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此刻,喧嚣已经止息。硝烟犹如一缕淡淡的灰雾,笼罩着满目疮痍的土地,在这片几平方英里的土地上,以前人们曾经大声叫喊,在疯狂的仇恨中互相厮杀。之后,长期的争斗使他们精疲力尽,彻底崩溃了。此刻,降临在这片土地上的如果不是安宁,便是暂时的寂静。
然而,宁静与此时此地并不相容。这里即刻又被一片呜咽、痛苦的呻吟和口渴的喊叫声以及面对死亡的祈祷声所湮没。这些哭泣、叫喊和呜咽声在炎夏的烈日下往往会延续很久。随后,这些蜷缩的躯体便会渐渐地安静下来,停止挣扎,散发出一股使过路人感到恶心的臭味。越来越多的人便死无葬身之地。
麦子不再有人收割了。春天来临时,树木也不再开花了。在通向山岭的斜坡上,既无人说话,也无人劳动。湿淋淋的草堆也对这荒凉的一切和无谓的死亡发出阵阵的抱怨声。
过去光荣的名字现在变得更加光荣了,但仅仅是一些名字在不同的时期发着回声——铁旅、新汉普夏第五纵队、明尼苏达第一纵队、马萨诸塞第二纵队以及缅因第十六纵队等等。
此外,还有一位伊诺克·华莱士。
他手中还拿着破碎的钢盔,手上全是血泡,脸上满是污泥,鞋上粘满了灰尘和血迹。
华莱士依然活着。
2
德莱温·哈德威克将一支铅笔在手掌上来回地搓动着,这是一种令人讨厌的动作。他深谋远虑地看着自己办公桌对面的那个人。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来找我们,”哈德威克说。
“噢,你们是国家科学院,我想……”
“而你们是情报局。”
“听着,博士,假如你愿意,我们可以将这次访问看作是非官方的。你就把我看作是一位遇到了问题而前来找你帮忙的普通市民好了。”
“不是我不愿意帮忙,我不知怎样才能帮你。你说的这件事情是这么含含糊糊,而且又缺乏依据。”
“该死!伙计,你总不能否认我手中掌握的这些证据吧。”克劳德。刘易斯说。
哈德威克说:“好吧,让我们从头谈起,一点儿一点儿地来分析。你说知道有这样一个人……”
“此人名叫伊诺克·华莱士。”刘易斯说,“他的实足年龄已经124岁了。1840年4月22日,他出生在威斯康星州的一个农场里,离米尔维尔镇才几英里。他是吉狄迪尔与阿曼达·华莱士夫妇的独生子。当亚伯拉罕·林肯招募志愿时,他是第一批应征入伍的人之一。他参加了铁旅,1863年这个旅在葛底斯堡基本上被歼灭了,但华莱士却设法转到了另一支作战部队,在格兰特将军的指挥下一直打到了弗吉尼亚。直到战争在阿坡麦道克斯结束时,他一直在军队里。”
“你对他的情况真是了如指掌。”
“我查阅过他的档案,那是州府麦迪逊市的役档案。有关其他情况,包括他的退伍情况等,是在华盛顿查到的。”
“你说他看上去好像30岁?”
“绝对不会超过30岁,甚至还可能更年轻些。”
“但你还没有跟他交谈过。”
刘易斯摇了摇头。
“也许是你把人搞错了。要是你搞到了指纹……”
“在南北战争期间,人们没有考虑过用指纹。”刘易斯说。
“参加过南北战争的最后一名老战士在几年前去世了。”哈德威克说,“而那人是南部联军的一名鼓手。我想你一定是搞错了。”
刘易斯摇摇头说:“当我接受这项任务时,我也认为是搞错了。”
“你怎么会接受任务的?情报局怎么会插手这件事情呢?”
