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街道很美。夕阳映照在轻柔的浮尘里,使整个世界充满了红光。不远处,那座白色佛塔犹如一把插在地里的玫瑰雨伞。
叶琳娜走到河边,站在河岸的斜坡上。河水在夕阳照射下变成了金黄色。一只只小船沿河慢慢地漂动着。船上的人一动不动,仿佛是黑色的剪影。空气过暖,有点不适。偏热了一点。
对岸雾气中耸立着一座座青色的山峦。也许,那是另外一个国家了吧?她真想沿着小路登上一座山峰……
这时,她心里突然敲起了警钟:提包里有贵重之物。
这警觉来得非常及时。
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一个身穿针织背心、黑色长裤的家伙,使劲儿来夺叶琳娜的提包。叶琳娜失去了平衡,差点就跌倒在地上,根本来不及看清那家伙的脸。
强盗再次更猛地一拽,终于得手。提包从叶琳哪手中脱出。
当叶琳娜明白过来时,强盗已经跑出几米之外,在微弱的阳光下,变得模糊不清。他就像电影里的强盗那样飞舞,步子细碎,但节奏飞快。
叶琳娜已经感到失望了,心一直怦怦地跳。
先是尼古拉,随后是鲍利亚……现在该轮到她了。
叶琳娜没有跑,而是走着去追强盗,每追一步,就落后一截。
但此时另外有一个人奔跑起来。
叶琳娜本想鼓励一下救援者,但是,有涵养的人怎么能在街上大喊大叫呢?
顺其自然吧。
两个人影在橘黄色天空的背景下奔跑着。人们停下脚步,目视着他们,但是没有一个伸出援手。
追击者赶上了强盗。强盗倒在地上,追击者俯身对着他。由于距离远,叶琳娜看不清提包怎么样了。
现在他拿到了我的提包,就会走掉的,叶琳娜心想。她简直没有想到,这可怕的遭遇会有好的转机。
可转机的确来了。
瓦夏手里拿着提包返回来……噢,不,这不是瓦夏,而是在酒吧监视她的那个人。
他下身穿一条黑色的长裤——这里的人们很喜欢穿黑色长裤,上身则穿一件迷彩军用套衫。
他不太年轻,究竟有多少岁叶琳哪也没有把握。他还比她矮,但这点一般是感觉不出来的,因为这个泰国人长得匀称,脸庞宽大,笔挺直立。叶琳娜马上意识到,他极有可能是一位军人。
他把提包递给了叶琳娜。
上帝啊,生活中竟也能撞到好运。
“噢,谢谢。”她只说了那么一句,嗓音、眼泪就都卡在喉咙里了。
“别难过。”军人说。他的嗓音清脆如鸟语,但是他的英语实谨不怎么样,“我们这里小偷多,但我很高兴。”
“为什么?”叶琳娜双手紧紧地抱着提包。
“我高兴,是因为这次事件使我有机会和您认识。”
鬼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应当制止他,这些泰国人都应当制止,不然他们就会把你当成妓女。但是,怎么才能制止这位中士呢?
“谢谢。”叶琳娜说。
“我送您到旅馆去好吗?”
“我喜欢在这里。”叶琳娜说,“这里晚霞很美。”
“哦,那当然。”中士表示赞同,“这里晚霞很美。您是游客吗?您想到金三角去吗?”
“您是怎么猜到的?”
“您从俄罗斯来?”
“没错。”
“我们这儿有些青年上个世纪曾在俄罗斯军事学校学习过。”中士突然说。
“我看过相关报道。”叶琳娜说,
“您知道这事?”
“我是中学教师。”
她不愿具体说出她教的是体育。
“我本不该说这些话。”中士笑了笑,他一开真牙完好无缺,对40来岁的男人来说,真是稀有,“我本该说的是—一‘您是一位模特’。”
叶琳娜伤心起来,虽然还不严重,但她确实伤心。她感谢这位救了她生命的中士,可她发觉,他已决心竭力讨好她,
“我在酒吧观察过您。”中士说,“您掉队了吧?”
“您为什么这样想?”
“团队是昨天到的。而您今天才来,同时您还认识涅斯简廉柯。”
“他是什么人?”
“你们的导游,我认识他。”
“不,我没跟这个团。”叶琳娜照实说,因为中士随时都可以了解真相,“但是昨天我跟他们同乘一辆公共汽车。”
“想到索伯·鲁阿克去吗?”中士问。
“那当然。那里不是金三角吗?”
“索伯·鲁阿克有游客、纪念品小店。那里不是真正的金三角,而是一个好莱坞。”
“好莱坞?”
