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那位挖参人正在泉边等着。
伊诺克在较远处就看到他正在下面的小道上。他突然感到一阵愤怒,心想那挖参人会不会等在那里想告诉自己他无法运回哈泽人的尸体,或又发生了什么事情,或他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麻烦。
想到这里,伊诺克回忆起自己昨晚怎样威胁说,他要杀死任何一个阻碍运回尸体的人。
他想也许那样说很不明智。他对自己是否会杀人感到怀疑,并不是因为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扬言要杀人,而是因为人们互相残杀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闭上了眼睛,又一次看到在下面的山坡上,人们排着一行行队伍在硝烟中冲锋陷阵。
伊诺克明白,这些人爬上山顶只是为了一个目的;自杀和杀死山顶上的人。
这种厮杀并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然而,多年来的厮杀实际上已归结成为这一瞬间:当他看到一队队的人故意爬上山坡时,此刻不是厮杀后的境况,而是那种毛骨悚然的情景的继续。
就在这一瞬间他体会到了战争的疯狂:他想到了那种最终变得毫无意义的徒劳行为,那种忘记了使人恼羞成怒的事件之后还必须埋藏在心里的丧失理智的怒火,以及那种不管别人死活,光凭一个人就能显示某种权威或原则的完全不合逻辑的行为。
他想人类早在很久以前的某个历史阶段就把疯狂作为原则接受了下来,并始终坚持这种原则。今天这种由疯狂风所支配的原则如不是毁灭人类本身的话,至少也要毁灭一切物质和非物质的东西,而经过了许多艰苦的年代,这些东西已经成了人类的象征。
刘易斯刚才一直坐在一根倒在地上的圆木上,现在伊诺克走近好,他便站了起来。
“我在等你,”他说,“但愿你不要介意。”
伊诺克跨过了小泉。
“尸体将在黄昏时分运到,”刘易斯说,“华盛顿将用飞机把尸体运到麦迪逊,然后用上卡车将它运到这里。”
伊诺克点点说:“听到这些我很高兴。”
“他们一定要我再问你一次,那尸体究竟是什么东西?”刘易斯说。
“昨晚我对你说了,”伊诺克说,“我不能告诉任何事情,尽管我也希望我能告诉你。多年来我一直在想,怎样把这件事告诉大家,但我无法这样做。”
“那具尸体来自别的星球,这点我们已经肯定了。”刘易斯说。
“你们这样认为跟我没有关系。”伊诺克说。他并没有将自己的话作为问题。
“还有那所房子也有些反常。”刘易斯对他说。
“那房子是我父亲盖的。”伊诺克简单地告诉他。
“但某种东西改变了它,”刘易斯说,“你父亲盖的房子不是这样的。”
“时间能改变事物。”伊诺克说。
“一切事物,但却不包括你。”
伊诺克笑着对他说:“所以这就打拢你了,你就认为这样不合适了。”
刘易斯摇摇头说:“不,这并没有什么不合适,这确实没什么。经过对你多年的观察之后,我对你以及有关你的一切都能接受了。有时我认为自己疯了,不过那只是暂时的。我一直设法不来打拢你。我尽量做到让所有的一切保持原样。但既然我跟你见面了,我很高兴现在的情况还跟原来一样。不过我们在这件事上都错了,我们好像都把对方当成了敌人,好像我们都是怪人,这是不对的。我认为我们俩也许有很多共同之处。事情正在进展之中,我不想采取任何行动来干涉你的事情。“
“可是你已经干涉了,”伊诺克说,“当你把尸体搬走时,你做了一件最糟糕的事情。要是你们坐下来策划怎样来伤害我,那还不至于这么糟。这不仅仅关系到我个人,完全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你们所伤害的是整个人类。”
“我不明白,”刘易斯说,“很抱歉,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那块石碑上写着……”
“那是我的错,”伊诺克说,“不该竖起那块石碑。不过在当时这似乎并没有错。我决没有想到有人会来窥探,而且还……”
“它是你的朋友?”
“我的朋友?噢,你是指那具尸体吧。这个嘛,实际上并非如此。你指的那一位并不是我的朋友。”
“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刘易斯说,“我感到很抱歉。”
“再抱歉也无济于事了。”伊诺克说。
“但除了将尸体运回以外,还有什么事,我是说我还能为此做点什么吗?”
“是的,也许有些事情要做。我可能需要一些帮助。”伊诺克对他说。
“告诉我,”刘易斯赶紧说道,“只要能办到……”
“我可能需要一辆卡车,”伊诺克说,“用来运一些物品、档案和诸如此类的东西。我需要尽快得到一辆卡车。”
“我能为你弄一辆卡车,”刘易斯说,“我能让车等着,而且还能让人帮你装车。”
“我还想跟一名权威人士谈谈,要高层的权威人士。总统、国务卿,或者联合国秘书长,我自己也不清楚,我还得考虑一下。我不但需要一种跟他们交谈的途径,而且还要他们保证能听我的。”
“我会安排一种活动的短波装置,将它放在你身边。”
“有人会听我说吗?”
“不错,”刘易斯说,“你想让谁听都行。”
“还有一件事。”
“无论什么事都没问题。”刘易斯说。
“你们要能够忘掉这一切,”伊诺克说,“也许我不需要上述提到的东西,不需要卡车或其他任何东西。也许我得让事情就此发展下去。要是情况果真如此,你,还有每个与此有关的人,能够忘记我所说的话吗?”
“我想我们能够做到这一点。”刘易斯说,“不过我会继续监视的。”
“但愿你会,”伊诺克说,“也许我以后会需要从你这里得到一点儿帮助,但别再插手此事了。”
“你肯定没有其他事要我们做吗?”
伊诺克摇摇头说:“没了,剩下的一切得由我自己去做。”
他想也许自己已经说得太多了,因为他怎能肯定自己可以相信此人呢?他又怎能肯定自己可以相信某个人呢?
然而,如果他决定脱离银河总部而与地球共命运的话,他可能需要得到一些帮助。他如果将自己的档案和那些奇妙的小玩意儿运走的话,他的做法或许会遭到外星人的反对。
要是他想把这些东西运走,他必须立即行动。
但他真想脱离银河总部吗?他能放弃银河系吗?对于委派他担任其他中继站守护人的建议他能拒绝吗?当紧要关头来临时,他能跟其他异星种族以及其他星球的所有奥秘都脱离关系吗?
