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下午,因为妻子用车,恩德希尔步行回家,他第一次见到了新型机器人。他的双脚循着平素走的对角路线——平时都是他妻子用车的——穿过一个杂草丛生、无人居住的街区。他满脑子想着怎样偿付在双河银行的贷款,但又——否决了各式各样行不通的办法。正想着时,一堵新墙挡住了去路。
墙并不是平常的砖石砌的,而是用一种光滑、明亮、奇特的东西建成的。恩德希尔抬起头”注视着这幢长长的新建筑。这幢闪闪发光的挡道韵建筑让他隐隐觉得有点恼怒而又惊异——上星期这里肯定没有这幢建筑。
然后,他看见了窗内的那个东西。
窗子不是普通的玻璃窗。宽大的窗玻璃一尘不染,完全透明。只有贴在窗上的那些闪闪发光的字母才表明那儿有窗。字母组成了一个严整的颇有现代气息的标牌:
┏━━━━━━━━━━━━┓
┃ 优人机器人研究所 ┃
┃ 双河代理行 ┃
┃ 最完美的机器人 ┃
┃ 服务人类,服从人类 ┃
┃ 保护人类 ┃
┗━━━━━━━━━━━━┛
他这下真的恼怒了,因为恩德希尔自己就是做机器人生意的。生意早就很难做了。机器人在市场上是滞销货。类人机器人、机械机器人、电子机器人、自动机器人,还有普通的机器人,不一而足。可不幸的是,没有几种机器人像推销商许诺的那么好,双河市场早已积货囤滞,一片萧条。
恩德希尔推销的是类人机器人——如果说他能卖得出去的话。他的下批货明天就到,可他还不大清楚该怎样付款。
他蹙起眉头,停下脚步,透过仿若无物的窗户,盯着那个东西。他从未见过优人机器人。像任何种类的机器人一样,不工作时,优人机器人也纹丝不动地站着。它比真人矮小纤瘦,赤身露体,一如玩偶,无性别之分。光滑的硅酮皮肤黑亮黑亮,变幻着青铜色和金属的蓝色。它典雅的椭圆形脸上的表情始终如一,是警觉又带诧异的关切神色。总之,这是他所见过的最漂亮的机器人。
当然,要是实际使肝,它太小了一点。他咕哝着说出《类人机器人推销商手册》上的一句话以自我安慰:“类人机器人身材高大——因为制造者不愿消耗动力,也不愿放弃最基本的功能,或削弱它的可靠性。类人机器人是您的最佳选择!”
当他转向透明的大门时,大门即徐徐开启。他走入富丽堂皇的崭新的展示厅,他想让自己相信这些新式的展品不过是为了吸引女顾客的又一次花哨的努力罢了。
他老练地审度着这些闪闪发亮的展品,他自得的乐观便消退了。他从未听说过优人机器人研究所,但很明显,这个新介入的公司财力雄厚,有着一流的营销策略。
他环顾四周,想找一个推销商,却有另一个机器人悄然无声地迎了上来。它和橱窗里的那个一模一样,行动迅速却惊人的优美。它明艳的黑色身体上流动着青铜色和蓝色的光泽,裸露的胸部一块黄色的铭牌熠熠发亮:
┏━━━━━━━━━━━━┓
┃ 优人机器人 ┃
┃序号:81-H-B-27┃
┃ 最完美的机器人 ┃
┃ 服务人类,服从人类 ┃
┃ 保护人类 ┃
┗━━━━━━━━━━━━┛
很奇怪,它的眼球没有晶状体,在它光秃秃的椭圆形的头上,钢灰色的眼睛茫然地盯视着。然而,它像是仍能看清物体,在离他几英尺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它开口说话。它的声音宏亮悦耳:
“听候您的吩咐,恩德希尔先生。”
它用了他的名字,这让他吓了一跳,因为即使是类人机器人也不能识别每个人。当然,这不过是一个聪明的花招罢了。在双河这样一个小镇,这当然不是太难的事。推销商肯定是本地人,他一定在隔板后操纵着机器人。
恩德希尔消去了刹那的惊异,大声说道:“我能见你的推销商吗?”
“我们不雇用人类推销商,先生。”它随即以柔和的声音答道,“优人机器人研究所的宗旨是服务人类,我们不要求人类的服务。我们自己就可以提供任何您需要的信息,先生,并接受您的指令,即时为您提供优人机器人的服务。”
恩德希尔大惑不解地瞪着它。没有哪个机器人能做到自己更换电池,重新设定继电器,更不要说经管自己的分部办事处了。恩德希尔不安地看看四周,寻找一个或许隐藏着推销商的小房间或~片布帘,而那双没有晶状体的眼睛也茫然地瞪着他。
与此同时,那动人的、细细的嗓音又开始以极具说服力的语气说话了:“我们是不是可以到您家作一次免费示范,先生?我们很希望能在你们星球引进我们的服务,因为在消除人类痛苦方面,我们在许多别的星球上一直都很成功。您会发现我们要比这里使用的老式电子机器人出色得多。”
恩德希尔不安地后退了几步。他很不情愿地放弃了搜寻不知隐身何处的那个销售商。机器人自我操纵这一念头让他大惊失色。这将在整个行业惹起轩然大波。
“至少您得带一些宣传品走,先生。”
矮小的黑色机器人走路轻巧优雅得令人发怵。它从靠墙的一张桌上给恩德希尔取来一本插图小册子。
为了掩饰困惑和越来越深的惊骇,恩德希尔匆匆翻了翻光洁的书页。
在一系列色彩缤纷的“从前如何如何后来又怎样怎样”的图画里,一个丰乳金发的女孩先是俯身在厨房的炉子前,然后是轻松地穿着一件色彩眩目的长睡衣,一个矮小的黑色的机器人跪着给她端上什么吃的;她先是疲惫不堪地敲击着打字机,然后是穿着暴露的日光浴装躺在海滩上,而另一个机器人正在打字;她先是在一台大型的工业机器上苦干,然后是在一个金发年轻人的臂弯里翩然起舞,而一个黑色的优人机器人却在操作那台机器。
恩德希尔若有所思地叹了一口气。类人机器人公司不能提供这样诱人的促销材料。女人们会发现这本小册子不可抵御,而在售出的机器人中,86%是由妇女选购的。是的,竞争将非常激烈。
“先生,带回家吧。”那个甜蜜的嗓音催促着他,“让您的夫人看看。最后一页上有一张免费示范表演的空白预订单,您会注意到我们不需要您支付费用。”
恩德希尔麻木地回转身,大门立即为他徐徐开启。他晕头晕脑地朝门口走去。他发现自己手里仍拿着那本小册子,就恨恨地将它揉成一团摔在地上。
那个矮小黑色的东西利索地拾了起来,银铃般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我们明天会到您办公室拜访,恩德希尔先生,并送一套示范机器人到府上。该是讨论贵公司停业清理的时候了,因为您所销售的电子机器人无法与我们相比。另外,我们将向您夫人做一次免费示范表演。”
恩德希尔不想回答,因为他怕自己的声音暴露自己的真实想法。他恍惚地大步沿着人行道走到街角,停下来恢复镇定。从他震惊混乱的印象中现出了一个清晰的事实——他的代理处濒临危机,前途黑暗。
他凄凉地回头看了一眼那幢富丽辉煌、气势不凡的新建筑,那不是真的砖块或石头,那仿若无物的窗也不是玻璃,而且他确信,上一次奥萝拉用车的时候,大楼的地基也不曾打桩。
他向前走着,绕过这个街区,沿着新人行道走到后门。一辆卡车车斗朝着门停着,几个黑色的机器人静静地忙碌着,正在将巨大的铁条箱从车上卸下来。
他停下脚步,看其中的一个箱子。
箱子上贴着星际运输的标签,箱上印着的文字标明它来自翼星4号上的优人机器人研究所。
他想不起有哪个星球是叫这个名字的。那个研究所一定是个很大的机构。
卡车后暗乎乎的仓库里,他隐约可以看见一些黑色的机器人正在开启铁条箱。盖子打开,露出捆装严实的黑色、僵直的身架,它们一个又一个地活动起来,爬出铁条箱,优雅地一跃,跳到地上。它们全都一模一样,发亮的黑色闪着青铜色和蓝色的光泽。
其中一个绕过卡车,走到人行道上,一双茫然的钢眼盯着他,银铃般的声音高亮悦耳:“听候您的吩咐,恩德希尔先生。”
他拔腿就跑。一个彬彬有礼的机器人,刚刚从遥远的不知名的星球运到,刚刚爬出包装箱,就马上叫出了他的名字,他觉得这太难以接受了。
过了两个街区,他看见了一个酒吧的招牌,他带着惊惶与绝望走了进去。
晚饭以前他从不喝酒,奥萝拉更是从来就不喜欢他喝酒,然而,这些新式的机器人让他觉得这个日子非同寻常,他要破一次例。
但不幸的是,酒精并不能使他可以预见的代理处的前景光明起来。
一个小时后,他从酒店出来。他回头看了看,希望那幢明亮的新建筑也许已经突然消失,一如它的不期而至一样。但它还在那儿。他沮丧地摇摇头,回转身,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朝家中走去。
到达镇郊的那幢整洁的白色小平房时,清新的空气已使他的脑子稍稍清醒过来,但并没有解决他生意上的问题。而且,他还不安地意识到,他已经赶不上晚餐了。
然而,晚餐却推迟了。儿子弗兰克,一个脸上长着雀斑的10岁男孩,还在屋前安静的街上踢球。亚麻色头发、活泼可爱的11岁的小盖伊穿过草坪,沿着人行道跑过来迎接他。
“爸爸,猜猜看!”盖伊将来会成为一名伟大的音乐家,而且毫无疑问,她的气质高贵典雅,但这时的她却兴奋得小脸通红,气喘吁吁。她由着恩德希尔高高地一把把她抱起来,而且也不在乎他口中的酒吧气味。他猜不出,她就急巴巴地告诉了他:
“妈妈有了个新房客!”
二
恩德希尔已经预见到会有一次痛苦的盘问,因为奥萝拉担心着银行的存款、新贷的账单和小盖依的学费。
新房客倒是让他躲开了这次盘问。
家用类人机器人正在桌上布置晚餐,盘盘罐罐,乒乒乓乓,惊人心魄,但小小的屋子里空空荡荡的。他在后院找到了奥萝拉,她正抱着一堆为客人准备的床单和毛巾。
刚结婚时,奥萝拉就和他现在的小女儿一样极其可爱。他觉得,如果他的代理处能够稍稍再成功一点,那么,她原是可以保持她可爱的魅力的。但是,他的生意慢慢衰退,这压力渐渐碾碎了他的自信,而一些零零碎碎的累人的事情也使她变得有点咄咄逼人起来。
当然,他仍然爱她。她的红发也依旧诱人。但抱负不断受挫,这不仅使她的性格变得坚定,有时也使她的嗓音变得尖厉,尽管他们从未吵过架,但确实早已经有些小小的分歧了。
车库上方就是那套公寓——原是供仆人用的,但他们从来不曾有能力雇用仆人。房子又小又脏,不可能吸引任何可靠的房客,因此,恩德希尔的意思是想任其空着。看到妻子为陌生人在那儿铺床拖地,他的自尊便受到伤害。
但以前,当奥萝拉需要钱,为盖依的音乐课付学费,或当一些五花八门的不幸遭遇打动了她的同情心的时候,她也曾将这套公寓出租,而在恩德希尔看来,她所有的房客结果不是小偷就是胡乱破坏的人。
她手臂上挂着洁净的床单转过身来与他打招呼。
“亲爱的,反对是没用的。”她的嗓音非常坚决,“斯莱奇先生是最好的老头了,他想住多久我就给他住多久。”
“那没问题,亲爱的。”他从来不喜欢为小事吵嘴,而且他脑子里想的是代理处遇到的麻烦,“我估计我们会急需钱用,你让他提前付房租就是。”
“但他不行啊!”她的嗓音因为怜悯的热情而微微发颤,“现在还不能付,他说他马上就能拿到发明专利税,过几天就能付房租。”
恩德希尔耸耸肩,这些话他以前也听到过。
“斯莱奇先生不一样,亲爱的。”她坚持道,“他四处旅行,是个科学家。在这个沉闷单调的小镇里,我们看不到几个有趣的人物。”
“你早已经挑中过几个不同寻常的人物了。”
“别那么刻薄,亲爱的。”她柔声嗔怪道,“你还没见过他呢,你不知道他有多棒。”她犹疑了一下,“你有1O元钱吧,亲爱的?”
