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古拉表现得不错。他去了一趟莫斯科,拜访了一些人,回来后他说,他要亲自给孩子治疗。叶琳娜相信,一切都会顺利的。
在父母作了保证之后,鲍里斯就被接出了医院。他萎靡不振,虚弱得根本没有力气,可一楼的一位邻居却偏要叫他帮劈柴。叶琳娜不得不去阻止……
奥克莎娜第二天就来了。她和鲍里斯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坐了很久,讲了许多悄悄话。叶琳娜疑心蕈重。她察觉,那姑娘好像在想方设法让别人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把一包白粉塞给了鲍里斯。
傍晚,有人在街对面的树挑后召唤鲍里斯。
“那是谁?”叶琳娜问。
“我得给他们羊拐子(游戏用的蹄腕骨)。”鲍里斯平静地回答。叶琳娜马上悟出,黑话“羊拐子”指的就是钱。她知道,贩毒黑社会正是这样把头脑简单的人拴在自己的网络里:首先无偿地提供毒品。然后就把你拖入越来越深的负债深渊。
“你欠他们多少钱?”
“我不知道。”
“你不可能不知道”
“真的,妈妈,我不知道。”
“大概估计一下,行吗?”
“反正他们会告诉的。”
“现在吗?”
“奥克莎娜会跟他们谈的。”
“你用不着为你的女朋友担心、”
“担心什么?你不知道她的哥哥是谁?”
“是谁?”
“我只能给你讲到这里 ”
“你真是个傻瓜,鲍利亚。”叶琳娜说,“好啦,终归我得替你付债。”
“我会去干活的。”鲍里斯说,“有人招我去当保卫。”
“你能保卫谁?”
“谁需要就保卫谁。”
“如最风都能把你吹倒呢?”
“妈,你别说了。反正你不懂。”
“我哪能不说!”
鲍里斯躺下来,鼻子对着墙,身子缩作一团,全身在发抖。
叶琳娜去厨房给他熬营养粥。儿子趁此机会,想悄悄溜走,她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把他从门口拉回来。由于用力过猛,以至鲍里斯失去平衡,脊背撞到了挂衣架上。他痛得受不了。
“你是怎幺了?使那么大劲儿!”
叶琳娜并没有怜悯他。甚至没有去扶他起来。她已经狠下心来。
“体育爱好者,”她说。“从80米高处摔下来了!你们都来看看他吧!”
她和儿子之间有一种特别的放松方式,其中不乏讥讽的交流谐趣。这种情况,在孤儿寡母之间是常见的。母亲经常扮演长姐的角色,要不就扮演父兄的角色。一旦他交朋友,她就会尽力、甚至不知羞耻地干预他们的隐私,特别是性关系。母亲对半大孩子往往不太理解,宁愿代他们受过。
但是在孤独的时候,这种谐趣就会消失,他再不需要这种谐趣了。是弄清关系的时候了:到底谁唱主角,谁跑龙套。
当天夜里,他还是跑出了家,是从二楼跳下去的,幸好没摔坏腿。早晨他回来了,请求伙伴不要跟上楼来。琳娜坐在窗口旁看到鲍里斯回来了,健康地回来了。
但是她心里明白,那不是鲍利亚。扎根儿子体内、折磨和啃噬着他的毒瘾,如魔鬼般附着在他的身上。现在,是它们一起回来了。它不把他啃噬干净,绝不会甘心——或者说,不把地球上所有吸毒者吃光,就绝不罢休。
她给他开了门。他缩成一团,准备着挨打。
叶琳娜迫不及待地问道——好像她整夜就在等待着提这个问题似的:“你扎什么针?”
“嘘……”鲍里斯吓了一跳。有两幢房子的窗子是朝这边开的,他要保护家庭的声誉。
“进来吧。”叶琳娜说,“我们马上喝杯热茶。我一直在等你,现在已不想睡了。”
“我不想喝茶。”鲍里斯说,
“别再想了。夜里那么冷!还好你没得肺炎,不然你会没命的。”
叶琳娜本指望,既然天亮了,趁现在心平气和,母子俩单独在一起,儿子会跟她推心置腹地谈一谈:如果没有儿子的配合,她是对付不了那病魔的。但鲍利亚却说,他想睡觉。他承认他注射了海洛因,接着他就开始烦躁起来,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再后来就走开了。看到儿子胡言乱语,走进他那封闭而又难以理解的病魔世界,她真觉得太可怕!