对于上述问题他已采取了步骤。就在这最后的时刻,他并未多加考虑,似乎已差不多作出了决定,他已经做好了回归地球的准备。
他一边站着,一边思考,对自己已经采取的步骤感到纳闷。
“有一个会守在这里的,”刘易斯说。“有一个人会在泉边守候。如不是我,便是一个能与我取得联系的人。”
伊诺克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当你每天早上散步时有人会来见你的,”刘易斯说,“或者你随时都可以来这里找我们。”
这听起来好像是个阴谋,伊诺克想。就像一群孩子在扮演警察与小偷似的。
“现在我得走了,”他说,“差不多该是取邮件的时候了。温斯罗准在想我遇到了什么事情了。”
他开始朝山上走去。
“再见。”刘易斯说。
“嗳,再见。”伊诺克说。
他惊讶地感到自己浑身热呼呼的,仿佛过去的错误得到了纠正,仿佛过去失去的东西现在又物归原主了。
25
伊诺克在通向中继站那条路的途中遇见了邮递员。那辆旧车跑得飞快,颠簸地行驶在铺满野草的山路上,一边嚓嚓地撞击着垂挂在路上的树枝。
温斯罗一见伊诺克便将汽车刹住并坐在车上等他。“你绕道了。”伊诺克说着走上前去。“也许是你改变了自己的路线了?”
“你不在信箱边守候,”温斯罗说,“而我又必须见你。”
“是有很重要的邮件吗?”
“不,不是邮件,而是汉克·菲希尔那老兄。他在米尔维尔镇的伊迪酒店内请别人喝酒,并且在那里胡说八道。”
“汉克不像是个肯买酒请客的人啊。”
“他对大家说你想绑架露西。”
“我可没有绑架她,”伊诺克说,“汉克拿着鞭子追她,我只是把她藏起来想等他气消了再说。”
“伊诺克,你真不该那样做。”
“也许是吧。但汉克要用鞭子抽她,当时他已经抽过她几下了。”
“汉克正在外面给你制造麻烦。”
“他对我说过他会的。”
“他说你绑架了露西,后来因为害怕了就把她送回去了。他说你把她藏在家里。当他想冲进房子去找她时,他却无法进去。他还说你的房子很怪,他还在窗下玻璃上砍坏了一把斧头。”
“那房子一点也不怪,”伊诺克说,“汉克只是在凭空捏造。”
“眼下情况还好,”这位邮递员说,“在大白天神志清醒时,他们是不会干蠢事的。但到了夜晚,他的酒喝多了以后就会神志不清。他们当中有些人可能会来找你。”
“我猜他一定在告诉他们我身上有魔法。”
“是的,而且还不止这些,”温斯罗说,“我在临走前听他说了一会儿。”
他将手伸进邮袋,找到了一捆报纸,把它递给了伊诺克。
“伊诺克,有些事你得知道,可有些事你也许还不明白。就你的生活方式和其他情况而论,煽动一些人来找你的麻烦是很容易的事。你的确使人感到奇怪。不,我不是说你有什么不对,我是了解你的,我也知道你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不过那些不了解你的人是很容易产生误解的。迄今为止,他们没有前来打扰你,那是因为你没有让它们找到任何可以来打扰你的借口。但如果他们被汉克的话煽动起来之后……”
他没有把话继续说完,说到这里就停住了。
“你是说会有一帮武装村民吧。”伊诺克说。
温斯罗默默地点点头。
“谢谢你,”伊诺克说,“我很感谢你对我的告诫。”
“难道真的没有人能进入你的房子吗?”邮递员问道。
“我想是的。”伊诺克表示承认。“他们既不能冲进去,也不能烧毁它。他们高尔夫将对它无可奈何。”
“那么,假如我是你的话,今晚我就紧闭门窗,呆在屋里了。我是不会出去冒险的。”
“也许我也会那样的。这主意听起来很不错。”
“好吧,我想要说的就这些了,”温斯罗说,“我想你是完全明白我的意思的。看来我只能把汽车倒出动了,这儿没地方可以掉头吧。”
“把汽车开到房子附近去,那里有地方可以掉头。”
“从这里到大路并不远,我能行。”温斯罗说。
汽车开始慢慢地向后倒着。
伊拉克诺克站在原地望着。
当汽车开始转弯即将在他的视野中消失时,伊诺克举起一只手严肃地向邮递员告别。温斯罗也向他挥手道别。然后汽车就在山路两旁茂密的灌木丛里消失了。
伊诺克慢慢地转过身去,拖着沉重的步伐缓慢地走回到中继站。
他想那是一群暴民。天啊,一群暴民!