刘易斯说:“我承认这事有些奇怪,不过它牵涉到许多问题……”
“你是指长生不老吧。”
“或许你和我都想到了这一点,有这种可能,但可能性极小。还有其他一些原因,这是一件怪事,很值得调查。”
“但情报局……”
刘易斯咧开嘴笑了。“你在想为什么不让一个科研机构来搞?从逻辑上讲,我想这件事应该是由一个科研机构来负责。但情报局已有一个人卷入此事,那人当时正在度假,他在威斯康星有些戚。他们不是刚好住在那个地方,而是在大约三十英里之外的地方。他听到了一些传闻,一个非常模糊的传闻,几乎是别人随口说出的。于是他便对这事进行了调查。尽管他发现的并不多,但也足以使他相信这里面一定有文章。”
“有件事使我迷惑不解。”哈德威克说,“他怎么能在一个地方生活124年而又不成为众所周知的名人呢?你能想象报界对此事会有什么反应吗?”
“我一想到此事就不寒而栗。”刘易斯说。
“你还没有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不太容易解释。”刘易斯说,“你必须了解那个地区和那里的人。威斯康州的西南角跟两条河接壤,西边是密西西比河,北边是威斯康星河。在两条河之间有一片平坦而宽阔的草原和肥沃的土地,那儿有富裕的农场和繁华的城镇。但靠近河边的土地却崎岖不平,有高山、峭壁、深谷和悬崖,还有一些山凹和与外界隔绝的地区。这些地方交通不便,居住在那些崎岖不平的小农场里的人,与其说生活在20世纪,倒不如说还生活在一百年前的创业时期。这些人的思想非常保守,他们竭力排外。过去曾有一个时期,在这些与世隔绝的地区有过不少农场,但是今天一个人在那农场里几乎是无法生存的。人们因经济所迫逐渐离乡背井,他们纷纷出售自己的农场来换取任何可能得到的东西,并迁往其他地区。他们大都流向城市,在那里他们能够谋生。”
哈德威克点点头说:“当然,那些留下来的人是最保守、最排外的了。”
“不错。那里的大部分土地归那些无意耕耘的在外地主所拥有。他们也许在那儿养上几头牛,但仅此而已。对那些需要减免税额的人来说,这办法确实不错。而且,在地产银行盛行时期,许多土地已在银行作了抵押。”
“你是想告诉我这些落后地区的居民对这事保持了某种缄默的密约?”
“或许这种密约还不至于那样正式和复杂。这恰恰是他们的行为方式,他们是某种陈旧的、根深蒂固的原生哲学的继承人。这些人安闲自得,既不喜欢别人打扰他们。也不喜欢去打扰别人。假如有人想活一千岁,这也许是个奇迹,但这完全是他个人的事。也许,在此期间他想单独生活,不想让人打扰,这也是他个人的事。也许,其他人会相互谈论这事,他们却决不会告诉外人的。假如外人想跟他们谈这件事,他们就会咸感到非常不满。”
“我想,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便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即华莱士依然保持着青春,而他们却日渐衰老。这种惊讶逐渐消失了,他们甚至相互之间也不太谈论这事了。后辈接受了这一事实,那是因为他的前辈觉得这事并不奇怪。不管怎样,人们不常见到华莱士,因为他完全不跟别人交往。”
“在附近一些地区,即使人们想到这件事,也只是把它当作某种传说而已——被认为又是一个不可信的荒谬故事罢了。也许在他们看来,这仅仅是黑谷深处的一个笑话而已,就像欧文小说中的那位在峡谷中沉睡20年的主人公一样,没有一点可信之处。假如有人想调查这事,他便会显得极为可笑。”
“但你的人却作了调查。”
“是的,你别问我为什么。”
“但那人并没有被指派继续调查此事。”
“他需要去其他地方工作。再说那里的人已经知道他的底细了。”
“那你呢?”