“布景多多,还有贴面布,”
“还有别的地方?”
“有更好的地方。迈赛。我明天早晨7点要到那儿去。”
“那地方远吗?”
“不远。但稍微朝另一个方向,如果您愿意,我会把一切都指给您看,那里有训象所。您知道训象要多长时间吗?”
“可为什么所有旅游者都要去索伯·鲁阿克呢?”
“那里舒适,那里有纪念品。难道还不明白吗?那里还有人用车把您送到河边,用手指给您看,瞧,那些就是武装首领!他们天不怕,地不怕。他们种植鸦片,贩卖海洛因。”
“真的吗?”
“如果您愿意,我带您到迈赛去,您还可以在缅甸逛一逛。”
“难道这可能吗?”
“如果真心希望,就可以。”
叶琳娜冷静下来。他们正站在露天,行人不停地擦肩而过,都要看看他们。太阳落定,周围的一切都已变暗。只有镜面般的江河还反射出自己特有的光影。
“该回旅馆了。”叶琳娜说,
“小心一点。”中士提醒道,“这里小偷多。”
“怎么称呼您?”叶琳娜问。
“纳侬。”中士回答,“您呢?叶琳娜吧?”
“您知道?”
“我关心您,喜欢您。”中士说。
“谢谢您的帮助。”叶琳娜说,“您救了我。”
“能帮助您我感到很高兴。。那么,您记住了吗?七点钟,我有一辆吉普车,普普通通的吉普车。我们很快就可以到达。”
“谢谢。”叶琳娜说,她决心已下,在生活中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中士的邀请,
中士跟在她后面进了旅馆,随后便到酒吧去了。
叶琳娜上楼来到自己的房间。
她把手提包放到床上。多美、多精致的提包啊。
叶琳娜到浴室里舒舒服服地泡了半个多小时——起码瓦夏后来相信这点,因为他前来敲门,却没有人回应。叶琳娜把手提包挂在浴室的钉子上,这样方便她看管。
叶琳娜刚离开浴室,瓦夏又来了。幸好,她已穿好了长袍。
她边走出浴室,边擦干头发,用毛巾包住头,那样子就像一个哭灵人似的。她没有马上发现,在那把狭窄的椅子里已经坐着一个美男子了。
“别裹长袍!”他恳求道,“长袍里面的你才真是美如天仙。”
叶琳娜把毛巾朝他砸过去。她不想让他如此轻佻地继续下去。
“别慌,”他说,“晚些时候我会找您的,现在我想请你去……”
“去哪里?”
“你还一点不了解本地的夜生活。我跟你一起到夜总会去,你想跳舞吗?那还用说,你肯定想跳。”
“我不想跳。”
“缺少甜言蜜语和拥抱,我现在还不能直接让你躺到床上。”
“可你凭什么以为,我想和你上床?”
“真的不愿,那就应该待在家里。”他通情达理地回答。
“请你走开吧。”她请求道,“真的,我想睡觉了。”
“跟我睡吗?”
“不跟你。”
“也许,你已经找到更好的男人了。”
“你指的是谁?”
“一名土匪。我看到了,你们在岸边散步。我要是处在你的位置,就会对他更加警惕。他那副嘴脸。我认识,的确认识。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吃人不留骨头。”
”他并没有吓我。”
“你知道,蜘蛛对苍蝇是怎么说的吗?欢迎光临敝舍。这是一句英国俗语。”
“你比他好在什么地方?”叶琳娜问。
“我比较好。可以这么说,我是一个说俄语的、好追逐女人的人。我没有患艾滋病。”
他的手再怎么也静不下来,手指老是在膝盖上动来动去。他已经失去了自信。
“上你的酒吧去吧,或者到你想去的什么夜总会去吧。我要睡了。”
“我免费让你搭车,”
“我付钱给你,兔崽子。”叶琳娜说。
在她的这“兔崽子”称呼里不含任何温存之意。
“好吧。”瓦夏竭力显出一种良好的心态,“我去散散步,我只求你一点——别锁门,否则我就不得不惊动全旅馆的人了。”
“你不能吵醒我。”
瓦夏被拒绝了。他站起来,脸微徽发红。
“你不该欺悔我。”他大声吼起来,“祖国离得很远。祖国是听不到的。好好想想,叶琳娜,你会遇到些什么。”
叶琳娜轻轻地把他推到门前。
他指了指锁。
叶琳娜锁上了门。当然他明天可能会报复,不让她搭车。不过,如果她已被跟踪,那他们肯定知道,她要乘公共车。而她……她跟中士一起走?倘若让她两害相权取其轻……那么,中士目前的表现还没有恶意。在河边抢劫她的那个小偷如果不是偶然碰到的呢?也难说,中士就是他们一伙的,可他为什么把手提包还给她呢?她是在冒险吗?她在这里每一秒钟都在冒险。她已不是活人,只是感觉自己还活着,并且是一条大马哈鱼,一条应当产卵的大马哈鱼。可往后会怎么样呢?