要是一群暴民围着中继站大喊大叫,猛击房门和窗户,并雨点般地朝它射击,这将会使银河总部有可能不关闭地球中继站的最后一线希望化为泡影,要是这种希望依然存在的话。暴民的示威将会有力地支持那种应该放弃在螺旋状狭长地带上扩建中继站的要求。
为什么这一切都发生在同一时刻呢?他感到困惑不解。多年来他一直平安无事,而眼下在几小时内所有的事都发生了仿佛这一切都是冲着他来的。
如果真的出现一群殿民,这不仅意味着本站的命运就此结束,而且还意味着他除了接受担任其他中继站守护人的建议之外别无选择。即使他愿意,他也不可能继续留在地球上了。他非常吃惊地感到那还将意味着委派他担任其他中继站守护人的建议将就此被撤销,因为当这一群暴民叫喊着要放他的血,他自己也将被牵连到目前银河就人类的野蛮行径所提出的指控中去。
他想也许他应该到泉边再去见刘易斯,也许可以采取一些措施来阻止这群殿民。但如果他去找刘易斯,他知道自己应该作出适当的解释,这样也许他不得不吐露更多的实情。
或许根本就不会有殿民,或许没有人会相信汉克·菲希尔的话,或许不用采取任何行动事情就会逐渐地平息下来。
他将抱着最好的希望留在中继站内。或许当暴民来到时站内没有任何外星人;要是这群暴民真的来了,银河总部也未必能够知道。假如他幸运的话,事情也许就这样了结了。
一般说来,他还是比较幸运的。当然在最近几天中他非常不幸。
他来到了一扇通向院子的破门前,然后停下来抬头望着这所房子。不知什么缘故,他试图将它看作自己童年时期所熟悉的那所房子。
如同以往一样,这所房子仍然屹立在原地,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在过去每扇窗上都挂着一幅皱窗帘。随着时间的流逝,房子周围的院子逐渐发生了变化。每过一个春天,那一簇簇丁香花便长得更加稠密更加茂盛起来,并互相盘绕在一起。他父亲种的榆树也从6英尺高的树枝长成了大树。厨房角上的那片黄玫瑰消失了,它们是某个早被忘却的冬天的受害者。还有那块花辅也消失了。大门边上的那个植物园草木茂盛,已被草木完全遮盖了。
以前大门两旁的那道旧石墙现在成了一堆隆起的土丘。它遭受了上百次寒霜的袭击。葡萄树和野草一起向四处不断地蔓延,长期无人顾及。他想再过一百年这道墙将成为平地,一点痕迹也不会留下。沿着山坡靠近下面的田野,有几处墙由于风化已经完全消失了。
所有这些变化早已发生了,然而在些以前几乎并未引起他的注意。但现在他注意到了这些变化,他对自己为什么会开始注意起它们而感到奇怪。难道因为现在他要重新回归地球了?他从未离开过地球上的土壤、阳光和空气,他的身体从未离开过地球,然而他比大多数人在地球上行走的时间更长。他不只是行走在一个星球上,而且还行走在许多遥远的星球上。
他站在夏末的阳光下,他的身体在凉风中颤抖。这风仿佛是从某个莫名的幻境中吹来的。他首次对自己究竟是什么人感到疑惑(这也是他首次被迫对此感到疑惑)。难道自己是个鬼魂附身的人,必须过那种既不像外星人又不像地球人的生活?难道他必须具有两种互相抵触的忠诚,无论他选择哪种生活,无论是地球生活还是外星球的生活,都必须与昔日的幽灵为伴?难道他在文化上是个既不了解地球又不了解外星球,对两者均欠有债务却又无法偿还的混血儿?难道他是一个虽见过多种(以及合乎逻辑的)正确和错误的说法,却又无法分清是非的无家可归、无立足之处和四处流浪的可怜虫?
他登上了位于小泉旁的山丘,心里充满了一种重新获得人类属性之后的喜悦。他将再次成为人类的一员,并以孩子般的协作精神与人类站在一起。然而他能称自己为地球人吗?要是他把自己或试图把自己称作地球人,那么他对银河总部一百年的忠诚又意味着什么呢?他是否真的想称自己为地球人呢?他感到有些疑惑。
他慢慢地穿过大门,这些问题依然在他的头脑中回荡,不停地回荡着,始终没有答案。
但他认为事实并非如此,不是没有答案,而是答案太多了。
他甚至再也无法直截了当地思考了。他告诫自己应留在中继站内以回避可能出现的那群暴民,可他不能留在站内,因为天一黑刘易斯就会把哈泽人的尸体运回来的。
要是这群暴民与刘易斯同时出现,而刘易斯正好带着尸体回来,那样麻烦可大了。
想到这里他感到犹豫不决。
要是他把危险告诉刘易斯,那样他也许就不把尸体运回来了。可他必须把尸体运回来。
在天亮之前必须保证将那具尸体放回墓中。
也许不会出现暴民。假如他们真的来了,他必须有一种能够对付他们的办法。
他要想个办法,他对自己说。
他必须想个办法。
26
中继站还是像他离开时一样平静,没有收到任何电文,所有的机器都处于静止状态,甚至连机器本身发出的那种轻微声音也没有,而有时它们会发出这种声音的。
伊诺克把步枪放在书桌上,同时将那捆报纸放在枪的旁边。他脱下茄克衫,把它挂在座椅的靠背上。
他还有许多报纸要读,不但有今天的,而且也有昨天的。他提醒自己该写日记了,还要花很多时间,也许要写也几页呢。即使他写得很紧凑,他也必须写得合乎逻辑,而且要按时间顺序来写。这样就会使人觉得昨天发生的事是昨天写的,而不是晚了一天。他必须把每件事情都写进日记,包括每一件事情的任何一个侧面,他对事情的反应以及他的想法等等。他历来都是按这种方式写的,现在他也必须这样写。他始终都能按这种方法写,那是因为他替自己创造了一个特殊而又适当的小环境。它既不属于地球,也不陲银河,而是一种所谓的模糊生存状态。他在这种特殊的环境中工作,就像一名中世纪的和尚在修道院的单人小室中生活一样。但他只是一名观察者,一名怀着浓厚兴趣的观察者。他不只是对观察感到满足,而是努力钻研他所观察到的事物。但最终在本质上他是一名对周围所发生的一切既不受牵连又不去插足的观察者。不过他体会到,在过去的两里他失去了这种观察者的地位。地球与银河系一起闯进了他的生活,他那特殊而又合适的小环境消失了,他本人已经受到了牵连。他已抛弃了自己的客观想法,而且不再具有构成其日记基础的那种正确、冷静而又实事求是的态度了。