“调查这事花了我整整两年的时间。”
“可是你现在已经知道事情的真相了。”
“并不知道事情的全部。现在的问题比刚开始时反而更多了。”
“你已经见过他了吧。”
“见过多次了。”刘易斯说,“但我从没跟他交谈过。我想他并没有发现我。他每天去取邮件之前总要散散步。要知道,他从不离开那个地方。邮递员给他带些他所需要的东西:如一包面粉,一磅咸肉,一打鸡蛋,一些雪茄,有时还带些烈酒。”
“但那肯定是违反邮政规定的。”
“当然啦。可邮递员们这么干已有好多年了。只要无人声张,这样做并不会带来什么坏处。而确实也没人会声张。这些邮递员也许是华莱士仅有的朋友。”
“我认为这位华莱士是很少干农活的。”
“一点儿也不干。他有一个小菜园,他只种种菜而已。那地方已经荒芜了。”
“可是他必须生活,他必须从某个地方搞到钱。”
“是的。”刘易斯说,“每隔五天或十天左右,他就把一些宝石送往纽约的一家商店。”
“这合法吗?”
“如果你指这些是不是难以出手的赃物,我想不是。假如有人想就此立案,我猜这里面肯定有违法之处。他并不是刚刚开始把宝石送出去,很久以前他就开始干了。但是法律在改变,我想华莱士和买主双方都无视任何法律。”
“难道你们也不管吗?”
“我曾查过那家商店,”刘易斯说,“他们非常紧张。光凭一点就够了,他们一直在骗取华莱士的财宝。我叫他们继续收购他的宝石。我对他们说,如果有人到店里调查,就让调查的人直接来找我。我还告诉他们要严守秘密,一切都得照常进行。”
“你是不想让人把华莱士吓跑吧。”哈德威克说。
“你说得对极了,我不想有人把他吓跑。我要邮递员继续像个送信的,还要纽约的那家商店继续收购宝石。我想让一切都跟原来一样。在你问我这些宝石是从哪儿来的之前,我先告诉你,我不知道。”
“也许他拥有一个矿。”
“那可不是一个普通的矿。他的钻石、红宝石和绿宝石,全都是从同一个矿里来的。”
“按他现在出售宝石的价钱来看,我估计他的收入一定很可观。”
刘易斯说点点头说:“显然,他一花光了钱,就送去一批宝石。他并不需要很多钱。根据他所购买的食品来看,他的生活非常简朴。但他却订阅了大量的日报、新闻杂志和十几种科学杂志。他还买了许多书。”
“都是技术书吗?”
“当然有些是技术书,他主要是为了跟上新发展,那都是些物理、化学和生物学之类的书。”
“但我不明白……”
“当然你不明白,我也不明白。他又不是一名科学家。至少他在科学方面没有受过正规教育。从前上学时,他有许多东西没学过,那是没有今天这种科学教育。而且,他那时所学的一切在今天无论如何是不会不多大用处的。他只上过小学,就是那种仅有一间教室的乡村小学,并在一个名为专科学校的地方呆了一个冬天。那所专科学校在米尔维尔镇才开办了一、两年。恐怕你不知道,在19世纪中叶,那所学校的水平是大大高于普通学校可见,华莱士是个相当聪明的年青人。”
哈德威克摇摇头说:“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所有这些你都已经核实过了吗?”
