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勒斯在黑洞洞的厨房里独自坐着。他定神地目视着窗外宽阔的草坪。夜光中露水已悄悄来临,使得夜间的空气有些湿施施的,凭空增添了几分寒气。远远的,从临近人家的窗户中透出来的灯光在树林间闪烁着。
他低头看了一眼桌上还没有动过的晚餐,意识到这次他又要蒙骗食品处理机了。虽然给自己定了这么多营养素,结果他只是把它们一扔了事。最后,他站了起来,把刚才的想法付诸实施,把他没吃的晚饭全部扔了出去。
他在黑暗中觉得孤独,需要人陪伴,所以就去了书房。由于刚从黑暗的厨房来到灯火通明的书房,一时间他的眼睛很不适应,于是他在书房门口停了下来,定了定神。接着他看清詹安妮坐在微阅读机前,屏幕上暗淡的灯光反射出她那瘦削的脸。赛勒斯进来时,她连头都没有抬起来。教授坐在房间角落的一把椅子上,正在读一本书,对赛勒斯的到来也没有任何反应。只有贝丽妮丝对他的到来很高兴。她关上了她的手提微阅读机,用手向他招呼,让他坐到她身旁的沙发上来。他走了过去。他们交谈了几句,都是些琐碎的小事。两个人都没有提到亚历克斯。
接着,赛勒斯听见前门打开后又关上的声音。贝丽妮丝把说了一半的话停了下来,期待地向外张望着。外面传来朝着书房走过来的瞒栅的脚步声,接下去是碰上了什么东西发出的撞击声和像是熟悉的亚历克斯的声音发出的低沉的咒骂声。赛勒斯的心狂跳起来,他和贝丽妮丝都站了起来。詹安妮关上了微阅读机也站了起来。只有教授仍然还坐着。亚历克斯进了书房。
“亚历克斯!”贝丽妮丝禁不住叫了起来。
“你在哪里……”赛勒斯正要开始问。他停了下来,被亚历克斯的神色吓了一大跳,重新跌坐到沙发椅中。
在他们面前的亚历克斯已经都快站不稳丁,他用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四处打量着。他的衣服既脏又乱,而且还撕开了几个口子。胡子好些天没有刮过了,头发蓬乱着。他的左手提着一个大洒瓶,里面还剩下大约半瓶琥珀色液体。在一侧脸颊上还带着渗着血的抓痕。他的身上散发出酒气,不一会这种酸臭味充斥了整个房间。
“我还得回来。我需要更多的衣物。”他嘲收着,他的声音是如此含糊,几乎无法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詹安妮对他怒目而视,嘴唇因愤怒紧闭着。“你喝醉了。”她冷冷地说。
“该死的,不错!”亚历克斯回敬道。“但还没有醉得不省人事。我仍然可以计算、回忆。”
“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欢有人嘴里说脏话。”教授仍然用他馒条斯理的声调说。他坐着,手里仍然在翻动着书,他不满地看着亚历克斯,似乎是因为亚历克斯突然回来引起的喧嚷声打断了他的阅读,使他感到非常不快。
“我们一直在为你担忧。这几天你在哪里?”贝丽妮丝问道。
“就在附近。你知道在这个城市里有多少酒吧吗?”
“那么,你是把这些酒吧都逛遍了?”詹安妮说道。
“差不多吧。”
“你一直呆在哪里呢?”贝丽妮丝坚持问道。
“旅馆里。金、金、金星,就是它。金星旅馆。我会呆在那儿。永远不再回来。”
“为什么?”
“问她吧。”亚历克斯用手指向詹安妮。“她知道——假如她肯告诉你们。赫赫有名的詹安妮博士知道一切,不是吗?她持有揭开生命之谜的钥匙。”
他举起了手中拿着的酒瓶,对着嘴长长地饮了一大口。然后他跟舱地走向赛勒斯,扑了上去,用手分别抓住赛勒斯的肩膀。瓶中的酒晃了出来,溅在他的衣服上。几乎在问时,赛勒斯闻到了亚历克斯呼吸中浓重的酒精气味。
“我的兄弟。我最亲爱的兄弟。你是否想到过我们的……我们的母亲在她那私人实验室里整天在干着什么?还有,她为什么从来不让我们叫她妈妈?”
“你醉了。”詹安妮重复说,她的声音冷若冰霜。“回你的房间去。我们在明天早晨要好好谈一谈,到时候你就清醒了。你明白我在说些什么吗?!”
“没有我的房间。决不会再有什么我的房间了。”他转过身去面对着她,他的神色也像她一样,因愤怒而苍白。“你可以将房间用于你的下一个实验。但是为什么还要等到明天早晨再说呢。我想现在就说——母亲。”
“我说过了,等到明天早晨!你没有任何权利在今天晚上胡言乱语。”
亚历克斯以干杯的姿态举起他的酒瓶。“这是为了费奥里家的,令人难以置信的费奥里家,他们所做的任何事情都会获得巨大的成功,除了生命本身之外。一堆畸形怪物。那就是真实的我们。只是一堆不齿于人类的畸形怪物!”
