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离奇古怪了!”艾丽丝大叫。
——刘易斯·卡罗尔
他们跌入光的大爆炸中,无论清醒还是梦寐都无法躲避无处不在的强光。说话时,它像刺耳的噪音一样连续不断骚扰着他们的耳朵;呼吸时,他们总能在人的汗臭和机器散发出来的异味中闻到它的气味;他们觉得他们身处一个被扭曲了的世界;即便吃饭时,那饭菜也不得不拌着这强光一起放在嘴里咀嚼着。
外面的显示屏上一片空白。有人关掉了它们;没有人知道是谁在什么时候关上的。不过他们知道强光就在那里,在飞船外墙上方。这是他们进入这个蠕虫洞后,惟一能百分之百确认的事情。
“蠕虫洞里,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阿德里安·马斯特说道,一屁股坐到转椅上,面对着那些已经不起作用的控制键。
“我们会知道的。”弗朗西斯·法姆斯特回答道。
他们正坐在自己参与建成的飞船主控室里,尽管现在这里已没有什么可以控制了,但他们还是像事先约好了似的聚集到这里——当然,这事儿要事先约好是不可能的。
“要是我们能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者记得事情的前因后果就好了。”阿德里安说道。
“我们应该记笔记的。”
“我想我试过做这事儿的,”阿德里安说道。他草草地在纸上写下几个字,递给弗朗西斯。只见上面写着:记笔记。
“可奇怪的是,不管是在电脑里还是在纸上,我都没有看到过自已写下的任何东西。”
“这真是奇怪,”弗朗西斯边往后靠边接口道,“看来我也得试着作笔记了。”
“一切好像既没有从前也没有以后。”阿德里安说道。
“真是太神秘了。”弗朗西斯说道。她坐在阿德里安旁边的转椅上,穿着宽松的卡其布连裤工作服。
阿德里安心想,刚才她还穿着紧身的连衣裤呢。噢,不,那是杰西,而且也不是刚才,应该是在进入蠕虫洞前。
“我们应该把它当作一个未知事物来进行分析和解决,”弗朗西斯说道,”就像艾伦·奎因和尼禄·乌尔夫一样。来,把所有的线索都集中起来。”
“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可又说不上来是什么。”阿德里安说道,“也许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我们的记忆力都出了毛病。”
“我们应该记笔记的。”弗朗西斯重复道。
“我会试试。”阿德里安说道,“你能回想起最后发生了什么吗?”
“我们加速前进了很久很久,然后……然后……”
根据外星人的草图,志愿者们造起了一艘宇宙飞船。这还算不上什么。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张草图的来历:它原本只是“外星智能探索”机构在高能宇宙射线中攫取的一段信息,被一个电脑天才破译。这位天才写了一本关于UFO的时髦小说《来自外星球的礼物》,假借该书的出版,将自己的发现隐藏其中,公之于众。
阿德里安在廉价书堆里发现了它,并意识到设计图也许是真的,在弗朗西斯的帮助下,他们找到了书的作者彼特·卡文迪,却发现他得了精神病,住在一家精神病院里,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想法都是疯狂的。大官僚威廉·梅克皮斯对卡文迪的构想非常重视,他甚至试图阻止阿德里安和弗朗西斯将草图公布于众,但这消息仍然被披露了。
可是,事态的发展既不像梅克皮斯所担心的那样,也不是阿德里安和弗朗西斯当初所希望的样子。建造宇宙飞船的事被搁浅了,取而代之的是,人们利用外星人的反物质收集程序和发动机设计,解决了地球上曾经颇受关注的能源问题,以及其他一些社会问题。随着地球逐渐变为理想的乌托邦式的地球村,除了一部分不安分的“奋斗青年”外,没有人再想起到外太空探险的事。能源委员会花了十年时间进行考察,让这些“奋斗青年”们飞入外太空是否明智之举,而“奋斗青年”们又用了五年多时间来建造宇宙飞船。可是,当他们发动引擎,飞船一冲而入太空以后,他们才发现飞船实际已被电脑中的一个“特洛伊木马”式的程序控制了,这程序也许是外星人嵌入的,但更大的可能是彼特·卡文迪所为。
不过,卡文迪并没有和他们在一起。左右为难的矛盾深深地折磨着他:一方面,他对很多问题都渴望求得答案,这种渴望非常强烈,甚至曾把他逼疯了;另一方面,这次试飞会失败还是会成功,也让他忧心忡忡。他无法选择,只能逃避。
问题很快摆在面前:他们是否应该重新编程,再次操控飞船。可是,他们又该去向何方?如果他们继续沿着外星人设计的路线前进,也许最终会找到答案,回答所有一开始就困绕着他们的问题:外星人为什么要送飞船设计图来?他们想从人类中得到什么?这次飞行的目的地究竟有什么在等着宇航员们?如果他们能到达目的地,又会发生什么呢?