他走到了存放日记本的书架前,抽出了自己目前正在写的那一本。他迅速地翻着本子,以便找到上的地方。他很快地找到了那个地方,差不多就在日记本的尽头。里面的空页已所剩无几,也许还够供他写他必须要写的那些事情呢。他认为很可能自己还没写好就会把本子写光了,从而不得不使用一本新的日记本。
他拿着日记本站着,凝视着最近写好的那一页,也就是他前天所写的地方。这仅仅是在前天写的,可现在却已成了悠久历史的记载了。它看上去甚至有些褪色了。他认为它也许是该褪色了,因为它被写于另一个时代。这是在他的世界崩溃之前他所写的最后一篇日记。
再写日记又有什么用呢?他问自己。现在一切都已写好了,一切重要的事情都写好了。
地球中继站即将关闭,他的星球已经没有希望了。无论他是继续留下来还是前往其他星球上的另一个中继站,地球已经没有希望了。
他愤怒而又使劲地合上了日记本,并将它放回了书架。然后,他回到了自己的书桌前。
他想地球快完了,他自己也快完了,他不禁感到迷惘、愤怒和困惑。他对命运(如果确有命运的话)和愚蠢感到怒不可遏。他不只是对地球的愚蠢感到愤怒,而且也对银河系的愚蠢感到极为恼怒。他憎恨它们那种微不足道的争吵,因为它对已经延伸到银河系这个区域不同人种间的兄弟情谊的继续发展造成了障碍。正如发生在地球上的情况一样,银河系内种类繁多的机械装置、高尚的思想和智慧以及广博的学识有可能成为一种文化,但却无法成为一种文明。如要获得真正的文明,就必须有一种比它们的机械装置或思想更加美妙的东西。
他感到心里非常紧张,这是一种企图采取某种行动的紧张心理。他如同一只关在笼里踱步的野兽在中继站里徘徊,他要冲出去狂喊乱叫,直到他声嘶力竭为止;他甚至想猛打猛砸以发汇自己心中的怒火,消解自己的捻心情。
他伸手从书桌上抓起那枝步枪,随后拉开了存放子弹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盒子弹。他拆开子弹盒,把子弹倒在自己的口袋中。
他握着枪在房里站了一会儿。这时,这间宁静的屋子仿佛在对他大声怒吼。他感受到了这间屋子的凄凉和冷酷。他把枪重新放回了书桌。
他以为,对着一种幻境发泄自己的不满和怒火是何等的幼稚。他现在根本没有理由可以抱怨或发怒。任何事情都是先得到承认,然后才被接受。对此每个人早该习惯了。
他环视着中继站,这里依然万籁俱寂,一切都在等待之中,仿佛这幢建筑物本身正在计算着时间,等待着某种事情在时间的自然流逝中发生。
他微微一笑,又伸手拿起了步枪。
不管他是否面临着幻境,眼下他只想着一件事情,使他从极端的混岙和困境之中暂时解脱出来。
他需要进行射击训练,因为他已有十几天没去过靶场了。
27
中继站的地下室很大,从他开灯的地方一直延伸到前面的黑暗处。这里到处是坑道和房间,全都位于山岭般的岩石底下。
这里放着许多大型的液箱,里面装满了供液舱驾驶员使用的各种溶液。这里还有许多水泵和发电机,它们的操作原理跟人类的发电方法截然不同。在地下室的地板下面,存放着许多装有酸性和稠浓物质的大型贮藏箱。这些物质曾是那些来站访问的外星人的躯体。每当它们启程前往别的星球时,它们就会留下自己的躯体。这里存放的都是一些必须处理的无用的躯体。
伊诺克走在地板上,经过了液箱和发电机,是后来到了一个陈列室。陈列室前漆黑一团。他找到了控电板,用手一按把灯打开了。然后他走下民陈列室。房间的现金两旁竖着许多用来存放大量小玩意儿和艺术品以及各种礼物的金属架,这些东西都是那些天外来客送给他的。从地板到天花板,金属架上堆满从银河系各个区域中收集起来的废旧物品。然而,他诺克认为,其实它们并不是废旧物品,因为它们当中几乎没有一件东西真正算得上是废旧物品。所有的东西都有用,全都具有某种效用,若不是实际效用,便是美学效用,如果这种用途能够被人发现的话。不过,它们也许并非全都适用于人类。
在这些陈列室的尽头,有一部分物品堆放得更加仔细,更加井井有条。每件物品上都贴有标签,并编有号码,而且还注明了与其有关的卡片目录和某些日记的具体日期。他了解这些物品的用途以及其中某些物品所涉及的原理。有些物品非常简单;有些具有很大的潜在价值;有一些与人类目前的生活方式无关。此外,还有一些为数不多的贴有红色标签的物品,他一想起它们就会不寒而栗。
他走下了陈列室。当他走在这个充满银河幽灵的地方时,他的脚步发出了响亮的回声。
陈列室最终通向了一间更加宽敞的椭圆形房间,周围的墙上厚厚地铺着一层能够吸附子弹和防止跳弹的灰色材料。
伊诺克走到一块置于墙壁凹处的控电板前。他伸手用拇指按了一下电钮,随后迅速地走到了房间的中央。
房间开始慢慢地暗了下来。然后,他突然感到房间里火光闪烁。这时,伊诺克不再是站在原来的房间里,而是站在另一个地方,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地方。
他站在一座小山上。他面前的地势朝着一条水流潺潺的小河倾斜着,河边是一片广阔的沼泽地。从沼泽地的尽头到小山脚下有一大片很高的杂草。尽管没有风,但野草的起伏是由那些在草中走动,搜寻食物的动物躯体所引起的。草地上传来了一阵野蛮的咕哝声,仿佛一千头愤怒的公猪在一百个泔脚槽中争抢着一点点它们喜爱的食物。然后,从更远的地方,也许是从河边,传来了一阵深沉而又单调的吼叫声,听起来不但有些嘶哑,而且还有些疲乏。
伊诺克仿佛感到自己的头发竖了起来。他突然举起枪,做出了射击的准备。可是他觉得有些迷离恍惚。他感到而且也知道有危险,然而并不存在什么危险。不过,这里的空气,无论它流到哪里,似乎都充满了危险。
他转过身去看见身后有一片茂密而又阴暗的树林沿着河边的山丘往下延伸着,一直伸展到他所站的那座小山周围的那一大片草地为止。在离山丘更远的地方,紫色的天空中隐现出巍巍群山,它们仿佛与天空交织成一体。虽然这些山峰略带紫色,但山峰上却不见有雪花的踪影。
从树林里窜出两只动物,一会儿就在树林边停了下来。它们坐下来,咧嘴朝他笑着。它们的尾巴很整齐地围在自己的腿边。它们可能是狼或许是狗,但两者都不是。他从未见过或听说过这种东西它们的毛皮在微弱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像是被涂了一层油膜似的。