他开始哭泣起来——大声地、悲痛欲绝地痛哭,比他醉洒时语无伦次的神态更为可怕。瓶子从他的手里滑落下来,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碎玻璃和酒的污渍撒在地毯上。他摇晃着,差一点跌倒,幸亏把自己靠在桌子上才勉强站稳。这一刻对赛勒斯来说就像是凝固了一样,没有人移动,也没有人说话。
过了一会儿,贝丽妮丝走过去,用她的胳膊把他搀扶起来,“跟我走吧,亚历克斯。我会照顾你的。”
“渣滓,艾拉,那就是我们——不是人的怪物。”他随看她走出了书房,上楼回他自己的房间去了。门在他痛苦的呻吟声中关上了。
顷刻,书房里静寂下来,安静得使人感到难以忍受了。
亚历克斯的反常表现和他的话使赛勒斯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他已经有些不知所措了。
没有对任何人说一句话,詹安妮突然离开书房,回她的实验室去了。
教授又回过头去看他的书,就橡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赛勒斯独自在沙发上坐着,抑制不住浑身的颤抖,听到的只是墙上挂钟的滴答声,还有哈蒂的马达声,她进来是为了收拾地毯上玻璃碎片和酒的污渍,另外还隐隐约约可以听见楼上传来的悲咽声。房间里残留着的强烈酒精味使赛勒斯觉得恶心。
最后,他上了楼。当他经过亚历克斯的房间时,听见贝丽妮丝正在温柔地安慰他,而亚历克斯仍在大声地悲咽和抱怨。
赛勒斯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悲痛难抑。他知道他已经永远不能将痛苦关在门外。它会一直停留在他的枕头上,侵蚀到他的心里,生活中的题梦将永远伴随着他。因为精神和体力都太疲劳了,最后他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当赛勒斯起床后,他仍然疲惫不堪。尽管有些迟疑,他仍然强迫自己去找亚历克斯。他敲了亚历克斯的房门,但没有反应。赛勒斯推开了门,只见房间里杂乱无章,床上的被子没有折叠,衣服散乱在地上,修面液和科隆香水等各种各样的瓶子都扔在桌子上,有的已经破了,有的液体流了出来,它们的气味和残留的酒精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怪味。但亚历克斯已经不见了。
赛勒斯接着去找贝丽妮丝。与亚历克斯的房间相反,她的房间整理得干干净净,东西也放得整整齐齐。但房间里同样空无一人。
于是赛勒斯下楼去找哈蒂,“你今天早晨是否见过亚历克斯?”他问。
“亚历克斯少爷是在6点17分47秒离开家的,赛勒斯少爷。”
“他说过他上哪儿去了吗?”
“没有,赛勒斯少爷。”
“他说过什么时候回来吗?”
“他说他不会再回来了。”
“那么贝丽妮丝呢?”
“贝丽妮丝小姐离家到圣玛丽教堂去了,她是在……”
“我也要出去,哈蒂。我无法确定到哪里去,或者是什么时候回来。”
“是的,现在是7点08分46秒,赛勒斯少爷。”
赛勒斯没有吃早饭便离开了家。然而,当他一出家门,他就有些犹豫,不能确定他究竟要到哪里去。不是图书馆,也不是找丽亚,实际上哪里也去不了。他离开的惟一原因是为了躲避一种大祸将要临头的感觉。他靠门站着,虽然炽热的太阳照在他的身上,他仍然感觉到内心有一种从未出现过的空虚和寒意。
随后,他想起了康妮,她还不知道亚历克斯已经回家过了。他抬脚就朝学生宿舍走去。
“亚历克斯昨天晚上回来过了,康妮。”他在宿舍楼厅里一见康妮就对她说。
“哦,赛,感谢上帝。他一切都好吗?他一直在哪里?”她看起来也非常疲倦。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没事。但他没有在家里逗留,他又走了。”
“我弄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走?他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也不过来看看我?”
“我不知道,我没有和他好好交谈。”
“你是什么意思?”
“他醉了。”
“不会吧,亚历克斯从来都不喝酒的。”
“他昨晚喝了不少。”
“赛勒斯,我得去看他。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
“他一直呆在一个旅馆里。他可能已经回到那里去了。”
“那个旅馆?”
“好像是金星旅馆。”
“我去找他。谢谢你来告诉我,赛,呆会儿见。”
“等一下,我陪你一块去。”
“你去做自己的事吧,我想我能找到他的。”
“也许我能帮你找到他。”赛勒斯的脑海里闪过这样的念头:亚历克斯和康妮还会再是恋人吗?
