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法庭里的人不停地走出去,布伦达坐在那里抱怨:该死的盖伦!他怎么能让国际能源公司扯出这样一条尾巴,他竟没有事先告知环境安全委员会。
当威廉开始走向他儿子时,布伦达向他摇摇头,威廉踌躇了一下,无奈地向后退了一步。“对不起。”她恳求道。威廉点点头,然后转身加入到其他旁听者中间走出法庭。
很快,杂沓的脚步声、低沉的谈话声消散了,留下来的是温热的人体、药膏和烟草的混合气味,除了法警,布伦达和盖“伦是留在法庭里的仅有的两个人。
退庭后,人们陆续走出法庭,而盖伦却没有移动一下,布伦达甚至怀疑他是否知道已经宣布休庭了。他瘫在证人席上,两手蒙住脸,他的身体因颤抖而变了形。布伦达长长地叹了口气,力图平息她心中的不满。最后,她站起来向他走去。当他碰到他的手臂时,他跳起来,茫然四顾。
“来吧,盖伦,和我一起去。”她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他站起来顺从地跟着她走进法官的办公室,既没有反对,也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几乎就像一个梦游者。
“坐下吧。”布伦达指着一张大椅子说。
盖他深深地跌坐进椅子里。
布伦达走到饮水机旁,倒来一杯水,递给盖伦,“给你,喝吧。”她命令道。
他颤抖着接过杯子,几乎将水溢出了一半,然后才把杯子举到嘴边喝完水,将它放在桌子上。
“现在你能谈谈吗?”
他默默地点点头。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曾经有过一次精神失常的经历?”她追问道。
“并不是那样的。”他的声音几乎像在痛苦中抽泣。但布伦达心绪烦躁,并没有因此而可怜他同情他。
“是的,我很抱歉,”她淡漠地说,并没有表达出任何歉意,“要是你告诉我确实发生了什么事的话。”她站在他的椅子跟前,面对着他,就像一个律师面对一个犯人。
他停了好长一会儿,拼命在思索着该怎么说,然后他开始以一种缓慢的语速说道:“我不能肯定我是否能说清楚,你看——我不知道,我不认为……”他又停下来。
“盖伦,我需要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是我反击国际能源公司进攻的基础,你曾经有过精神失常吗?”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刚才在证人席上已经暗示过了,你说真的有过一次!”
“我——当时妈妈和杰米故世了,这发生在我无法支撑自己的时候。”
“这是什么时候?”
“我记不起来——当时我大约20岁,是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
“怎么引起的?”
“哦,你看,杰米,我的弟弟突然被人杀害了,这件事使妈妈苦挨了六个月,终于也死了,这是在地狱中的六个月。”盖伦声调平淡,没什么表情。“在这整个期间,我仍努力地想去上学,去工作,我当时有三个兼职工作,因为我们钱不够。我——也许——在这段时间,有点儿古怪狂妄,我记得我总是感到困乏和惊慌,惊慌得厉害,使我不敢尝试任何事情——我以为——我知道,有时我感到这种遭遇似乎不是真实的。我是如此孤单寂寞,我想要求一切帮助,并接受这种帮助,但我不知道从哪里能获得帮助,甚至不知道该获得怎样的帮助。当医生告诉我她死了时,我——我感到轻松了。我不应该有这种感觉的,她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啊!”他沉默了。
眼泪终于溢出他的眼眶,但他那僵硬冷漠的声调并没有改变。“她有一张人寿保险单,因为杰米已经死了,我就成为惟一的受益者,她的死使我拥有了求学所需的钱。我——我记得我拆开那封保险公司的信,阅读着……”他摇摇头,“我感到一种空虚的冷漠,我——那接着发生的事情,我记得是在——在——噢,我是……”他艰难地忍受着,伸手去取来那只空的纸杯,把它揉皱,额头溢满汗水,“我从学校退学了,几乎……”他以极低的声音说,“我——我记不起以后整整两年的事情,我正像一个到处流浪的人,我做了一些我宁愿忘却的事情。有些事情我很高兴,但我已忘掉了。”他深深地呼吸,用拳头揩干他被泪水湿润的眼睛,“抱歉。”他说,“我依然不能谈得很清楚。”他停止讲话,蜷曲在他的椅子里,眼光越过布伦达的肩头,注视着什么。
“继续说下去。”她说。
“就是这些了。我——呃——回到学校里,这——这是痛苦的,我从朋友那里得到了一些帮助。”他战栗着,“这是可怕的经历。”纸杯掉落在地上。
“好。”布伦达说,他虽然努力想掩盖她的不满,但不很成功。她很想知道那个“可怕的时期”有多长,有多么可怕,但盖他并没有吐露出来,“这并没有像我所担心的那样糟,只是我多么希望你以前就能告诉我。现在,国际能源公司首先提出这个问题,我们对付它就棘手多了。”
“我原以为这是不重要的,事情发生在那么长久以前,我从未预料到国际能源公司会知道。除了辛西娅,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而她是不会……”
“看在上帝面上,盖伦,你什么时候才会清醒过来面对事实啊?”布伦达无法控制住她的不满,“辛西娅并不爱你,你可能已信任了她一次,但不能再有第二次。你完全能够判断出,在你们柔情蜜意的时刻,她从你这里得到的即使是极小的一点点秘密,只要这能损害我们,她就会公开曝光,因此,我要问你,你还有没有任何其他小秘密和她在一起共享?”