但是,它们身上的行只长到了颈部,而脑袋和脸则是炮秃秃的,就象一个在化装舞会上身穿狼皮的邪恶老人一样。但是,从它们嘴里伸出的弯垂的舌头表明这不是一个假面具,血红的舌头在它们近似白骨的脸上闪闪发光。
树林里寂然无声。它们只是两只骨瘦如柴的野兽,盘坐在自己的腿上。它们坐在那里,咧嘴朝他笑着,口中没有一棵牙齿,而且笑得那样古怪。
树林里一片阴暗,树枝缠结。深绿色的树叶几乎已变成了黑色。所有的树叶都具有一种光泽好像都被涂上了一屋特殊的光亮剂似的。
伊诺克再次转过身去望着背后的那条小河。在草地边,蹲伏着一队近似蛤蟆的畸形怪物。它们身长6 英尺,站立时身高3 英尺,身休颜色同死鱼肚皮上的那种颜色极为相似。每个怪物只有一只眼睛,或某种近乎眼睛的东西,它占去了鼻子以上很大部位。它们脸上的那只单眼在微弱的阳光下闪烁,就像一只正在捕食的野猫遇到光线时眼睛里所反向出的那种亮光。
河边继续传来了嘶哑的吼叫声,叫声中还隐约带有一种轻微的嗡嗡声。那是一种愤怒的不怀好意的嗡嗡声,仿佛有一群蚊子的声音更加刺耳。
伊诺克突然抬头望着天空,看到遥远的高空挂着一串贺点。由于它们的位置太高,他无法知道它们是些什么东西 .他低头看了看那一排蹲伏在他身后体态酷似蛤蟆东西。不过,他突然察觉到了某种动静,于是立刻转向了那片树林。
那两个脑袋像颅骨、体态近似狼的怪物正默默地迅速地冲上山来。它们好像并不是在跑的动作。确切地说,看它们好像并不是在跑,因为他看不见它们跑的动作。确切地说,看它们行动的样子,好像是被人从一根管子里喷出来似的。
伊诺克迅速把枪向上一举,枪便贴近了他的肩膀。那支枪靠在他肩上,非常合适,仿佛成了他的一部分。枪的准星位于表尺的凹口上,刚好对准了前面那只野兽的一张颅骨般的脸。当他扣动板机时,枪猛地向上一弹。他并没有等着子弹是否打中了那只野兽,而是立即把枪管瞄向了第二只野兽,同时右手扣动了板机。枪又猛地向上弹了一下,然后开始滚下山去,一边滚,一边啪啪地扑动着身子。
伊诺克再次拉动枪栓,只见一颗铜质弹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这时,他又迅速地面向了另一个山坡。
这时,酷似蛤蟆的怪物离他更近了。它们一直在缓慢地朝他爬来。不过,当他转过身子时,它们都停止了爬动,蹲在原地望着他。
他把手伸进了口袋,掏出两颗子弹,塞进了弹盒以取代他射出的子弹。
这时,河边的吼叫声停止了。可是现在他不知从哪里听到了一种雁叫声。他小心地转过身支,想看看是什么东西在叫,但什么也没看见。这种雁叫声好像是从树林里传出的,但那里也没有任何动静。
在雁叫声之间他依然能够听到那种嗡嗡声,现在它似乎比刚才更响了。他朝天空望去,发现那些圆点比刚才更大了,而且不再排成一行。它们变成了一个圆圈,像是在作螺旋形下降。不过它们的位置依然很高,所以他无法知道它们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他又回头望望那些酷似蛤蟆的怪物,它们又爬了上来,而且比刚才更近了。
伊诺克举起了枪,可当枪还未到达他肩膀时,他就扣动了板机,从腰间射出了一颗子弹。爬在最前面的那个怪物的眼睛被子弹打爆了,好像一块石头被扔进了水里,然后油起了一阵水花似的。那怪物既不跳也不扑,而是笔直地倒在地上,仿佛有人用脚踩在它的身上,由于用力过猛把它给踩扁了。那怪物笔直地躺在那里,它的眼睛部位出现了一个大窟窿,里面尽是一种粘稠的黄色浓液。
其它的怪物开始慢慢地后退了,并且非常警惕地提防着。它们从山坡上一直退到下面的草地边才停下来。
这时,雁叫声显得更近了,同时嗡嗡声也变得更响了。这无疑问,这种雁叫声是从山岭中传来的。
伊诺克转过身子,看到一样东西正在空中移动,并朝着山顶往下飘。它越过树冠,不时发出一种哀叫声。这是一个圆型的黑色气球。随着叫声,它不时地膨胀与收缩,行走时还不断地颠簸和摇摆。气球下面有四条腿,它就躺在腿的中央。这些腿全是弓形的,又硬又长,几乎弯到了上面的球部。它们踩在空中,将气球高高地托在树林的上空,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的。气球的腿不时地跨过茂密的树顶,继而踩在树上。它们每踩一步,伊诺克就听到被它们折断或踢向一旁的树枝所发出的嘎吱声和树木倒地时的哗啦声。
伊诺克仿佛感到自己脊骨上的皮肤如同窗帘一样从背上卷起。他感到自己头盖上的毛发竖了起来,似乎出于某种最原始的本能,活像一只好斗的公鸡。
尽管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他却依然记得自己射出的那颗子弹。他将手指伸进口袋,想再掏一颗子弹装进弹盒。
那嗡嗡声越来越响了,而且音频也发生了变化。现在,这种声音正迅速地向他传来。
伊诺克突然抬头望去,那些圆点已经不在空中旋转了,而是一个接一个地正朝他落下来。
他又突然把目光转向那只气球,它正叫着,在它高跷般的腿上继续颠簸着。它继续向他走来,不过,那些正在往下掉的圆点儿降落的速度更快,将率先到达山顶。
他举起枪,使它靠在自己的肩上,他的眼睛注视着这些正在降落的圆点。它们已不再是圆点了,而是一些可怕的流线型物体,每个物体的善都伸着一把轻剑。伊诺克想,这些剑看上去很像鸟嘴,因为这些东西可能是鸟,但是它们比地球上任何鸟都更长、更瘦、更大而且埸狠毒。
这时,嗡嗡声已变成了一种尖叫声,而且音频逐步提高,使人感到越来越刺耳。其间,从那只遗址在山岭上空的黑色气球上传来了一阵阵猫头鹰的叫声,就像节拍器在打拍子那样,这种叫声机械呆板地不断重复着。
伊诺克不知不觉地移动着自己的手臂,把枪靠在肩上,他要等壅降落的怪物靠近时才开枪。
它们就像是从空中掉下来的,石头比他原来想像的还要大。它们就像无数枝弓箭一样朝他射来。
他肩上的枪呼地一响,壅掉下的那一只怪物爆裂了,失去了它原有的弓箭状,缩成一团,直落下来,在原来的方位上消失了。他拉动枪栓,又射出了一颗子弹。第二只又失去了平衡,跌落下来。他再次拉动枪栓并扣动了板机。那第三只开始从空中急剧下跌,在风中无力地拍着翅膀,扰蓬蓬地缩成一团,歪歪斜斜地掉向河里。