“我想我自己能行,但你能跟我一起去,我还是很高兴。”
他希望她没有注意到他刚才念头一闪时脸上流露出来的神色。“好吧。”他说,尽量把语气放松些,听起来就像是执行公务。“那么,你有电话号码本吗?我们得找出那家旅馆的地址。”他对康妮促使他作出了去看亚历克斯的决定,心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金星旅馆坐治在城里上流社会住宅区的边缘地带。附近几家酒吧、典当行、年久失修的旅馆、散在的杂货店、一些的商行和便宜的公寓。
金温旅馆在一个汽车旅馆和洗衣店之间占据了一块狭长的空间。它是一种木结构的建筑物,有五层楼高,外墙上的绿包油漆有点剥落下来了,赠狈上有一个紧急出口通向地面。一个霓虹灯标志牌,上面有五颗星,有一个已经爆掉了,那个“旅馆”的字郴挂在门上,招牌上剩下的四颗星是红色的,并非是金货色。进去的过道有些狭小,光线太暗了,以至于一下子看不清楚里面的结构,气味也不太好闻,就像是没有很好地进行清扫和通风的陋室。
在接待处的机器人是一个较为陈旧的样式,还是原先那种机械性外观,不像其他场所的机器人已经制作得比较接近人类的外貌。它没有问他们是谁,就给了亚历克斯的房间号码,说话是用一种刺耳的音调发出的,就像是它需要加油似的。
“是谁,干什么?”赛勒斯在那个木制的、尚未油漆过的房门上敲了几下后,亚历克斯的声音传了出来。
“亚历克斯,是我,赛勒斯。我能进来吗?”
“唔。”
赛勒斯伸出手去,转动着那只老式的门把手。门并没有上锁。他推开了门后进去,身后跟着康妮。当门自动地在他后面弹回去关上时,他吓了一跳。
亚历克斯正躺在床上,房间里挂看一只没有灯罩的例,光线很暗,但仍然可以看清他那憔悴的面容。他看上去比赛勒斯昨天晚上见到时的神态要好一些。他已经脱去了破损的脏衣服,换上了一件干净的外套,刮过了脸,并对面颊上的伤口进行了简单的处理。
“赛,你们到这里来做什么?”亚历克斯坐了起来,密布着血丝的眼睛惊讶地看着他们。
他看上去没有喝醉酒。虽然他的手依然有些颤抖,但他说话已不再是条理不清了。
“我——我要来看看你,大哥,”赛勒斯说,“我想你也许需要和人谈谈。所以我还带来了康妮。”
“哦,是的,康妮。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他站了起来,向她走了过去。“‘把她送到尼姑庵里去。’”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亚历克斯?”赛勒斯惊讶地问道。
“莎士比亚。我亲爱的弟弟。你还不知道这句话的出处吗?我要考考你。一个历史学家应该比科学家更加了解莎士比亚。”
“我当然知道这句话的来历。”赛勒斯被亚历克斯的话激怒了,但他决意继续保持平静。“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要引用这句话。假如我记得不错的话,在我们上次谈话中你告诉过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会始终如一地与康妮相爱下去。”
“哦,但事实证明是我错了。”他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化,几乎就像是要哭出来。“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亚历克斯,请告诉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如何才能帮助你。”康妮哭丧着脸说。
“不需要帮助了,对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有解救的办法。‘灾难,亲爱的布鲁图斯,不是发生在我们的星球上,而是在我们的心中。’”
“该死的,亚历克斯,够了,别再扯谈什么莎士比亚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啊,我的小兄弟,不要再骂人了。教授不喜欢这种腔调。”他举起了一只手,用一种令人吃惊的姿势向赛勒斯挥舞着。然后亚历克斯又转身看着康妮:“你怎么还在这里?我告诉过你该去尼姑庵了。或者随便到什么地方去……无论哪个地方……不要在这里。忘记你曾经认识过我。”
“亚历克斯!”
“康妮,请走吧。对你来说——对任何人来说,我已经死了,不会再有什么亚历克斯了。走吧,请吧。忘记你曾经认识过我。”
“不要这样,亚历克斯!不要对我这样!”康妮向他扑了过去,用胳膊搂住他的脖子。
“我说过,让我一个人呆着!”亚历克斯用力把她推开,动作是如此之猛,以至康妮往后倒了下去,她的胳膊撞到了身后的床沿上,然后跌倒在地上。“你们,所有的人,都走吧!让我一个人呆着!”他看起来有些疯狂,他恐吓着,就像是一个疯子。
然后,他看着躺在地上的康妮,脸色变得有些柔和起来。“赛,请帮助我,照顾好她。把她送回家去吧。走吧,不要再到这里来了。”
他突然走出门去。
赛勒斯跪在躺着的康妮身边,察看着她胳膊上的淤肿块,问道:“不要紧吧?”
她开始哭泣起来,一阵悲痛欲绝的呜咽,使她就像是要窒息一样。她的身体也因此而痉挛起来。
他有些笨拙地拍着她的肩膀。他觉得孤立无援,无法去想、无法去说、无法去做任何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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