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我都认不出我自己来了。不仅仅是外表,还有内心,他们给我灌输了那么多的知识和责任。我放弃了我喜爱的一切,一点点地铲除吉米·伍德的个性和记忆,希望还原成基督,让他的血液说话……但是,不论是禁欲还是节食,不论是心理疗程,还是催眠术,均一无所获,除非他们在欺瞒我。没有任何远古的记忆浮出水面,也没有任何新鲜的东西进入脑袋,我有的只是混乱、迷茫和善变。
  当我聆听吉文斯主教说教时,我相信我是圣子;而面对犹太教士时,我的整个灵魂又变成了一个犹太人,我只是一个先知。当格兰格将军教我《古兰经》时,我又成了伊斯兰教徒。我像一条变色龙,不断把自己调整成周围的颜色。我不知道我是谁——或者说,我就是这样的三位一体:一个婚生子、私生子和养子。爱所有的人,不管他们是接纳我、抛弃我,还是容忍我。我一点点地受着基督教、犹太教和伊斯兰教的熏陶,用他们的逻辑来说服他们。难道这就是爱?失去自我,无法选择?我放弃抵抗,这样,总比自认为是魔鬼的化身要强,从这一点上来说,欧文说服了我。
  但是,当夜深人静,我独自一人置身于复折屋顶的卧室中,我不知该向谁祷告,也不知我来自何处。来自安拉,还是耶和华,还是人类?我是生于自然法则,还是天意,亦或是实验室的意外产品?在我的心灵深处,我没有任何感应,我的身份,只来自于那一堆文件。
  据吉文斯所说,耶稣是造物主的长子,他要告诉人类,如何摆脱进化中的羁绊,如何排除死亡的阴影,如何克服自私,如何解除物欲的桎梏。
  “他从没有说过要回到过去,吉米,而是相反,他要我们向前看,去完成他所背负的圣父的未竟事业。圣保罗向我们宣告,美景不在过去,而在我们的前方,如果让上帝走进我们的心灵,那就能拯救我们自己。”
  根据白宫主教的观点,由于神学界的纷争,还有《福音》中的误译,耶稣的思想没能正确地记录下来。现在,这一切要靠我来修正,我要用正确的教义,来震撼地球。如今的高科技,在全球范围内都建有通讯网络,又能现场直播,还有他本人亲自主持,我的语言不再需要借第三者之口,即可以直接传遍世界。
  当我来到犹太教士晁德的身边,我不再是神,但我的任务也不轻松。他教我熟悉古灵(Golem),这个由犹太教士们靠一串神圣的字母创造出的泥人——就如同是我的DNA基因码一样。
  “他的前额写着emeth,也就是真理的意思,但是,古灵泥人自己擦去了第一个字母,以示上帝才是唯一的真理,因而,前额上就剩下meth四个字母,它的意思是‘死亡’,结果,古灵死了。”
  我不知该如何理解这段教义,是呼唤自杀,还是尊重真理?晁德连续六天让我沉浸在三世纪写出的入门书SepherYetsirah中。然后,他说出他的理解:既然上帝允许人们把我造出,那我就必须毫不犹豫地活在他的旨意中。人类,借用科学和信仰的力量,靠先知耶斯舒(犹太教典中对耶稣的称呼)的血,把我制造出来。这个先知,作为法利赛人的异类,一直同本民族在做斗争,正是这番犹太人对犹太教的辩论,才产生了犹太教经文《塔穆德》:因此,我必须来完成他未竟的事业,收拾他在传教中所造成的后果。
  “吉米,我们有着犹太人的血统,在弥撒的圣体圣事中,仅靠一杯普通的葡萄酒,就能让我们接触上帝,先知耶斯舒颠覆了他的祖先们的宗教。一个犹太先知,可以说‘这是我的肉体’,在《摩西律》中,被译为‘可食’,但他可从没有说过‘这是我的血液’。”
  换言之,在我未来的宣言中,要向犹太教法典的信徒们伸出手来,让耶斯舒和他们的祖先言归于好。据晁德所说,此类信徒越来越多,寻求和解也是他们的良好心愿。对晁德而言,我不仅是石油公司派往中东的安抚大使,我的真正使命应该是:解救流浪的犹太民族。据史料记载,耶稣在背负十字架而行时,一个犹太人拒绝帮助他,结果,他就被判永远漂泊、永无宁日之刑,这段典故,也被他的后代们的苦难所证实,被成千上万犹太人的死亡所证实。“你永远走下去,直到我回来。”耶斯舒对他说。因此,犹太人需要耶稣的克隆,向公众解除对犹太人的这一惩罚,给予宽恕以动摇仇视犹太人的根基。