“我已尽了最大的努力。我不得不小心谨慎地调查,因为我不想让别人发觉。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华莱士经常写些东西。他常购买装订考究的大型日记本,而且一买就是好几本。他买墨水也是按品脱计量的。”
哈德威克从椅子上站起来,继而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刘易斯,”他说,“要是你刚才没对我出示你的证件,要是我没有看过你的证件,我可能会把这一切当作是一个非常乏味的玩笑呢。”
哈德威克回到椅子处重新坐了下来。他拿起那支铅笔,用手掌将它重新搓动起来。
“关于这件事,你已调查了两年。难道你还没有主意?”他问。
“一点儿也没有。”刘易斯回答说,“我对这一切完全不明白,所以我就上这儿来了。”
“请再告诉我一点儿有关他的情况,就是战争结束后的情况。”
“当他不在家时,他母亲去世了,”刘易斯说,“他父亲和邻居们就将她埋在农场里。
当时许多人都是这么做的。华莱士获准休假,但没能及时赶回家参加葬礼。当时人们对尸体不进行防腐处理,而且当时的交通也不方便。后来华莱士又重新返回了战场。据我所知,这是他唯一的一次休假。他父亲开始独居,并在农场耕耘,分批处理农活,进行得很顺利。据我了解,他是个很不错的农民,在当时,他算得上是个绝无仅有的好农夫。他订阅了一些农业杂志,他的思想比较合乎潮流。他还对轮作制和防腐蚀这样的问题很感兴趣。根据现代标准,那根本算不上是个农场,但他却使老华莱士生存下去,而且还使他做到略有积余。“
“后来伊诺克从战场返回了家园,父子俩一起耕作了一年左右。他父亲买了一台收割机,就是那种用马拉的新玩意儿,上面装有一根能割干草和谷物的镰刀。当时用收割机是比较先进的,它比长柄镰刀可强多了。”
“一天下午,老人外出割草时,他的马往四处乱跑。一定是什么东西让它们受惊了。伊诺克的父亲被摔出自己的座位,刚好摔倒在收割机的镰刀前。这种死法可惨了。”
哈德威克显示出一种厌恶的表情,“真可怕。”他说。
“伊诺克跑出去收拾父亲的尸体,他将尸体搬回家里。然后他拿起枪便去寻找那些马。
他在草地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它们。他将那两匹马打死之后就离开了。这都是真的。多年来马的骷髅仍然躺在被打死时的草地上,直到马具全部腐烂了,它们套在收割机上呢。“
“后来,他回到了屋里,搬出他父亲的尸体。他将父亲的尸体洗干净之后,替他穿上一套上等的黑西装,然后将他安放在一块木板上。接着他到牲口棚去做了一个棺材。随后,他借着提灯的火光,在母亲的坟前挖了一个墓穴。后来,又回到屋里坐在父亲的身旁。天一亮,他便将父亲死亡的消息告诉了一位近邻。那位邻居又去通知其他人,有人还请来了一位牧师。当天下午晚些时候,他们举行了葬礼。随后伊偌克便回到了家里。打那以后,他一直住在家里,除了他的菜园之外。但是从来不干农活的。”
“你刚才对我说那里的人不愿跟陌生人交谈,可你好像了解不少内情。”
“它花了我整整两年的时间。我是慢慢地进入他们中间去的。我买了一辆破车,把它开到米尔维尔镇,并放风说自己是来寻找人参的。”
“你说是干什么的?”
“是寻找人参的,人参是一种植物。”
“对,我知道。但这种东西在市场上已有多年不见了。”
“偶尔还有一点小市场。那些出口商会收购一些。不过我还寻找其他的草药,并且假装自己对草药以及它们的用途丰富的知识。‘假装’一词实际上用得不妥,我曾经专门对草药作过一定的研究。”
“只要装出一副头脑简单的样子,他们就会理睬你了。”哈德威克说,“装出一种缺乏文化素养,但又无冒犯之意,或许头脑还有些糊涂的样子。”
刘易斯点点头说:“调查工作进行得比我想像的甚至还更好。我只是来到他们的周围,他们就跟我聊上了。我甚至还真的找到了一些人参。那里主要有一户人家,就是菲希尔一家,他们住在华莱士农场下面的河边,而华莱士的农场则位于河的陡岸上。菲希尔与华丽莱士两家那里住了几乎有同样长的时间。不过,菲希尔家与华莱士家完全不同。他们属于追猎浣熊、捕捉鲇鱼、夜间煮食的那种部落。菲希尔一家发现我跟他们有许多共同之处,跟他们一样得过且过,对一切都无所谓。夜间我常助他们一臂之力,跟他们一道煮食,一起喝酒,有时还帮他们兜售食物。我还同他们一起捕鱼,一起打猎,并跟他们坐在一起聊天。他们也告诉了我一两个有可能找到人参的地方,他们称之为‘参’。
我想一个社会学家也许能从菲希尔家中发现一个文化宝库。他家有一个女孩,她是个既聋又哑却非常漂亮的姑娘,她的容貌足以使人倾倒……“
“我了解这种家庭,”哈德威克说,“我出生在南部山区,而且是在那里长大的。”
“正是他们告诉了我那两匹马和收割机的故事。所以,有一天我就去了华莱士家的那块草地,并从那个角落挖下去。我找到了一匹马的颅骨和其他一些骨头。”
“但你无法知道那就是华莱士家的马。”
“也许不能,”刘易斯说。“可我找到了那台收割机的残骸,尽管已经所剩无几了,但也足以辨认出来。”
“让我们再来追述一遍他的历史,”哈德威克建议说,“自从他父亲死后,伊诺克一直呆在那儿,从未离开过农场?”