叶琳娜明白这一切,但她年轻、充满生命力的躯体在坚决地加以否定。
她穿着内裤、胸衣和长袍躺下,和衣而睡,因为她不想冒险。可这就帮得了她的忙吗?
窗子是开着的,否则,在这种没有空调的旅馆房间里是会被闷死的。
叶琳娜把灯关了,小心地往窗外看了看。一个狭窄的阳台与她的房间相连。阳台距地面有三层楼之高。
叶琳娜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她想到,手提包放在枕下是不妥的。如果他们来了,马上就会发现……
该放到什么地方去呢?
柜子下面吗?
不,柜子上面!但他们把其他地方搜查完后,还是会爬到柜子上去查的。
天花板下面的风扇像一个哮喘病患者一样在嘎吱嘎吱地响着。
她没有想,也没有料到,她房间前的那个狭窄的阳台竟然延过去与本层楼另外一个房间相连,她本来应该料到的。
她只是在打盹儿,正因为打盹儿,所以她感觉到房间里好像有个人。
起初她吓呆了。也许,只是感觉而已吧?
但是她微微睁开眼睛之后,就看到有个人从阳台上正爬进房间来。是个男人。
必须叫门卫,或者向门那里跑,但门是锁着的。
瞬间的迟疑把一切都弄糟了。
那男人热烘烘的,满身大汗,已经把她的被单掀开了,企图压到她身上。他用双唇去含住她的双唇,紧紧地含住,用力压住她的双手,好像是一个强奸老手……叶琳娜一时糊涂,还感到些许高兴,因为这充其量不过是一名强暴者,而不是杀手,也不是窃贼。
他把嘴唇松开片刻,悄悄地说:“亲爱的小乖乖,只是别叫喊,只是别叫喊,你会高兴的,你会得到快感!”
“瓦夏!”她一时醒悟过来,有了力量,尽力想把他掀下床去。他不得不全力以赴,将身子保持在床上。床被弄得吱吱作响,响声之大,仿佛在抗议那男子如此对待它的女主人似的。
“瓦夏,别胡来!走开吧,走开!”
天哪,一个被压在床上的女人的力量是多么微弱!
而他却在劝说,在威胁,真正地威胁:“你别叫喊,你要是叫喊,就别想在这旅馆里活着。你以为,任何人都可以欺负我吗?不,谁也不能。甚至我们的人,旅游团的人都会谴责你可耻透顶,你懂吗?”
他甚至不再压她,而是滔滔不绝地越说越起劲。
为了进一步摧毁他的优势,她一把把他推下床去,她利用了这个机会。
只听他扑通一声跌到地板上,嘴里骂着脏话。但马上他又嘻嘻哈哈笑起来,好像他们是在踢球,而只是漏了一个球而已。
叶琳娜跳下床来,冲到门前。
他低估了她。他们全都低估了她。她可是一位职业运动员,联赛女子全能亚军。啊!这就是说,在这个星球上,她可以在跑、跳、游泳等方面超过绝大多数男人。
叶琳娜两步就跳到了门跟前,并开始转动钥匙。但瓦复也非孬种,他用力一跃,追上了她,并开始把她往自己跟前拉。他又骂,又抓。角斗激怒了他。
“我把你……我把你……”他含混不清地嘟哝着,“我把你——”他简短地解释了他要怎么收拾她。
她终于把门打开了,门是往里开的,因此,门时她来说本是比较雅开的,但歪打正着,瓦夏帮了她忙。
见到门没打开,他突下狠心,往她脖颈上用力一击,也许是用掌砍的。他忘了自已是一个男子汉,而她不过是一个他所迷恋的女人而已。
她开始踢他,竭力用脚后跟踢他的膝盖。
他把她往后拖,并反复地说着:“不许叫喊……不许叫喊,否则,我打死你,母狗!”