  晁德用希伯来语呢喃道:“要知道我们之中,有多少人在等待你的归来。”他的眼睛,在鬈发的辉映下,浮起了水雾。
  我回答他说,有一天,耶斯舒走近一个拉比,此人举起手来,阻止他的靠近。耶斯舒转身走了,以为遭到了拒绝,事实上,拉比只是让他等一下,等他做完祷告。
  “这一次,你一定能避免这种误会。”晁德宽慰地说,他很高兴我能引用犹太法教典中的例子。其实,在他上课时,每三堂课,我都有一堂课在打瞌睡。
  此外,还有一个领域,不论是学习还是催眠术都不能使我进步,那就是计算。晁德试图给我解释数字语言的密码,最终把我搅成一团糨糊。“个体”和“爱”是同一个数字,十三,二者相加,十三加十三为二十六,二十六代表上帝,也就是说,“个体”+“爱”=“上帝”。我的加法从没有对过,我真对我的算术老师深怀歉意,他费劲口舌,对我一遍遍地解释,在《多马福音》中(那是部不被基督教接受的经文),耶斯舒所说的话:“当你们把二当成了一,把内当成了外,把上当成了下,把阴当成了阳,你们就能走入上帝的殿堂。”
  铃响了,我又来到格兰格将军的面前,这个有络腮胡子的西部老牛仔,眼中透着慈爱,向我介绍伊斯兰教的创始人穆罕默德。除了讲述《古兰经》,他也讲比自己年轻三十岁的太太。面对少妻,别的老夫会去做拉皮除皱术,会穿上摇滚服,扮嫩。而他则不然,他去皈依伊斯兰教。他在伊拉克做过五年反间谍机构的最高长官,在这个全新的信仰刺激下,救世恕罪学说一点点地取代了春药,他用一种清晰明了的语言,向我讲述一些奇妙的知识,其中充满了宽容和诗意。他的课,是我最喜欢听的。
  我原以为,伊斯兰教是基督教的敌人,其实不然。伊斯兰教的创始者穆罕默德在加百列天使的口述下记录出《古兰经》,在它的第四篇中,有关于耶稣的记载:“救世主,马利亚的儿子,被上帝和圣子所派遣,借腹于马利亚,其灵魂来自于上帝。”其后,还有如此奇句:“除我之外,无人可以借他的名,因为在他与我之间,不再有先知。”它称呼耶稣为尔萨,它宣称,斯德纳的归来,就是救世主降临,代表着地球上充满了和平、正义、平等。与最后的审判不同的是,如果我真的是斯德纳二世,启世时代将处于我们之后。
  身经百战的格兰格将军,借一个女人之力,回到了上帝的身边。他向我保证人类会聚集在我的羽翼之下,善良终将会战胜邪恶。他对我的信心,如钢筋混凝土般坚固;当然,我的出现也可能会引起人们的狂热,甚至盖过主阿拉的名声,因为人们没有仔细研读过《古兰经》。
  起先,我以为这一切,不过是一种美国式的传教。但是,在经文中,我找到了依据。在《古兰经》和《圣经》中所提及的先知,唯有耶稣(或者称其为尔萨),神位最高:他有很高的神性,能超越时空。从他的出生,到他的重生,均向我们揭示,造物主的自然法可以改变。他向人类证明,如果沿着他所开辟的道路前进,他可以加速宇宙的神性本质,从而为人类找回平衡与和谐。
  “在阿拉伯人与我们之间,我不认为有什么问题存在,”五角大楼的官员快乐地说,“耶稣能把二者连接起来。”
  我不知是不是伟哥的作用,但他的确十分地诚恳、乐观、虔诚地想做一个好的伊斯兰教徒。每周有两个晚上,他会草草结束我的课程,去山谷中的旅馆里与他的太太幽会。我放弃了爱玛,但这份忧伤,一个恋爱的男人的忧伤却始终存在着,我喜欢这种感觉,这毕竟是我过去生活中所留下的唯一的东西。
  但是,当我一旦离开这群老师,离开了他们灌输给我的信念时,那份失落感是强烈的。无论我的出生是为了一个现代耶稣,还是耶斯舒,或者是斯德纳,我不过是盘炒冷饭,一张蹩脚的拓片,一件不忠实的复制品。我以为,学习各种形式的经文,能使我更接近上帝。但事实上,他越是表现出他的广阔性、多样性,就离我越远。圣眷不是靠知识、靠诚意、靠节食而获得的:在中心公园,在与枫树做爱中,我曾有过几分钟的体验,以后,不论是不期而遇,还是千呼万唤,它始终没再回来过。植物不再理睬我,猎犬因我而病,我也不再能治愈任何人。