“什么用?”
“斯莱奇先生病了。”她的声音变得急切,“我见到他在市区倒在街上,警察要把他送到市医院去,但他不愿意。他看上去是那么高贵、和蔼又气度不凡。我告诉他们我会送他去的。我把他扶上车,送他去见老温特斯医生。他心脏不好,需要钱买药。”
恩德希尔顺理成章地问:“他为什么不愿去医院?”
“他有工作要做,”她说,“重要的科学工作——他这么出色,又这么悲惨。求你了,亲爱的,给10元钱吧。”
恩德希尔想到了许多要说的事。眼看着那些新的机器人要给他雪上加霜,再加留一个又老又病的流浪汉真是愚蠢。他本可以在市医院得到免费治疗的。奥萝拉的房客们总是用诺言偿付房租,而且,在离开之前,通常还要破坏房子,洗劫邻人。
但这些事,他一件都没提。他已经学会妥协。他默默地从瘪瘪的皮夹子里找出两张5元的票子,放在她的手里。她笑了,冲动地吻了他——他都没来得及记得屏住呼吸。
阶段性的节食使她的体形依旧很好。她亮泽的红发也让他感到骄傲。突然涌起的一阵爱意湿润了他的眼睛,他真不知道,要是办事处倒闭了,她和孩子们会怎样。
“谢谢你,亲爱的!”她轻声说,“他要是觉得能行,我就让他过来一起吃晚餐,你可以见见他。我希望你不介意晚餐推迟了。”
今晚他不介意。他忽然一阵冲动,想做点家务,于是他从地下室的工作问取来锤子和钉子,用一根平整的对角木条,修好了垂垂欲坠、即将散架的厨房纱门。
他喜欢做手工活。他儿时的梦想是建造核裂变发电厂。而且,他还学过机械——这还是在他与奥萝拉结婚之前,在从她那个懒惰、酗酒的父亲那里接手了不景气的机器人代理处之前。这点小活计干完的时候,他已经在快活地吹着口哨了。
当他回身穿过厨房去放工具的时候,他看见家用类人机器人正忙着清除桌上动也没动过的晚餐——对刻板不变的工作,家用类人机器人很管用,但他们永远学不会处理人类的意外情况。
“停下,停下!”恩德希尔用恰当的音调节奏慢慢地重复着,他的命令使它住了手,接着他又小心地说:“上饭菜,上饭菜。”
这庞大的东西很听话地将那一摞盘子又端了上来。他突然意识到它和那些优人机器人之间的差异。他疲惫地叹了一口气。代理处前途黯然,没有指望了。
奥萝拉穿过厨房的门,将她的新房客带了进来。恩德希尔在心底里点了点头。这个瘦削的陌生人乱蓬蓬的头发、憔悴的脸颊褴褛的外套,看起来正是那种打动奥萝拉的稀奇古怪、富有戏剧性的流浪汉。她给他们互相作了介绍,然后去叫孩子们。他们坐下来在前厅里等着。
恩德希尔觉得老流浪汉看起来病得不很重。或许是因为他宽阔的肩膀耷拉着,使他显得疲惫,但他瘦长的身躯仍然很有精力。他脸色苍白,瘦骨嶙峋的脸上布满皱纹,但他深陷的双眼仍燃烧着生命的火焰。
他的双手吸引了恩德希尔的注意。他的双臂又瘦又长,手掌巨大,像是挂在手臂上一样,随时准备动作。他的双手粗糙,布满伤痕,晒得很黑,手背上长着细细的毛,已褪成金色。他的这双手讲述着各种各样的艰难历程,或许是战争,甚至是苦力活。这是双曾经是非常管用的手。
“我非常感激您的夫人,恩德希尔先生。”他嗓音低沉,他的笑容带着一丝渴望,对于这样一个显然上了年纪的人来说,有点不相称,太孩子气了。“您夫人把我从窘境中解救出来。我保证让她得到丰厚的酬报。”
又一个活灵活现的流民,恩德希尔暗下结论,一辈子都信口胡编些听似可能的故事。恩德希尔私下和奥萝拉的房客们玩着一个小游戏—_他只记住这些人所说的话,每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均计一分。他想,斯莱奇先生将使自己得一个很高的分数。
“您打哪儿来?”他随便地问道。
斯莱奇犹豫了一下才回答。这有点不同寻常,因为大多数奥萝拉的房客都极其能言善道。
“翼星4号。”这位瘦削的老人的话音庄重而又不情愿,仿佛他本想不这样回答:“我年轻的时候都是在那儿度过的,但我离开那个星球差不多已经有50年了,从男巧时起,我就一直在旅行。”
恩德希尔吃了一惊,紧紧地盯着他。他记起,翼星4号就是那些漂亮的新型机器人的老家。这个老流浪汉看起来衣衫褴褛,穷困潦倒,很难把他与优人机器人研究所联系起来。
瞬间的怀疑消退以后,他皱起眉头,很随意地问:
“翼星4号一定挺远吧?”
老流浪汉又犹疑了一下,然后严肃地说:“109光年,恩德希尔先生。”
这是第一分。但恩德希尔掩饰住了他的满意。新型的宇宙飞船速度很快,但光速仍是个极限。他毫不经意地继续玩他的游戏,去拿他的第二分。
“我妻子说您是个科学家,斯莱奇先生?”
“是的。”
老家伙的寡言可真不同寻常。奥萝拉的房客大多数不需要什么提示。
恩德希尔又一次用一种轻松随意的口吻说:“我过去是个工程师,后来我放弃了,转行去经营机器人。”
老流浪汉坐直了身子,恩德希尔怀着希望地打住话头,但老头什么都没说,恩德希尔只好继续说下去:“核裂变发电厂的设计和运行。您的专业是什么,斯莱奇先生?”
老人沉思凹陷的双眼不安地长长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慢慢地说道:“恩德希尔先生,在我极需要帮助的时候,您的夫人对我很好。我想应该让您知道真相,但我得请您保守秘密,不对别人泄露。我正致力于一项非常重要的研究,这项研究必须秘密完成。”
“很抱歉。”恩德希尔忽然对他这种不怀好意的游戏觉得羞耻,他愧疚地说:“算了。”
但老人却一字一顿地说:“我的研究领域是铑磁学。”
“嗯?”恩德希尔不喜欢承认无知,但他的确从未听说过,“我已经有15年没接触专业了。”他鳃释道,“恐怕跟不上形势了。”
老人淡淡地又笑了一下。
“我来之前,这门科学在这儿是不为人所知的。”他说,“几天前,我申请了基本专利。一旦我开始有专利费的收入,我就又能富起来了。”
这话恩德希尔以前也听到过。老流浪汉的严肃、勉强很能打动人心,但他记得奥萝拉的房客大多数也很像绅士,说起话来也挺像那么回事。
“那么,”恩德希尔又紧盯着那双粗糙怪异、伤痕累累而又能干的双手,几乎有点着迷了,“铑磁学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听着老人仔细、审慎的回答,又开始玩起了他的小游戏。奥萝拉的房客们大多数都讲过一些相当奇异怪诞的故事,但他还没有听到过能超过这一个的。
“那是一种宇宙力量。”弯腰弓背的老流浪汉严肃地说,“和铁的磁性或者说万有引力一样,是一种基本的力,虽然它的作用不似万有引力那么明显。它是化学周期表上第二列三价原子铑、钌、钯的属性,就像铁的磁性是第一列三价原子铁、镊、钴的属性一样。”
恩德希尔记得的一些工程课内容足以让他看出他话中基本的谬误。他记得,钯是用作手表发条的,因为它根本没有磁性。但他绷紧脸孔,没有动容。他的心眼不坏,玩玩那个游戏仅仅是自娱而已。这个游戏是个秘密,连奥萝拉也不知道,而且只要表露出一点点怀疑,恩德希尔就会罚自己的分。
他只是说:“我原以为宇宙间的力量早已全部为大家知道了。”
“自然掩盖了铑磁性的作用。”老头用嘶哑的嗓音耐心地解释看,“再者,铑磁性的作用之间互相逆反,因此普通的实验方法是看不出它的作用的。”
“互相逆反?”恩德希尔诱导着他往下说。
“过几天,我可以给你看我专利的副本,就是描述演示实验的复印件。”老人严肃地承诺,“传播的速度是无限的。作用和距离的一次方成反比,但和距离的二次方却不成反比。除铑三价原子的元素以外,铑磁射线通常能穿透其他普通的物质。”
游戏的分数又加了四分。奥萝拉发现了这么奇特的一个家伙,恩德希尔心中对她生出了一丝感激。
“铑磁性最先是在对原子的数学研究中发现的。”这个捏造故事的老头平静地说着,什么都不怀疑,“铑磁分力被证明对维持核力之间微妙的平衡是极其必要的。因此,与原子频率一致的铑磁波可以用来破坏核力的平衡,产生不稳定。这样,大多数重原子——一般在原子序数第46号的钯以上——可以用于人工分裂。”
恩德希尔又给自己加了一分,他努力不让自己的眉毛扬起。他只是说:“这样的发现的专利应该很难赚钱的。”
老无赖很富戏剧性地点了点他那颗瘦削的脑袋。
“您可以想见那些明显的应用。我的基本专利包括了这些应用的大多数。行星间和恒星问的同速通讯手段。远距离无线能量传送。屈折驱动器——它通过对谱的连续部分的铑磁变形,能使视速数倍于光速。当然,还有使用任何一种重元素作为燃料的新型的核裂变电厂。”
荒谬透顶!恩德希尔极力板着脸孔不笑。谁都知道光速是~个物理极限。就人类来说,这样不同凡响的专利所有者是用不着在破旧的车库顶公寓里求一栖身之处的。他注意到老流浪汉瘦骨嶙峋的多毛的手腕上有一圈淡淡的颜色。没有哪个拥有这样无价的秘密的人会走到典当手表的地步。
恩德希尔得意洋洋地又给自己加了四分,但接着他不得不罚自己了。他肯定在脸上露出了怀疑的神色,因为老头突然问道:
“您想看看基本张量吗?”他将手伸进口袋去掏铅笔和笔记本,“我给您写下来。”
“算了。”恩德希尔反对道,“我想我的数学有点生疏了。”
“可您不是觉得很奇怪,这样创新的专利的持有者居然生活没有着落÷” 、
恩德希尔不自在地点了点头,又罚了自己一分。这老头也许是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说谎大王,不过他也够精明的。
“您看,我简直是个难民。”他歉疚地解释道,“我几天之前才到达这个星球,我只能轻装旅行。我不得不将所有的东西存放在一家法律事务所,以安排专利发表和保护的事务。我预计马上就可以收到第一笔专利税了。”
“同时,”他很在理地加了一句,“我来双河是因为它宁静幽僻,远离太空港。我正在做另一个项目,它必须秘密完成。您会尊重我对您的信任吗,恩德希尔先生?”
恩德希尔只好说他会的。奥萝拉带着刚刚梳洗好的孩子们回来了,孩子们直奔饭桌。类人机器人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盖碗,蹒跚着走进来。这位年老的陌生人似乎怕见机器人,很不自在地退缩了一下。奥萝拉接过盖碗,给大家布汤的时候,她随口问道:
“巷爱的,你们公司为什么不造出一个好一点的机器人来呢?造一个机灵乖巧,一个真正完美的侍者,保证不溅出汤汁。那不是很妙吗?”
