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还没过完,车辆不时从她身边驶过。路的一侧是个大凉台,凉台上刀叉叮当,人声不断。人们正在准备享用晚餐。灼热的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反正一切都有些可怕。特别是现在,离目的地只一步之遥。赛尼要是快点回来就好了,上校回来,那就更好。
然而,来的人却是阿斯柯利德。
他从凉台上下来,心平气和地。
“你好,叶琳娜。”他说,“好久没见了。”
显然,他的耳目也到了此地。在这里,他同样有自己的虎狼爪牙。阿斯柯利德晒黑了。他大概在度假,穿得很薄,很雅致,显得仪表堂堂。
“我们的时间不多,”阿斯柯利德冷淡地说,“所以,用不着转弯抹角,我求你放弃自己愚蠢而怪诞的意图,回家去吧。马上就走。”
“请坐。”叶琳娜说。她尽力表现得很从容,可实际上心里却很害怕。因为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她,而后马上离开,逃到森林,逃到崇山峻岭之中。如果他与所有毒枭都有关系,那谁能找到他呢?
“谢谢。我想站着。”阿斯柯利德说,他快速地看了看四周,这表明他信心不足。
“我没有任何意图。”叶琳娜说。
“你到这里来,是为了检验食罂病菌体样品。你看得出,我没对你保密。你指望用它把罂栗苗杀死,造福于世界。”
“我没这么想。”
但他听不进她的话。
“你一直认为,我与毒品有牵连。”阿斯柯利德说,“我可以以一名军官的人格担保:公民,我在与毒品、在与毒品黑手党作斗争。这是我的工作和职责。”
“那您为什么要跟他们在一起呢?”
“我理解,你要为儿子和丈夫之死向那些败类复仇。这种心情是很沉重的。但是,除了对贫穷的农民之外,你向谁也报不了仇。对那些农民来说,没有你,他们就已经够苦的了。”
叶琳娜仍旧继续坚持。
“我真不理解您。”
“你理解得很透彻……要知道,这种方法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成功,而你却像一只红蚬蝶播种者那样,走遍田野把你藏在提包里的那些病菌体从瓶子里洒出来。当然,这要以你的新朋友没有偷换那些菌体为前提。”
“您指的是谁?”
“上校纳依呗,一个与黑手党有密切关系的本地侦探,人们——甚至他的同谋,都称他为黑心肠上校。那是一个可怕的人物。”
“对我来说,他并没有您可怕。”叶琳娜果敢地说。
凉台下的空气似乎凝固了。
叶琳娜明白,该采取行动了。
她走到门前,毫不犹豫地把阿斯柯利德推开,来到凉台上,背靠一根柱子站着。阿斯柯利德不得不跟着她出来。凉台上呼吸很困难,因为空气很闷热,没有风。
“我们假设,”阿斯柯利德继续说。他要抓紧时间,要赶在赛尼回来之前把话说完,“我们假设,病菌体起作用了。那会发生什么情况呢?农民将失去面包;而全世界范围内对毒品的需求却会增加,毒品价格随之上涨。全世界的政治、经济体系和秩序势必遭到破坏,你懂得各种力量需要平衡吗?”
“您说,您在与毒品作斗争。”
“那当然,我在斗。但我是理智地斗。我们可以制止毒品进入国家的犯罪行为。我们能够紧抓贩毒案件,切断毒品走私的通道。我们之所以能够挽救某人,阻止某人,那只是因为存在着稳定的秩序!你想破坏这种秩序吗?你将促成贩毒渠道的改变,促成一场重新分配利益的可怕战争,你会促使毒枭们去研制和发明新的毒品,而那种化学毒品将比被女人之手消灭的不幸的海洛因可怕得多!”
“女人之手”这种话使她非常反感。如果说,她本已开始倾向于听从他、相信他说的某种道理的话,那么在他说了这话之后,他就把自己置于她的对立面去了。
“我还没有说服你吗?”