这时其他怪物不再向下俯冲了。它们慢慢地转身朝高空飞去。它们的翅膀很大,与其说像是不顾王码电脑公司软件中心切拼死拍动的翅膀,倒不如说像是风车上的叶片。
一片黑影从山丘上闪过,一根巨大的柱形物从他的头顶上直落下来,掉在小丘的斜坡上,地面立刻产生剧烈的震动,草地上的水飞油起来。
这时,其他的声音已全部被雁叫声所淹没。那只大气球依然躺在它的脚上,发着嗡嗡声,还在继续降落。
伊诺克看到了它的脸,如果那种畸形和污秽的东西也能被为是脸的话。那张脸上有一个类鼻子,鼻子下面有一张吮吸液体的嘴巴和十来个类似眼睛的器官。
它的腿就像一个倒写的V字,其内侧比外侧略短一些,在四条腿的内侧中央躺着一只大气球,这是那怪物的身体。它的脸在气球的下端,所以能看清下面整个猎区。
这时,这些腿外侧的关节正弯动着下那怪物的身体,以便让它捕捉猎物。
伊诺克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否举起枪,或是否扣动过板机,但他的枪猛击了一下他的肩膀。他仿佛感到另一个伊诺克从他身上分离出来,站在那里,望着他射击。仿佛那个举枪射击的人不是他本人。
黑色气球上爆出一团肉浆,而且出现了一条条参差不齐的裂z 缝,从裂缝中涌出一股液体。液体随即变成了一片浓雾,同时降下了无数滴黑色的水珠。
撞针卡嗒一声击在枪膛上,枪里的子弹打完了。不过,他无需再射击了。那些大腿正盘成一团,它们一边盘拢,一边颤抖着。办见一具萎缩的躯体在它喷出的浓雾中使劲地颤抖着。这时,雁叫声停止了。当雾中降下的黑水珠落在山上的短草上时,伊诺克听到了急促的嗒嗒声。
周围有一股令人事业心的气味,那些落在他身上的黑水珠粘糊糊的,就像冻油一样。他头顶上那个近似高跷的怪物掉在了地上。
然后,周围的世界便迅速地消失了,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伊诺克站在椭圆形房间的微弱灯光下面。房间里有一股很浓的火药味。在他两只脚的周围尽是从枪里跳出的明亮的子弹壳,在灯光下闪闪发光。打靶结束了,他返回了地下室。
28
伊诺克放下了枪,慢慢地作了一次深呼吸。他想,每次打靶结束,自己总要这样深深地吸口气,仿佛这对缓和他的紧张心情,从而使他从幻境中逐渐回到自己的世界里是必不可少的。
当他打开开关,使所有一切开始运动时,他知道那只是一个幻觉;当这一切停止的时候,他也知道这是一个幻想觉。然而,当所有这一切正在发生时,那就不是幻觉了,它是那样的逼真与实在,仿佛所有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记得当地球中继站刚建立的时候,有些外星人曾经问他是否有业余癖好,它们是否可以在站内为他建立某种娱乐设施。他说他想要一个靶场。他只想要一个靶场,场内有一排走动的鸭子,或一些在轮子上转动的陶制烟斗即可。当然,对于那些设计中继站的怪癖的建筑师和鲁莽的建站工人来说,这未免过于简单了。
起初,它们不明白他说的靶场是什么东西。他不得不就枪的性质及其使用方法和目的对它们作了一番解释。他告诉它们自己怎样在金秋的早晨追捕松鼠,在冬雪初降之际恐吓兔子(虽然人们并不是用步枪而是用猎枪打兔子的)。他还告诉它们自己怎样在秋天的夜晚追捕浣熊,又怎样在通向河边的小径上等候鹿的到来。可是他并不诚实,因为他没有告诉它们自己在四年中把枪用在了其他方面。
由于同它们交谈不必拘束,他还告诉它们自己年轻时曾梦想着有一天去非洲打猎,尽管当他告诉它们时连他自己都感到这是多反的不现实。不过打那天起,他的确追捕过各种野兽(同时也被它们追捕),它们要比非洲的任何野兽翰加怪诞。
如果这些怪兽不是那些为射击南面制作磁带的外星人凭其想象出来的话,那么就连伊诺克也不知道它们究竟是根据什么东西摹制的。他已对这个靶场使用了成千上万次,非但场景没有重复过,就连其中横冲直撞的野兽也未重复过。然而,他认为它们也许会在某个地方结束,然后整个过程便又周而复始。不过,这并不会有多大的区别,因为一旦磁带重新播放,他几乎没有机会能仔细回忆多年前他在靶场的冒险经历。
他对用于建造这种奇妙的靶场的技术和原理一窍不通。正如他对待其他许多东西王码电脑公司软件中心样。他无需理解就接受了它。不过,他认为,总有一天他会发现某种线索,将盲目的接受变志一种理解,不仅对靶场如此,而且对其他东西也是如此。
他经常在想,自己这样迷恋这处靶场,这样醉心于一种使人大开杀戒的原始冲动,尽管这种厮杀不是为了取乐而是为了防卫。他这般热衷于采用更强大更灵巧的力量去对付别的力量,用更狡猾的手段对付别的犷的手段。他不知道外星人对这些会有什么看法。他时刻带着枪,是否因此而引起了他的外星朋友对人类品质的关注?他对此感到疑惑。就外星人的理解力而论,他又怎么能把杀害其他动物与杀害自己的同胞区别开来呢?打猎与战争之间的差别真能经得起合乎逻辑的检验呢?对于一个外生人来说,要作出这种区别也许是很困难的,因为在很多情况下,一个被猎人追捕的动物,在体态与性格上要比许多外星人更接近猎人。
难道战争是符合人类本能的一种行为,从而每个变通人与那些政策制定者和所谓的政治家同样负有责任?这似乎是不可能的。然而,每个人都具有一种好战的本能,一种戟的欲望和一种奇怪的竞争意识,所有这些最终将导致各种形式的冲突。
他把枪夹在腑下,走到了控电板前。在控电板下面的狭缝中放着一盘磁带。
他取出了磁带,检查起上面的符号。磁带上的符号不能使人感到鼓舞,他的射击成绩不够理想。
他第一枪没有击中那只朝他冲来的面孔像老头而身体像狼的怪物。在幻想境中,那只怪物及其伙伴一起对着伊诺克那已被它们撕成碎片的一堆凌乱不堪的肉浆和骨头正在大声咆哮。
29
他从靶场返回时经过了地下陈列室,只见那里堆放着大量的礼物,就像在普通家庭里它们被堆放在干燥的布满灰尘的顶楼上一样。