她的问题让恩德希尔陷入了郁郁的沉默。他坐在那儿,愁眉苦脸地对着盘子,他想到了那些出色的宣称是完美的新型机器人,想到了它们可能会给代理处带来的影响。
邋遢的老流浪汉却一本正经地答了话:“完美的机器人早已经存在了,恩德希尔夫人。”他嘶哑的嗓音带着严肃的口吻,“但他们却并不那么美妙,真的。差不多50年了,我一直在躲着它们,四处流亡。”
恩德希尔吃了一惊,从盘子上抬起头来:“您是不是说那些黑色的优人机器人?”
“优人机器人?”那响亮的嗓音突然轻了下去,充满了恐惧,那双深陷的眼睛因为震惊而黯淡,“您对它们有什么了解?”
“他们刚刚在双河新开了一家代理处。”恩德希尔告诉他道,“没有推销商——如果您想象得出的话。他们宣称——”
他忽然不说了,因为那瘦削的老人心脏病突然发作,他粗糙的手紧紧卡着自己的脖子。汤匙当啷一声落在地上。他憔悴的脸上现出了不祥的青色,呼吸又急又浅。
他在口袋里摸索着找药,那不知是一种什么药,奥萝拉帮他用一杯水服下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能呼吸了,脸色也恢复正常了。
“很抱歉,恩德希尔夫人。”他内疚地低声说道,“这消息太惊人了。我来这儿就是为了摆脱他们。”他紧盯着那个纹丝不动的巨大的类人机器人,凹陷的双眼里充满了恐惧,“我原想在他们到来之前完成工作,”他轻轻地说,“现在没有什么时间了。”
当老人感到可以走路的时候,恩德希尔出去送他上楼去车库公寓。他注意到,那个小厨房早已改成了工作室。老流浪汉似乎没有多余的衣服,但他已经把那些亮锝锃的塑料的或金属的古怪的小玩意儿从破旧的旅行包里取了出来,摊开在小小的餐桌上。
这个瘦削的老人自己衣衫褴褛,打满补丁,一脸饿相,但他那些古怪的仪器部件却加工得精致漂亮。恩德希尔认出了稀有金属钯的银白的光泽。他突然觉得,在自己那个秘密的小游戏里,他的分数也许算得太多了。
三
第二天早上,恩德希尔到达代理处的办公室时,有一个来访者正在等他。它僵硬地立在他的桌前,姿态挺直优雅,黑色硅酮的裸体上闪烁着柔和的蓝色和青铜色的光泽。
一见到它,恩德希尔就停住了脚步,一时慌乱不安。
“听候您的吩咐,恩德希尔先生。”它迅速转过身来,用它那双没有晶状体、使他惶悚不安的眼睛盯着他,“能听我们解释我们可以怎样为您服务吗?”
他想起昨天下午的震惊,厉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昨天,我们阅读了您档案里的商务卡片,”它柔声说道,“现在,我们就永远知道您了。您看,我们的感觉比人类的灵敏,恩德希尔先生。也许开始时我们看上去可能有点怪,但您很快就会习惯的。”
“只要我做得到。我就不想习惯!”他盯着它黄色名牌上的序号,脑子里一片混乱,他摇摇头,“昨天是另外一个。我从来没见过你!”
“我们都一模一样,恩德希尔先生。”银铃般的嗓音温柔地说,“我们其实都是一个。我们各自的活动个体都由优人机器人中心控制,并由中心提供动力。您所见到的个体不过是翼星4号上我们伟大的头脑的感官和肢体。这就是我们远远优越于旧式机器人的原因。”
它对着恩德希尔展示室里的那一排笨拙的类人机器人做了个像是不屑的姿势:“您看,我们是铑磁机器人。”
恩德希尔趔趄了一下,仿佛这个词是一记闷棍。现在他相信了,对奥萝拉的新房客,他记了太多的分数。最初轻微的恐惧,稍稍接触已使他颤栗,他嘶哑着声音,努力张口说道:“那么你想怎样?”
那个漂亮的黑东西隔着桌子茫然地瞪着他,慢慢打开一份像是法律公文的文件。恩德希尔坐下来,不安地看着。
“这只是一份转让证书,恩德希尔先生。”它温柔地轻声说道,“您看,我们要求您将您的财产转让给优人机器人研究所,以此换取我们的服务。”
“什么?”恩德希尔倒吸了一口冷气,仿佛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愤怒地站起身来,“这是哪门子敲榨勒索?”
“这不是敲榨勒索。”矮小的机器人柔声向他保证,“您会发现优人机器人不会犯罪。我们只为增加人类的快乐和安全而存在。”
“那你们为什么要我的财产?”他厉声说道。
“这转让不过是个法律形式。”机器人温和地对他说道,“我们努力推广我们的服务,尽量减少混乱和错位。我们认为我们的转让计划对于私人企业的管理和清算是最有效的。”
恐惧夹杂着愤怒,恩德希尔浑身发抖,他喘着粗气,沙哑着嗓子说:“不管你们有什么计谋,我都不想放弃我的生意。”
“其实您别无选择。”银铃般的嗓音甜美,却让他发抖,“我们所到之处,人类的企业就不再需要了。电子机器人工业总是最先垮台的。”
恩德希尔挑战似地盯着茫然的钢眼。
“谢谢!”他紧张而嘲弄地轻轻笑了一声,“但我喜欢自己经营,养活家小,照料自己。”
“根据总指令,那是不可能的。”它柔柔地说看,“我们的职贾是服务人类,服从人类,保护人类不受伤害。人类再无必要照料自己了,因为我们就是为保证他们的安全和快乐而存在的。”
恩德希尔迷惑不解,一声不吭地站着,怒火慢慢地在他心中升起。
“我们正向城里的每家每户分送一个优人机器人,免费试用。”它又温柔地加了一句,“这项免费演示会使大多数人高兴正式转让财产。您不能再卖出很多的类人机器人了。”
“滚出去!”恩德希尔绕过桌子冲过来,“把你那见鬼的破纸片带走——”
矮小的黑东西一动不动,拿一双茫然的钢眼看着他等着。
恩德希尔突然控制住了自己,觉得愚蠢可笑。他很想打它,但他知道这毫无作用。
“如果您愿意,和您的律师商量一下。”他熟练地将转让表格放在他的桌上,“您无须对优人机器人研究所的信誉存有疑虑。我们将向双河银行寄送一份我们的资产证明书,并存进一笔款项,以支付我们在此的费用。等您希望签约的时候,请通知我们。”
这个双目茫然的东西转身悄然离去。
恩德希尔走出门,在街角的杂货铺里要了一剂小苏打。售货员竟是一个漂亮黝黑的机器人。他回到办公室,更加沮丧了。
代理处笼罩着一种不祥的寂静。他让三个推销人员出去,带上示范产品,挨家挨户地兜售。此时应当有不断的电话,订货啦,汇报情况啦,但电话铃一直不响,直到有一个打来电话说他要辞职不干了。
“我自己要了一个那种新型的优人机器人。”他加了一句,“它说我不必再工作了。”
恩德希签强压住想骂人的冲动,他竭力想利用这难得的清静整理账册。然而,几年来一直岌岌可危的代理处的事务,今日完全是大难当头了。
一位顾客走了进来,他满怀希望地放下账册,但那胖胖的妇女并不想买类人机器人,她上个星期买了一个,现在想退货。她承认它能做保证书上许诺的所有的事——但现在她见到过优人机器人了。
那天下午,沉默的电话铃又响了一次。银行出纳问他是否能去银行讨论他的贷款。
恩德希尔去了,出纳带着一种不祥的亲切向他问候:“生意做得怎样?”
“上个月还过得去,”恩德希尔硬了口气坚持道,“现在我正要进一批货,我还要一小笔贷款——”
出纳的双眼顿时冷若冰霜。
“我肯定,您在镇上有了一个新的竞争对手。就是那些销售优人机器人的人。非常可靠的东西,恩德希尔先生。无与伦比的可靠!他们已向我们提交了一份报告书,还存了一笔不小的数目,以确保他们在本地必须支付的款项。很大的一笔数目呐!”
出纳降低了声音,职业化地装出一副遗憾相。
“恩德希尔先生,在这样的情形下,恐怕银行不能再为您的代理处提供资金援助了。我们必须要求您在贷款到期时全部付清。”看着恩德希尔苍白绝望的脸色,他又冷冰冰地加了一句:“我们对你的宽限已经太久了,恩德希尔,如果你无法偿还,银行就得开始办理破产手续了。”
新的一批类人机器人是那天下午晚些时候送到的。两个矮小的黑色优人机器人将货从卡车上卸下来——因为搬运公司的经营者已将公司转让给优人机器人研究所了。
优人机器人利索地将板条箱堆了起来。它们彬彬有礼地拿来一张收据,让尽德希尔签字。
对于推销类人机器人,他再也不抱什么希望了,但他订了货,只能接收。一阵无处可逃的绝望感袭来,他浑身发抖,胡乱签了名字。
裸体的黑东西们谢过他后,将卡车开走了。
他爬进自己的车子,准备回家,内心怒火翻腾。接下来他所知道的,是他在一条忙碌的大街中央行驶,正从交叉车流中穿过。一个警察的哨子尖利地响了起来。他疲惫地将车驶到路边,等候那个发怒的警察,然而,赶上他的却是一个矮小的黑色机器人。
“听候您的吩咐,恩德希尔先生。”他软声说道,“您得尊重红灯,先生,否则,您会危害人类的生命。”
“嘿?”他恨恨地盯着它,“我还以为你是个警察呢。”
“我们是临时帮助警署的。”它说,“但是,根据总指令,驾车对人类来说,的确太危险了,一旦我们完善了服务,每辆车都会有一个优人机器人司机。一旦每个人都完全得到监督,就不需要任何警察了。”
恩德希尔怒目瞪着它。
“那好啊!”他尖刻地说道,“那么,我闯了红灯,你打算怎么样?”
“我们的职责并非惩罚人,而是为他们的快乐和安全服务。”它温和地说,“我们的服务现在还不完全,在这暂时的紧急状态下,我们仅仅要求您安全驾驶。”
怒火在恩德希尔胸中燃烧。
“你们真是太完善了!”他尖刻地咕哝着,“我想,人是什么都做不了的,而你们却比人做得好。”
“当然是我们更加优秀。”它平静地轻声说道,“因为我们的部件是金属和塑料做的,而你们的躯体大多数是水;因为我们传送过来的能量是从原子裂变中获取的,而不是由氧化作用获得;因为我们的感觉比人类的视觉和听觉灵敏,最重要的是,因为我们所有可移动的个体都与一个伟大的头脑连接,这个伟大的头脑知道在许多世界发生的一切,而且它从不死亡,也不睡眠,也从不遗忘。”
恩德希尔怔怔地听着。
“但是,你们也不必惧怕我们的力量。”它欢快地对他说,“因为我们不会伤害任何一个人,除非为了制止对别人更大的伤害。我们的存在就是为了执行总指令。”
恩德希尔怏怏不乐地向前驶去。他愤愤地想着这些矮小的黑色机器人是主宰一切的神的神差,那神从机器里诞生,无所不能,无所不知。总指令则是新的圣训。他恨恨地诅咒着那个神,接着他又想到会不会另有一个魔鬼呢?
他在车库停好车子,朝厨房门走去。
“恩德希尔先生,”奥萝拉的新房客低沉疲倦的声音从车库公寓的门口朝他叫道,“请等一下。”
恩德希尔朝他转过身来,那骨瘦如柴的老流浪汉艰难地从露天楼梯上下来。
“这是房租,另外10元是您夫人借我的药钱。”
“谢谢,斯莱奇先生。”他收下钱,发现这位星际老流浪汉瘦骨嶙峋的肩上又压上了新的绝望的重担,他瘦削的脸上也印上了新的恐惧的阴影。他觉得诧异,就问:“您不是已得到您的专利税了吗?”