“没有。”
“如果你把病菌体交给我,我保证全俄罗斯都会感激你的,我们将进一步作斗争………”
“别痴心妄想……”
赛尼已经出现在路上了,他老远就举手打招呼,可阿斯柯利德没看见。
“你要理解,我个人一点儿都不反对你,”阿斯柯利德快速说,“可是你与黑上校亲近就把事情的性质给改变了。如果过去我们可以相信,你是到不了罂栗种植园的,那么现在,谁知道呢……交出来吧!”
“不交。”
“很遗憾,那就不得不处死你。”阿斯柯利德说。
“是您吗?”
“看你说的!难道我像一个行刑者吗?每个人在生活中都扮演自己的角色。在此之前,我可以跟你谈一谈。而我已经谈过了。现在谈话结束。”
阿斯柯利德转身走了。在凉台的阶梯上他与赛尼相遇,互相笑了笑。
中尉走到凉台上,来到叶琳娜跟前,问:“这又是你的一个熟人?”
“他是我的敌人,”叶琳娜说,“他要杀死我。”
“你说什么?”赛尼一边转身向树丛走去,一边从肩上取下冲锋枪,这是一种职责本能的自然表现。
上校回来了。看得出,他训斥了中尉。他虽然没有吼叫,但中尉面色已经变得十分尴尬。
结果赛尼对叶琳娜非常生气,好像她对上司告了他状似的。
上校抽着自己美味的烟卷,坐在直背椅上,说:“现在该你说实话了,为了你的利益。在这里,有些事我能办到。”
“他们杀害了我的丈夫。”叶琳娜说。她宁愿说实话,但也不是全部,“现在他们在这里找到了我。他们认为我有丈夫的手稿和计算资料,但情况并非如此。”
“他是原子物理学家吗,”
“不,是生物学家。”
“明白了,”上校说,“基因学家。”
他抢先做出结论,因此也就失去了了解真相的机会。因为本来叶琳娜已经准备照实说了。
“我以为,”纳依继续说,“你与毒品有牵连。这可不好啊。”
“我与毒品毫无牵连。”
“我相信,”上校说,“我能理解各种人。我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撒谎。”
他非常自信。
“但是我很想着一看罂粟是怎么种植的,鸦片是怎么加工出来的。”
“一个女人干吗要看这些?”
“你看过吗?”
“看过。不止一次。没什么稀奇的。”
“可我很感兴趣。”
“我们可以去看看,”上校说,“但成不成取决于你。”
他笑了一下。叶琳娜对这个笑没有好感。上校是个好人,心地善良,豪爽大方,但同时在他身上又隐藏着另一个人,比先前那个男人可能更坏。
“贝贝儿·克拉阿莎(叶琳娜小时候读过的一本古书《蒂儿·乌连什皮盖尔》中的女主角)在叩击我的心。”叶琳娜用俄语说,宛如在对自已施魔法似的。从实质上讲,她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她很想活着,但她却使自己成了被判死刑的女人。
“请你准备一下。”上校说,“我和你有件事要办。”
“什么事?”