刘易斯摇摇头说,“他一直住在同一幢房子里,一切都跟过去一样。华莱士并没有衰老,而那房子跟他一样,也显得并不陈旧。”
“那房子你进去过了?”
“没有进去过,只是靠近过。让我来告诉你这是怎么一回事。”
3
他能有一小时的时间。他知道自己能有一小时的时间,因为在过去的10天中他估算了伊诺克·华莱士的活动时间。从华莱士走出家门到他取回邮件为止,每次都在一小时以上邮递员迟到时,或当他们聊天时,有时他需要更长的时间。但刘易斯告诉他最多只能指望一小时。
华莱士消失在山峰的斜坡上,朝着位于崖壁高处的岩顶走去,威斯康星河正从下面流过。他总要爬到岩石上去站一会儿,把步枪紧夹在手臂下面,凝视着荒芜的河谷。然后他就走下岩石,沿着林中的小路跋涉。当适当的季节来临时,那儿总是长着许多粉红的凤仙花。随后他便从那里再登上山来到一条从山间流出的小泉旁。小泉下面是一块已经有一个多世纪没耕种过的荒地。然后,他便沿着山坡走上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于是就到了邮政信箱那儿。
在刘易斯监视他的10天中,华莱士从来没有改变过自己的路线。刘易斯确信,多少年来,他也从来没改变过这条路线。华莱士走得并不急,仿佛他有足够的时间。途中他常停下来重新结识一些朋友,例如:一棵树,一只松鼠,或一朵花。他是个体格强壮的男人,仍然具有不少军人的气质,同时还具有在艰苦的战争年代中从多位领导者身上所继承的那种谋略与习惯。他走起路来昂首阔步,双肩朝后,像是一个早已经历了不少艰难险阻的人。
刘易斯从杂乱的树丛中走了出来。那里原先是个果园,有几棵树,互相盘绕着。随着岁月的流逝,树木已经腐蚀和老化了,但依然长着一些可怜而又苦涩的苹果。
他在矮树边停了下来,站在那里瞧着山脊上的那所房子。这时,那所房子正屹立在一种非凡的光辉之中,仿佛有一种不寻常的阳光穿过太空的层层障碍,照得它光彩夺目,使它显得与众不同。的确,它仿佛是一种极不寻常的东西。这种光辉随后便消失了,假如真有这种光辉的话。这所房子便又同田野和树木一起溶入了共同的一片阳光之中。
刘易斯摇了摇头,他以为自己刚才看花了眼,也许是一种幻觉,因为现在那里根本就没有什么特别的光辉。那所房子也只不过是一所平常的房子,尽管他被保管维护得非常之好。
这是一所人们在当时不常见到的房子,长方形的,既长又窄,而且很高,它的屋檐和三角屋顶上都镶着老式的、华而不实的装饰物。这所房子具有某种跟时代格格不入的荒凉。自它建成之日起,便一直很荒凉、简朴、结实,就像屋中的主人一样。这屋子虽然荒凉,但它却显得端正、整洁,没有剥落的油漆,没有气候风华的痕迹,也没有腐朽的迹象。
靠近房子的一端有一间更小的屋子,那只是一间窝棚。它的结构有些异常,仿佛是从别处用车装来之后放在楼房一端的。这间窝棚将房子的边门给遮住了。刘易斯猜想那扇门也许是通向厨房的。毫无疑问,这间窝棚是个用来挂户外衣服,脱套鞋和靴子的地方。
棚顶上有一根长达三英尺的烟囱。