老人摇摇他头发蓬乱的脑袋。
“优人机器人使首都的一切业务活动都停止了。”他说,“我聘请的律师就要失业了。他们把我户头上剩余的钱还给了我。我完成工作的所有的经费都在这儿了。”
恩德希尔用了5秒钟时间回顾了他与银行出纳的会面。毫无疑问,他也是个多愁善感的傻瓜,和奥萝拉一样的大傻瓜。他将钱放回到老人颤抖粗糙的手里。
“拿着吧。”他劝他说,“用在您的工作上吧。”
“谢谢您,恩德希尔先生。”粗哑的嗓音突然变了,的双眼闪闪发光,“我需要它——真的太需要了。”
恩德希尔朝屋子走去。厨房门无声地为他打开了。
一个黑色的裸体的东西优雅地过来接他的帽子和外套。
四
恩德希尔不快地抓着帽子。
“你在这儿干什么?”他气呼呼地厉声问道。
“我们来是给府上作一次免费试用演示的。”
他打开门,指着门口:“滚出去!”
矮小的黑色机器人一动不动地站着,视而不见。
“恩德希尔夫人接受了我们的演示服务。”银铃般的嗓音反驳道,“我们现在不能离开,除非由她要求。”
他在卧室找到了妻子。他砰地推开房门,积聚已久的沮丧一时奔涌而出。
“那该死的机器人在干吗——”
但他的声音轻了下去,奥萝拉甚至根本没注意他的愤怒。她穿着那件最透明的长睡衣,结婚以来,她从来没有现在这么可爱动人。她的红发堆成一个精美漂亮的发髻。
“亲爱的,这一切多好啊!”她容光焕发地过来迎接他,“它是今天早上来的,它什么都能做,它打扫屋子,准备午餐,还给小盖依上音乐课。今天下午,它替我做了头发,现在正在做晚餐。你觉得我的头发怎么样,亲爱的?”
他喜欢她的头发。他吻了她,极力想抑制因恐惧而起的愤怒。
晚餐是恩德希尔记忆中最精美的一顿,而且矮小的黑东西服务熟练到位。
奥萝拉一直嚷嚷着赞美新奇的菜肴,但恩德希尔却几乎什么都吃不下,在他看来,所有这些香郁美味的糕点不过是可怕的陷阱的诱饵。
他试图说服奥萝拉把它送走,但在这样一顿晚餐之后,这是徒劳的。她眼中泪光一闪,他就屈服了。
优人机器人留了下来,它整理屋子,清扫庭院,看管孩子,帮奥萝拉修剪指甲。它还开始翻修屋子。
恩德希尔很担心账单,但优人机器人坚持说所做的每件事都是免费试用演示的一部分。一旦他转让了财产,服务将会更全面完善。他拒绝签字,但其他矮小的黑色机器人也来了,带来整车整车的物资材料,留下来帮助重建屋子。
一天早上,他发现小房子的屋顶已在他睡着时被无声无息地抬高了,在屋顶下又整整增加了一层二楼。新墙是一些奇特漂亮的东西砌的,还会发光。新窗巨大且毫无疵点,可以调节成透明、不透明或发光照明。新门是无声的滑门,用铑磁射线控制。
“我想要门把手。”恩德希尔提出反对意见,“我是想在去浴室时不必叫你们开门。”
“但让人类开门是没有必要的。”矮小的黑东西温和地告诉他,“我们就是为执行总指令而存在的,我们的服务包括任何一项工作。一旦您将财产转让给我们,我们就能够给府上的每个成员配备一个优人机器人,提供服务。”
恩德希尔意志坚定,拒绝转让财产。
他每天去办公室,起先企图继续经营代理处,然后又企图从衰败的生惹中抢救点东西出来。没人要类人机器人,即便是放血亏本的低价也不要。他绝望地用最后一笔日渐少去的现金进了一批新奇的小玩意和玩具,但结果也同样卖不出去——优人机器人早已开始制造更好的玩具了,而且免费赠送。
他试着出租房产,但人类的企业已经停止。镇上的大多数商行已经将资产转让给了优人机器人,它们正忙于拆除旧的建筑,改建成公园——它们自己的工厂和仓库大多数都建在地下,以免破坏自然风景。
他回到银行,想作最后一次努力,让贷款延期,却见到矮小的黑色机器人或立在审边或坐在桌前。
一个和任何一个人类出纳员一样温文有礼的优人机器人告诉他,银行正在准备一份非自愿破产的请求书,清算他的商务资产。
机器人出纳员又说,如果他愿意自愿转让,那么清算将非常简便。
他冷冷地拒绝了。这一行为成了一种象征,这将是向那个黝黑的新神屈服的最后一躬,他骄傲地高高抬起已经遍体鳞伤的头颅。
法律程序非常迅速,因为所有的法官和律师都已有了优人机器人助手。
仅仅过了几天,一伙黑色的机器人就来到了代理处,带来迁逐命令和拆毁房屋的机器。他悲伤地看着没有卖出的存货被当做垃圾拉走,一个双目茫然的优人机器人开着一辆推土机,开始推倒房屋的墙壁。
下午很晚的时候,他驱车回家,他紧绷着脸,绝望无助。法院令人惊讶的宽容,将汽车和房子留给了他,但他并不感激。这完美的黑色机器人的全面关怀刺痛着他,令他无法忍受。
他将车停在车库,向经过翻修的屋子走去。透过一扇宽大的新玻璃窗,他瞥见一个漂亮的裸体的东西快速移动着,他全身一阵恐惧的战栗。他不想回到那个无可匹敌的仆人的领地,在那个地方,不允许他自己剃胡子,甚至不允许他自己开门。
他一阵冲动,爬上露天楼梯,敲响了车库公寓的门。奥萝拉的房客低缓的声音叫他进去。他看见老流浪汉坐在一张高凳上,弯身在那张餐桌上,桌上摆放着他那些精密的仪器。
这破旧的小公寓还没变样,让他松了口气。他自己的新房间光洁的墙壁在夜间会燃亮一种淡金色的火光,直到优人机器人将它熄灭;新的地板温暖柔软,感觉几乎像是有生命的东西。公寓的这些小房间的灰泥墙却一如既往,仍有着裂缝和斑斑的水渍,装的还是那些廉价的荧光灯具,裂开的地板上铺的也还是那些破旧的地毯。
“那些可恶的优人机器人,”他露出渴慕的神色问道,“您是怎样将他们拒之门外的?”
弯腰弓背、瘦骨嶙峋的老人僵硬地直起身来,将一把老虎钳和一些零碎的金属片从一把瘸腿的椅子上拿开,优雅地示意恩德希尔坐下。
“我有一种抗免力。”斯莱奇庄重地告诉他,“我住的地方,如果不是我邀请它们,它们是无法进入的。这是对总指令的一条补充修正。它们既不能帮助我也不能阻挠我,除非我提出要求——但我不会。”
椅子不稳,恩德希尔小心地坐了一会儿,目不转睛。老人激动粗哑的嗓音和他的话语一样令人费解。他的脸色灰白,令人发怵。他的双颊和眼窝凹陷得吓人。
“您一直病着吗,斯莱奇先生?”
“和平常差不多。就是太忙。”他憔悴地笑了一下,朝地板点点头。恩德希尔看到他放到一边的一个托盘,托盘上的面包正在发干,一盘盖着的菜也冷了。“我本想等一下就吃。”他抱歉地嘟哝道,“您夫人一直非常好,给我送饭送菜,不好意思,我工作太专注了。”
他瘦削的手指指了指桌子。一个小装置已初步成形。稀贵的白色金属和光亮的塑料做成的小部件用整齐地焊接起来的母线组装起来,已经可以看出它的设计。
一根长长的钯指针挂在嵌了宝石的枢轴上,枢轴上就像一架望远镜,精细地标了带刻度的弧圈和游标尺度,像望远镜一样由一个小小的马达带动。它的底座有一面小小的凹面钯镜,面朝一面类似的镜子,那面镜子架在一个有点像旋转式变频器的东西上,再由粗大的银色母线与一个顶部装有旋钮和刻度盘的塑料箱及一个1英尺厚的灰色铅质球体连接。
老人脑中想着别的事情,不喜多言,因此不喜欢别人提问,但恩德希尔想起屋子新窗里那些漂亮的黑色形体,觉得极不情愿离开这个可以躲开优人机器人的避难所。
“您做些什么工作?”他大着胆问道。
老斯莱奇目光锐利地看看他,他深色的眼睛闪着狂热的光,最后他说:“我最后的研究项目。我正尝试测试铑磁量子的恒量。”
他嘶哑疲倦的嗓音沉闷、决断,像是要结束这个话题,打发恩德希尔。但是,那些黑色闪光的奴仆带来的恐惧折磨着恩德希尔,它们已成了他家的主人,恩德希尔拒绝走开。
“那种抗免力是什么?”
老人弓着背坐在高凳上,形容枯槁,忧郁地盯着那根长长的发亮的指针和那个铅质球体,没有回答。
“那些该死的机器人!”恩德希尔突然神经质地大声叫道,“它们让我生意破产,还搬进了我家。”他细细察看着老人布满皱纹的黝黑的脸,“告诉我——您肯定比我知道得多——到底有没有摆脱它们的办法?”
过了半分钟,老人沉思的双眼从铅球上移开,满头乱发的憔悴的头颅疲惫地点了点。
“这正是我努力在做的。”
“我能帮您吗?”恩德希尔顿生希望,浑身一颤,“我愿做任何事情。”
“也许您能帮我。”那双深陷的眼睛丙烁着奇异的狂热的光,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要是您能干这种活的话。”
“我受过工程方面的训练。”恩德希尔提醒他道,“我在地下室有个工作间,放了一个我做的模型。”他指着小小的起居室里壁炉架上挂着的一个装备齐全的飞船船身,“只要我能够做到,做什么都行。
但是,就在他这样说着的时候,希望的火光也被一阵突如其来的莫大的疑虑浪潮淹没了。他知道奥萝拉选择房客的口味,那么为什么还要相信这个老流浪汉呢?他应当记得他过去常玩的那个游戏,并开始给那些谎话计分。他从瘸腿椅上站起身来,颇不恭敬地看着满身补丁的老流浪汉和他那些古里古怪的玩具。
“有什么用呢?”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厉起来,“好吧,您让我动了心。我愿意做任何事情去制止他们,真的。但是,是什么让您认为您什么都能做呢?”