“再过五分钟我们就出发。我在车里等。”
他跑下凉台,动作是那样的刚健、敏捷,以至于她对他产生了好感。她很欣赏他。
叶琳娜对镜检查了一下,她看上去气色并不好,但仍然上了上校的车。
车子行驶不久,在商业街末端,叶琳娜看到一幢宽敞的二层楼房。房子没有任何装修,全是玻璃和水泥。在这小城镇的木屋和棕榈树当中,它显得格外厚实而又沉闷。屋前停着许多车辆。叶琳娜感到吃惊的是,在那些车子当中,她看到了昂贵的“梅赛德斯”、“丰田”,甚至还有一辆“美洲豹”,鲍里斯很小的时候喜欢自动小轿车玩具,跟儿子在一起她觉得很愉快。如果遇上生日,给儿子买一辆新车,他会高兴得不得了。叶琳娜因此能识别所有名车。当然,这对她来说完全没有必要。
“你哭了?”上校问。
“不,这是偶然的。一些不愉快的思念……悲伤的回忆……”她想与上校交流思想,她明白,除了她自己之外,这种思想对所有人都是空虚而没有意义的。
但她几乎自己预料地说:“我死去的儿子……喜欢轿车。”
“他有些什么车呢?”上校问。他并不理解她此话的内在含意,他还以为那青年喜欢遛车呢。
没有等到回答,上校就往屋里进。门卫森严,但谁也没有阻拦上校。赛尼也跟着进去了。
内厅四周,靠墙摆着从下面照明的玻璃柜台,柜里的丝绒垫上陈列着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贵重宝石。
各种各样的人围在柜台旁,他们手持说明书或者手机,在研究宝石。看得出,大部分宝石都已浏览过,因为现在他们已打算带着椅子转到另一个房间里去了。那房间像休息室里的小陈列间,已经有人坐在那里等候了。叶琳娜是从敞开的门里看到他们的。
“这里,”上校说,“拍卖宝石,没有女人不喜欢这里的宝石。”
“我就不太感兴趣。”叶琳娜说。
“不可能。”上校回答着,走向最靠边的柜台,“你瞧瞧这里的红宝石,中间那粒大的约有30克拉,上缅甸产的。”
那红宝石并没引起她的兴趣,在她看来,它暗然无光,像颗砾石。
”有的宝石还没打磨。”上校解释说,“而有的已经加工琢磨过了。”
可叶琳娜却在看顾客。
站在她旁边的是一对老人,他们仿佛是从某个历史故事书中走出来的人。男的银发苍苍,皮肤黝黑,神态端庄;穿一身礼服,手J有领带,上衣口袋里还露着手帕的一角。他的夫人也毫不逊色,也是一身端庄的英式礼服。叶琳娜想,他们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世界有名望的人常到这里来。”上校说,“这里有最好、最便宜的宝石。比锡兰(斯里兰卡旧称)的好。你看看我们身后的那个胖男子。”
那里站着一个已过中年、大腹便便的中国人,穿一身草绿色的迷彩服,没有肩章和级别标志。他把肚子紧贴着陈列柜边,那样子好像要把柜台挤坏似的。
“那就是刘将军。”上校说,“他很喜欢宝石。但却把我恨之入骨。”
上校笑了起来。胖将军听到了笑声,猛然转过身来,好像听到枪声似的。他皱起眉头,在半明半暗的厅室里,用目光仔细搜寻着发笑的人。他看清了上校,举起用布包着的粗壮的手,向上校问好。
“我真高兴,”将军说,“太高兴了!好久没见到尊敬的上校先生了。”
他讲英语,声音不高,但在拍卖厅这相对安静的环境里,他的每一个词都很清楚,就像是从麦克风里传出的一样。
将军轻轻地把旁边的一位绅士推开,碎步跑到上校跟前,把双手伸给他。
上校也向他问了好。将军没有发现叶琳娜,他转用一种叶琳娜不懂的语言——可能是泰语,或是汉语说起话来。叶琳娜一点儿也听不懂。出于礼貌,她定定地站着不敢离开。她不知道,她这个诚实的俄罗斯妇女站在两个有权势的东方人之间,该怎么办。
上校与刘将军用那种语言交谈的时间并不长,便又突然使用起英语。
“我要给你介绍我认识的这位女士,她叫叶琳娜。”
将军微笑起来,笑声尖刻而无好意。
“我知道叶琳娜女士的一切。”他说,“我们有许多共同的朋友。”
他倾了一下身子,摇了摇头,马上像一个脂肪过剩的肉球似的溜开了。
“他此话的言外之意是什幺?”叶琳娜问。
“你知道了也许更好一些……充其量,他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他暗示,他准备奉陪到底。他不过是妄图刺痛我而已。”