她现在明白,她已无法逃脱。他正把她往回拖,这时,从走廊刺眼的光线里突然走进一个人来。
对着光看,他是个黑影,确切地说,是暗影。
他轻轻地把她微微扶起,瓦夏像一条鱼一样还死死地贴住她不放。当瓦夏的脸出现在灯光之下时,他照准瓦夏的颌骨狠狠地猛击了一拳。瓦夏像孩子一样大叫了一声,便倒在房间里。
叶琳娜站起来,靠在墙上。
她的救命恩人原来是一名泰国士兵。他身材高大,就像一个欧洲人,但比欧洲人更魁悟,更强壮。
他的军服上挂满了徽章。
“请相信警察。”他通报叶琳娜。
“谢谢。”叶琳娜说。
瓦夏已经失去了知觉。士兵架住他的腋窝,把他拖到走廊上。在拖的过程中,他对她说:“睡吧,睡吧,好好睡吧。没有谁敢再来了,我就站在这儿守着。”
叶琳娜听从了,关好了门。她明白,毫无疑问,这个士兵是中士纳依派来给她守门的。再怎么都得好好地感谢他呀。
中士纳依是不会像瓦夏这种流氓一样夜里来偷袭她的,她算是遇到了好人。
她带着这种幸运的念头睡着了。
但是她觉得,她很快就醒了。
房间里半明半暗,床头灯开着。不知是她没关,还是被人打开的?
在半开的门口,金黄色的灯光下立着一个士兵的身影,全副武装,甚至还戴着钢盔。
“女士,”他温和地喊道,“该走了。”这句话,他好像是背了一晚,生怕忘了似的。
时琳娜看了看表。
七点半了。
她必须做出选择。是乘公共汽车和同胞一起到金三角去呢,还是跟这位异邦中士走?当然,中士也并非没有个人意图,要逃脱他,也会像逃脱瓦夏一样不容易
纳依已经证明他有能力保护她,可瓦夏不仅没有证明过,而且今后也不会证明。
如果有人在跟踪她,就算是有人在跟踪她,那么在凌晨七点钟也该睡着了,而不会注意到中士。他们注意的肯定是公共汽车。
叶琳娜不由自主地做出了决定。没等那士兵说完,她就跑进卫生间,打开淋浴龙头,抓紧时间冲了个澡。
叶琳娜很快收拾停当。从爱好运动的童年起她就知道,最后一个登上等候的公共车是不好的,因为人家会把一清早的怒气发泄到你身上来。
当她返回居室时,那士兵仍站在半开的门旁,叶琳娜马上让他到走廊去等候。
她确信门已关好后,便从柜子里取出尼古拉托付给她的病菌体及使用说明书,把它塞到手提包底下;然后换了件外衣,内衣已换过三次,没必要换了。
尽管手提包里东西不多,但却已装得鼓鼓的了,因为没有箱子啊。叶琳娜拿起提包,看了一眼阳台。她觉得好像有个人在那儿。也许是瓦夏。不,最有可能是昨天那个小偷。也许这只是自己的一点感觉而已,若真如此就好了。
叶琳娜来到走廊上,士兵向她微笑了一下。论个子,她比他稍高一点。
上兵跟在她身后,给她指路。
他既没有在电梯旁、也没有在主楼梯口停留,而是推着叶琳娜继续走,走向那个职工专用的狭窄、螺旋式的铁梯口。
顺梯而下,仿佛下到地狱去,至少叶琳娜产生了一种在灰色的梯级上无止境旋转的感觉。有的地方墙上亮着几盏小灯,还用铁丝网罩着。他们经过一间空空的贮藏室,又穿过一排木箱和麻袋,没有人发现他们。
一只蝙蝠从天花板上冲下来,疯也似的撞到墙上,然后冲向出口,好像要急着赶在叶琳娜的前头似的。
他们来到旅馆后院,士兵没有随手关门,而是赶到叶琳娜之前,他似乎深信她是不会跑开的。他们在拂晓半明半暗的晨曦中穿过一排树丛。
叶琳娜跟在他后面。树丛不时挂住她的裙子、头发,但是只走了几米远,树丛便没有了。他们上了一条沥青路,那里停着一辆车门打开的吉普车。车子不像是军用的,但相当旧。中士纳依站在车旁,嘴里叼着一根细长的香烟。他穿了一身制服。茄克、大檐军帽、军裤、靴子,都擦得干干净净。
“您那么快就准备好了?”他小声问,好像在用糖果鼓励受训的熊似的。
“我习惯了。”
“那就走吧。”中士说着把后座指给她,而自己则在她身旁坐下,保护过叶琳娜的那个士兵坐到驾驶座上,但车仍一动没动。过了几秒钟,从树从中又钻出一个士兵,带来了两个热水瓶和一个纸盒,他把东西放到车背厢里,自己就到前排与驾驶员并排坐下。
中士没再说什么,士兵们不用指点也知道,该往哪里开。