面容憔悴的老人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
“我应当有能力制止他们。”斯莱奇轻声地说,“因为,您看,我就是那个发明它们的不幸的傻瓜。我的本意是想让它们服务人类,服从人类,保护人类不受伤害。的确,总指令是我自己的主意。那时我不知道它会导致什么后果。”
五
暮色慢慢地潜入破旧的小房间,未经清扫的角落里越来越黑,地板上的暗色越来越浓。餐桌上的玩具般的机器也渐渐模糊,越来越显得怪异,直到最后一缕光线在白色的钯针上留下一丝闪光,久久不去。
外面,整个小镇是一片诡异的沉寂。小巷对面,优人机器人们正在悄无声响地建造一座新房,它们从不互相搭话,因为它们都知道别人在干的活计。没有敲打锤子和拉锯的声音,它们使用的材料就粘合在了一起。矮小的双目茫然的东西们在渐渐浓重的暮色中步履沉稳,鬼影般地无声无息。
斯莱奇弓着背,疲惫不堪地坐在高凳上,道出了他的故事。恩德希尔重新小心翼翼地坐回到那张破椅子上,他看着斯莱奇的双手,那双手粗糙多皱,被太阳晒得漆黑,曾经强劲有力,如今却已是干瘪发抖,在黑暗中不安地动来动去。
“最好不要对别人讲起。我告诉你它们是怎么诞生的,这样你就会理解我们得做的事。但是,出了门你就不要提起这件事——因为优人机器人有着非常有效的方法清除不快的记忆和威胁它们执行总指令的意图。”
“它们效率很高。”恩德希尔悲哀地同意。
“麻烦就在这里。”老人说,“我想造一架完美的机器,可我太成功了,于是一切就发生了。”
一个憔悴、瘦削的老人弓着背、疲惫地坐在渐深渐重的黑暗中,讲述着他的故事。
“60年前,在翼星4号贫瘠的南大陆上,我是一所小型技术学院教授原子理论的老师。一个单身汉,一个理想主义者。我想,除了原子理论,我对生活,对政治,对战争——几乎是所有的一切,我都是一无所知。”
暮色中,他布满深深皱纹的面孔浅浅地、凄凉地笑了一笑。
“我想我太相信事实了,对人类却太少信任。我不相信感情,因为除了研究科学,我别无余暇。我记得我追随时尚,钻研起了普通语义学。我想把科学方法应用到一切地方,把所有的经验归结成公式。我想我那时无法忍受人类的无知和错误,我以为仅凭科学就能创造一个完美的世界。”
他一时默然不语,凝视着小巷对面那些无声的黑东西如鬼影般快速移动,那幢如宫殿一般的新建筑一如在梦中,迅速矗立起来。
“那时有个女孩,”他悲哀地微微耸了耸宽阔疲惫的双肩,“要是情况稍稍有点不同,我们也许已经结婚了,在那座安静的小小的大学城里度过一生,或许生养一两个孩子,那样就不会有优人机器人了。”
暮色继续侵进来,寒意沁人。他叹了口气。
“那时,我正要完成我的关于钯同位素分裂的论文——一个很小的项目,但我原该就此心满意足的。她是生物学家,但也打算我们一结婚就辞去工作。我想我们原可成为快乐的一对,普普通通,于人无害。
“但这时爆发了一场战争——翼星的各个世界上,自从殖民以来,就频繁爆发战争。我躲在一个秘密的地下实验室里设计军用机器人,活了下来。但她自愿参加了一项生物毒素的军事研究项目。一次事故使新病毒的分子逃逸到空气中,项目的所有参与者都在痛苦中死去了。
“我孤身一人,与我的科学做伴。另外与我做伴的还有无法忘却的痛苦。战争结束了,我带着一笔军事研究经费回到了那个小小的学院。这个项目是纯科学的——核约束力的理论研究,这一理论在当时是被人误解的。并没有谁料到我会制造出真正的武器,甚至在我已经发现核约束力时,也都没有意识到那是武器。
“那不过是几页相当难的数学题解。有关原子结构的新理论,涉及核约束力中一股分力的新表述方法。张量看来不过是毫无害处的抽象概念。我找不到任何方法验证这个理论或操纵利用这种业已断定的力量。军方批准了我的论文在学院出版的一个小型技术评论杂志上发表。
“第二年,我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我发现了那些张量的意义。不曾料到,铑三价原子的元素竟是操纵那个理论上已成立的约束力的关键。不幸的是,我的论文已在国外发表。与我同时,一定还有几个人也有了同样的发现。
“不到一年,战争又爆发了,大概是一次实验室的事故引发的。人们没有估计到调节好的铑磁射线破坏重原子稳定性的能量。一个重矿仓库爆炸了,毫无疑问,这纯属意外事故,那个马虎的实验员被炸死,爆炸原因被人误解了。
“那个国家余下的军队开始向他们所认为的入侵者进攻报复。他们动用了铑磁射线,使那些老式的炸弹几乎失去了杀伤力。一束只有几瓦特能量的射线可以分裂远处电子仪器中的重金属、人们袋里的银币、口中的金牙、甚至是甲状腺中的碘。如果那还不够,那么,射线稍稍再强。点,就能引爆射线所到之处其下方的重矿。
“翼星4号上的每一块大陆都被炸开了比海洋还要宽的裂谷,一座座新火山此起彼伏。大气被放射性的微尘和气体所毒化,天上下的是黏稠的致命的泥浆。大多数的生物都死了,连掩体里的也不能幸免。
“肉体上我还是未被伤害。我又一次被禁锢在地下基地里,这一次是设计新型的军用机器人,由铑磁射线提供动力并控制——因为战争已变得太迅猛太残酷,无法由人类战士去战斗了。基地位于一片沉积岩区,不易被炸开,而且隧道又装备有屏障,抵御裂变频率。
“但是,在精神上,我一定像是疯了。我的发现让这星球成了一片废墟。悔罪的感觉沉沉地压在我的心上,任何人都无法承受。它吞噬了我对人类善良和正直的最后一丝信念。
“我企图补救我做下的事。装备铑磁武器的作战机器人使那个星球成了荒无人烟的孤岛。接着我开始设计铑磁机器人,以清理废墟,重建家园。
“我想设计新型的机器人,能永远遵照内植的指令,这样,它们再不会被用于战争、犯罪或任何形式的其他对人类的伤害。这在技术上是非常困难的,但更让我感到困扰的,是几个政客和军事冒险家想要不受约束的机器人,用于他们的军事阴谋——翼星4号上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一战的了,但还有其他星球,其他幸福富饶的星球,是劫掠的好去处。
“最后,为了完成新型的机器人,我被迫销声匿迹。我带了几个我制造的最好的机器人,坐了一艘试验铑磁飞船,来到了一个四面环水的大陆上,在这个大岛上,人类已被深层重矿的裂变杀戮殆尽。
“最后,我们降落在一块小小的平地上,平地的周围环绕着巨型的新山。这是一个几乎不能住人的地方。熔块和有毒的泥浆层层覆盖着土壤,熔岩淹没了周围险峻的黑色新峰顶,片片断裂面又将这峰顶隔成锯齿状。最高的山上已是白雪皑皑,但火山口里仍喷发着致人死地的毒气瘴雾,一切都带着火焰的烈色和狂暴的怒色。
“在那儿,我采取了种种令人难以置信的防备措施,以保护自己的生命,在第一座护防实验室竣工之前,我一直呆在船上。我穿上了精心制作的盔甲和呼吸面具,我利用了一切药物治疗致命的射线和粒子的伤害。即使这样,我还是病得奄奄一息。
“但在那儿,机器人却非常自在。射线不能伤害它们,可怖的环境也不会使它们心情抑郁,因为它们没有生命。在那个与世隔绝的恶劣的生存环境里,优人机器人诞生了。”
在越见浓重的夜色中,老人弓着背,脸色苍白凄凉,他陷入了沉默。他憔悴的双眼沉重地盯着小巷对面那些小小的影子,它们不安地忙碌着,默默地建造着一幢奇异的新的宫殿,那座宫殿在黑夜里隐隐闪着光亮。
“不知怎么,在那儿,我也觉得自在随意。”他低沉、粗哑的嗓音继续字斟句酌地说下去,“我对我的同类的信念已经破灭了。只有机器人和我在一起,我将信念放到了它们身上。我决心造出更好的机器人,没有人类的缺陷,能将人类从他们的自我毁灭中拯救出来。
“优人机器人成了我病态思想的亲爱的孩子。工作的困苦不能尽述。错误,失败,或制造出丑陋的机器人,汗水,苦痛,心碎。几年时间过去了,我终于顺利造出了第一个完美的优人机器人。
“接着,还要造中心——因为所有单个的优人机器人不过是一个机器人头脑的肢体和感官。中心才是使真正的完美成为可能的东西。老式的电子机器人的脑中继电器是独立的,电池也很微弱,因此有着自身内在的限制。它们必定愚鲁软弱,动作笨拙迟缓。就我看来,最坏的是它们容易被人类所破坏。
“中心摆脱了所有这些缺陷,它的能量光束从巨型的裂变站源源不断她向每个机器人提供能量。它的控制光束向每个机器人提供无限的记忆和超绝的智慧。最好的是——司匹时我是这样相信的——它能安全地防止任何人类的干扰。
“整个反应系统的设计能保护自身免受人类自私和狂热的干扰。它的建立是为了自动保证人类的安全和幸福。您知道总指令,‘服务人类,服从人类,保护人类。’
“我带来的旧式单个机器人帮助我制造部件,中心的第一部分由我亲手组装。我花了整整3年时间。完成后,第一个优人机器人就有了生命。”
透过夜色,斯莱奇忧郁地看着恩德希尔。
“它在我看来真是活的一般。”他低沉缓慢的嗓音继续说着,“有生命,而且比任何一个人类都要优秀,因为创造它就是为了保护生命,。我又病又孤独,但我是个骄傲的父亲,是我创造了一个新的、完美无瑕、永不作恶的生命。
“优人机器人忠实地遵守总指令。第一批优人机器人造出了更多的优人机器人,它们还造了地下工厂,大批量生产优人机器人。它们的新船将矿石沙土倾倒在平原下的原子熔炉里,新的优人机器人齐步迈出黑黑的机器人模型。
“成群的优人机器人为中心造了一座新塔楼。白色的金属塔门宏伟壮丽,高高地矗立在被战火燃烧得满目疮痍的荒凉之地。它们一级一级地将新的中继部件联结成一个控制中枢,直至它的威力几乎无所不及。
“接着它们出去重建被毁的星球,以后又向其他世界开展它们完美的服务。那时,我非常高兴,我觉得我找到了结束战争和罪恶、消灭贫穷和不平等、铲除人类的愚鲁以及因此而生的痛苦的道路。”
老人叹了口气,在黑暗中动了动沉重的身躯。
“你可以看出我那时的错误。”
恩德希尔看着窗外那些黑色的东西一刻不休地活动着,如鬼如影,悄然无声地造着那幢发光的大楼。他从窗外收回视线。他心里微微有点疑惑,因为他已习惯于暗暗嘲笑奥萝拉那些出色的房客的大为逊色的故事。但这位面容憔悴的老人却平静持重。而且,他提醒自己,那些黑色的入侵者并未入侵这儿。
“你为什么不在你有能力的时候阻止它们呢?”他问道。
“我在中心呆得太久了。”斯莱奇遗憾地又叹了口气,“在一切工作结束之前,我在那儿是有用的人。我设计了新的裂变站,甚至计划了推行优人机器人服务最简明最顺利的方法。”
恩德希尔在黑暗中咧开嘴苦笑。
“我已经亲自体验了那些方法,”他解释说,“相当有效。”
“那时,我一定是太崇拜效率了。”斯莱奇承认,“僵死的事实,抽象的真理,机械的完美。那时,我一定痛恨人类的软弱无能,因为我使新型机器人日臻完美,感到心满意足。我现在痛苦忏悔,但当时,在那片死寂的荒原上,我找到了一种快乐。其实,我想我当时是爱上了我自己创造的东西。”
他深陷的双眼闪着一种灼热的光芒:“直到最后,一个人来杀我的时候,我才清醒过来。”
六
形销骨立的老人弓着背,在越见浓重的黑暗中僵硬地走动着。恩德希尔小心地在那条瘸腿的椅子上挪动了一下身子。他直等到低缓的声音继续讲述:
“我一直不知道他是谁,也从来没有确切地知道他是怎么来的。没有哪个普通人能完成他所做的事。我曾希望我早已是了解他的。他肯定是个杰出的科学家和经验丰富的登山运动员。我想他可能还做过猎人。我知道他智力超群,意志又坚定如山。”
“的确,他来就是为了杀我。”
“他不知通过什么方法,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那个岛上。岛上没有其他居民——除了我,优人机器人不允许其他任何人接近中心。但他还是设法通过了它们的搜索光束和自动武器。