第二天夜里,鲍利亚又跑掉了。
叶琳娜看到他跑。没有阻拦。她决定跟踪,早就提前穿好了运动鞋和牛仔服。
鲍利亚径直走着,没有东张西望。他好像并不怕有人跟踪。他快冻僵了,于是小跑起来,但马上累得受不了,便又弓着腰走起来,双拳紧紧地压着胸口。
他走到了“清风”咖啡馆。这是一家24小时营业的的咖啡馆。
他进入馆内,守门的男子认识他,没有拦阻。
馆内的窗帘都是放下的。叶琳娜来到了门前。
“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守门人说。在暗淡的光线下,他把她当成了一个远道而来的少女。大城市的人往往会把孩子送到奶奶那儿度假的。
“我就是到这儿来的。”叶琳姗坚定地说。
男了用于把门关了。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他那几颗金牙清晰可见。
“我已经说过了。”那男子懒洋洋地回答。他不想伤害她,但也不愿把一个陌生女子放进去。
“请放我进去。”叶琳娜坚持说。
他仍旧没有认出她来,可叶琳娜却已认出了他。原来,他在她的学校上过课,到过她在区少先官举办的桑勃式摔跤培训班接受培训。他笨拙、懒散、怕摔。怕摔的人是没有发展前途的。叶琳挪伸出手去想把他推开,但门卫一把抓住她的手,也想把她推开。他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双运动员的手,还有一双运动员的脚。
扑嗵一声,门卫已被摔倒在地。这一跤摔得可够惨的,因为店老板为了给铺面增色,在门前用瓷砖砌了一个大方块。
叶琳娜走进咖啡馆。她一眼就看到鲍利亚在那儿。
他坐在一张桌子旁,对面是叶琳娜在图拉见过的那个歪下巴。歪下巴正在把一包白粉推过去。
琳娜一步跨到桌前,此时她又看到了虎眼。他正站在酒吧间门旁,看着她。
她来这里,是为了跟这些为鲍利亚提供毒品的人谈一谈,也许她能让他们相信。她可以为儿子付债赎身。
似是突然间,她又无法控制住保护儿子的本能了。
她扑向桌子。桌旁四周的人都转过头来看着她。
此前,鲍利亚和他的同伴都看到了她。她一把把那包白粉扔到了地上。
鲍利亚马上扑到桌下,在黑暗中摸索那包白粉。
“去你的吧……”歪下巴吼叫起来,“不然我把你……”
他是如此的可怕,以至于叶琳娜都向后退了一步,但同时她又感到了来自后面的威胁,她朝旁边挪了挪,往后一看,那里站着先前被她摔倒的门卫。妖魔古墓 [俄罗斯] 戈洛瓦切夫·264.JPG.TXT
要想指望谁见义勇为是不可能的。对他们来说,无论你是一个老太婆、一个男子汉,或是一朵鲜花,都同样要遭到践踏。
可是她不能撇下鲍利亚而去。
决心下不了,办法也没有。
就在这时,虎眼走过来了。
“带着你的孩子走吧!”他说。
叶琳娜本想说声谢谢,但她明白,眼下已没有时间了。虎眼不愿因这场冲突而给咖啡店带来危险。不然他们会狠狠揍她一顿。这一点她完全明白。
此时此刻,她只能听从匪徒的。鲍利亚从桌下爬出来,竭力想站直。她拽着他握紧的拳头——拳头里还紧紧地攥着那包白粉。
虎眼跟在后面。
乐队停止了演奏,厅室里一片喧哗。
走在街上,她才冷静下来。
虎眼当时曾说:“走吧。不然我可保证不了……”
她和鲍利亚很快便离开了。她边走,边抠儿子手心里的那包白粉,鲍利亚把手挣脱出来,就像一个手里攥着糖果的小孩。
“难道你不明白。我是想挽救你吗?”她在尽力敲开他那冰冷麻木的心扉。他正像安徒生童话故事里的那个小男孩一佯,皇后把他的心变得冰冷。天哪,这是多可怕的童话啊!叶琳娜没有把他书稿的结局读完。她不再相信善良和正义的胜利。
“或许。我也想戒毒?”鲍利亚叫嚷着,“你懂什么?你的一生千篇一律:东奔四跑,吃饭睡觉,跟爸爸吵闹……现在又来摔我!”