那盘微小的磁带正在唠叨唠叨地对他说,尽管其余的子弹都击中了目标,但他在小丘上射出的第一颗子弹却打偏了。打不中目标对他来讲并不是常有的事。他所训练的就是这种射击技术,在这突如其来的完全意想不到的射击场面中,不是他杀死对方,就是他被对方所杀。在靶场经过了成千上万次的训练之后,他已经掌握了这种射击技术。也许他最近没有认真地进行射击训练,他这样安慰自己。不过,其实他也没有必要非得认真训练不可,因为射击只是一种娱乐活动。他每天背着枪去散步也只是一种习惯而己,并没有其他任何原因。他背着那支枪就像别人拿着一根手杖或拐杖一样。当然,他最初背的枪与现在的不同,当时的情景与现在也截然不同。在当时,人们背着枪走路是十分平常的事情。但今天的情况却不同了,他不知道自己这种背枪的行为究竟在那些目击者中间引起了多少闲言碎语,想到这儿,他心里暗自觉得好笑。
靠近地下至的尽头,他看见在一个陈列架的底部伸出了一只黑色大箱子。由于箱子太大,不适宜放在陈列架下面。虽然它紧贴墙壁,可还是有一两英尺露在搁板外面。
他继续走着,经过了箱子,然后突然转过身子。他想,这箱子是在上面死去的那个哈泽人的,这是它的遗物。它那被盗的尸体今晚就会被送回墓中。
他走到那个陈列架前,把枪靠在墙上,然后俯身把那只箱子拉了出来。
在他把箱子搬下楼梯放在这里之前,他曾经翻过里面的东西。不过,他记得当时自己对它并不怎么感兴趣。现在,他突然对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箱盖,把它斜靠在陈列架上。
他蹲在打开的箱子前面。他没有马上翻动里面的东西,而是仔细地察看着放在面上的那层东西。
箱内有一件闪闪发光的斗篷,折得非常整齐,也许这是一件用于某种仪式的斗篷,不过对此他一无所知。斗篷上放着一只亮晶晶的小瓶子,仿佛有人把一大块钻石挖空后做成的瓶子似的。
斗篷边上有一些色彩单调的深紫色圆球,它们没有一点儿光泽,看上去极像一串乒乓球,仿佛被人粘接后变成了一个酷似地球仪的球形物体。但是伊诺克记得,当初的情况不是这样的,因为当时他对它们很感兴趣,便伸手将它们拿起。他发现它们并没有粘合在一起,而是能够自由动移的,不过不能超出模型的范围。无论你采用什么方法,你都无法将小球从这
个球体中分离出来。它会自由地移动,好像同其他圆球一起浮在一种液体上面。你可以移动其中任何一个圆球或所有的圆球,但那个球体物依然如故。
伊诺克想,这也许是一种计算器,但这似乎又不太可能,因为这些圆球完全相似,根本无法辨别它们,至少人的眼睛无法辨别。难道哈泽人的眼睛具有这种辨别能力?他感到纳闷。假如它真是一种计算器,那么它是一种什么计算器呢?数学上的?或是道德上的?或是哲学上的?显然这似乎有些愚蠢,因为又有谁听说过用于道德或哲学的计算器呢?不过,人类又听说过多少东西呢?很可能它根本就不是计算器,而完全可能是一种别的东西。也许它是一种游戏器具,莫非是一种单人纸牌游戏器?
只要有时间,他最终还是能够把它搞清的。可以下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对任何一种具体的物品进行过多的研究,因为还有数以百计的物品也同样稀奇古怪,同样令人难以捉摸。每当他苦心研究起某种物品时,他总要怀疑自己是否把时间花在了其中最无意义的物品上了。
伊诺克认为自己己成了醉心于博物馆珍藏品研究的牺牲品。他面对周围种类繁多的难以捉摸的珍藏品不知所措。
他伸出一只手,不是去拿那只由小圆球组成的球形物体,而是去拿安放在斗篷上的那只闪光瓶。当他捡起瓶子,把它拿得更近一些时,他看到瓶玻璃(或钻石?)上刻着一行文字。他慢慢地琢磨起上面的文字来。很久以前,他一度能够阅读哈泽语,虽然不太熟练,但至少能勉强读懂大意。不过,由于他已有多年不读了,所以他己忘了很多。他只能结结巴巴地一个一个地念上面的符号。
瓶上的说明大致意思是:一出现症状就服用。
这是一瓶药!一出现症状就服用。也许症状出现很太快,而且发展过于迅速,所以药瓶的主人来不及伸手去取便从沙发上倒地身亡了。
他几乎恭恭敬敬地将瓶子放回到斗篷上,刚好放在它原来留下的模糊的压痕上。
伊诺克认为,外星人跟我们在许多方面迥然不同,但在许多其他细小事情上又跟我们这样相似,这简直令人感到害怕。这瓶子和瓶上的说明与任何一个路口药店里配制的药可以说相差无几。
在那个球形物的边上有一个盒子,他伸手把它拿起。盒子是由木头做的,有一个极为简单的搭扣扣牢。他打开了盒盖,看见里面有哈泽人当纸用的那种闪闪发光的金属材料。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第一张金属片,可他发现这并不是一张金属片,而是一条很长的,折迭成像手风琴风箱一样的材料。底下还有更多一条条这样的东西,显然是同一种材料。
材料上模模糊糊地写着一些字,伊诺克把它拿得更近一些,然后开始阅读起来。
我的——朋友: (不过这个字并不是朋友的意思,大概是“亲兄弟”或“同事”的意思。用于该字前面的几个形容词伊诺克则完全不认识)。
这种文字很难读懂,类似哈泽人使用的那种规范的语言,不过它显然体现了作者的个性。由于它们是花体宇,加之采用了花饰,因此很难辨认。伊诺克慢慢地读着,虽有不少地方难以理解,但他还是能够了解其大致意思。
作者曾经访问过某个星球,也许只是访问了某个地方。那地方或星球的名字伊诺克不认识。当作者在那里访问时,它干了一件与它即将来临的死亡密切有关的事情(不过它究竟干了什么并不完全清楚)。
伊诺克吃了一惊,于是将那个词组重读了一遍。尽管其余大部分内容都写得十分隐晦,但这部分内容却比较清楚。那人写了“我即将来临的死亡”,这个词组伊诺克是决不会译错的,因为这些词都清晰可辩。
那人极力主张它的好(朋友?)该向它学习。它说死亡是一种安慰,能使它解脱一切。
它没有作更多的说明,也没有进一步提到别的事情。它只是沉着冷静地宣布,自己完成了某件事情,并觉得这件事必须在它临死之前安排妥当。它仿佛知道死亡即将来临,它非但不感到害怕,而且还表现出了满不在乎的样子。
