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戴维斯试图让杰姬对她自己的家史感兴趣,但是一提起来杰姬就烦。“我对我现在的家庭更感兴趣。”她说。她只是在旁敲侧击地责备戴维斯花了太多时间在工作上,几年来,针对他的八十小时工作日程,杰姬已经发过几千次牢骚了。
杰姬从她母亲那里继承了一些照片和信件,戴维斯通过这些东西给她画了个不算完整的五代家谱结构图,并且装裱好,作为母亲节礼物送给了杰姬。她说她很喜欢,把图表挂在了一间空出来的卧房里,杰姬还用这间房子来存放杂物和缝补用具。安娜·凯特七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在撰写一篇关于自己祖先的作业时(基本上是抄袭她父亲几年来的工作成果,这些东西都夹在一个小活页夹里),曾用母亲的家谱结构图来解释家谱学的术语和技巧,并且从老师那里得到了A的成绩。就在安娜死后不久,可能就在第二天,杰姬便把那个图表摘了下来,戴维斯从此以后再也没有看见过,也没有问起过。他知道为什么让人看家谱是那么困难;这些天当他理顺了自己的家族档案时,他又是高兴又是痛苦。这些牛皮纸和索引卡片对他来说都代表着鲜活的生命,就像他办公室档案里的男孩女孩的名字一样,它们代表着一个个小生命,这些小孩现在正被人爱着,也付出着爱。家里文件上的名字和那些小孩名字的区别就在于,许多亲戚早已作古,他们只活在这间小小的蓝屋子里。戴维斯拿出曾祖叔父威克的卡片,添上出生日期和社会保险卡号,他敢肯定,自己是这一天惟一一个还记得去世多年的威克的活人。这有点伤感——甜蜜的辛酸——这种对逝者的缅怀简简单单,带着丝丝哀伤,却也同样令人宽慰。戴维斯不希望有一天当他回忆起安娜时,那些记忆已经不能伤到他的心了。
“你有没有考虑过?”杰姬问他。夜深了,他们喝了酒,各自看着书,杰姬起了个话头,戴维斯佯装听着,但是此刻他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杰姬在说什么。
“考虑过什么?”
“克隆她。”
“安娜?”
“当然是安娜。”
戴维斯惊诧地盯着杰姬。“没有,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是不合法的。”他瞒着杰姬做了那件事,如今却这么说,多么荒谬的说法,多么“残酷”的回答。但是他明白,既然用了这个借口,一旦杰姬发现了真相,就永远别想得到她的原谅了。
“我想,没那么严重吧。”杰姬说,“我只是,只是想让她再回来,哪怕只是个婴儿。让她有另一次生命的机会,再给我们一次机会把她保护得好好的。”
“那样就不是她了。”戴维斯说。
“那有关系吗?”
“有。”戴维斯说。
杰姬合上书,她的声音变得温柔了,她总是在生气、伤心或者紧张的时候变得这样。“你说的好像克隆小孩不是真的一样。如果你的话让别人听到,会有很多人大吃一惊的。”
“她如果出生在一个新的家庭里的话,她是真实的。而对于知道原委的人来讲,她就是不真实的。对他们来讲,她只是一个替代品,一个有污点的复制品,一个没有记忆的鬼魂。膝盖上没有伤疤的安娜还是原来的安娜吗?如果她没有那块学自行车时留下的伤疤呢?如果补的是另一颗牙呢?如果她成了游泳运动员而不是排球二传手呢?她要是恐高而不怕蜘蛛呢?如果她更喜欢语文而不是数学呢?”杰姬脸红了,戴维斯伸出了手臂,但是他够不到杰姬的椅子,于是他就悬着手,掌心向上,摊在两人之间。“我理解你想的是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仍然……仍然有这个空缺,想填补这个空缺的想法会非常强烈,但是对某些人来说,克隆就像是原来那个人的投影——是一具抽象的躯壳,是电影里的演员,那只不过是阴影的投射罢了。如果我们让一个套着安娜外壳的小女孩在这间屋子里走来走去,难道不会陷入更加无边的黑暗中吗?”
杰姬开始大哭,戴维斯也哭了,但是戴维斯没有靠近她,她也没有靠近戴维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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