因为纳依保持沉默,士兵保持沉默,所以叶琳娜也一声不吭。而沉默给她带来了安全感。她注意到,士兵身上都带着自动步枪。
路两旁长满仙人掌,构成两排天然的篱笆。篱笆后面是竹林。起初路面是沥青铺的,是一种深青色,后来吉普车上了土路,身后扬起一团团弥漫的灰尘。清晨的阳光透过灰尘照着大地。灰土中有几只狗在哀嚎,那嚎声犹如人的一样。
“我们要顺便到一个地方去。”中士说。
他把脸转过去对着太阳,就打起盹儿来。他那张脸是古铜色的。他的宽檐帽放在膝盖上。
他们驶入一个村庄,车子在一间长长的平房旁停下。这屋子隐藏在一片树冠像亚麻荠的高大树木下。中士在一个士兵陪同下快步走向那屋子。他还未来得及登上石阶,屋里就跳出几个下等兵,一见到是中士,便立正直挺挺地站成一排。
中士只对他们点了点头,就进到屋里,而他们仍保持原状站了一两秒钟,打量着叶琳娜。
叶琳娜脑子里突然想到,他是故意到自己管辖的分队来的,好让同事们看看,在这拂晓时分坐在纳依车上的是一位多么漂亮的女人。
“纳依是好人吗?”她问司机。
司机瞪了一眼,给了她肯定的回答:
这位士兵还说,中士很擅长使用冲锋枪,他本人为能在中士手下当差而感到荣幸。
中士这位“好先生”过了10分钟才从屋里走出来,
跟在他身后的是那些士兵。他们已经不再往叶琳娜这边看了。她觉得,他们好像因什么事而受到了训斥。
纳依坐到自己的车座上,通告说:“好了,事情办完了,可以聊聊了。”
太阳很快就升高了,无数小鸟在欢唱着,蝙蝠都飞到密林里躲藏起来。右边有一条河,河后面是一片蔚蓝色的丘陵。
叶琳娜转身对着中士,等待着昕他说什么。
他讲起了历史。
“我们,泰族人,”他说,“大约在1000年前来到这里。我们到来之前,这里生活着孟族人,他们建立了德瓦拉瓦基国。”
“那你们原来生活在哪里?”叶琳娜问。
“我们生活在山里,我们生活在中国四川。我们征服了这片土地。您知道吗?我们从来就不是任何人的殖民地。没有人能战胜我们。我们的历代国王都很英明,他们都向大家保证过,他们决不给任何人任何东西。”
说到这里,中士笑了,接着又补充道:“好女人也应当保证,不给别人任何东西。”
车子又上了柏油路,轻轻地摇晃着。叶琳娜已经开始打盹儿入梦了。
中士继续讲述着,嗓音温和平静,宛如一位往返于韦列弗会和莫斯科、或者韦列弗金和纽约之间的导游。
叶琳娜睡着了,但时间不长——当中士提高嗓音的时候,她便醒了。
“您觉得枯燥吗?”中士问。
“不,我很感兴趣。只是我英语不好,没有完全听懂,”
“我在澳大利亚上过学,”中士说,“我们有一所大学,但是并不好,我太想接受良好的教育了,因此就到澳大利亚去了。是交换的。他们的人到我们这儿来研究佛学;我们到他们那儿学打炮。”
中士高兴起来。
“你上过学吗?”他笑过之后,问道。
“我跟您说过,我是一名教师。”
“你有丈夫吗?”
“我丈夫已去世。牺牲了。”
“在战场上吗?在阿富汗战场上吗?”
“不,是在工作岗位上。强盗袭击了他。”
“他是警察?”
“不。是科学家。”
中士不相信,但也不争辩,而是换了个话题,说从前俄国人是不到这儿来的;他知道,俄国人在斯大林格勒打败了希特勒,但是后来许多俄国人都开始到这里来了。他们,俄罗斯人很复杂,他们当中有许多是罪犯,甚至还有毒枭。他还问叶琳娜是否知道这些。
叶琳娜当然知道。
看来,中士很健谈,又博学多识,他每天早上都看报。叶琳娜的这种判断在半个小时后,在他们来到一个小城镇时,就得到了证实。
不需要命令,士兵便把车滑行到——个什么都卖的杂货店跟前。并向里边高声喊了几句。半分钟后,店老板他便钻出来,手里拿着卷得紧紧的一卷报纸。吉普车马上开动,中士便动手翻阅报纸。
天热起来了。叶琳娜却不得不乘着这辆没有空调、没有任何让人感觉舒适的设备的吉普车在泰国奔波。诚然,秋天是不算太热的季节,但是,炎热而又弥漫着灰尘的空气使鼻咽十分干燥,更何况还有一种虻虫不顾热浪叮咬着这位不幸的女人,甚至急驰带来的风也解不了她的酷热之苦。
中士看着报,突然问:“您有敌人吧?”
