你对它的判断将比我更客观更全面,而你的后代们将站在比你更有利的立场来看问题,因为他们也将参考你的看法。这样又一个媒介物加入这一链条,到时——他的声音提高了——一定会产生出超越现实,超越影响的一代新人,不为任何东西而左右的一代新人,完全摆脱了个人好恶的一代新人。他们对法国革命的看法将不会依照它发生的事实或根据个人好恶希望它怎么发生,而会持如果它发生在机器时代,它应怎么发生的这一观点。”
这个演讲获得了满座掌声。它确实表达了人们头脑中已经潜在的一种情感——即必须漠视地球上实情这样种感情。而取消面罩是一种明智的做法,甚至有人建议气动船也可取消,但这没能实施,因为气动船一直是纳入机器系统的。但是年复一年,使用它们的人已越来越少,那些有思想的人也已很少提起它们了。
第二个重大的发展就是重新确立个人拜物主义。
这一点也在著名的演讲中表达了出来,没人会误解演讲中已经采纳的虔诚语气,它引起了每一个心灵的共鸣。那些长期以来默默地崇拜着机器的人开始讲话了。他们描述了当他们捧起机器书的时候,袭上心头的那种奇怪的平和的感觉和重复书中某些数字时的喜悦之情,尽管这些数字听起来多么地没有意义。他们也描述了摁按钮,按电铃时的入迷程度,尽管它们是如此地微不足道和没有必要。
他们竭力陈述:“机器供我们吃,供我们芽,供我们住,通过机器我们得以互相通话,互相见面,有了机器,我们才得以生存,机器是思想的朋友,怀疑的敌人。机器是万能的,永久的,神圣的。”不久,这一训谕就被印在书的扉面,在随后的版本中,这一仪式变成了复杂的赞美和祈求的形式。人们小心地避免提到“崇拜”这一字眼,这理论上讲,机器仍然是人的创造物和工具,但事实上,除了少数倒行逆施的人,所有人都把它当作神一样来崇拜,但各人具体崇拜的对象不一样。某个信仰者会崇拜蓝色的视觉盘j通过它,他可以看到其他的信仰者。另一个会对维修装置顶礼膜拜,邪恶的库诺曾把它比作长虫。还有人对电梯、对书等产生一种神圣的感觉。每个人都会对这和那进行祈祷,并通过它们向机器表达忠心。至于迫害——尽管没有贸然实施,但并不是说不存在。由于种种原因,也马上就会实施的,但迫害是潜在的,那些不受机器约束的人有被剥夺居住权的危险。我们都知道,剥夺居住权即意味着死亡。
把这两项发展看作是控制中心的创造,那是对文明狭隘的理解。当然,控制中心宣布了这两项改革,但他们的目的与资本主义阶段国王宣布战争的目的有着本质的区别。控制中心这样做的目的仅仅是屈从于某种无敌的压力,没人知道这压力来自何方。为了满足这种压力,会被某一种新的同样是无敌的压力所取代。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最方便的办法是冠之于进步的名字。没人承认机器失控,年复一年,人们对机器的操纵是越来越有效率,但却越来越不动脑筋。人们对自己的职责了解得越多,对其他的职责就了解越少。整个世界,没人对机器这庞然大物有整体的了解。那些灵敏的大脑已离我们而去,只留下所有那些指示。真的,所有那些继承人每人都只是掌握了那些指示的一部分。由于人类追求舒适的愿望,每个人都把自己那一部分大大地发展了,人们已经把自然赋予的各种东西开发得太多太多了,尽管自鸣得意,但也正在不知不觉地走向堕落。曾几何时,进步已经只是意味着机器的进步。
至于凡许蒂呢,在最后的灾难降临之前,她的生活一直平平静静。她让房子变得黑暗,然后睡觉,醒来后又让房子变得明亮,她去演讲,她也参加演讲会,她与数不清的朋友交流思想,确信自己目益充满活力。问或有朋友被准许安乐死,把他或她的房间留给那些没有家的人。当然,这儿家的概念与人类关于家的概念完全是两码事,对此凡许蒂倒也不怎么在乎。但在一次失败的演讲后,有时她自己也会请求安乐死。但死亡率不能超过出生率,所以迄今为至,机器尚未批准她的请求。
灾难终于悄悄降临了,远远在她意识到之前。
一天,她非常惊奇地得到了儿子的一个口信。由于缺乏共同语言,他们就再也没有联系过,她只是间接地听说他还活着,由于在北半球的叛逆行为,他已经被指派到了南半球~—真的,在离她自己不远的一个房间。
“他想让我去看他吗?”她想,“不,不去了,再也不去了。再说,我也没这时间。”
不,这又是另一种形式的神经不正常。
他没有在蓝盘子里露脸·在黑暗中一本正经地说:“机器停止运转了。”
“你说什么?”