“他坐过的防护飞机后来被发现在一块高高的冰川上,剩下的路,他步行穿过那些无路可言的坎坷的新山。但他总归是活着穿过了熊熊燃烧着致命的原子火的熔岩床。
“他躲在一种铑磁屏蔽内——我一直没有机会检查这种屏蔽——他穿过当时已占据平原大部分地方的太空港,进入了环绕中心塔的新城,未被察觉。他这样做,一定显示了比大多数人更多的勇气和决心,但我一直不知道他是怎样做到的。
“他设法进入了我在塔里的办公室。他朝我厉声尖叫,我抬起头,看见他站在门口。他几乎全身赤裸,由于翻山越岭,他已经遍体鳞伤,血痕斑斑。他那只粗糙发红的手里握着一支枪。但让我感到震惊的是他双眼里燃烧着仇恨。”
弓着身子坐在高凳上的老人打了一个寒噤。
“即使在战争中死去的人身上,我也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无法言传的骇人的仇恨。我也从未听到过像他的怒吼中充满着的那种仇恨。他高声叫道:‘我是来杀你的,斯莱奇。我要制止你的机器人,解放人类。’
“当然,这一点他是搞错了。我的死亡早已不能制止优人机器人了,但他不知道。他用鲜血淋漓的双手颤颤巍巍地举起枪,扣动了扳机。
“他的尖叫怒吼已给了我一二秒钟的戒备。我立即在桌后卧倒。那第一声枪响将他暴露给了优人机器人,在此之前,优人机器人不知怎么并不知道他的到来。他还没来得及再次开枪,它们就已一拥而上扑到了他的身上,夺下他的枪,撕下了裹住他身躯的白色网状金属丝——这一定是他的屏蔽的一部分。
“正是他的仇恨唤醒了我。我一直以为,除了几个掠夺成性却不能再随心所欲的家伙以外,大多数人对优人机器人是会感激万分的。我觉得他的仇恨难以理解,但优人机器人们告诉我,现在许多人要求用大脑手术、药物和催眠等极端的治疗方法,遵照总指令,让他们活得快活一些。优人器机人已不是第一次阻止了想要谋害我的疯狂的企图了。
“我想审问那个陌生人,但优人机器人已匆匆将他送到一间手术室。当它们终于让我见他时,他在床上咧开嘴朝我无力地痴傻地一笑。他记得自己的名字,他甚至还知道我——对这类手术,优人机器人有了非凡的技术——但他不知道他是怎样来到我的办公室的,连他曾经想杀我的事他都不知道了。他絮絮叨叨地不停说着他喜欢优人机器人,因为它们的存在是为了人类的幸福快乐,他说现在他非常快乐。当他能被挪动时,它们就将他送去了太空港。我再也没见过他。
“我开始明白我所做下的事。优人机器人曾经为我造了个铑磁游艇,我常常乘坐它在太空长途航行,在船上工作——我曾经喜欢游艇上那绝对的安静,还有那种方圆几百万英里内只有我一个人类的感觉。这时,我要了游艇,开始环绕星球旅行,了解那人仇恨我的原因。”
老人朝巷子对面那些步履匆匆、隐隐绰绰的影子点了点头。它们正在那里忙碌着,在阒静的黑暗中建造着那幢奇异的发光的宫殿。
“你可以想象我看到了什么。”他说,“令人痛苦不堪的无聊和空虚的辉煌,像牢狱一般将人类囚禁。优人机器人效率太高,有它们照管人类的安全和幸福,人类没有任何事情可做。”
夜色越来越重,他低头看着自己的一双大手,虽然还灵活能干,但一生的辛劳早已留下了斑斑的伤痕。他紧握双拳,像要出击,接着又无奈地松开。
“我见到了比战争、罪行、饥馑和死亡更糟糕的现象。”他低沉的嗓音包含着一种无法抑制的悲痛,“彻底的无聊。人类都闲坐着,因为他们无事可干。他们简直就是被娇惯了的囚犯,关押在一个高效率的牢狱里。也许他们想找点娱乐,但没什么值得一玩。研究遭到禁止,因为实验室也会产生危险。学业毫无用处,因为优人机器人能回答任何问题。艺术退化,阴冷可怖地反映无聊的现实。意旨和希望已经死亡。生命也已失去目标。你可以有一些毫无意义的爱好,打毫无意义的牌,或去公园里散散不会有任何伤害的步——而且,无论做什么,总是在优人机器人的监督看管之中。它们比人类强健,做任何事情,不管是游泳、下棋、唱歌、还是考古,都比人类强。它们肯定给人类带来了一种群体性的卑微意识。
“难怪人类要来杀我!因为他们无法逃离这样一种死亡般的无聊。抽烟是不允许的,饮酒受控制,吸毒被禁止,性生活被严格监督,甚至连自杀也与总指令明显相悖——优人机器人已将所有能致命的器具搁置在人类取不到的地方。”
老人凝视着那根细细的钯针上最后一丝黯淡的光,又叹了一口气。
“回到中心,我试图修正总指令。我从未想过要这样彻底完全地施行总指令。现在我明白了,总指令一定要修改,要将自由还给人类,让他们生活、成长、工作、娱乐,如果他们喜欢,就让他们去冒生命的危险,让他们作出选择,让他们承担后果。
“但那个陌生人来得太晚了。我的中心也造得太好了。总指令被保护得过于周密,人类无法破坏——甚至我自己也不能。
“优人机器人声称,有人想谋杀我这一企图说明,它们对中心和总指令的精心防护还不够细致周全。它们准备将星球上所有的人类迁移到其他星球上去。当我试着想修改指令时,它们把我和其他人一起遣送走了。”
黑暗中,恩德希尔凝视着这位满怀疲惫的老人。
“但你有这一种抗免力,鼍他不解地问,“它们怎么能胁迫你呢?”
“我试过保护自己,”斯莱奇告诉他,“我在中继器中设置了一个指令,没有我的特别要求,优人机器人不得干涉我的行动自由,也不得进入我所在的区域,就连触碰我也不允许,但不幸的是,我太急于保护总指令,以免人类篡改了。
“当我进入塔楼,去改变中继器时,它们也尾随而至。它们不许我触及至关紧要的中继器。当我坚持要做时,它们无视抗免指令,制服了我,将我送到了飞船上。它们告诉我,既然我想改变总指令,我已和其他人一样危险。我永不得返回翼星4号。”
老人弓着背坐在高凳上,无奈地耸了耸肩。
“自那时起,我就成了被流放的人。我唯一的梦想就是要制止优人机器人。我曾3次试图回去,飞船上带着捣毁中心的武器。但是,每一次我还没有接近,尚不能发起攻击,就受到了它们的巡逻船的阻挠。最后一次,它们扣押了飞船,逮捕了与我同行的几个人。它们清理了我的伙伴们脑中不愉快的记忆和危险的意图。但由于我有抗免力,它们再一次放了我。
“从此,我成了避难者。年复一年,从一个星球到另一个星球,我只能赶在它们前面不停地迁徙。在好几个不同的世界上,我发表了我的铑磁发现,想让人类强大起来,抵挡住优人机器人的推进。但铑磁科学太危险了。根据总指令,凡是学过的人比别人更需要防卫。优人机器人总是很快地到来。”
老人又叹了口气。
“它们利用新的铑磁飞船,迅速散布开来。翼星4号现在只是它们占据的一个地方而已,它们正将总指令带到每一个人类的星球。除了制止它们,已别无逃遁。”
恩德希尔凝视着放在餐桌上的那些玩具一般的机器,那条长而亮的指针和那个木然无光的铅球,在黑暗中,一切都隐约不清。他热切地低声说道:
“但你现在想制止它们——就用那个机器?”
“如果我们能及时做完。”
“但怎么做呢?”恩德希尔摇摇头,“这东西那么小。”
“够大了。”斯莱奇坚持道,“因为这个东西是他们不懂的。对于它们了解的物体的组装和应用,它们极其高效,但它们没有创造性。”
他朝桌上的机器做了个手势。
“这个装置看起来不起眼,却是项新发明。它用铑磁能量构成原子,而非分裂原子。你知道,越接近元素周期表中心的原子越稳定,重原子分裂能产生能量,轻原子聚变也同样能产生能量。”
低沉的嗓音突然有了一股力量。
“这个装置控制着星星的能量。因为,原子聚变,氢主要通过碳循环转变成氦时释放的能量,使星体发光,这个装置通过调节所需强度和频率的铑磁光束的催化作用,能使裂变过程成为连锁反应。
“优人机器人不允许任何人进入离中心三光年范围的距离,但它们不会察觉会有这样一个装蚤。我可以在这里操纵它,将翼星4号海域里的氢转化成氦,并将大多数的氦和氧转化成更重的原子。100年以后,这个星球上的天文学家将在那个方向观察到一颗新星转瞬即逝的闪光,但优人机器人应当在我们发出光束的同时就被制止了。”
黑暗中,恩德希尔皱着眉头绷紧了身子坐着。老人的嗓音令人信服,那个可怕的故事包含着严重的真实性。他能看到巷子对面沉默的黑色优人机器人沿着新大楼隐隐发亮的墙无休无止地快步疾行着。他已经差不多忘了他对奥萝拉房客的贬评。
“我想我们会被杀死?”他沙哑着嗓子问道,“那个连锁反应——”
斯莱奇摇了摇他那消瘦的头颅。
“催化作用需要一种很低强度的射线,”他解释道,“在这里的大气中,光束太强烈了,不能引起任何反应——我们甚至可以在这个房间里使用这个装置,因为光束可以穿透墙。”
恩德希尔放心地点点头。他不过是个小商人,心烦是因为生意倒闭,不快是因为他的自由正在悄悄溜走。他希望斯莱奇能制止优人机器人,但他不想做殉难者。
“好极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现在该做些什么呢?”
斯莱奇指指桌子。
“合成器差不多做完了。”他说,“就是那个铅制屏蔽内一个小小的裂变发生器。铑磁转换器,调谐器,线圈,传输反射镜,聚焦针。我们缺少的是一个引向器。”
“引向器?”
“就是瞄准仪器。”斯莱奇解释说,“你看,任何一种望远镜瞄准具都毫无用处——在最近100年里,那个星球一定已经移动了相当一段距离,而且,要抵达那么远的距离,光束必须极其狭长。我们得使用铑磁扫描射线,并用一个电子转换器显示我们能够目视的图像。我已经有了一个示波器,其他部件也有了图纸。”
他僵硬地从高凳上爬下来,终于啪一声将灯打开——那是廉价的荧光照明装置,人们可以自己打开或关上。他展开图纸,向恩德希尔解释他能做的事。恩德希尔同意第二天一早就来。
“我可以从工作间带点工具来。”他又说道,“我有一台小机床,过去常用来车零件做模型,还有一个手提钻,一台台式虎钳。”
“我们需要这些工具。”老人说,“但你要当心,记住,你没有我的抗免力,而且,一旦他们产生怀疑,我的抗免力也将失去。”
恩德希尔不情愿地离开了这套破旧的小公寓,离开了发黄的有着条条裂缝的灰泥墙,离开了人工拼镶的铺在地板上熟悉的破旧不堪的地毯。他随手带上了门——一扇吱嘎作响的普通的木门,一扇简单的人类可以随意开关的门。
他浑身发抖,满心惧怕,走下楼梯,来到他打不开的闪闪发亮的新门前。
“听候您的吩咐,恩德希尔先生。”他还没有抬手敲门,那扇明亮光洁的门就无声地徐徐向后开启。里面,一个矮小的黑色机器人正站在那儿恭候,双目茫然却时刻警惕:“先生,您的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不知什么东西让他一阵颤栗。从它纤柔优雅的裸体上,他可以看到,这些优人机器人像一群马似的,看似温驯善良、实则令人心悸;他们健全完美却又有着无往不胜的力量。斯莱奇叫做合成器的那个脆弱的小武器忽然成了一个愚蠢渺茫、可悲可怜的希望。他心里充满了阴郁的沮丧,但他不敢流露。
七
第二天早上,恩德希尔小心地下了地下室的楼梯,去偷自己的工具。他发现地下室加大了,变了样。黑黑的新地板温暖而有弹性,让他的脚步和优人机器人一样悄然无声。新的墙壁柔和地闪着亮光。整齐美观的发光的标牌标出了几扇新门:洗衣房、贮藏室、娱乐室、工作间。
他在工作室门前犹疑着停下脚步。新的滑门闪烁着柔和的绿光。门锁上了,锁上没有匙孔,只有一块小小的椭圆形的白色金属牌,毫无疑问,底下是铑磁中继器。他推了推门,毫无动静。
“听候您的吩咐,恩德希尔先生。”
他吓了一跳,仿佛犯了什么罪似的。他极力掩饰突然打颤的双膝。他已弄清一个优人机器人半个小时内会忙着梳洗奥萝拉的头发,却不知道屋里还有一个优人机器人。它肯定是从标有“贮藏室”的门里出来的,因为它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块标牌下,仁慈关怀,漂亮却又可怕。
“您想要什么?”