“不,什么都没有了。”
“在回答之前要仔细想一想,”布伦达坚持道,“我们经受不起太多的像刚才那样的意外插曲了。”
盖伦将头埋在双手里,最后他抬起头,他的脸因痛苦而扭曲,“我不相信辛西娅会对我做出这种事情。”
“相信事实,盖伦。”布伦达严厉地说,她不想在事实外面包上糖衣。
一种令人震惊的恐怖神情掠过盖伦的脸,“休庭多长时间?”他问。
“一个小时。”这又一次使布伦达的后颈引起刺痛。
“我一定要离开这里。”
“我们只剩下30分钟了!”现在不能让他走,她焦急地想,她希望能够在这最后时刻挽回这一失误。
“我待不下去了,”盖伦站起来,“我会回来的。”
“你不要使我失望,环境安全委员会需要你。”
盖伦点点头,既不表示同意,也不表示拒绝。他走出门,布伦达跟着他走进过道,不安地看着他。
一直徘徊在法官办公室门外的威廉向他走去,“盖伦!”他叫道。
盖伦大惊失色,一种可怕的神情掠过他的脸,他冲向电梯,电梯的门一开,他就走进去,威廉赶紧奔到电梯口时,门已经关上了。
“楼梯在哪里?”威廉疯狂地四处寻找,终于发现出口。他立刻奔向出口。但布伦达怀疑他是否能这样快地跑下十二层拦住他的儿子。
盖伦冲出法院大楼,立刻拉上大衣围住脖子,天正在下雪,一场寒冷彻骨的暴风雪。他将双手深深地插进大衣口袋,走下大门前的台阶,昏昏沉沉地走上大路。他不知道要走向何处,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走着。他没有真正感觉到冷风掠过他的脸颊,他的思绪陷于混乱之中。他孩童时期最邪恶最凶险的恐怖景象盘旋在他的脑海中,他感到毁灭即将来临。在这滴水成冰的天气里,流在他两颊上的泪水也结成冰,但他并没有将它揩掉。
他感到他的思绪正在疯狂的深渊中愈陷愈深,没有任何途径来拯救自己,更不要说去拯救另一个人了。偶尔,思想的碎片像旋涡似的汇集在一起,然后又被令人眼花缭乱的万花筒分裂开来。这只万花筒里有辛西娅、布伦达、环境安全委员会,还有埃里克森和国际能源公司——没有对与错、正确与谬误,连现实中的尖锐对立也消失了。
一次,他发现自己倚靠在路灯柱上,雪花压在他的眼睑上。另一次,他意识到他站在一扇玻璃窗前面,凝视着自己在蓝灰色玻璃里的映象。
但是这些仅仅是整个狂乱中的神思清楚的片刻,其余的时间他都处于意识的混乱中。
他感到愈益孤单寂寞,与世隔绝,比他母亲弥留在死亡边缘时所感到的绝望更黑暗,更远离现实。
一件重要的事情正在发生,但他记不起是什么事情,他需要逃走,正像他以前曾经有过的那样,他要逃到仅仅寄居着他的心灵的荒凉的隐居世界中去。
这样的逃避是疯狂的!他摇摇头,竭力要和它抗争,但感到自己输掉了,他害怕他一个人的力量不可能把对疯狂的反抗坚持到底。
他抬起头,看到一座隐隐出现在他前面的大楼——厚厚的石头墙,重重的木头门,装着饰钉和着色的玻璃窗,这是一所教堂!他停立在它前面,回忆起某一天,一个非常遥远的过去的某一天。在那一天,他希望自己是一个祷告者,现在他也希望到教堂里去,找到温暖和光明,治愈精神创伤。他需要那些,急不可待地需要它们。
他慢慢地走上台阶,走到结实笨重的大门边,推着门,但推不开,教堂被锁上了!他开始猛击大门,大声叫嚷,拼命呼喊。
最后,他筋疲力尽地后退了几步,他感到头昏眼花,迷失方向,他不能确定他现在是在哪里,也不知道他是怎样到达那里的。在神志清醒的瞬间,他认识到他应该在法庭里,布伦达需要他。
他离开教堂大门,走下台阶,向法院走去,他又一次感到不安的迷雾笼罩着他。他的喉咙因流进眼泪而疼痛,他无法肯定,他们的这些思想和行为是为全人类的,或者仅仅是为了他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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