“机器正在停止运转,我知道它,我知道这迹象的。”
她爆发出一串笑声,他听到了,有点生气,于是就不再讲话了。
“你想想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吗?”她对她的一个朋友说,“一个我称之为儿子的人说机器正在停止运转了,如果这不是疯了的话,就是对机器的不恭。”
“机器正在停止运转?”她朋友回答道,“这是什么意思?我好像一点都不明白。”
“我也是。”
“我想他不是指最近音乐上的一点毛病吧?”
“哦,不,当然不是,让我们来谈谈有关音乐的事吧。”
“你向当局诉说了吗?”
“是的,他们说它需要修理,让我与维修中心联系。我诉说了那些稀奇古怪的间断的叹息声,这叹息声毁坏了布里斯班学校的交响乐。这些音乐听起来像陷入深深的痛苦中的人。维修中心说,这很快会得到修理的。”
尽管有点模模糊糊的担忧,凡许蒂还是恢复了她的日常生活。一方面,那怪异的音乐会使她恼火,另一方面,她忘不了库诺的话。如果他知道音乐出了毛病的话——当然他不可能知道这事的,因为他讨厌音乐——如果他知道音乐出了问题的话,他完全会用一种恶毒的口气告诉你,“机器停止运转了”’显然他是胡乱说说的。但维修中心的冷淡使她恼火,她脾气暴躁地又抱怨起来。
答复同以前一样:故障会立刻被排除的。
“很快,立刻,”她反唇相讥,“我为什么得为不像样的音乐担忧呢?以前故障总是立即就排除的。如果你们不能立即修好的话,我就向控制中心提抗议了。”
“控制中心不会接受个人的抗议的。”维修中心回答道。
“那么我该通过谁来提抗议呢?”
“通过我们。”
“那我现在就抗议。”
“你的抗议在该轮到你的时候会提交上去的。”
“那么说,其他的人也已经提出抗议了吗?”
这一问题是非机械性质的,维修中心拒绝作出回答。
“太糟了!”她向另一个朋友叫屈,“再也没有比我更不幸的女人了,现在我对音乐已一点信心也没有了,每次我放音乐时,它变得越来越糟糕。”
“我也碰到了麻烦,”朋友回答道,“有时我的思路会被轻微而刺耳的声音打断。”
“那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它是在我脑子里呢?还是在墙里面!”
“不管它在哪里,你应该抗议呀!”
“我已经抗议了,但我的抗议也要到时才能向控制中心递交呀!”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不再对机器的一些欠缺感到怨恨了。这些不足之处没有得到任何改进,但人的器官组织最近完全变成从属的了,他们准备适应机器的每一个反复无常的举动。布里斯班交响乐精彩乐章中的叹息声不再使凡许蒂愤怒了,她已经把它作为优美乐章中的一部分了。她的朋友也不再抱怨那刺耳的闹声了,不管它是在脑子里还是在墙上,发霉的人造水果,发臭的洗澡水,诗歌机器发出的错误节奏等等都被视作习以为常了。而所有这些一开头都遭到强烈的抗议,然后就都默认了,就都忘记了。没有了对立面,情况变得越来越糟糕。
但睡觉系统坏了就不能熟视无睹了,这一故障非同小可。有一天,当全世界——在苏门答腊,在韦塞克斯,在科伦岛和巴西的数不清的城市里——当疲倦的主人要上床睡觉时,床不像往常那样出现了。这看起来是荒唐可笑的,但从此事可以看出人类崩溃的日子已是指日可待了。负责机器正常运行的委员会遭到了抗议者的攻击,像通常那样,负责机器正常运行的委员会向他们保证,他们的抗议到时会提交给控制中心的。但不满情绪与日俱增,因为人们的忍受程度还不到连睡觉都不要的程度。
“有人在干预机器——”他们开始了。
“有人试图成为国王,重新引进个人的因素。”
“把他狠狠地惩罚一下,驱逐出家。”
“抢救机器!为机器复仇!为机器复仇!”
“发动战争,严惩凶手!”