  欧文说,上个月我治好了他的头疼,其实,他要么是在安慰我,要么,是在欺骗他自己。我看得很清楚,他在随后的那个星期里继续头疼,只是忍着不表露罢了。我应该听从主教的话,在我没能掌握好这个能力之前,不去为任何人治病。他把我比做一个孩子,擅自去开父亲的车。做任何事,都要有个先后顺序。停止驾驶,先学会交通规则。
  但是,他们让我终日埋头在理论和祷告中,其结果反而加剧了我的疑虑。交通规则学得太多,反而对驾驶失去了感觉。而且,现在说这一切,已为时过晚,自从金大师试着让我把水变成酒时,我身上的某些东西就断裂了。这种滑稽的模仿,这个失败的魔术让我失去了内心的力量。从此,我心头总萦绕着这样一个梦魇——他们该不会是魔鬼附身的人,一心想把我推上祭坛吧。欧文试图挽救我,但我拒绝了。
  可以说,湖上那次与他十五分钟的亲密相处,对我而言,是一次最严峻的考验。它让我向往回到过去,变成过去的吉米:单纯、热心,在地球上生活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净化游泳池的水,去全力爱他命中的女人,哪怕他们已经分手。当我看到这位白宫的科学顾问,诺贝尔奖得主,我的基因担保人,看到我在水里扑腾而不是在水面行走时的那份惊愕,还有被我看穿心思后,他又如同一个背叛妻子的丈夫被当场捉奸似的狼狈,令我开怀大笑。没想到,笑会有如此的能量,会带来如此不可收拾的后果。从此,我刻意回避欧文,我无法再严肃地对待我的使命。我掩盖着心迹,想在空中抓住点什么,但是,庙宇的布幔已撕裂了,一切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神圣感消失了。爱的需求让我靠近上帝,而对友谊的渴望却又让我远离他。
  下雪了,二十四小时之后,天地一片纯白,湖面也封冻了。不能划船,他们让我穿上球拍状雪鞋在雪中漫步。在峭壁附近,我同媒体专家一起踏雪而行。雪花撕棉扯絮般地坠落,山谷一片白茫茫。媒体专家一边吃力地抬着脚,一边帮我复习宗教礼仪,神态近似卑躬曲膝:“阁下”(对红衣主教的尊称)和“尊敬的阁下”有何区别,“圣父”(指罗马教皇)和“教皇陛下”,该在什么场合下分别使用。我向他扔了团雪球,他不高兴地提醒我,别忘了自己的尊贵身份。我回答他,在《圣经》中,至少有七百处写到别忧伤。他张口想要反驳,正好一个雪团砸进嘴里,他也就用雪团向我反击。
  手机响了,他马上恢复了严肃,但很快又放松下来。他说,请原谅,是朋友从雅典打来的。我打了个激灵,在别墅,没有民用通讯网络: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电话铃声,而且是从希腊打来的。有多长时间,我没有再想起过娜布劳太太?我甚至不知道她是死是活。这个小老太太的瘦小身影又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她把我引入了小说世界,让我度过的那段幸福的时光。她所做的这一切,完全不图回报,只是为了同我分享阅读的感受,为了一同欢笑、一同忧伤,为了在一个年轻男人的瞳孔中,重见书中那群让她感动的人物……
  媒体专家结束了通话,对我说,暴风雪就要来了,我们该回去了。我把他掀翻在雪中,抢走他的手机和汽车钥匙,踩着雪鞋连滚带爬地跑下山坡。他的呼唤声消失在风中,他有哮喘和两条细腿,让我有充裕的时间跑回停车场。我驾车直驶到出口的栏杆前,等它自动抬起。我一边研究汽车的电子系统,一边闪了几下车灯,向门口冻僵了的执勤士兵致意。

  我花了一刻钟,才弄清如何打国际长途。汽车行驶在暴风雪中,我把希腊所有的叫娜布劳的人通通从梦中唤醒。
  在说过第十五次对不起后,接电话的终于是她了。她的声音欢快、温柔,接到我的电话,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她的心脏手术没有彻底失败,她提前出院,搬到她丈夫的坟墓附近:天气很好,海很静,一切都好。
  “您呢,吉米?”
  “还行。”
  “怎么了,是不是游泳池有什么问题?”