“鲍里斯,你怎么敢说这种话?”
“我敢,我已置身度外。”儿子说,“我身处吸毒者之中,而你却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不过你们也是些麻术不仁的人,一群平庸之辈。”
“这不是你的话,是他们说给你的。”
“管他是谁说的!”
“如果你有什么不测,我就把他们统统杀掉。你该懂得。我会把他们杀掉。”
“那又怎么样?新的一批战士又会站起来。你在学校里学过吗?我们有位女历史教师,她常说,依里奇走的是另外一条路。为什么这样说,你知道吗?”
“为什么?”
“因为个人的恐怖手段是无济于事的。他哥哥就喜欢采用。你杀了一个坏省长,人家又会另外派一个来,而新省长比原来的还更坏。”
“至少你现在头脑还好使。”叶琳娜说。
“有时……”鲍利亚试图一笑。
街上已全黑了,许多路灯都被砸烂了。他们走着,仿佛是做客晚归的入。
徐徐的凉风扑面吹来。夏天已经结束。
夜里,鲍利亚的情况很不好。这不是突变。他吸毒不算久,这是机体对积蓄在他体内的毒素的一种抵抗。
叶琳娜几乎一夜没睡。
早晨,尼古拉来了。他精神抖擞,容光焕发。
他没有进门问好,而是在门口就开门见山地通报:“我找到米罗什尼钦柯和沙申卡了。你不记得他们了吧?”
“进来说。”
这天早晨,大雾弥漫,灰蒙蒙的,湿气瞧往屋里钻。尼古拉没穿外衣,只穿了一件方格翻领衬衫。他并不在意天气的变化。
“鲍利亚还在睡?”尼古拉问,
他来到厨房,在桌旁坐下,用手在漆布上摸来摸去。这块漆布是许多年前他亲自买来的。
“是这样,”尼古拉说,“他们在离析六角斑羚脓毒菌。后来我想起来,我读过沙萨(即沙申卡)的文章摘要。”
“我给你倒杯茶好吗?”
“不用了,我不喝。不过,咖啡我不拒绝。”
“没有咖啡,我没买!”
“没关系。沙萨在从事六角斑羚脓毒菌的离析研究,但资金不足。美国同行得知此事(他们也有问题),就给他捎来了些美元,要是给我捎点来就好了……怎么?”
“你小声点行不行?别把鲍利亚吵醒了。”
“我在他那么大的时候,不管多吵都睡得着。你还记得,我妈妈怎样敲打我父亲的吗。”
“你朋友沙萨究竟干什么来着?”
“他们现在已经转向研究另外的菌种了。前景难料!”
“尼古拉!”
“好了,我用通俗的语言来解释一下。”尼古拉为自己的故弄玄虚而得意地笑了起来,“耐心点,我的琳娜切克(叶琳娜的昵称),尽管你学的是体育。可还是会懂的。纯净的毒菌能抑制某种植物的生长。如果我们用这种毒菌去感染某种植物,那么这种植物就会失去进行光合作用的能力,它们的生长就会被抑制,最后死亡。”
“也就是说,如果把这种毒菌撒到罂粟园,罂粟就会死亡。”
“你还没有完全懂,我们应当找到一种罂粟苗,然后再把菌株培植到里边去……”
鲍利亚从自己卧室走出来。看到放荡的父亲坐在厨房里与母亲和睦相处,他并不惊奇。他只是身体不适,恶心,上卫生间去了。
“他气色不好。”尼古拉告诉叶琳娜。
“你说的倒不错。”叶琳娜说。但尼古拉并没有听出她的嘲讽之意。
“他应该加强体育锻烁……哪怕多吸点新鲜空气也好。你完全没有必要为我说的话感到震惊。”
“我没有震惊。”
“这是一个根本性的突破。我们将做完这种病原体的研究工作。”
“我们?”