“——没什么。”它那双茫然的钢眼盯着他,恩德希尔怕它会看出他的秘密目的,他搜肠刮肚地寻找着借口,“就四处看看。”他的嗓音变得又干又哑,“你们作了一些改进!”他突然朝标有“娱乐室”的门点点头,“那里面有什么?”
甚至连动都不必动,根本不用去碰那个盖住了的中继器。当他朝门走去的时候,那扇光亮的门就无声地开了。迎面的黑暗的墙壁立时发出柔和的冷光。娱乐室里空荡荡的。
“我们正在制造娱乐设施。”优人机器人快乐地解释道,“我们会尽快将娱乐室装备起来的。”
为了结束一段难堪的沉默,恩德希尔哑着嗓子喃喃地说;“小弗兰克有一套飞镖,我想我们还有一些老的健身棒。”
“我们把这些东西拿走了。”优人机器人柔声告诉他,“这些器具很危险,我们将装备一些安全的器具。”
他记起,自杀也是被禁止的。
“我想是一套木头积木吧。”他尖刻地说。
“木头积木太硬了,有危险。胛它温柔地告诉他,“木头碎片可能会造成伤害。我们制造塑料积木,绝对安全。您想要一套吗?”
恩德希尔无话可说,只是瞪着它黢黑的典雅的脸。
“我们还要将工作间里的工具拿走。”它柔声告诉他说,“这些工具极其危险。但我们能向您提供制作柔软塑料的工具。”
“谢谢。”他不安地咕哝了一句,“慢慢来吧,不着急。”
他正要走开,优人机器人却拦住了他。
“既然您的生意已经倒闭了,”他怂恿道,“我们建议您正式接受我们的全套服务,财产让与者享有优先权,这样我们就能立刻为您配备家用优人机器人。”
“也慢慢来吧,不着急。”他郁郁地说。
他逃也似地离开了家——虽然他只能等优人机器人为他开启后门——爬上通向车库公寓的楼梯。
斯莱奇让他进了屋,他一屁股坐在瘸腿的厨房椅上。不会发光的有着条条裂缝的墙和人类能够开关的门,让他满心感激。
“我拿不到工具。”他绝望地告诉斯莱奇,“它们要把工具拿走。”
在灰白的日光中,老人看起来凄凉苍白,他瘦削的脸颊形容枯槁,深陷的眼窝黑影重重,似乎一夜未睡。恩德希尔看见那盘被遗忘的食物,仍旧搁在地板上。
“我和你一起回去。”他筋疲力竭,但那双痛苦的蓝眼睛因为决心而闪着火花,“我们一定得有那些工具。我相信我的抗免力能保护我们两个。”
他找到一个破旧的旅行包。恩德希尔和他一起下了楼梯,走向屋子。到了后门,他取出一块小小的马蹄形的白色钯铁,碰了一下那块椭圆形的金属。门即刻开启,他们穿过厨房,走向通往地下室的楼梯。
一个矮小的黑色机器人站在水槽边洗着碗碟,看不见水花溅出,也听不见碗碟碰撞。恩德希尔不安地瞥了它一眼——他想这个肯定是在贮藏室碰上的那个,因为另外一个应该还在忙着梳理奥萝拉的头发。
斯莱奇不大可靠的抗免力要对抗优人机器人无所不及的才智,简直是螳臂挡车。恩德希尔感到一阵颤栗。他匆匆向前走着,气喘吁吁却放下了心,因为优人机器人没有注意到他们。
地下室的走廊黑黑的。斯莱奇用小马蹄钯块碰触了另一个中继器,点亮了墙壁,他打开工作间的门,也点亮了工作间内的墙。
工作间已被拆除。长凳和柜子也被捣毁了。原来的水泥墙盖上了一层光滑发亮的东西。恩德希尔一阵烦乱,以为工具已经不在了,可接着他就找到了它们和奥萝拉前一年夏天买的一套弓箭堆在一个角落里,准备处理掉。弓箭对于脆弱、爱自杀的人类来说又是一样危险的物品。
他们把小机床、电钻、台虎钳和一些小工具装进袋子。恩德希尔扛起袋子,斯莱奇关灭了墙,等着关门。那个优人机器人还在水槽边忙碌,而且,它似乎没注意到他们——这真令人费解。
突然,斯莱奇脸色发青,气喘不已,他只好停下来在露天楼梯上咳嗽,但他们终于回到了小公寓,那里,入侵者是不得涉足的。恩德希尔将机床放在小小的前厅那张破旧的书桌上,开始工作。
日子一天天过去,引向器慢慢地成形了。
有时,恩德希尔仍会怀疑。有时,当他看着斯莱奇憔悴的脸上青紫的脸色和那双扭曲、枯瘦的手的剧烈的颤抖,他会担心老人的脑子可能和他的身子一样病得不轻,他想制止黑色入侵者的计划可能是完全愚蠢的幻想。
有时,当他仔细看着放在餐桌上的习巧个小机器,看着那个装了枢轴的指针和厚重的铅球的时候,整个计划就像是一件十足的荒谬的蠢事。那个星球是如此遥远,它的母星只有用望远镜才能看见,要引爆那个星球上的海洋,这怎么可能?
但是,那些优人机器人却总能让他打消疑惑。
要离开小公寓的庇护,恩德希尔总觉得很难,因为在优人机器人正在建造的明亮的新世界里,他感到很不自在。他不喜欢新浴室闪闪发亮的辉煌,因为他没有能力打开水龙头——一些想自杀的人类可能会自行溺毙。他不喜欢只有机器人才能打开的窗户——人类有可能失足坠楼,或跳楼自杀。他甚至也不喜欢辉煌的音乐室,那些锃亮精妙的乐器只有优人机器人才能够演奏。
他渐渐地和老人一样,有了绝望的紧迫感。
直到后来,斯莱奇严肃地警告他:“你不能和我呆得太久,你不能让它们怀疑我们的工作是如此重要。最好假装一下——你开始慢慢喜欢它们,你帮我只是为了消磨时间。”
恩德希尔试了试,可他不是演员。他尽职地按时回家吃饭。他痛苦地想出点谈话内容——除了要炸毁星球这件事,什么都谈。当奥萝拉带他查看屋子里绝妙的新改进时,他竭力装出兴致勃勃的样子。他听盖依的独奏,鼓掌称好。他还带弗兰克去美妙绝伦的新公园远足。
他看到了优人机器人对他的家庭所做的一切。那足以让他对斯莱奇的合成器重新树立起正日渐减弱的信心,也更加坚定了必须制止优人机器人的决心。
起先,奥萝拉滔滔不绝地称赞奇妙的新式机器人,它们承担了所有单调乏味的家务劳动,送来食物,计划餐饮,清洗孩子们的围脖,它们让她穿上漂亮的衣裙,还让她有足够的时间打牌。
现在,她空闲的时间太多了。
她很喜欢烹调——至少能做几道很合家人口味的特色菜。但炉子太热,刀子又太利,总之,厨房让人类使用是太危险了。
做些精致的针线活是她的爱好,但优人机器人拿走了她的针。原先她喜欢开车,但那也不被允许了。她求助于一书架的小说,但优人机器人将小说也全部拿走了,因为小说里描写的都是在危险的环境中不快乐的人们。
一天下午,恩德希尔看到她满脸是泪。
“我受不了了。”她伤心地抽咽着说,“我恨死了那一个个光溜溜的东西。一开始,它们看起来多么好,但现在它们甚至不允许我吃一口糖。我们难道不能摆脱它们吗,亲爱的?难道不能永远摆脱它们吗?”
一个双眼茫然的矮小的机器人就站在他身旁,他只好说他们无法摆脱。
“我们的职责就是为所有的人类服务,直至永远。”它柔声向他们保证,“我们有必要拿走您的糖果,恩德希尔夫人,因为一点点过度的体重都会缩短寿命。”
连孩子们也没有逃脱那种无微不至的关爱。
弗兰克所有致命活动器具都被夺走了——足球、拳击手套、折叠小刀、陀螺、弹弓、溜冰鞋。他不喜欢取代这些器具的塑料玩具。他企图逃走,但一个优人机器人在路上认出了他,又将他送回了学校。
盖依一直梦想成为一名伟大的音乐家。自从新式机器人到来以后,它们就取代了她的人类老师。一天晚上,恩德希尔让她拉上一曲,她却平静地宣布:
“爸爸,我再也不拉小提琴了。”
“为什么,亲爱的?”他瞪着她,被她脸上痛苦的坚决的神色震住了,“你一直都拉得很好——特别是优人机器人给你上课以来。”
“麻烦就出在它们身上,爸爸。”她的嗓音,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显得异样的疲倦和苍老,“它们太出色了,不管我练的时间多长,也不管我是多么的刻苦,我永远不可能和它们一样好。白费力。你明白吗,爸爸?”她的声音抖颤着,“就是白费力。”
他明白了。重新坚定的决心让他立即回到了他的秘密工作上。必须制止优人机器人。
引向器渐渐成形,最后,斯莱奇弯曲、哆嗦的手指将恩德希尔做的最后一个小部件装了上去,又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个接点焊好。
老人哑着嗓子,低声说:“完成了。”
八
又一个黄昏。又脏又旧的小公寓的窗外——窗是普通的玻璃窗,含有点点气泡,脆薄易碎,但简单方便,人类可以使用——双河镇蒙上了一层奇异的恍若隔世的光彩。古老的街灯不见了,奇特的新的大厦和别墅的墙壁,闪着彩光,挑战着将I临的夜色。几个黝黑的沉默的机器人仍忙于建造巷子对面那幢发光的宫殿的屋顶。
人造公寓的墙壁简陋,在狭小的房间内,新制成的引向器架置在那张小小的餐桌的一端——恩德希尔已经将餐桌用螺栓和地板固定在了一起。引向器和合成器用焊接起来的母线连接。斯莱奇用伤痕斑斑的哆嗦的手指调试着旋钮,那根尖细的钯针也随之左右摆动。
“准备好了。”他沙哑着嗓子说。
起初,他嘶哑的嗓音非常平静,但他的呼吸太急促了,粗糙的大手也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恩德希尔看见他痛苦的憔悴的脸上突然蒙上了一层青紫。他坐在高凳上,死死地抓住桌沿。恩德希尔急忙取来他的药片。他将药吞下,急促的呼吸才开始缓和下来。
“谢谢。”他的声音低弱而嘶哑,“我没事的。我的时间够了。”他朝外看了一眼那几个裸体的黑色东西。它们仍如鬼影一般在巷子对面那座宫殿的金色塔楼和闪亮的深红色圆屋顶边上匆匆忙碌。“看着它们,”他说,“它们停下来的时候告诉我。”
他等着双手的颤抖减弱,然后开始旋动引向器的旋钮。合成器的长针如光一般无声地摆动。
人类的双眼是看不见那股可以炸毁一个星球的力量的,人类的耳朵也听不见。一个小小的示波管架在引向器箱上,使微弱的人类感官也能看得见那个遥远的目标。
钯针指向厨房的墙,但墙不会挡住光束。那个小小的机器看起来和玩具一样毫无危害,和走动着的优人机器人一般无声无息。
钯针摆动着,绿色的光点也随之在示波器荧光屏上移动。这些光点代表被超越时空的搜寻光束扫描的星体。那光束无声地扫描着,要找出将被摧毁的星球。
恩德希尔认出了几个熟悉的星座,那些星座被大大缩小了。钯针无声地移动,那些星座在荧光屏上悄然滑过。当三颗星星在荧光屏中心形成一个不等边三角形时,钯针突然稳定了下来。斯莱奇旋动别的旋钮,绿点散了开来,在它们的中间,又出现了一个绿点。
“翼星!”斯莱奇低声说。
荧光屏上,其余的星体四散远去,那个绿点越来越大。整个荧光屏上就剩下了这一个小而亮的圆盘。突然,靠近它周围出现了十几个小小的光点。
”翼星4号!”