最后,维修中心出来讲话了,它仔细地挑选词儿,试图减轻这一恐慌,它承认维修装置本身需要修理了。
这一坦率的承认的效果是绝妙的。
“当然啰”一个著名的法国革命的演讲者说,他总是把每一项新的衰败镀上光彩夺目的金色外衣——当然,“现在我们不再一味抱怨了,维修装置过去对我们是如此尽心尽力,现在我们全都同情它,会耐心地等它恢复,一有可能它会重新履行自己的职责的,我们就暂时不要床,不要报纸,不要其他一些小要求吧,我敢肯定,这也是机器的愿望。”
几千英里以外,他的听众报之以热烈的掌声,机器仍然把他们连接在一起,在海底,在山底下,遍布着无数电线,人们看到的,听到的都是通过这些电线。作为世袭遗产的无数眼睛和耳朵和无数工作着的机器的嗡嗡声给思想穿上了赞扬的外套。只有那些老人和病人还是不感激机器,因为有传闻说安乐死系统也出了毛病,人们中又出现了痛苦。
阅读变得甚为困难,病毒进入了大气,使光线变得非常暗淡,有时,凡许蒂甚至连房子四周都很难看清,空气也变得恶臭难闻。抱怨声震天动地,修理措施却软弱无力,但还能听到演讲者无畏的声音,“勇气!勇气!只要机器还在运转,什么都无所谓,对机器来说,光明和黑暗都是一样的。”过了一段时间,情况虽有所好转,但却再也回复不到旧时的辉煌,人们再也没有从它进入鼎盛时期的状态中恢复过米,人们歇斯底里地谈论着“措施”、“临时专改”等。苏门答腊的居民被要求熟悉中心电站的工作,而中心电站现在设在法国。但大部分人陷入了恐慌,他们尽全力去祈求书本,书本是机器无限威力的明确的证据。恐怖呈阶段性——有时传闻是很有希望的——维修装置几乎修好了——机器的敌人被击败了——新的“中枢神经”在启动着,它会比以前工作得更出色。但那一天终于来到了,没有任何一丁点前兆,也没有丝毫衰败的前期暗示,整个联络系统崩溃了,全世界,他们所理解的世界,彻底完蛋了。
当时凡许蒂正在演讲,演讲的开头部分不时地被掌声打断,接下去观众就变得沉默了,到结束时,观众席上竟连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她多少有点不高兴,于是打电话给一个朋友。朋友是心理安慰方面的专家,可是一点声音都没有,显然朋友是在睡觉。她试着再打给另一个朋友,也是同样的结果,她连着打了三个电话,都没有声音,于是她突然想起了库诺神秘的话:“机器停止运转了。”
但她还是不在意这话,如果永恒的机器停止运转了,它当然会被立即修好,重新运转起来的。
比如说,不是还有一些亮光和空气吗?几小时之前。空气状况已经有了一些改善!书不是还在吗?有书就有安全。
不久,她是彻底地失望了,随着活动的停止,意想不到的恐怖——寂静——降临了。
她从来就不知道寂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这突然降l临的寂静几乎使她窒息——它也确实在片刻之间置成千上万的人于死地。打她从娘胎生下来”不变的嗡嗡之声始终伴随着她,噪声之于耳朵就像人造空气之于肺一样的重要。极度的痛苦折磨着她的头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跌跌撞撞地走向前,按下了那个不常用的按钮,那按钮是开地下室的门的。
地下室的门在简单的铰链上松开了,它不与中心电站相连,这种门在法国早已被淘汰了。门居然开了,这极大地激起了凡许蒂心里的希望,她以为机器已被修好了。现在门已大开,她看到了黑暗的通道,曲曲弯弯地朝着远方,通向自由。但她只看了一眼,就缩了回去,通道上挤满了人——她几乎已是这城市里最后发生恐慌的人了。
人们无时不在排斥她,这是她恶梦中的恶梦,人们在四周蠕动,尖声叫嚷,呜咽啜泣,大口喘气,互相碰撞,不时有人被推离现用铁道的月台,消失在黑暗中。一些人挣扎着扑向电铃,试图召一辆火车,可它们已不听使唤。一些人或高喊着要求安乐死,零尖叫着要面罩,或大声亵渎机器,还有一些站在地下室门口担惊受怕,像她本人那样,要么呆在地下室里,要么离开地下室。在所有那些骚乱背后是寂静——这寂静是地球的声音,是已经死去的几代人的声音。