上校开玩笑地装出一脸哭丧相。
“走着瞧吧。”他说。
他们又转到下一个柜台,这里陈列着蛋白石。有普通的,也有星状的。
上校把星状的指给她看。叶琳娜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美的宝石。
她情不自禁地赞叹起来。
宝石有两颗。一模一样,恰如一对神奇的眼睛,只是瞳孔由星星代替,闪着耀眼的光芒,宛如人们在这两颗宝石里放入了两颗小太阳。
“喜欢吗?”上校问。
“很喜欢。我从来没看到过,也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的宝石。”
他趁兴说:这是星眼蓝宝石,一般的这类宝石并不贵,但这么大、这么纯、这么有光泽的却十分罕见,他还说:我祖母有一颗鸡蛋大的星眼蓝宝石,我祖母是清伽尔府最高长官夫人。
叶琳娜没有表示出应有的敬重,上校也就不打算细说了,何况他本人也许并不知道,可以用鸡蛋大的星眼蓝宝石做什么。宝石以铢标价,很贵。叶琳娜要是没弄错的话,标价换算以后等于1000美儿,或者稍稍少一点。而叶琳娜可没那么多钱。
“想看看怎么拍卖宝石吗?”上校问。
“那当然,”叶琳娜表示同意。反正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她要在天黑时离开他,往河的上游走,她似乎觉得,那里拴着些小船。
有人给他们在第一排留了两个空位,但是上校拒绝了,他宁愿坐到第六或第七排边上。
“我喜欢看别的人怎么做交易。”上校说,“坐在前排大家都看得到你,而你却看不到任何人。”
“你想买什么吗?”
“我喜欢漂亮的宝石。它们比一切都好,比钱好。”
大概,他很激动。谁摸得透呢。这儿的人就像那些印第安人,一个个板着面孔,毫无表情,只偶尔龇牙咧嘴地笑笑。你去琢磨吧,那到底是笑,还是威胁。不过刘将军的肯定是威胁。
正像纳依说的那样,气氛升温是从一批红宝石开始的。那些香港和新加坡商人不过是小菜一碟。上校指给叶琳娜看,大的买主和收集家还在懒洋洋地等待着真正的激战呢。
激战是从拍卖一批日本一家驻缅甸公司在孟加拉湾人工养殖的大珍殊开始的。珍珠看来没什么特别之处,但是旁观者和没有接到邀请的来客很难跟得上拍卖,因为拍卖商话讲得过快,他看得透厅室里那些哄抬价钱者几乎发觉不了的瞬间小动作。他的目光忽左忽右,讲话匆匆,仿佛在催促赶快结束这对他来说并不愉快的过程:“右边那位155……左边160,有电话来,出175……”
手持电话的,是两位身材矮小、穿着整齐的泰国人。拍卖商本人看来是中国人,高高的个子,匀称的身材,清白的脸庞,鼻了下面还留有一撮希特勒式的小胡子。
当宣布下一批拍卖物——几颗相当大而又未经加工的蛋白石时,出现了一个衣着不整、穿一件又皱又脏的白色西服的男人。他汗臭熏人,白发苍苍,满脸通红,雀斑密布。
上校悄悄对叶琳娜讲解着会出现什么情况,以及现在在拍卖什么宝石。
那男人在跟一个叶琳娜看不见的人竞争,结果失败了。蛋白石被一位高颧骨、矮小个的女人争得。据纳依讲,她是一位荷兰企业家的情妇。
约摸过了半小时,纳依突然兴奋起来。他抬起食指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拍卖商看到了他的这个动作,但仍把每粒拍卖的宝石加价1000铢。
上校脸红了,确切地说,是皮肤变得更黑了,黑色的平头短发成了一种陪衬。叶琳娜却在忙着把铢换算成美元。
上校以6000美元压倒了刘将军。
“你不要以为,”他悄悄说,“我需要这一粒成色不怎么好的红宝石,我只是为了不让刘将军得手。他不是这里的主人。”
“如果他还想得到点什么呢?”叶琳娜问。
“如果他真想,那我就向他显示我的牙齿有多锋利,”
他随即把牙齿露给她看。那牙齿真的是狼牙。
现在轮到拍卖星眼蓝宝石了。
刘将军故意作对,也想要买。
当价格升到7500美元时,上校在气头上说:“宝石值不得那么多钱。”
“干脆你就退阵吧?”叶琳娜以妻子的口吻劝说。拍卖商的头在转动,一会儿看看刘,一会儿看看上校。价格仍在上涨。
“他会先退阵的。”上校说,“他是有头脑的人。他很害怕。他在乎钱。”
“可你不在乎?”