这架飞船性能很好,它的设计与众不同。人们在设计建造飞船时一般都已尽其所能,但还是会经常碰到非自然灾害造成的事故;如果想在太空中活下去,并能开展工作,所有的机器和飞行员都得做到万无一失。在阿德里安完美主义的要求下,任何失误都是不可原谅的,他坚持要对飞船的每一处细节进行一而再、再而三的检查。飞船在一个重力加速度的加速作用下,飞过了火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冥王星,最后他们飞离了太阳系。
这一过程共用了十三天。然后,他们又用了四百天的时间飞过了奥尔特云。100多天后,他们跌入了深渊——二百多个人被迫在一起生活了一年半,他们闻着彼此身上的味道,听着彼此相似的轶事;相似的说话方式,相似的清嗓子的声音,吃着一样的环保食物,终于使他们减少了耐心,增加了焦虑。
就在这时,杰西·布勒将卡文迪的程序从其他程序中剥离了出来,全体船员们又将面对这样一个挑战:一旦摁下键,他们将重新恢复对飞船的操控;但其后果也许就与他们的初衷背道而驰了。
“我全想起来了,”阿德里安一边说,一边揉着太阳穴,“可是那以后又发生了什么呢?”
在他们身后,是已经缩成星星般大小的太阳。即使它与其他星星一样随时可见.他们还是觉得离它越来越远了。没有星光的宇宙深处好像睁着的巨眼,正盯着他们。
“就像一个白洞,”弗朗西斯说道,“突然出现在眼前……”
作用力与反作用力的对抗正用力地扯着他们的身体,几乎要将他们五马分尸,身体内的各个器官好像要进行大移位……强光亮得可以刺瞎人的眼睛,杰西下意识地伸出手,“啪”一声将外面的显示器关上。
呆在这样的黑暗里让心里舒服了些,但身体却依然继续被撕掳着。如果在这种状态下时间还存在着,那么他们会被永远撕掳下去,可是有时这种身体的扭曲和体内的器官移位会突然消失,好像从未发生过。
怪异的恐惧气氛充斥着整个主控室。
“我想我们在蠕虫洞里面。”阿德里安说道,好像这就解释了所有的一切。
“那是什么?”弗朗西斯问道。她坐在那里,面对着从飞船启动开始就没有用处的仪表盘,它的显示屏已被扭曲得面目全非。
“这是宇宙中发生一种畸变。物理学家说理论上是存在的,不过谁也没见过。”
“蠕虫洞有什么用呢?”弗朗西斯问道。
“它可能会把我们带到另外一个地方,”阿德里安说道,“我们从一个入口进入,按推测在什么地方应该还有一个出口,多维空间将两者联结了起来。物理学家认为它应该是个没有极限的黑洞。”
“它看上去更像是个白洞。”弗朗西斯说道。
“有些科学家推测,蠕虫洞口的相关运动激化了宇宙中的微波能量,将它转化成可见光,从而最终形成了一种眩目之光。”
“太遗憾了,那些科学家没有机会证明自己的推测是对的。”杰西说道,她站在阿德里安和弗朗西斯的中间,双手抓着两人的椅背。
“这些东西,这些蠕虫洞,到处都是?”弗朗西斯问道。
阿德里安摇摇头:“通常而言,蠕虫洞都很小,而且寿命也不长。不过,这一个可是人造的。”
“为什么有人会建造蠕虫洞?”弗朗西斯问道。她对那些超出自己认知范围的东西都不太喜欢。
“为的是快速从宇宙中的某一部分进入另一部分。这也许能解释为什么卡文迪能够在高能宇宙射线中攫取到信息。在星际间传播信息,往往要花上几个世纪,如果两者间距离大的话,可能需要数千年。可是如果他们在蠕虫洞的尾端发射信息,而这个洞尾又恰好在太阳系附近,那么这个信息可望在一年内到达另一个星球。任何处在蠕虫洞另一端的人,都可以利用这个信息知道我们的位置,甚至对我们进行追踪。”
“他们肯定没法儿从这里看到些什么,”杰西说道,“就算太阳看上去像颗星星。”
“但他们也许可以采集能量传递信息和无线电、电视传播情况,”阿德里安说道,“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们第一个就选择建造它——因为我们开始有广播是在20世纪20年代。”
“这真不可思议,”弗朗西斯叹道,“谁可以这么做?”
