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一辆拉上窗帘的汽车把我们载到一座隐秘的房子前。砖墙上爬满了常春藤,掩盖了一座FBI的配有电脑操作系统的小型掩体。柯姆把我带到一间面向灯光墙、设有假窗户的房间里。她留下时间,让我洗澡、更衣,然后,把我带到一间处于地下三层的相同房间里。欧文正弓着腰,两眼盯着假窗户边的电脑屏幕。听到动静,他转过脸来,目光无神地看着我们。
  “吉米同耶稣一点关系也没有,”他说,“我们都被骗了,我是第一个上当的人。”
  我在七月份电视报道开发号宇宙飞船的爆炸事件中看过他:现在,他已变得无法辨认了。自从把吉米交给了大回归教后,他就躲藏起来,不再露面,但是,FBI并不要逮捕他:出卖国家高度机密罪已不复存在,因为总统已经撤销其保密性。当所有的公民都能从网上搜索欧米茄计划时,白宫唯有令其降级,才能扭转局面。
  “那个那不勒斯化学家彭左昨天与我们取得了联络,”欧文的声音黏糊糊的,眼皮沉重不堪,“就是那个光明异教徒,是他当年打破了阿布瑞斯的储血瓶……自从关于碳14的测龄论战开始后,他每隔六个月,就给白宫写一封信。当秘书把他的信的摘要递给我时,我连看都没看……我们对吉米的基因分析,重复有一百多次了:其结果从来都与裹尸布的基因相吻合,使得我们不得不信……”
  他的手猛力地拍打着膝盖,带着自嘲的神情。他的身体歪向一侧,固定不动,肩膀下垂,手臂摆动着。
  “而证据,就存在档案室里,存在桑德森在1993年给克林顿政府首次寄来的结果中……我的前任们对其可靠信均坚信不疑:桑德森提供的基因记录与都灵医学院所解译的基因码相同,与得克萨斯大学的分析结果相同,与普林斯顿大学麦克尼尔教授的结论一致……我们从没有想过要再去验证这份存在档案室中的资料:它是我们的参照系,我们的标准基因……在桑德森提供的数据中,只有吉米的基因在我们的眼中有疑问,而不是基督的!”
  他在桌上摸索着酒杯,碰上了柯姆的目光,他停了下来,接着对我说:“都灵和普林斯顿刚刚给我寄来了裹尸布的基因密码。与您文章中所写的正好相反,都灵裹尸布与其他的圣布的基因完全一致。但是,它却与吉米的基因毫无关联。它也与存在于白宫的档案中,从克林顿时代起,就记载在耶稣名下的基因毫无关联。”
  “您要说的是,你们所担心的,是桑德森会篡改吉米的基因码,让其同基督的一致,结果却正好相反?”
  欧文垂下了头。我又把求证的目光转向柯姆,她摊了摊双臂,叹了口气。四周只有空调的嗡嗡声,我真不敢相信。如果没有这个理性主义者砸碎圣瓶的疯狂举动,科学界将继续支持桑德森这个伪科学家拿耶稣的血液撒下的弥天大谎,直到把吉米当做祭品。我说:
  “那么,他的能量,他所行神迹的证据,中心公园的枯树发芽,看守他的猎犬一只只地自杀以助他逃跑,那个瘫痪的孩子起来走路,这一切在古柏曼笔记中所记录的,都是无中生有了?”
  欧文抬起了眼睛,两眼含泪:“不是,小姐。假的变成了真的。我本人就是证据。他是一个普通人,我们把他当成了上帝,他就变成了……”
  “别再胡说了,欧文!”柯姆发火了,“我们把这个普通人训练成自以为必须钉死在十字架上才能完成使命的可怜人。现在,我们别再玩下去了!爱玛要见桑德森。”
  “我也去!”欧文一把抓住窗帘的下摆,欲起身。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该醒醒酒了,下一次新闻发布会还等着发表他以辞职信形式写的悔过书呢。白宫为他选择了结束其政治生命的方式。
  欧文没有反抗,他默许了。他要求同我单独谈一谈。柯姆走了出去,他用了半小时的时间,同我谈他眼中的吉米、他的希望、他的怀疑、他的肿瘤、他的痛心,还有他对儿子的感情,对儿子的梦想,梦想他是这群卑劣的地球人所能造就的最优秀的人种。与古柏曼那辛辣文笔下的厚颜无耻相比,这个酗酒者受伤后的清醒,以及他的不知所措,都为我计划要写的书中的角色提供了雏形,并增加了我的紧迫感。

  两小时之后,我正坐在FBI的直升飞机里,飞行在大西洋上空时,欧文收到了华盛顿来电。纪念医院放射科主任度假回来了,刚看完他最后一次脑扫描图。在与前几次做比较之后,他得出结论:据他判断,在碘注射和脑扫描之间,没有留出足够的时间,让碘作用于肿瘤,使其显出阴影。事实上,所谓的神迹,来自于放射科医生操作过快无意中造成的假象:要重做检查。