“从来不会。”上校说。
一位驾“梅赛德斯”车而来的先生加入了竞争,刘趁机退却了。现在,上校不得不跟那位英国农场主竞争。
上校最终以8700美元获得了那两颗宝石。
“可观的价钱。”纳依说着,他很满意,胜利地笑了,“血液里的肾上腺素在增加。你知道肾上腺素的知识吗?”
“当然知道。”她说,“我当过运动员,还是体育教师。”
“噢,是这样。”上校说。叶琳娜也记不得以前是否向他说过自己的职业。
他们坐了没多久。上校已没有心思再争斗下去,也许,他已经满足了自己的愿望。刘将军又投入了下一轮竞争,他多次往上校这边看,但上校坐着不动,只半睁着眼睛养神。宝石被将军低价得手,但是看来他并不高兴。
少校派赛尼去付清了款项,带回来一包小盒子。上校把盒子装进上衣口袋,说,该走了。刘转身看着他们的背影,叶琳娜察觉到了他那恶毒的目光。当然,他一切都知道。就是说,他惊奇的,是她怎么会与上校结为一伙。谁是她的靠山?
当他们返回住所时,太阳已经偏向河后的山丘。看来,它要在缅甸过夜了。
仆人打开了外廊的灯。
灯光使上校不太满意,他命令再拿一盏白灯来。
他的命令在这里马上就得到执行。
他坐到椅子里,像小孩似的双脚盘着桌腿,打开塑料包,把小盒一个接一个打开。他仔细察看着宝石,像猫玩弄耗子那样感到心满意足。
他把其中一个盒子推到坐在对面的叶琳娜跟前。
盒子丝绵垫上放着的是一颗星眼蓝宝石。
“谢谢,我已经看过了。”叶琳娜说。
“这是你的,我把它送给你了。”
“不能这样。”
“我买下蓝宝石,为的是不让它们落入刘将军之手。现在我留下了一颗,另一颗送你,这样我们就可以凭此宝石随时相认。”
“就像间谍那样。”
“一点不错!就像间谍那样。”
“这礼物过于贵重了。”
“傻女人,我有的是钱。”他从衣袋里取出一沓用橡皮筋捆住的美元,“这是清清白白的钱。”
“没有这礼物我已经欠你的情了。”
“我不要求任何报答。”
“收起你的宝石,睡觉去吧。”叶琳娜生气了,她真的不想要任何蓝宝石。她要这干吗?带到坟墓里去?送给婆婆?如果不算库尔斯克省那位继母,婆婆可算她世上惟一的亲人了。
“我拿走,”上校说,“不过这样我就会感到屈辱。”
“这是你的事。”叶琳娜说,“我不是你的妻子,也不是你的情人。”
“很遗憾。”上校说。
他慢慢地把桌子上的小盒收拢,一把就把它们抓起,放进塑料包里,接着站起身来。
但是她却仍然独自一人坐在桌旁。
叶琳娜说:“你想怎么样?”
上校没理她,径直朝凉台走去,他走路总是很快。
叶琳娜想拦住他,但最终还是让自尊心占了上风。
她还有什么指望呢!她早已成了孤家寡人!