“不可能是我们,”阿德世安说道.“也许是一些科技比我们发达得多的外生物,他们有这个可能。用物理学家基普·思隆的话说,他们已经处于‘一个极其发达的文明社会。’哦,天!不是可能,根本就是他们干的。他们有这个能力,而且已经行动了。”
“你是说蠕虫洞寿命都不长,”杰西说道,“可惟有这一个能延续很久?”
“所以说,他们不仅创造了它,还能保护它,不让它瓦解。科学家认为从中可获得某种东西,他们称之为‘异物质’,这种物质的能量密度与其他物资的平均能量密度相反,其特性之一是,它能让蠕虫洞的洞壁裂开,但却不让它们瓦解。”
“就像反引力。”杰西说道。
“这一切能说明什么呢?”弗朗西斯问道。
“说明你我正处在一个在我们原先那个世界中不存在的物体中。如果我们够幸运的话,它将带着我们飞向离地球和太阳系很远很远的地方,你根本无法辨认他们在太空中的位置。”杰西说道。
“要是我们不那么幸运呢?”弗朗西斯同道。
“我们将在这里度过余生,”杰西说道,“也许和它一起瓦解;即使我们能幸存下来,也可能被遗弃在多维空间。那可就真够糟的了。”
“这怎么解释。”阿德里安茫然地说道,眼睛看着一张纸。
“怎么了?”弗朗西斯问道,“除了失踪,还有什么糟糕的事呢。”
阿德里安给他们看那张纸,有人已在上面写了几个字:记笔记。
“像是个好主意。”弗朗西斯说道。
“是啊,”阿德里安说道,“可是我好像并没有写过。或者说,我不记得自己写过这句话,只记得我想这样写。”他一脸狐疑。
“我倒还记得,”弗朗西斯兴奋地说道,“可这怎么可能发生——”
“接下来还会有什么怪事儿呢?”杰西道。
阿德里安在这几个字的外面画了个框,又在这个框的四周加了四个长方形。
“空间在蠕虫洞里发生了变化,也许时间也同样如此。时间和空间也许是同一事物的某种延续。我们可能就处在由此而产生的尴尬境地。在某点上,举个例子,我们常说‘那看起来好像没有从前和以后。’这是错的。从前可能会发生在以后的以后。”
“就像记得还没有发生的事?”弗朗西斯的口气像是在说笑。
“或者不记得已经发生过的事。”杰西补充道。
“一种不可思议的记忆,逆时空记忆。”弗朗西斯说道。
“撇开你爱引经据典的习惯不谈,可为什么我还是觉得有似曾相识之感?”杰西问道。
“是《绿野仙踪》里的话。”弗朗西斯答道,“也可以说是《镜中奇遇》里的场境……我之所以会想到这些,是因为我觉得我们就像爱丽斯一样,走进了迷宫,书中仙境里,什么都是颠三倒四的。”
“我可不指望从什么儿童读物中找到答案。”杰西不屑地说道。
“可我们却一直从弗朗西斯的引经据典中受益非浅。”阿德里安说道。
“关键是,”弗朗西斯说道,“我们将要经历的事隋可能会让我们神经错乱,我们要做好充分的准备。”
“比如说?”杰西疑惑地看着她。
“当爱丽斯走进迷宫后,她碰到了会说话的兔子,抽着烟的毛毛虫,会突然消失的猫,还有很多千奇百怪的事情。也许我们也将面临类似的处境,不如我们就把这当作是一次仙境漫游,直面怪象,决不投降,我相信我们能够应付的。”
一阵脚步声响起在舱门口,通过这扇门可以到达飞船的其他地方。弗朗西斯和杰西相互看了一下,又一起转向阿德里安。
“听上去像是个孩子的脚步声。”阿德里安说道。
“真是越来越奇怪了。”弗朗西斯说道。
半夜,阿德里安突然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偶尔还夹杂着叹息声。他打开床头灯,整间小屋立刻就亮了起来。杰西站在门口,一身连体紧身服,一只胳膊裸露在外,另一只胳膊上的衣服脱了一半。
“发生什么事了?”阿德里安边问边鲤鱼打挺地坐了起来,由于动作太快,他觉得房间四壁都在旋转。
“我本不想吵酲你的。”杰西说。
“我说,你在我的房间里干吗?”