下一篇(因为这些文字不分段落)叙述了它所遇见的一个伙伴以及它们怎样谈论某件事情的情况。对此伊诺克简直一无所知,他在自己不认识的术语面前不知所指。
然后那人写道;我对最近那位守护人的平庸(不胜任?无能?懦弱?)极为关注(接着是一个可以粗略地被翻译成魔盒的神秘的符号)。(这里有一个词,根据上下文它似乎表示一段漫长的时间),自从最后一位守护人死后,魔盒一直未能得到妥善的保管。事实上,自从一个真正的(传感人?)执行它的使命以来,它一直未能得到妥善的保管(又是一段漫长的时间)。许多人接受了考验,但没有一人够格,而由于缺乏这样一位够格的守护人,银河系失去了极为重要的生活原则。我们在(寺院?圣殿?)里都非常担心,如果人类与(这儿有几个词无法解释)之间失去正常的联系,银河系就会变得混乱不堪(又有一行字他无法解释)。
下一句引出了一个新的主题:即某种文化节正在安排之中,这种文化节所涉及的概念对伊诺克来说是极为模糊的。
伊诺克慢慢地把信折好,放回了盒子。他对自己所念的内容感到有些不安,仿佛他窥探到了一种他无权了解的友谊。那封信上说“我们在寺院里”。写信人也许是一位哈泽神秘主义者,它是在给它的一位哲学家老朋友写信。共他的信很可能也出自这位神秘主义者。那位已故的哈泽人将这些信视为珍宝,它旅行时总随身带着。
伊诺克仿佛觉得有一阵微风从他的肩上吹过。其实那不是微风,而是一种奇怪的运动,是一股寒气。
他回头望了望地下室,那里既没有动静,也没有可疑的东西。
如果刚才的确吹过风的话,那么现在风已不再吹了。伊诺克想,风真是变幻莫测,简直像一个路过此地的幽灵。
莫非那位哈泽人真有一个幽灵?
织女21号星球上的人即刻就得到了它死亡的消息,并且了解有关它死亡的情况。它们后来又知道了尸体失踪的情况。写信人对于即将来临的死亡显得极为镇静,比绝大多致地球人在临死前更镇静。
难道哈泽人对生死问题的了解要比书上描写的更透彻?难道它们会把生死问题用白纸黑字写下来放在银河系的某个或某些储藏所?
莫非答案就在那里?他感到困惑不解。
他一边蹲着,一边想,也许有人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命运和生活的目的。想到这里,他感到十分欣慰。他能够相信某些智慧种族已经解开了这一宇宙方程的奥秘,这对他是一种莫名的安慰。或许它们已经搞清了这个神秘的方程是怎样同作为时间与空间的理想伙伴的那种精神力量紧密相连的,同时还搞清了其他所有将宇宙连在一起的基本因素。
他试图想像一个人在与精神力量接触时的心情,但他实在无法想像这种心情。他不知即使那些与精神力量接触过的外星人是否能表达它们的心情。他认为这也许是不可能的,因为一个生来与时空为伴的人又怎能说得清两者对他意味着什么或给予他什么感觉呢?
他认为尤利西斯并没有把有关魔盒的所有情况告诉他,而只是告诉他魔盒失踪了,以及银河系失去了魔盒。但尤利西斯并没有告诉他,多年来由于魔盒的看护人未能使人们与精神力量之间建立适当的联系,魔盒的力量与神威已逐渐消失。多年来,由于这种失败所引起的衰落逐渐损害了银河大家庭的亲密关系。无论眼下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在过去几年中从未发生过,其发展过程也比大多数外星人所认为的要更长。不比仔细想一下,也许大多数外星人对此一无所知。
伊诺克将盒子盖上,把它放回了箱子。他想,将来有一天,当他的情绪稳定时,当这些事情对他的心理压力减少时,当他对窥探他人的私事不再感到内疚时,他要认真地翻译这些信件,而且他的翻译还要有一定的学术水平,因为他肯定自己能通过这些信来进一步了解这个有趣的种族。他认为到时候他能更好地揣测它们的人性,这当然不是地球所具有的那种被广泛接受的普通意义上的人性,而是一种建立在某些行为规范必须支配种族观念这一特定意义上的人性,正如那种在狭义上被称作人性的东西支配着人的观念一样。
他伸手把箱子关上。他依然感到犹豫不决。
他刚才说将来有一天,可也许不会有那么一天了。他始终想着有那么一天,这种想法是由中继站内的特殊情况所决定的,因为在中继站内,未来的日子不计其数,永远是无止境的。在那里他对时间产生了曲解,而月他的时间概念也违反了常理。他可以自鸣得意地望着前面那条几乎是永恒的时间长廊。不过,现在这一切也许都结束了。时间将突然回归到自己合适的位置上去。他一旦离开了地球中继站,那条漫长的时间长廊就会立即终止。
他重新把箱盖打开,使它靠在陈列架上。他把手伸进箱子,取出那只盒子,把它放在自己身旁的地板上。他想把它拿到上面的房间里去,放在那些他准备立即带走的东西一块,如果他需要离开这个中继站的话。
如果?他不禁扪心自问。还会有什么问题吗?难道他已经莫名其妙地做出了这一艰难的决定?难道他不知不觉地做出了这个决定,所以他现在就该对此承担义务了?
要是他确实做出了这样的决定,那么他也同样做出了另一个决定。如果他离开中继站,那么他再也不能恳求银河总部让地球免受战祸之苦了。
你是地球的代表,尤利西斯曾这样对他说。你是唯一能够代表地球的人。然而,他果真能够代表地球吗?他算得上是人类的一位真正的代表吗?他是19世纪的人,因此,他怎能代表20世纪呢?每一代人的性格究竟会有多大变化呢?他不仅属于19世纪,而且还在一个独立的、特殊的环境中生活了几乎一百年。
他跪在地板上,对自己的处境感到惊恐不安,同时也感到十分遗憾。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人,不知道自己是否还算一个地球人,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无意识地吸收了许多外星人的观点,并受到了这些观点的影响,从而变成了一个奇怪的杂种,变成了银河系的一个奇怪的混血儿。
他慢慢地拉下了箱盖,把它关紧。然后他把箱子推回搁板下面。
他把那盒书信塞在腋下,随后站起来,拿起步枪,朝楼梯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