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死一生。
当同情斯蒂芬·马利克的朋友和同事问他干得怎么样了,是否还在位子上,或是如那天那样直接问他究竟还在不在《芝加哥论坛报》工作时,他总用这句话来回答。事实上,这话说得太多,反而显得不真实了。如果一个人在工作岗位上真的是九死一生,那恐怕也坚持不了多久。但是,在马利克这件事情上,每个人都认为他在《芝加哥论坛报》的日子已经走到了尽头。一个专门报道新闻界小道消息的网站有一个固定的特写栏目名为“马利克观察”。一周有好几次发表了匿名人士引自新闻编辑部内部对这位执行主编的不满或是关于他退休的谣言。有不明消息来源暗中调查发现,这位论坛报主编曾在纽约、路易斯安那、旧金山以及迈阿密等地的高档餐厅中约见了数位主编候选人。
但他还是继续担任主编一职。留下的借口连自己都没法说服。也许我真的不适合这个工作,他想。他准备离开了。温习了离开新闻编辑部的告别辞,准备来一个优雅大度的退出,除了对雇用他又设计陷害他的龌龊上层说好话,他别的什么话也不会说。他和妻子商议准备退休后到北方养老,去威斯康辛或是厄珀半岛的一个小镇上,那里最好只有周报没有日报。如果每天早晨让他在家门口看见一份日报,他会很痛苦的。毕竟他曾深深地热爱这一行当。
就在这样一种氛围中,这天春光明媚,马利克发现萨莉·巴威克在他的办公室外徘徊,于是请她进来,再把门关上。
“斯蒂芬,我有些事情没有告诉你,也没有对这里的任何一个人说。”
他猜想萨莉将要对他说的是她玩游戏的事。在他快要去职的空闲时候,这不算什么大事,他不会在意的。“什么事?”
“我已经在一个故事上做了两个月,没有告诉你和其他任何人。现在为这个事我差点被杀。”
不是他以为的那样。“你说的是关于那个鬼鬼祟祟跟踪你的律师的事吗?”
萨莉想了想怎样说才能表述得更准确。“事实上,是我在跟踪他,首先是我跟踪他。”
“什么?跟踪那个叫科恩的小子?那个你提起管制令的人?”
“是的。”
“究竟是怎么回事?”
萨莉感到坐立不安,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坐上了那把她最讨厌的椅子,密歇根北大街上的四百个街区中最不舒服的椅子。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没选办公室里的另外三把椅子。“萨姆·科恩袭击我是因为我在试图证明他就是那个‘威克恶魔’。”
“天哪,巴威克!”他笑了,她肯定在开玩笑。
“我是认真的。”
此刻,马利克自己的问题看来不值得让他担心了。
萨莉开始述说自己的事情。她尽量以平和的语气讲述,使得自己在讲真实事件和虚拟事件时听上去一样真诚。“六个月前我接到一个匿名线索。来电者告诉我应该去查查萨姆·科恩,但没说原因。我查了,一无所获。但我发现他和我一样,是个玩家。”
“‘影子世界’的玩家?”
“对。”
“发现我没在报纸上报道任何关于科恩的消息,那个线人又打电话来了,他让我去看看游戏里的萨姆·科恩。所以我照做了。”
“在视频游戏里调查科恩的生活?怎么办到的?”
“和在真实生活中调查他一样。‘影子世界’里也有档案、线人和大街小巷。”
“那么你发现了什么?”
“科恩是个杀人犯。”
“在游戏里?”
“是的,他在游戏里杀死其他的玩家,全是女性,手段和‘威克恶魔’如出一辙。”
马利克有种不好的感觉,这种感觉在他必须开除某个人之前总会到来。“他的做法让人恶心,但并不违法。”
“但是接着我又把科恩在游戏里杀人和‘威克恶魔’在现实中杀人做了比较。”
“怎么了?”
“当科恩在‘影子世界’中杀人时,现实生活中的‘威克恶魔’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毫无动静。”这种说法虽不完全真实,但萨莉不想用贾斯汀的理论来解释科恩行动的异常。
“什么也证明不了。”
“是的。所以我打电话给我认识的一位威克专案组成员,一个谋杀案侦探。问的时候我随意地说出了科恩的名字。”
“他的反应是什么?”
“长久的沉默。”
“这么说你还是什么都没得到。”
“所以我连续两周每天给他打电话。然后在不做记录的前提下他告诉我,科恩个人对威克调查案很感兴趣。”
“感兴趣的大有人在吧?”
“老天,我不知道,斯蒂芬。市里最好的报纸没有一个人对独立调查这个案子感兴趣。”
“你想怎么做?”
“我想做这个报道。你觉得怎样?”