“您为什么这样想?”
“有人袭击您。”
“昨天夜里吗?”
中士没回答。
“那是我的同胞。他喜欢我,但他要求的比我能提供给他的更多。”
叶琳娜不知道自已是否用英语正确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不过,中士看来已经明白。他不再多说,又翻起报来。
叶琳娜知道,这次谈话还没结束。
因为他昨夜在她门前安排士兵守卫不是没有原因的。
“顺便说说,”中士又开口了,“昨晚在河岸上袭击您的那个年轻人……”
“小偷吗?”叶琳娜迫不及待地问。
“他不是小偷,他是刘将军的亲信。”
“这意味着什么?”叶琳哪一下子紧张起来。这位中士也在探索她的秘密。
“刘将军势力很大。他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物,大人物。他制造海洛因,我在思索这样一个问题:一个单身的年轻女子,不愿跟从莫斯科来的朋友一道到边境去,却愿意跟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来;刘将军的养子梅恩·左亲自出马袭击她。这对一个旅游者来说,未免太出格了吧?您说呢?”
叶琳娜对这个问题想了很多,但她并不打算和这位泰国中士交换看法。看来,他想知道的比他该知道的要多。
前排一个士兵说了句什么。
叶琳娜看到丘陵没有了,一座城市出现在眼前。因为通往城市的路是下坡路,所以展现在视野中的是翠绿城市的全景,远处则是湄公河平原。眼前的这个城市,过去是一个城堡,壕沟、残墙依然可见,绿丛中冒出一个个白色的塔尖。有一座像金字塔一样的古塔在城市入口旁迎接着他们。
“这是清盛。”中士介绍说,“我们从这里往西拐,好吗?”
“很好。”
“我到那儿去有事要办。您在旅馆里等我,就在‘清盛’旅馆的凉台上等。请不要离开。”
中士是有远见的。他和跑着前来迎接他的门童说了几句,门童就把叶琳娜领进房间。在这里她可以洗个澡,去除旅途的尘土和疲劳。
男人就是应当如此体贴关心女人。
晚上我把内衣都洗一洗,她心想。现在干吗还要把汗湿的内衣放在提包里带着呢?
她坐在凉台上,四周都是茂盛的参天大树,从树干空隙望出去,湄公河清晰可见,招待也没有问一问叶琳娜,就给她端来一个高高的杯子,盛满了甜柠檬汁,有一半是冰块。味道美极了。
需要等很长时间,叶琳娜抛开了一切思绪,一心一意地观赏河流。这条河就像一台需要人来开动的机器,她期待着按下按钮的时刻。
中士纳依过了两个小时才回来。他甚至连道歉都没说一声。
“我要洗个澡,”他径直说,“就在我们房间里。然后我们吃了午饭,就继续赶路。”
11点过,他们的食物已摆到凉台上。纳依既平静,又不失警惕。
叶琳娜以为,他说“我们的房间”要么是说错了,要么是实际上他只开了一个钟点房间供大家使用,而没有打任何坏主意。
午餐基本是海鲜,但这种蟹和小虾也许就是湄公河里产的。
一辆风尘仆仆的公共汽车驶到旅馆跟前,从车上拥出一群俄罗斯游客。他们一个个气势汹汹,满头大汗,疲惫不堪。显然,目前他们走的是同一条路。
“再过几英里,我们与他们就分道扬镳了。”纳依猜到了她的心思。
叶琳娜无动于衷地看着自己的同胞,她甚至没想到他们也在看她。
瓦夏往凉台一望,深感诧异;而那些女人则在交头接耳。
“愉快的相会吧?”中士问。
“不。”叶琳娜答。
“他们不会伤害您的。”
“我并不陷他们。”
“包括那个导游吗?”
瓦夏把目光移开,匆匆走进旅馆。
“要不要我们来给他们制造一次交通事故?”中士问,“一点都不可怕。只是他们今天就到不了目的地了。”
“难道这能改变什么吗?”
中士同情地看了看她,她已经是他的熟人了。
“您的事就这么糟吗?”他问。还没等到回答,他又继续说:”我查看过您的提包,感到十分惊奇,里边没有任何地址、任何钱币,总之,没有任何令人感兴趣的东西。您把您的秘密藏哪里去了?”