  欧文定下检查日期,然后,他用假窗户上的窗帘绳子,把自己吊死在房间里。他留下了一封绝笔书,求上帝、吉米和儿子的原谅。
  他的儿子拒绝接受自杀的结论,坚持要做尸解。
  在尸体检查中,人们附带检查了脑部,证实了肿瘤消失的结论。
  “一开始,我的出发点很简单:因为政府逼着要结果。我已经从裹尸布上成功地培养出九十九个胚胎,但是,一旦移植到子宫里,就出现排斥反应和流产。我肯定我能成功,这只是个时间问题。但是,那帮保密局的专家们不再相信我,他们要停止研究经费,中止欧米茄计划,销毁我所有的工作成果。人被逼到墙脚,也只好孤注一掷,只求让他们满意。正好此时,在我的诊所里,有一个没有家人的年轻女战士昏迷两年了。她很美,照顾她的男护理没能抵制住诱惑……她死于生产。她的婴儿的血型同圣血一样,也是AB型。我把这当成了一个征兆。只要在中心电脑上改写耶稣的基因,让它与孩子的基因吻合,把这个女人的身份改成代孕母亲,就这样,耶稣的克隆诞生了。”

  吉米的面部表情毫无变化。他盘腿坐在羊圈里,屁股下垫着麦秆,两眼静静地盯着食槽,他已经心甘情愿地这么苦修三天了。当我们走进来时,他对柯姆没有任何表示,对我没有说任何话,而桑德森的招供,在他那平静、冥想和苍白的微笑中,也看不到任何反应。我调大了播放机的音量。
  “2000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您指的是研究中心失火?您也许不会相信,那是我的一种赎罪行为,也可以说出于清高,随您怎么想。我作为研究人员的良知苏醒了:我不能再接受自己只是一个‘假克隆人之父’,尤其在我认为我能造出真的来后。但是,要让他们为我提供研究条件,假的必须消失。我利用政府大选期间的混乱,对孩子做了一次催眠洗脑,策划了一场火灾,我让孩子恢复了自由,并做了些手脚,让别人找不到他。我当时确定,有了第一次克隆的如此显著的成果,一定会激励布什政府资助第二个克隆耶稣的诞生——而这一次,一定会是真的。我连想都没想到,布什这个低能儿,会如此待我。”
  “你们是怎么找到吉米的?”
  “我从来都没有失去他的踪迹。我一直让人远远地监督他,从他的收养家庭,到他逃至格林威治,从他的工作环境,到他的感情生活……布什的人毁了基督的胚胎,而梵蒂冈又不让人再从裹尸布上取血样:再也没有可能制造出真正的克隆耶稣来。从此,吉米成了我进行报复的唯一希望,仅有的定时炸弹。但是,只要人体克隆被禁止的话,条件就不成熟,吉米就没有利用价值。尼尔克总统对人体克隆的解禁改变了一切。吉米没有病历:我制造机会,让他被狗咬伤,这样,医院必会建立他的基因卡,FBI的软件也就能发现他,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现在,我的定时炸弹就要在世人面前爆炸了,任何人都将受到它的冲击。无论吉米是否会死在十字架上,无论他是否复活,我唤起了信仰的狂热,发动了宗教战争:末世就要来临了。”
  “这对您有什么好处?”
  “它让我的生命结束得绚丽。”
  “以一个骗子的面目。”
  “以一个在诈骗世界中的受害者的面目。爱玛,一开始,我也是个好人。一个正直、有激情的研究者,在同行的眼中,我是一个能取得很多研究成果的人。但是,如果我不用欺骗对付不公正的话,人们的忌妒心,政治的尔虞我诈,以及社会体制,早把我碾成粉末了。”
  “您对这次采访寄予什么样的期望?让一切卷入此事的人,都同您一起灭亡?”
  “当然。要知道,五年来,我靠半片肺叶、靠机器苟延残喘。我的源细胞,靠药物的加码设计,想让它分裂成肺细胞,结果,分解出来的,却是癌细胞:没有神迹,我的生命,是靠顽强而不放弃的治疗来维系的。真要被诉诸法庭,倒能让我换换想法。”
  “如果吉米就站在您的面前,您有什么话对他说?”
  “我为他自豪。他能变成今天的他,是我的最大成就,他在圣约翰教堂的演讲,是我一生唯一的补偿。无论是否使用了基因手段,我从内心造就了基督。在摆脱政府的纠缠下,我让一个普通的人神化,直至今日,愿意为基督徒们死在十字架上。但是,当他知道自己是个普通人时,是否会放弃?这是你们的希望,也是我的担心。”
  “您不请求他的原谅吗?”