  “我丢了工作。”
  “别担心,反正我也不会再回格林威治了。干脆,你们来吧。我这儿有一个小院子,不大,但可以挖一个游泳池。我可以帮你们订两张机票,我很想念爱玛。”
  我朝前直开,车速越来越快,车子在雪堆上跳跃,撞上了被雪埋住的围栏。
  “我的身边,缺少一个爱情故事。当然,我有我的丈夫,还有他的第二任妻子,只是他们都进了坟墓,在同他们重逢之前……这里,只有老人,又是旅游淡季。你们结婚了吗?”
  内心的激动让我无法撒谎,车轮碾过了一簇灌木丛。
  “谢谢您,娜布劳太太,不过……我只是想知道一下您的情况。”
  “您真好,谢谢您!我该打针了,拥抱您。”

  我开到了别墅的入口,打开紧急灯,好让FBI的汽车能在雪雾中发现我,我等着。我完全被另一个我击垮了,一个在地球的另一边,在一个慈爱的老太太的记忆中继续活着的吉米。他才是真实的吉米,但他已经不存在了。大雪一点点地掩盖了汽车,我停下马达,想静一静,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寒冷。我是自由的,我手上有辆军用吉普,能越过任何障碍物,油箱也是满的,玻璃还是茶色的。但是,去哪里呢?我没有过去可以返回,除了他们为我安排好的将来之外,再也无其他路好走。我受不了离群索居,过不了躲躲藏藏的日子,我不要这样的自由。我只剩下信仰了,就连这一点,也快要失去了。
  我等了二十分钟,没等到一个人,我只好掉转车头,开回去了。
  媒体专家在火炉边等我。他说,虽然受了点凉,但玩得很开心。其他人在谈论天气,营养师担心空运出问题:我的蔬菜快吃完了。
  我把手机和车钥匙放到桌子上,上楼回到我的卧室中。
  我失眠了,在床上翻来覆去,听着木板隔墙另一侧柯姆的呼吸声。其实,我已经学会无动于衷地接近她,无视她的存在、她的气息还有对她身体的回忆。刚到别墅时,我就向她交代了爱玛,把我们的故事变成她手中的一份警方档案——我掏空了我的心,就像犯人走进监狱大门时,警察掏空了他们的口袋一样。自此,我生命中的两个重要女人合二为一了:个体+爱=上帝,我想,她们相互抵消了。

  几个星期下来,我终于能靠意识形态来控制我的性冲动,靠祷告而不是靠自慰来缓解性欲。但今天,我失控了,我无法使这种欲望退却。金大师教我练习的打坐也无效。他要我内视体内能量的流动,把自己从头到脚想象成一棵植物。反复练习许多次,我依然无法入静。睡在分界墙的另一侧的柯姆,可能也感觉到了些什么。
  有一夜,犹太教中的那些复杂的数据,正搅得我昏头涨脑,昏昏欲睡之时,她的香水气味又把我从睡意中唤醒。她赤身露体地跪在我的床前,抽泣着。我从床上坐起身来,她抱着我的双腿,一直俯身到我的脚面,她的眼泪弄失了我的脚背,她用长发擦干它们,口中喃喃说着对不起。我尽量温柔地推开她,说她的罪已被饶恕,她继续吻着我的脚踝,用舌尖舔着我的脚趾。我猛然躺下,用床单紧紧裹住身体,她微叉开腿,伸出手来,想抚摸我的脸庞。
  “住手,柯姆。”
  她依旧喃喃低语:“我是你心爱的、被饶恕的罪人。”
  “你是哪一个?是《路加福音》中的那个妇人,向耶稣表达了许多敬爱之意,因为她要被宽恕的罪实在太多了;还是马太、马可或者《约翰福音》中提到的那个用香料涂抹耶稣身体的妇人,为了让他的尸体在坟墓中保存更久?”
  她定睛看着我,手还高举着,身体却一跃而起:“你真可恶!”
  她重重地摔上门走了。
  她走后,我一夜都没合眼,不住口地祷告着,内心充满了懊悔和自责。折磨我的,并不是想同她做爱的欲望,也不是隔壁的她仍然吸引着我,而是内疚,是羞愧。我用这种方式来保护自己,来逃避问题。不论是白天还是夜晚,我都避免同她接触,只因为害怕唤醒肉欲,唤醒爱玛。我这么做,对她是多大的污辱。强迫她在我的身边,又无视她的存在,把她当做一个假想敌来训练自己。冷淡她,并非我的良知所为,我应该对她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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