不——这一切比孤独更可怕,她又关上了门,坐下来等待结果,崩溃还在继续,伴随着可怕的隆隆声和格格声。控制医疗装置的阀门也已经奄奄一息了,它破裂了,丑陋地从天花板上挂了下来。地板鼓起来又塌下去,把她从椅子上掀了下来,一根管子朝她蜷曲着的身子滴着水。最后总崩溃降临了——光线变得越来越弱,她知道漫长的文明时代结束了。
凡许蒂在家里急得团团转,祈求脱离火坑,不管有用没用,她连连吻着书本,一个接一个地按着电钮,外面的喧闹声越来越响,甚至通过隔墙传了过来。慢慢地,地下室的光线暗淡了,金属按钮的反光也没有了,现在她看不见写字台了,也看不见拿在手上的书了;一连串的响声后,自然光进来了,空气进来了,原先无用的长期被排斥的东西又回来了。凡许蒂继续在洞内团团转,像早期虔诚的宗教信徒,尖叫着,祈祷看,用流血的双手按看按钮。
她就这样打开了她的牢房,逃了出去——精神上的解脱:虽然还来不及反省,但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至于肉体上的逃离,我觉察不出来。她碰巧按上了开门的按钮,一股恶臭的空气扑面而来,强烈地刺激着她的皮肤,竭力颤动的耳语声充塞着她的耳朵,这一切都告诉她,她又一次面对着通道,又一次面对着巨大的月台。她曾见到过人们在那里争斗,现在他们已不再搏斗,只有耳语和一些呜咽呻吟声仍然存在,外面的黑暗中,成批成批的人在死去。
凡许蒂放声大哭。
眼泪回答了她的迷惑。
这眼泪不是纯粹为流泪而流泪的,它们是为人类而哭泣,是为肉体与灵魂而哭泣。他们不能忍受这毁灭的事实,在世界完全安静下来之前,他们的心扉被打开了,他们知道在地球上究竟什么东西一直最重要。人类,所有生灵中的鲜花,所有看得到的生命中的最高贵的一族。人曾经用自己的形象来塑造神,使自己的力量在星座上反映出来。现在,人们用自己织的衣服把自己紧紧束缚起来,而美丽的裸体人在死去,这就是人类世世代代辛苦劳作的回报。真的,衣服一开始看起来非常的神圣,折射出文化的光彩,用自我约束的线缝制而成。由于它是衣服,而不是其他的什么东西,它被长时期地当作圣物看待,它之所以被当作圣物看待,是由于人们可以随意脱去它,而仅凭实质生存,这实质即人们的灵魂和肉体,而这两者都是同样的神圣重要,而现在的罪恶在于使肉体退化——这就是他们哭泣的主要原因,几世纪来错误地反对肌肉和神经,反对我们赖以认识世界的视、听、闻等五官——而还要用进化论之类来掩饰——直到身体变成了一堆白肉,头脑变得一片空白。
“你在哪里?”她啜泣道。
“在这儿哪。”黑暗中传来了他的声音。
“库诺,还有希望吗?”
“再也不会有了。”
“你在哪里?”
她越过死尸向他爬去,他的血喷向她的双手。
“再快些。”他喘息着,“我要死了——但我们接触了,我们交谈了,当然啰,不是通过机器。”
他吻了她。
“我们已经恢复了我们本来的生活面貌。我们要死了,但我们已经抓住了生命,就像在韦塞克斯一样,那时爱尔弗莱德征服了丹麦人,他们知道的外部世界的事,我们也知道了。他们住在珍珠颜色的云彩里。”
“但是,库诺,这是真的吗?地球表面真的还有人吗?这——这个通道,这毒气弥漫的黑暗——还真的不会完吗?”
他答道:“我已经见过他们了,同他们讲过话,爱上他们,他们藏在薄雾里的蕨藤中,直到我们的文明彻底完蛋,今天他们是无家可归者——明天——”
“哦,明天,某个傻瓜又会使机器启动起来,哦,明天。”
“决不会,”库诺说,“绝对不会,人类已经吸取了教训。”
他讲话时,整个世界像蜂窝似地崩溃了,一艘气动船已驶过大门,驶进了废弃的码头。它一头坠了下去,在空中爆炸了,它的钢翅膀把一个又一个长廊撞得粉碎。
一时间他们看到的是满山遍野的形形色色人种的死尸和洁净的天空中纷纷扬扬飘洒的碎片,最后他们也不可避免地加入了这一行列。
(戴小汇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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