叶琳娜起身加快脚步去追上校,但此时却突然响起了枪声。
当然,她难以想像,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事。
她又听到枪响,两声,或许是三声。同时,她看到外廊柱上飞下了一片碎木片,第二片她还来不及看,就已经刺进了她的前臂。好痛呀。
她躬着腰回到房间,也许跑到花园里去要更好一些。
她把门“砰”的一声关上,几乎就在同时,她听到外廊上有人跑来。她忙靠在门口。
“是我,女士。”赛尼说,“别怕,女士。”
叶琳娜马上打开了门。
“我要在您身边,”赛尼说,“这是命令。”
在树丛里,更远的地方,马路上传来了话音,过后又是一阵枪声,一阵喊叫,又是谈话声和忙乱的脚步声……
中尉非常紧张。他站在窗口旁,后脑勺紧紧地贴在窗框上,露着鼻子。在敞开的窗户后面,是灯火通明的凉台,所以中尉的鼻子就成了最显眼的射击靶子。而他自己却什么也看不到。
各种怪念头纷纷出现,这时候她应当考虑一下别的问题:应当趴到地板上,捂住耳朵等待,一直到这可怕的事件结束。中尉站在这儿,手持冲锋枪,只是因为阿斯柯利德及他的毒枭们要杀死她。他们已经杀害了她的全家……
外廊上传来了脚步声,急促而清晰的脚步声。
纳依上校回来了。
叶琳娜马上就猜到了。这时她坐在床上,胸脯紧贴着枕头。她闻声立即把枕头一扔,枕头轻轻地落到地板上。赛尼猛然转身,枪口就指向枕头。
上校站在门口,问:“你们干吗黑灯瞎火地坐着?”
赛尼把上校的问题当成命令。
天花板下方的灯打开了。
“一切都结束了。”纳依上校说。
“谢谢。”叶琳娜由衷地说。
“谢谢,这还不够。你准是得罪了什么人。”纳依说,“不然他们不会这样。”
“他们,你指的是准?”叶琳娜问。“你看到他们了吗?”
“你现在就可以去看。”纳依说,“走吧!”
叶琳娜张开嘴,想说:不要带我去,我不想去,如果你们抓到了谁——这是你们的事。我只想等你睡着。就跑到缅甸去。这就是我想做的。
但纳依却把她拉到了门口。
他们穿过花园,朝着人声嘈杂的地方走去。声音来自停车场。车场与住房隔着一条棕榈带。道路两旁挂着路灯,路灯随风轻轻地摇晃。棕榈被灯光照射的阴影也在草地上悠然晃动,无休无止。
沥青路上,在一辆前灯亮着、马达响着的汽车旁,躺着两具尸体,尸体旁站着上校的司机、几个旅店仆人和几名客户。
一个仆人刚拿来几块白桌布当作被单准备把尸体盖上,但是上校制止了他。
“你瞧瞧!”他对叶琳娜说,“你认识他们吗?”
瓦夏两手摊开仰卧在地上,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在凝视着天空。洁白的衬衫已经糊满了鲜血,又皱,又脏,不成样子。但这并没有使叶琳娜感到惊奇。总的说来,自从她在商业街珠宝店看到整个旅游团的那一刻起,她就已料到还会见到他。因为瓦夏带的团原计划是到另一个城市去的,可现在却跑到这里来,旅游团线路的这种偶然改变是不多见的。
使叶琳娜吃惊的是那名妇女。她好像叫维罗妮卡。她就是在清伽尔街上闲聊者中的一个。
叶琳娜感到遗憾,她甚至还没跟她说过一句话。在这问题上,老天是欠公正的,因为她是被强迫的,她叶琳娜本人也是如此。也许她扔下了孩子,或是丈夫;也许她本是和瓦夏来散步,装出一种普通游客的样子。而瓦夏就在那时,突然看到他要杀害的人就在凉台上。他对她决不留情。说不准,他也有隐衷……
“我不认识那个妇女。”叶琳娜对上校说。
“这个俄罗斯男人我认识。”赛尼说,“昨天夜里,他潜入了女士的房间。”
“但愿,”上校说,“今晚不会再有人来袭击你了。”
“你怎么会这样认为呢?”叶琳娜问,“难道他们再没有杀手留下来了?”