叶琳娜正在作思想斗争,她很想马上把手伸进提包里,看看东西是否还在。
中士又看出了她的心思,于是说:“当然我没有拿住何东西。我没有权利拿。”
这时,叶琳娜说:“也许,我该走了。”
“为什么?”
“但愿我乘公共车能早点到达。”
“你乘公共车哪里也到不了。”中士武断地回答道,随后,他就离开了。
叶琳娜不得不在吉普车旁等待中士——这个暂时离开的同路人。士兵也绝对服从地在等他。服从命令是他们的天职嘛。
叶琳娜看到一株盛开的橘黄色大兰花,衬托在暗黑色的茎秆上,于是她向树丛的荫凉处走去。
瓦夏好像是从地下钻出来似的出现在她面前。
“别跑,”他小声说,“我只想提醒你一下。”
他半蹲半站,为的是不让吉普车旁的那两个士兵看见。
“有什么要提醒的?”叶琳踯问。
“你已经落入可怕的陷阱。”
“这与你何干?”
“我在这里对全体俄罗斯公民负责。”瓦夏十分严肃地说,“不要忘记,你有祖国。因为我们有些同胞很快就忘了这点,其结果往徒是不妙的。”
“从你嘴里听起来,这倒是可怕的,”叶琳娜说。
其实,没什么可怕的。只隔两步,士兵就很容易看到她。只要声音大一点,他们就会走过来。瓦夏懂得这一点,只能继续悄悄地说:“我们俄罗斯人之间的事。不容许外国人插手。更何况与这种人交往,我为你的生命担忧。”
“你为什么突然这样说?”
“是啊,你知道你在跟什么人喝啤酒,跟什么人遛车吗?”
“没仔细考虑过。他是一个军人。他帮助过我。”
“白痴!他是纳依上校!你知道吗?”
“我还以为他是一名中士呢。”
“他是泰国国家侦查局副局长,专门负责缉查毒品。”
“那我走运了。”
“别装蒜了,你会丧命的!你不知道,他声名狼藉,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棍!世上没有他没干过的罪恶勾当!”
中士,现在已变成上校的纳侬,在没人察觉的情况下悄悄走到他们跟前,问:“这是俄语吗?很美的语言。我后悔没学会它。”
“我是旅游局导游。”瓦夏边说,边从套衫上部口袋里取出了一张名片,“我带了一个旅游团到这儿来。”
“我全知道。”上校以一种温和口吻说,“我知道您是一个什么样的导游,您在完成俄罗斯大使馆的什么任务。而现在,如果我没有弄错,您是在警告叶琳娜女士,说我是一个恶棍。我猜对了吗?”
“我不谈政治。”瓦夏说,“我只是打听一下,我们的这位公民最近几天会在什么地方。我们的大使馆坚决要求掌握我们同胞在泰国的信息。”
“十分高兴。我同样关心外国人的安全。该走了吧,叶琳娜?”
叶琳娜跟他走了,看都没看一眼瓦夏。瓦夏没有吭声,她能感觉到背后他那凶恶的目光。等着瞧,现在阿斯柯利德及其同伙很快会知道,上哪儿去寻找她了。还好,她并没有说出她要去哪里,而他出来不及问。
“你没说你上哪儿去吗?”纳依问。
“没说。”瞧他又一次摸透了她的心思,
“那我们走吧。”
吉普车开动了,旅程将继续下去。
现在道路沿漏公河岸蜿蜒而去。瞧,那就是回归线!
有一阵子,上校一言不发。现在她不得不习惯这一切,她可爱的中士原来是上校、恶棍,而且还是某侦查局的首脑。如果说有人能帮助她的话,那当然非纳依莫属。
“还要走很远吗?”