刘易斯走近了房子,来到窝棚的附近。在窝棚边上,有一扇半开着。他跨上门廊,推开门,惊奇地瞪着眼睛向棚内望去。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窝棚,显然这就是华莱士居住的地方。
同烟囱相连的火炉位于棚的一角,那是一个古老的炊事炉,比老式厨房炉更小一些。炉灶上放着一只咖啡壶,一个煎锅和一个用来烘烤糕饼的铁盘。在炉灶背后那块木板的钩子上还挂着其他一些炊具。在火炉的对面,紧挨着墙,放着一张四分之三码宽、带有四根帐杆的床铺,上面铺着一条高低不平的被。被子上那华丽的花纹是由多块新颜色布料缝成的,这种布料在一百多年前曾倍受女士们的青睐。在另一角落里,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在桌子上方靠墙挂着一只无门的碗橱,里面放着一迭盘子。桌子有一盏煤油灯,由于长久使用油灯已经有些破损,但灯罩却非常干净,好像今天早晨刚洗过后被擦亮的。
窝棚内没有门可以通向那所房子,而且也没有迹象表明窝棚内曾经有过门。房子外墙的护墙板完好无损,成了窝棚的第四道墙。
这简直不可思议,刘易斯想,这儿竟然没有门。华莱士自己有房子可住,而他竟然住在这个窝棚里。似乎某种原因使他不能住在那所房子里,但又必须靠近那所房子。或许他在坚持某种苦行,像那样生活在这窝棚之中。
刘易斯站在窝棚的中央,环视着四周。他希望能找到一点儿有关这种异常情况的线索。
然而,除了这儿有人居住这一明显的事实之外,除了那些生活必需品之外,如煮食和取暖用的火炉、睡觉用的床铺、吃饭用的桌子以及照明用的油灯之外,再没有其他线索了,甚至边一顶多余的帽子或一件多余的衣服也没有(尽管可以假设华莱士从来不戴帽子)。
那儿也不见有杂志和报纸,而华莱士却从未空着手从信箱那儿回来过。他订阅了《纽约时报》、《华尔街杂志》、《基督科学杂志》、《华盛顿星报》以及其他各类科技杂志。然而,刘易斯没有看见这些杂志或报纸,也没有看见华莱士所买的那些书,更没有看见那些装订考究的日记本。凡是可以供人写字的东西竟然一点儿也没有。
刘易斯想,也许由于某种令人不解的原因,这间窝棚仅仅是个摆摆样子的地方,是一个经过精心安排使人相信华莱士就住在这里的展出地。也许他的确住在那所房子里。要是这样的话,他为什么要千方百计地让别人相信他不住在那所房子里呢?尽管这种安排并不成功。
刘易斯转向门口,走出了窝棚。他绕着房子一直走到通向前门的门廊。在台阶下边,他停住了脚步,向四周张望着。这里是一片寂静,上午的太阳升得不算很高,天气正开始转暖,地球上这个鲜为人知的角落显得既轻松又宁静,等待着炎热的到来。
刘易斯看了看手表,他还有40分钟时间。于是他走上台阶,穿过门廓直接来到门前。他伸出手去抓住门门上的圆头手柄,并用力拧,但他无法将它拧动。那圆头手柄纹丝不动,而他握紧的手指在拧手柄时却滑动了半圈。
他感到十分惊讶,试着再柠一次,但他还是无法扭动手柄。仿佛这圆头手柄上被涂了一层又硬又滑的油膜,像是一层冰块,他的手指在手柄上净打滑,简直一点儿也用不上力气。