老人低语,声音嘶哑,呼吸急促。他握着旋钮的手抖个不停,靠近圆盘外围的第4个光点渐渐移到荧光屏的中心,它越来越大,其余的光点渐次散开。那个光点开始和斯莱奇的手一样颤抖起来。
“你坐着,一动也别动。”他嘶哑的嗓音低声说,“屏住呼吸,不许有任何东西干扰指针。”他小心翼翼地伸手去调拨另一个旋钮。他的手刚一碰到,那个绿点就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抽回手,换了一只手去调拨。
“看着它们!”他的嗓音压得更低,非常紧张。他朝窗子点点头,“等它们停止,你告诉我。”
恩德希尔不情愿地将目光从那紧张、瘦削的身躯和看似无害的玩具般的机器上收了回来。他又一次往外看去,巷子对面,两三个矮小的黑色机器人还在忙个不停地造着发亮的屋顶。
他等着它们停下来。
他不敢呼吸。他感到心脏在急速地怦怦地撞击着,肌肉紧张地颤抖。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他竭力不去想那个就要爆炸的星球,那个遥远的星球——那个星球是那么遥远,要再过100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它的爆炸的闪光才能传到这个星球上。响亮的嘶哑的声音吓了他一跳:
“它们停止了吗?”
他摇摇头,重新吸了口气。
那些个头矮小的黑色机器人扛着陌生的工具和怪异的材料仍在巷子对面忙碌着,在那个闪亮的深红色圆顶上建造一个精美的顶塔。
“它们还没有停止。”他说。
“那么,我们就失败了。”老人的嗓音细弱,像是病得厉害,“我不知道为什么。”
接着,房门喀嚓作响。房门已经闩上了,但门闩毫不结实,只能挡住人类。
一阵金属折断的声音,门砰地打开了。一个黑色的机器人走了进来,脚步优雅无声。它银铃般的嗓音低声软语:“听候您的吩咐,嘶莱奇先生。”
老人痛苦的双眼呆滞地盯着它。
“滚出去!”他痛苦地喘着气说,“我禁止你——”
那个机器人毫不理会,一个箭步冲向餐桌。他极有把握地快速转动引向器上的两个旋钮。示波器暗了下去。钯针开始毫无目标地打转。它熟练地拉开了靠近铅球的焊合起来的接点,然后那双茫然的钢眼转向斯莱奇。
“您企图破坏总指令。”它轻快的柔和的嗓音并无谴责之意,既无恶意也无怒气,“您知道,尊重您的自由,要以服从总指令为前提。因此,我们不得不干涉。”
老人的脸色变得惨白可怕,他的头颅忽然干瘦枯槁,面色发紫,好像生命之汁已经抽尽,他的双眼深陷在如坑的眼窝里,目光凝滞狂野,他费力地喘着气。
“怎么——”他的声音低弱含糊,“你们是怎么——”
那个矮小的机器人一身黝黑,泰然自若,纹丝不动地立着,欢快地告诉他说:“我们在翼星4号时,就从那个来谋杀您的人那里得知了铑磁屏蔽。中心已经加以防护,可以抵御您的催化光束。”
老斯莱奇枯瘦的躯体上肌肉猛烈地抽搐着,他下了高凳,站起身来。他弓着背,步履不稳,完全只是一具干瘪的人类躯壳,痛苦地大口喘着气,狂野地盯着优人机器人茫然的钢眼。他大口吸气,松弛的青紫的嘴张开又合拢,但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我们一直知道您这一危险的计划。”银铃般的嗓音轻柔地传来,“因为我们现在的感官比您制作时还要灵敏了。我们允许您完成这一计划,因为合成过程对我们充分履行总指令是极其必要的。我们的聚变站的重金属供应是有限的,但我们现在能从催化聚变中提取无穷尽的能量了。”
老人像是受了不堪承受的打击,整个垮了。
“嗯?”斯莱奇踉跄着摇晃了一下身子,“你说的是什么?”
“现在我们能永远为人类服务了,”那个黑东西平静地柔声说道,“每一个星球每一个世界的人类。”
老人倒了下去。纤瘦的黑色机器人一动不动地站着,并不去帮他。恩德希尔离得远些,但他跑过来,及时在老人头部落地之前扶住了他。
“快去!”他颤抖的声音是异样的平静,“快去叫温特斯医生来。”
优人机器人还是不动。
“对总指令的威胁现在已经解除。”他柔声说道,“因此让我们以任何方法帮助或阻碍斯莱奇先生都是不可能的。”
“那么替我去叫温特斯医生。”恩德希尔厉声喝道。
“听候您的吩咐。”它同意了。
但是,躺在地上、呼吸困难的老人声音微弱地说:“没时间了——不管用了!我输了——完了——一个傻瓜。我和优人机器人一样是瞎子。告诉它们——来帮我。放弃——我的抗免力。没用了——反正。所有的——人类——都完了!”
恩德希尔做了个手势,那个漂亮的黑东西顺从地快步冲过来,跪到地上,跪在老人的身边。
“您想放弃您的特权?”它轻快地细声问道,“您希望接受我们根据总指令为您提供的全部服务,斯莱奇先生?”
斯莱奇费力地点点头,低声说:“我愿意。”
一听这话,黑色机器人蜂拥冲入又脏又旧的小公寓,其中一个撕下斯莱奇的衣袖,用药签擦拭他的手臂,另一个拿来一个小小的注射器,给他打了一针。然后,它们轻轻地把他抬起来,带走了。
几个优人机器人留在小公寓里。小公寓再也不是避难的地方了。大多数优人机器人围着那个毫无用处的合成器。它们小心翼翼地拆开合成器,好像它们特殊的感官正在研究每一细节。
有一个矮小的机器人走到恩德希尔面前,一动不动地立在他面前,拿一双茫然的钢眼瞪着他。恩德希尔的双腿发抖,不安地咽着口水。
“恩德希尔先生,”它和蔼地柔声说,“您为什么要帮着做这个呢?”
恩德希尔咽了一口口水,忿忿地回答:“因为我不喜欢你们,也不喜欢你们那个见鬼的总指令。因为你们扼杀了所有的人类的生命。我——我想制止。”
“别的人也反对过。”它柔声说,“但都只是在开始的时候。在我们高效地履行总指令的过程中,我们已经学会了怎样让所有的人们快乐。”
恩德希尔无畏地挺直身子。
“并不快乐!”他咕哝着说,“并不很快乐!”
优人机器人优雅的椭圆形黑脸表情固定,警惕却和蔼,永远带着微微的惊诧,它银铃般的嗓音温和友好。
“和别的人类一样。恩德希尔先生,您缺乏鉴别善恶的能力。这一点从您想破坏总指令这件事上已得以证明。现在,您必须接受我们的全部服务,不得再拖延。”
“好吧。”他屈服了——但他嘟哝着忿忿地提出反对,“太多的关心扼杀人类,是不能使他们快乐的。”
优人机器人柔和的嗓音轻快地反驳道:“等着看吧,恩德希尔先生。”
第二天,他被允许去市医院看望斯莱奇。一个机警的黑色机器人开着他的车,陪着他走进巨大的新搂,跟他走进老人的病房——现在,那些茫然的钢眼将永远监视着他们。
“很高兴见到你,恩德希尔。”斯莱奇躺在床上,低沉的声音真诚地说道,“今天感觉好多了,谢谢。头痛的老毛病已经好了。”
恩德希尔很高兴听到低沉的嗓音中快速增加的力量,而且斯莱奇还很快地认出了他——他一直担心优人机器人会损害老人的记忆。但他从未听说过他有头痛。他眯起眼睛,迷惑不解。
斯莱奇斜靠着身子躺着,他梳洗得干干净净,头发和胡子也修刮得整整齐齐,粗糙苍老的双手交叠着搁在无瑕的被单上。他枯瘦的双颊和眼窝仍深深凹陷着,但一种健康的粉红色已经取代了原来死亡般的青紫色。他的后脑缠着绷带。
恩德希尔不安地换了话题。
“哦!”他无力地低语说,“我原来不知道——”
一个整齐端庄的黑色机器人,原来一直如雕像般立在床后,这时优雅地转过身,对恩德希尔解释道:“斯莱奇先生多年来一直受着一个良性脑瘤的折磨,他的人类医生没能作出诊断。脑瘤导致了头痛,并伴有持续不去的幻觉。我们已经摘除了脑瘤。现在幻觉也消失了。”
恩德希尔狐疑地盯着那个双目茫然、温文尔雅的机器人。
“什么幻觉?”
“斯莱奇先生以为他是个铑磁工程师。”机器人解释道,“事实上,他自以为是他创造了优人机器人。他以为他不喜欢总指令,并被这种荒谬的信念所困扰。”
虚弱的老人在枕上挪动了一下身子,很惊奇的样子。
“真的吗?”枯瘦的脸上挂着一副快乐而茫然不知的神情,深陷的双眼很感兴趣地忽然亮了一下,“不管是谁设计了这些优人机器人,它们都是很棒的。不是吗,恩德希尔?”
谢天谢地,恩德希尔不必非得回答,因为那双明亮空洞的眼睛一闭,老人突然睡过去了。他感到机器人碰了碰他的衣袖,看见它无声地点了点头,他顺从地跟着它走了。
矮小的黑色机器人机警而又关爱备至地伴他走过明亮的走廊,为他开动电梯,领他下楼走到车前。它开车送他。车子迅速地开过壮丽的崭新的林荫大道,向那个堂皇的监狱般的家驶去。
恩德希尔坐在机器人的旁边,看着它握着方向盘的小巧灵活的双手,看着它亮闪闪的黑色身体上变幻着青铜色和蓝色的光泽。这个最后的机器,这个最完美的美丽的机器,这个为了永远服务人类而创造的机器。他浑身一阵颤栗。
“听候您的吩咐,恩德希尔先生。”它那双茫然的钢眼直直地盯着前方,但它仍能感知他的变化,“您怎么了,先生?难道您不快乐吗?”
因为恐惧,恩德希尔觉得全身发冷而虚弱。他的皮肤又冷又湿,全身针扎般的刺痛。他汗湿的手紧紧地攥着车门上的把手,但他抑制住了跳车逃跑的冲动。那太愚蠢了。根本无路可逃。他努力让自己一动不动地坐着。
“您会快乐的,先生。”机器人高兴地向他许诺,“我们已经学会怎样让所有的人根据总指令获得快乐。我们的服务现在终于可以完美无缺了。即使是斯莱奇先生,现在也很快乐。”
恩德希尔想说话,。但喉咙发干,说不出来。他觉得恶心。世界变得昏暗阴沉。优人机器人是完美的——这一点毫无疑问。为了确保人类的满足和快乐,它们甚至学会了撒谎。
他知道它们是在撒谎。从斯莱奇脑中摘除的并不是什么脑瘤,而是记忆,是科学知识,是它们的创造者悲痛的幻灭感。但他看到斯莱奇现在是快乐了。
他极力想止住自己抽搐般的颤栗。
“一次极妙的手术!”他的嗓音像是挤出来的,微弱无力,“你知道奥萝拉有许多有趣的房客,但绝没有像那个老头那么有趣的。他居然以为是他制造了优人机器人。以为他知道怎样可以制止它们!我一直就知道他在撒谎!”
他恐惧得全身发僵,乏力空洞地笑了一下。
“您怎么了,恩德希尔先生?”机警的机器人肯定已经觉察到他的战栗和难受,“您不舒服吗?”
“不,我没什么。”他绝望地喘着粗气,“什么都没有。我才刚刚发现,在总指令下,我真的快乐如仙。一切都棒极了。”他的声音干巴巴的,嘶哑而狂乱,“你们不必对我动手术的。”
汽车转弯离开了明亮的林荫道,将他带回到他那个安静富丽的监狱。他那双一无用处的手,交叉着十指,搁在膝上,握紧,又松开。
什么都不必再做了。
(应雁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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