杰西四处张望着,好像在寻找答案:“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么做很自然,”她说,“可是我现在却想不起为什么了。”
阿德里安看着杰西裸露在外的肌肤:光滑如凝脂,她走动时,看上去是那么纤细,又是那么千姿百态。这好像是他第一次把她当作一个女人来看待,而不是一个工作人员。
“都怪这个该死的蠕虫洞。”杰西说着,一耸肩将露出的手臂塞进衣服,右手巧妙地将最上面的扣子扣上。
可是此刻的情景与以往不可同日而语了,可能是因为自己以前太缺乏想像力。阿德里安这样想着。或者说以前他的想像力全用在那个遥远的目标上。可是现在,他所看到的杰西只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女人;但是阿德里安知道,在蠕虫洞里,他只能将她看作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
“这儿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声音在门口响起。弗朗西斯穿着睡衣.肥大的身躯几乎把整个门口都堵住了。这屋子太小了,她只能站在杰西的后面。
“一言难尽。”阿德里安答道。
弗朗西斯的眼光在阿德里安和杰西的身上来回游走:“我对这样的场景可不陌生。如果这是一出浪漫剧的话,那么下一个镜头往往是男女主角要么触电般的、满怀内疚地分开,要么一起从睡梦中醒来;如果是悬念剧的话,那么他们应该正在制定犯罪计划;如果是侦探电影的话,那么其中的一个必定要谋害另一个。”
“这只是一场误会。”阿德里安说。
“人们有时会在无意中闯进别人的房问,欲作解释时却又尴尬地发现不知从何说起。”杰西说道。
她的话显然没有消除弗朗西斯的怀疑:“得了吧,人们总会找到理由为自己辩解的。理由总是有的。”
“你忘了在蠕虫洞有许多事都颠三倒四,无法解释的吗?”阿德里安说道,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
“无论我们面对的前因后果怎样的颠来倒去,”弗朗西斯说,“半夜三更,跑到这里,好像不是用‘偶然’两个字就能解释的吧。”说着,她不满地朝杰西皱了皱眉头,那神情仿佛她们俩正在参加某项比赛,而杰西违反了比赛规则。
“我承认今天的事确有不妥之处.”杰西说道,“可是我真的没有想要勾引阿德里安。”
阿德里安有些站立不稳,也许甲板没有他想像的那么牢固。
“我只是觉得这很自然。”杰西接着说道。
“哦,当然。”弗朗西斯不自然地说道。
“你明白我的意思。这不是事先想好的。在这个该死的迷宫里,有谁做事可以事先安排,只不过事情发生得就好像有点让人感到奇怪罢了。”
“我不觉得奇怪。”弗朗西斯说。
“也许以前的确是这样。”杰西说。
“但事实上以前不是这样。”阿德里安插嘴道。
“这儿没你的事。”弗朗西斯和杰西异口同声地说道。
阿德里安惊讶地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
弗朗西斯笑了出来:“你看起来就像《真相》里的卡里·格兰特。”随后她的表情又变得严肃起来,“看来我们的确需要达成一个共识。”
“我明白,”杰西说道。“如果我们能离开这里,就都该考虑要个孩子了。”
“孩子的父亲不一定非得是他,”弗朗西斯说,“世上男人多的是。”
“我们应该珍惜每一个可能成为父亲的人,”杰西说,“我们很有可能永远都回不去了。即使能回去,面对的或者是久远的过去,或者是遥远的未来。我们可能会是留下来的稀罕人种。十足的热爱宇宙的地球人。”
“极有可能,”弗朗西斯说,“这等于是在宣判我不可能有孩子了。”
“别这么想。”杰西安慰道,她张开手,抱着弗朗西斯的肩膀,“飞船上有医生,而且我们已经下载了所有已知的医学资料。即使没有性,也一样可以使你怀孕。”
“谢谢,”弗朗西斯说道,“可我认为这种事还是应该有感情的因素。”
杰西将弗朗西斯抱得更紧:“我们应该克制那样的感情。我们的面前有太多的危险需要克服。”
弗朗西斯笑了笑,握住杰西的手:“问题解决了。我很高兴我们能开诚布公地进行这次谈话。”
杰西也笑了笑,说:“我也是。我希望以后我们还能记得这次谈话。”
阿德里安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等等!发生什么事了?”
”与你无关。”杰西和弗朗西斯一起说道。
“得了吧,”阿德里安说道,听上去有些迷惑,好像还有些恐惧,“你们把我当成一头可以作奖品的母牛吗?”
“是公牛。”弗朗西斯笑说道。
“你刚才还说这与我无关?”
弗朗西斯伸出手,拍了拍阿德里安的手,说:“别担心。一切都会好的。你专心设法把我们从这儿弄出去,剩下的事情有我们呢。”
阿德里安看了看这两个女人:“我们怎么才能够出去呢?”
“你会想出办法来的。”杰西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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