他弯下腰,把头靠近手柄,想看看上面是不是涂过一层油膜,但他没发现什么油膜。这个球形手柄看上去完美无缺,也许太完美了一点。它很干净,像是被人擦过,并且上了光似的。手柄上丝毫不沾一点儿灰尘,也没有因受气候影响而产生的斑点。
他用一个姆指指甲在手柄上划着试了一下,那指甲一下便滑脱了,却没留下任何痕迹。
他用手掌摸摸门的表层,发现木头很光滑。他的手掌擦在门上没有产生磨擦感。手掌木在木头上打好像手心里在涂了一层油似的,但他的手掌上根本没涂油。实在无法对房门如此光滑作出解释。
刘易斯从房门来到了护墙板前,护墙板也同样十分光滑。他也用手掌和拇指甲在板上划着试了一下,结果完全一样。一定有某种平滑、光洁的东西涂在房子的外面。房子的外表光滑得连灰尘也无法粘住,就连气候也无法使它发生风化作用。
他沿着门廊走到一扇窗前。这时,当他面对窗户站着的时刻,他发现了自己以前未曾注意的东西,它使这所房子显得更加荒凉不堪。这些窗户是乌黑的,没有窗帘、垂帷或遮布;它们只是一些乌黑的长方形,像是在光秃秃颅骨般的房子上瞪着的空洞洞的眼睛。
他靠近窗口把脸凑上前去,将双手放在眼前,盖住脸的两边,以便遮住阳光。但即便如此,他仍然无法看清前面的房间。他所凝视的只是一片漆黑。但奇怪的是,这种黑暗毫无反射功能。他无法从玻璃上看到自己的人影。除了黑暗之外,他什么也看不到,好像光线照在窗上全被吸收了,而且被储存起来了。光线一旦照在窗户上就不再反射了。
他离开了门廊,慢慢地绕着房子走,边走边看。所有窗户都是空落落的,像是一些专门吸收光线的黑池,它们的外表全都又滑又硬。
他用拳头敲了一下护墙板,就像敲在岩石上一样。他察看了暴露在房子底部的石墙,发现这些墙同样光洁平滑。石块和石块之间有灰泥,在石头上可以发现有些不平滑的地方。但擦在墙上的手却不会觉得有任何粗糙感。
粗糙的墙上像是涂过一层看不见的东西,刚好填平了小石孔和高低不平的表层,但人们却无法看见这层东西。
刘易斯检查完了石墙之后便站直了身子。他看了看手表,只剩下10分钟了,他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他从山上下来,朝着老果园的树丛走去。他在果园边停住了脚步,再次回头望去。这时,那所房子已经变了。它已不再仅仅是一种结构了,而且还具有某种人格,具有某种嘲弄和蔑视的神态。房子里仿佛回荡着某种恶意的笑声,随时都会爆发出来。
刘易斯一闪身钻进了树丛,继而又进入树林之中,里面没有路,树下杂草丛生。他跨过了那些落地的树枝,绕过一棵多年前被暴风连根拔起的树,不停地走着。
他边走边伸手摘东西,每到一处便随手摘个苹果。那都是些质劣味酸的苹果。他将每个苹果咬上一口之后便随手把它扔掉,因为没有一个苹果能吃,仿佛它们从这块无人顾及的土地上吸取了某种苦汁似的。
在果园的远处,他发现有排篱笆,里面围着几座坟墓。这儿的野草长得不算很高,那篱笆看上去像是最近才被人修补过的。在每座坟墓的脚下有一块牡丹花圃,正对着三个粗糙的用本地石灰岩做成的墓碑。每块花圃上杂草丛生,长年无人管理。
站在这些受尽风吹雨打的尖桩前,刘易斯知道自己闯进了华莱士家的墓地了。
但这儿应该只有两块墓碑,那第三块墓碑是谁的呢?