“你要写什么故事,萨莉?”他举起手,在空中画出一个报纸头版的轮廓。“记者检举她的私人结怨者为连环杀手。”
“最好不要写标题。”她扑哧一笑,友善地说道。“我检举他不是因为他袭击我,而是因为我要检举他他才袭击我。我想报道萨姆·科恩是‘威克恶魔凶杀案’的怀疑对象。”
这简直是开玩笑,马利克心想。“我已经有这么多麻烦了,你认为我还会让金斯伯格&亚当斯律师事务所控告我诽谤罪吗?”
“如果我说错了才算是诽谤罪。但是我不会错的。”
“这么说你其实认为科恩不会提起诉讼?”
“不,他肯定会,我敢打赌。我也敢打赌,这个民事案件将会被广泛报道,高调的警方调查将接踵而至,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一定能找到证明他是凶手的证据。咱们《芝加哥论坛报》将因抓住美国历史上最臭名昭著的连环杀手之一而赢得声誉,而你的工作也会保住。”
“甜心,如果我搞出这样的噱头,他们会在你明天吃早餐之前就把我扫地出门。”
“我知道这样做要冒风险。但敢冒风险的记者才能赢得奖项。”她又补充道,“以及保住饭碗。”
“这将是新闻界头一遭退休前就被炒鱿鱼的例子。”马利克说,“即便《论坛报》的记者不杀了我,你的连环杀手不把我咽喉割断,我老婆也会把我打死的。我们是报社,不是处理私人恩怨的场所。”
“那我们只能坐以待毙,看着凶手逍遥法外喽?”
“哪门子凶手,萨莉?我好像不认识你了,给我证据,我要用事实说话的报道。证明给我看科恩是你所说的那种人而不仅仅是一个浑蛋。”
“这正是我想做的。但他太聪明了,杀了二十个人而没有在现场留下任何证据。我们必须把他揪出来,或是查处他身边知道真相的人。”
“好。除了匿名消息来源,再给我点其他的东西。”
萨莉深吸一口气,屋里的空气流通不畅,带着霉味。“科恩想闯进我的房间,斯蒂芬,在我待在家里面时。他这样做只有一个原因:他怀疑我在调查他。”
“我相信你的直觉,萨莉。”马利克说,“你写出一个真实的故事,我就登。但我不会刊登你的理论推定,然后祈祷最后能被证明是正确的。”
吃午餐时萨莉坐在电脑桌前和贾斯汀在影子“比利羊排酒馆’会面。
“你的想法值得试一试。”萨莉说。她没对贾斯汀说自己已经知道他克隆自科恩的细胞——真像是修剪植物,萨莉在最愤世嫉俗时心里这样想。如果贾斯汀发现她知道了真相会害怕的。在她和科恩打过照面之后(她向贾斯汀描述时省去了那个最重要的部分),突然对贾斯汀关于“威克恶魔”的理论改变看法是情理之中的事,无需解释。
“太好了。”贾斯汀说。
“不管怎么样,我们会在行动中逮住科恩的,这次是在真实世界里。我觉得这是惟一的办法。”
“两周后我就毕业了。”贾斯汀说,“这之后我有空,也许可以在真实世界里监视他。我的驾照也在这个夏天就能拿到。”
巴威克说:“你要毕业了?我还不知道呢,祝贺你啊。明年准备上哪所大学?”
“明年不上,再过一年。我的毕业成绩和SAT分数很好,大学随便选。但我年龄还太小。”
“那你有什么打算?”
“读书。”贾斯汀说,“读我想读的书,而不是学校发的书。也许我会去我爸爸那儿。”
萨莉回想起那个深夜在科恩的影子公寓楼外,两人坐在车里聊天。“在新墨西哥,对吗?”
“对。我得花点时间想想我是谁,打算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以及做什么。其他的事——比如上学——就先不管了。”
“什么?你的意思是,就像,寻找自我?”她笑不出来。
“有点这么个意思吧。”
“我不知道我们应该做什么,贾斯汀,除了做人。”
“也许只是你知道不应该做什么。”他说。
巴威克不知道贾斯汀这么说是想刺痛她还是因为以自我为中心而没顾及到别人。她宁愿相信是后一个原因,是无心之语。
马利克回到办公室,带着一天有价值的故事和需要签字的任务稿,开始查阅关于金斯伯格&亚当斯律师事务所的萨姆·科恩的一切信息。他找到科恩在慈善晚宴上穿半正式礼服的照片,还在商业档案中找到一些代表客户发表的正式驳回单。他看上去像个帅气的浑蛋,一点也不像杀人犯。但马利克转念一想,知道一个人是杀人犯之前谁看得出来呢?科恩不像杀人犯,但并不意味着他不是。马利克不信的只有这点。
“威克恶魔”,他心想,萨莉有没有可能是正确的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