  “我要对他说的是:勇敢点。”
  “您把他推向死亡,只为了您自己。”
  “但是,他要知道,如果没有我,他只是一次强奸造就的孤儿。我曾经是上帝和他之间的传输带。我的作用结束了,他的作用却刚刚开始。”
  我关掉录像机。在整个录像播放期间,吉米一动不动,没有丝毫反应。看来,一切都无法改变,他从我们一进来时,就表现出一副魂游体外的神情:陷于冥想中,不知是在祷告,还是在沮丧,抑或是被注射了毒品,他的目光盯着我头上的某一点,却视而不见。
  “跟我们走吧,吉米。”柯姆说。
  他不回答。半小时之前,我们开动了十二辆汽车,来到了亨利的牧场。战士们身穿防弹背心,身背催泪弹。柯姆在她的上司面前竭力争取,让我参加这次袭击。她为我披盔戴甲,裹上塞有两层海绵印有FBI字母的蓝色防弹服。结果,没有冲突。
  大大出乎我们意料的是,亨利在吉米为受难做准备的静修处没加任何武装防备。很显然,他事先知道警察的造访:他一定动用了他的电视台的摄像系统,还有潜伏的情报人员和法律人士。

  在开庭讨论中,十位律师均一致否决了制止吉米受难的修正案,认为此事合乎法律。亨利非法监禁吉米的指控无法成立,因为当事人在所有的计划书上都签了字,并不做任何辩白:他有自由选择的权利。至于整套行刑计划,似乎违反了反自杀法条律,但仔细一推敲,也站不住脚:当事人并没有自毁的愿望,因为,钉在十字架上的时间取决于网民的投票结果。从电视实况转播的情况来看,由牧师亨利所组织的耶稣受难活动,从法律上,类似于一场体育比赛,整个事件的发展,无法在时间上有精确的安排,也无法在结果上有准确的预计。正如,我们无权阻止一个潜水员试图打破在水底的憋气时间纪录一样,我们也无法制止一个信徒来检验他为了他的上帝所能忍受的痛苦的极限。而且,每一个星期五圣日,都有二十几个基督徒在菲律宾的马尼拉市北部,圣彼得镇的古毒村被钉十字架,四十多年来,这种《圣经》中所记载的酷刑一再重演,并没有带来任何死亡,被钉十字架最高纪录的保持者,竟高达三十六次。菲律宾政府刚刚通过法律,允许卫星向全世界转播:一切都合乎规范,在这样一个有百分之八十的天主教徒的国家里,在居于南部群岛的伊斯兰教徒们要求独立的呼声威胁下接受救世主受难行为,被认为对整个国家有着无比重要的意义。面对信仰和民族情绪,无论是梵蒂冈,还是美国政府,都无法抵抗。律师们提醒道,马尼拉当局担心会引起骚乱,影响全球局势的稳定,因而不敢取消此项活动。
  联邦武装人员在亨利的牧场中,收刀入鞘。而亨利为了表示他的风度,同意吉米与我会面,尽管从报上他深知我的敌对立场。当然,他也确信,他没什么可损失的。
  “跟我们走吧。”柯姆反复求他。
  吉米始终一语不发。柯姆转向我,绝望地摇了摇头。我仍坚持着:
  “吉米……你在听吗?你同别人一样,你甚至不是一个克隆人!欧文已被桑德森害死了,你就是下一个受害者!振作起来,我求求你。你没有任何理由踩着耶稣的足迹走。你同他没有任何关系!”
  “我知道。”
  他温和的声音,让我一时语塞。他继续对着我的头顶说话,好像我的灵魂飘出了躯壳。
  “我必须走到底,爱玛。我无法回头,无法打破基督徒们的希望……我没有这个权利。我的灵魂,为死亡而忧伤,我为欧文的自杀而哭泣,我祈祷,希望他的疑问有了答案,但是,我的心中,也有喜悦。”
  “喜悦?为了一出生就被囚禁而喜悦?为了死在一架与你毫不相干的十字架上而喜悦?你难道没有听见桑德森的话?他妈的!”
  “是的,我不是上帝的儿子,但是,作为养子,他也许愿意要我。”
  他起身,走近。看着我的眼睛,他的眼神中有让人无法承受的平静和安详。
  “别想改变我的命运,爱玛。要么,写下它。你所能为我做的事,就是写一本书。”
  他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手平放在我的肚子上,喃喃低语道:“我对不起汤姆,我希望他放过你,我无法克制这种愿望。”
  “你有什么责任?”柯姆烦躁地说,“因为你的思想?”
  “思想就是别人的行动。别去怪罪我的施刑者。”
  他转身坐回羊圈里,重新入静。我浑身战抖,止不住地痉挛和饮泣。柯姆伸手搂住我,把我扶了出去。
  围墙四周的密集人群,发出阵阵欢呼声,庆祝神圣使命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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