他绕着篱笆来到了一扇倾斜的大门前,然后走进了墓地。他站在这些墓前,读着石碑上的铭文。文字刻得既生硬又粗糙,表明这是由一双不熟练的手完成的。石碑上仅有虔诚的词语,没有诗句,也没有那些在19世纪60年代习以为常的、具有象征意义的诸如天使或羔羊之类的雕刻图案。石碑上只有姓名和日期。
第一块墓碑上写着:阿曼达·华莱士1821—1863;第二块墓碑上写着:吉狄迪尔·华莱士1816—1866;第三块墓碑……
4
“请把那支铅笔递给我。”刘易斯说。
哈德威克停止搓动手掌中的铅笔,并把它递了过去。
“还要纸吗?”他问。
“是的,请原谅。”刘易斯说。
他在书桌前弯下身子,迅速地打开了抽屉。
“请拿去。”他说着便将纸递了过去,哈德威克紧皱着眉头。
“但除了底下那个数字以外,这一切都毫无意义。”哈德威克说。
“边上那个8字,对,我知道。那是表示无穷的符号。”
“那其他的符号呢?”
“不知道,”刘易斯说,“这是刻在墓碑上的铭文,是我抄下来的。”
“现在你已经把它背熟了吧。”
“我想是的。我已对它作了反复的研究。”
“有生以来我还从未见过这种东西呢。”哈德威克说,“我可不是什么权威,在这方面,我懂确实得不多。”
“你完全不必担心。谁懂谁不懂这都无关紧要。这跟其他语言或碑文根本没有一点相似之处,甚至连最间接的关系也没有。我向我所认识的人都作了了解,不是向一个人了解过,而是十几个人。我告诉他们这是我在一个布满岩石的悬崖上发现的。我相信他们大多数人都以为我是个怪人。他们有些人企图证明在哥伦布来美洲之前,这里就有罗马人,腓尼基人,以及爱尔兰人居住过。连我也被他们看作是其中的一个了。”哈德威克放下了手中的那张纸。
“你说你现在的问题比当初还要多,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说,“这不但关系到一个一百多岁的年轻人的问题,而且还关系到那所房子的光滑问题,还有那第三块墓碑上面那些无法解释的碑文。你刚才说你从来没有跟华莱士交谈过?”
“除了邮递员之外,从来没有人跟他交谈过。他每天外出散步,而且还带着一枝步枪。”
“难道人们都害怕跟他交谈吗?”
“你是指因为那枝枪的缘故?”
“对,不错。这个问题在我头脑中一直悬而未决。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带着枪。”
刘易斯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我曾想把那枝枪联系进去,我想发现他老是带枪的原因。就我所知,他从未用过那枝枪。但我认为人们不同他聊天跟那枝枪并无关系。他是一个与时代不合拍的人,是个生活在另一时代中的人。我确信并没有人怕他。他已经生活了这么长时间,人们是不会怕他的,因为他们太熟悉他了。他已经成了这块土地上的一个固定物体,就像一棵树或者一块岩石。但是人们只要跟他在一起就不会感到舒服。
我可以像,假如他们同他面对面地站着,绝大多数人都会感到很不舒服的,因为他与众不同。他比他们更了不起,同时又远远不如他们。好像他已经失去了人的属性,我猜他周围的邻居可能都在暗自为他感到惭愧,他们感到惭愧是因为他不知怎地也许是不正当地防止了衰老,而衰老是人类应得的一种权利吧。也许就是这种暗自的惭愧在某种程度上使他们不愿跟他交谈了。“
“你花了很多时间在监视他?”
“过去是的。但现在我成立了一个小组,他们轮流负责监视他。我们现在有十多个监视地点,并且不断地变换地点。就这样,日复一日,华莱士的住所无时不在我们的监视之中。”
“这事确实给你们添了不少烦恼。”
“我的想法还是有道理的。”刘易斯说,“另外还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
他俯下身去拿起安放在椅子上的一只手提箱。他打开箱子,从中取出一叠照片递给了哈德威克。
“你是怎么看待这些照片的?”他问。
哈德威克接过了照片。他突然惊呆了,脸颜色显得苍白,双手开始颤抖起来。他将照片很小心地放在办公桌上。他只是看了最上面的那一张,而其他的照片他还没有看过。
刘易斯从他的脸上看出了问题的严重性。
“是在墓中拍摄的。”他说,“就是在那块刻有古怪文字的墓碑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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