“过一个小时我们就可以到达。”
果然,一个小时之后,吉普车便驶到一排简易平房跟前。平房后面是茂密的森林及连绵不断的高山,与湄公河地区大不相同。
这儿的空气更为清新,纤尘不染。平房边上,有一个靠沙子过滤的蓄水池。这一次,上校把她和一个士兵留下,让那士兵为她安排住处。
叶琳娜被安排在一幢平房——一个由短树桩支撑的大木箱子,里面有几个房间。那士兵把她的房间指给她看,相邻的一间则是安排给上校的。
清盛的空气要比山谷里清新。丘陵很近,全都罩在浓雾之中。上校说,远处就是缅甸。那里还在打内战,这一点叶琳娜不用上校说也知道。
“你有钱吗?”上校问。
“有。”
在英语里“您”和“你”是不分的,但是叶琳娜心里明白,此时此刻,上校跟她是以“你”来称呼的。
“士兵会领你去逛一逛商店,很有趣,可是不能越过边界。”
士兵与其说是保护她,不如说是看守她,但叶琳娜对此还是同意了。看守就看守吧,她现在正需要到处察看察看。
那士兵名叫赛尼,那天夜里赶走瓦夏的正是他。他总是笑眯眯的,憨厚可亲。
叶琳娜请求给点时间,好让她收拾打整一下自己。他就在住房阶梯上等她,小声地唱着歌,歌声使气氛显得平静、祥和。
她洗澡时,顺便快速地洗了内衣。以后会是什么情况,不得而知,把它晒干再说吧。
赛尼开始带她逛街。街道中间是沥青铺的,但是没有人行道。人行道完全是人们在路边踏出来的。
路过的人都很惊奇地看着她,甚至有点提心吊胆。一个高个子白人妇女,不像是旅游者,还有一名士兵保护着,这非同寻常。
在中心街道上有许多商店,多数都很小。小店老板坐在暗处,就像在洞穴里一样,抽着烟,有时嘟哝两句,但对过往客人并不打招呼。
街上行人不止泰国人,也有外国人。有的人穿着拖到地上的长统裙。据赛尼介绍,那是缅甸人。另外一些人穿蓝色的宽大长裤,头上裹着毛巾,那是掸人。但是,各种人中,最多的还是穿军服和半军服的人,一条动乱的国境线穿过这里。迷彩服是最稳妥的时装。
赛尼给叶琳娜指点哪儿是她该去的地方。
那是一间珠宝玉石店。货架上陈列着成百上千的碧绿色、蛋白色宝石。叶琳哪并不想买。
“我想看看缅甸。”叶琳娜说。
“上校先生可以带您到那儿去。我不能。”
“因为您是一个普通的士兵,对吗?”
赛尼突然感到受了欺侮。
“我不是普通士兵。”他说,“我是中尉军官。我是上校的副官。”
“我没有欺侮你的意思。”叶琳娜说,“你们的军衔我一点儿也不懂。”
赛尼只生气了一小会儿。他把叶琳娜带到一座横跨一条湍急小河的桥梁跟前。桥上有泰国人和缅甸人往来……桥的那一头有几个缅甸边防军人站岗。有的人,他们看都不看一眼就放过去;有的人,则要仔细地盘问。
“我必须到那儿去。”叶琳娜盯着小河,暗自说道。小河在山问,水很混浊,也许蹿不过去,“没关系,只两步路,我一定办得到。”
她把手伸进提包里,好久没有检查了,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包药瓶的包和说明书还在。
他们开始返回住处。热得出奇,但一点不像曼谷那样湿闷。他们又经过商业街。在一家店铺旁,一小群俄国游客像鸭子似的在呷呷嚷个不停。他们回过头来,看着叶琳娜一言不发。不过她也来不及弄清他们当中有没有熟人。
瓦夏从商店里钻出来,看到赛尼也在那里,所以他没敢追叶琳娜,只是在后面大声说:“叶琳娜,你太冒险了!现在回来还为时不晚!否则,出了事我就没有责任!”
叶琳娜回过头来。这群游客怎么全是妇女?叶琳娜此时才察觉,她们在友好地向她点头。她们仿佛想起了苏联时代,想起了祖国的叛徒。她,叶琳娜,在她们心目中已是一名祖国的叛徒。
“他们说些什么?”赛尼问。
“他们劝我回去。他们为我担忧。”叶琳娜谨慎地回答。
“他是在对你说,上校的副官是匪徒吗?”赛尼笑了起来,他相信,瓦夏会这么说的。
“难道有人这么看吗?”
“各人有各人的看法。”赛尼答,“上校先生很能干,又博学多识,他会当将军的。”
“我能遇上他,很走运。”
“如果你好好地表现自己,你就会有好运。”
“难道我会表现得坏吗?”
“你要干什么,上校先生不知道,他的确不知道,我也同样不知道。但愿我不会为自己选择你这样的女人。”
“那要看命运怎么安排啰。”叶琳娜说。
“看命运。”赛尼重复着。
他们各有所指。
“遗憾的是你什么也没有买。”他们回到住处后,赛尼说。
“为什么?”
“上校命令我为你挑选的一切付钱,但我却为上校省了一笔钱。”想到这一点,赛尼很开心。
他告诉叶琳娜,他过十分钟回来。嘱咐她不要到别处去。她做了保证。
可他刚一走,叶琳娜就感到坐卧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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