“沙萨说过,我可以转到他的植物病理学实验室去工作,你知道,我和他是一个系统的。他们给我留了个空位……”
鲍利亚回到厨房门口,他脸色苍白,走路摇晃。从他身上可以想见每一个吸毒者的状态。
”白费劲。”他说,“你想像不到,他们是怎么组织的。一切都牢牢地掌握在他们手中,甚至政府里也有他们的人。”
尼古拉大吃一惊:“你从哪儿知道的,”
“你不知道,这才是懂事,”叶琳娜插了进来,“你翻开任何一张报纸看看。”
“哦,又是新闻媒体。”尼古拉说。虽然他没有受过媒体的任何伤害,但既然她对此抱有成见,他也就被熏陶了。
“做点什么,总比干等着好”琳娜转到丈走这一边。
“那你们就携手同干吧,爹娘们。”鲍里斯说完,便蹒跚地回到自己房间去了。
尼古拉告别时,很高兴,甚至又说:“我和你最好还是一起生活吧,我们彼此都合适。”
“适合你的人多着呢。”琳娜反驳道。
趁母亲到商店去的十分钟,鲍里斯又跑掉了。
叶琳娜知道,该到哪里去找他,因为街上飞着寒冷的细雨,她带了雨伞,跑到“清风”咖啡馆。“清风”这店名取得颇具讽刺意味。
这一次门卫认出了她。
“叶琳娜·瓦莲吉诺夫娜,”他远远看见她就说,“您上我们这儿来是没有必要的,”
“你也算认出我来了,布列耶夫。”叶琳娜回应道,
“现在很多人都会落入这个陷阱的。”布列耶夫说。
“上学时你的成绩还不错嘛。”叶琳娜说,“还真有点可惜。”其实在她记忆中,他的学习情况并不好。
“这都是您对我的教化。”布列耶夫说,“您使我爱上了体育运动,现在我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就这么生活。”
“不然的话,你一定通过准健将级别的考试了。”琳娜挖苦了一句。
“您别进去了,我去把他带出来。”布列耶夫说。
叶琳娜听从了。进去也是可怕的,她害怕歪下巴,更害怕虎眼。
鲍利亚出来时不是一个人,在他身后两步远跟着虎眼。
“您好,叶琳娜·瓦莲吉诺夫娜。”他说,“我很遗憾,事情还是这样。但我总不能老当您儿子的保姆吧?别人在他这种年纪已经能挣钱了,可他还是要您供养着。”
也许,他是想让我在这儿大吵一场,让人家观赏和嘲弄。叶琳娜想。
“我们走吧,妈妈。”鲍利亚伸手去拉她的衣袖。
“我保证,我会把他赶走的。”虎眼说。
他有些奇怪地看着叶琳娜。若不是这种严肃的话题,她还以为,他这是在表示亲热,向她讨好呢。
“但是,这种人你即使把他赶出门去,也会再从窗口爬进来。”
“妈,走吧。”鲍利亚表现得就像一个任性的孩子。
他们离开了,布列耶夫礼貌地和他们告别,但叶琳娜没听到。
“我要把你带走。”她说。
“妈,你说什么呀!”鲍利亚说,“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他们无处不在。我会找到他们的。我什么都不需要了。”
“可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你是有头脑的人!是我把你养育大的。”
“问题不在你的养育。”鲍里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把我打死,但那样你也不会轻松的,我向你保证。”
叶琳娜不由得露齿一笑。
他们喝着茶。叶琳娜明白,她该回学校上班去了,但是,她一回去,鲍里斯便没有人看管——对他来说,这就等于死亡。而不去工作又不行,家里没一点积蓄。她无奈地翻遍了自己的小匣子,匣子里有她全部值钱的东西——一枚订婚戒指(她和尼古拉分手后就没有戴了)、妈妈给的几枚小戒指、尼古拉送的礼物——一枚琥珀胸针,胸针上有一只金质的猫在流泪。她没有获得遗产,没有任何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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