她指的是阿斯柯利德。尽管他不接受“杀手”的称号,但这毫无意义。上头下达命令,他就要执行。也许,他本人就是一个毒枭呢?
“你还怀疑某个人吗?告诉我。”上校又猜对了。
“即便我知道此人,可到哪里去找他呢?”
“我明白你的意思。让赛尼陪你,我去安排一下。”
“怎么安排?”
“这里俄罗斯人并不太多。你只要说说,他是否在旅游团里。”
“那倒未必。难道说整个旅游团都是冲着我而来的?”
“你说得对,那倒未必。就让赛尼陪你好了。”
仆人用桌布把尸体盖好。一辆急救车从街上鸣叫着驶了过来,远处响起了警笛。
“我们走吧。”赛尼说,“女士,你不必在警察面前露面。他们也许会感到惊奇,俄罗斯人怎么也加入匪帮了。”
当他们走到凉台时。赛尼就审问起叶琳娜来:黑手党控制着俄罗斯,甚至政府都被匪帮收买了,这是真的吗?
叶琳娜能回答他什么呢,赛尼是天天看报、看电视的呀。
“也有人没有被收买。”叶琳娜说,“譬如你面前就有一个。”
“你是政府的密探?”
“不,我是自由人。他们杀害了我的丈夫和儿子。”
赛尼叹了口气,表示同情。叶琳娜走进自己的房间。赛尼仍在外边。没有走开。叶琳娜的心情很不好,她仿佛看了一部恐怖影片,但影片的情节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印象。她只记得一些与她毫无关系的画面和场景:一间住房很不牢靠,是一间怪森林里的纸板小屋。
叶琳娜不知道,会不会仍有士兵在外面守夜。也许上校会认为,现在叶琳娜已经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射击和瓦夏之死打破了她的全部计划。旅馆里挤满了警察和好奇的人。很快阿斯柯利德就会跑来,她怎样才能不让人发现而离开,怎样才能到达河边呢?需要等待。
窗子是不能关的。因为夜里太热,你会被闷死的。天花板下电风扇在转着,叶琳娜把窗帘拉拢,把灯熄了,只留下一盏小灯。反正任何一个想杀害她的人都能够走到窗前,向里窥探,射杀叶琳娜。真是奇怪,他们竟然选择这种失败的途径来跟她清算。最有可能的是他们太过于自信了。不过,也许……
上校走近窗口,把窗帘掀开,悄悄地说:“别怕我,好吗?”
叶琳娜没有害怕,她对他的到来和得体的表现感到高兴。
“有什么新情况吗?”她问。
“大客车在等他们。”纳依说,“他们妄图跑到车里去,把武器扔掉,这样就什么证据也没有了。”
“只不过是一个俄罗斯旅游团罢了。”叶琳娜说。
“有一个年轻人,”校继续说,“巴季立,我们叫他巴季立,在杀人未遂之前一小时,他曾与刘将军会过面。这很有趣,对吧?”
“有趣。但我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我也猜到了。我可以从窗口爬进来吗?不然我可被白蛉叮惨啦。”
“没有必要。”叶琳娜说,“我累了。”
上校问:“你明天打算到哪里去?”
“到缅甸去。你答应过的。”
“我恐怕帮不了你忙了。”
”也好,你帮不了忙,那我就一个人去。”
“这不明智。你哪里都去不了。不过我也不跟你争辩。你们俄罗斯人有一种奇特的高尚感情。晚安!”
他在窗旁停留了一会儿,显然是在等待她的呼唤。但是叶琳娜却沉默不语。上校转过身去,慢慢地走开了。
……也许不应该这么做。她不知道她干吗要这样做,但当她一个人留在房间里的时候,她又感到十分害怕,她要到达边境过河的计划已经越来越显得幼稚可笑了。
上校——这位在这里惟一能够帮助并保护她的人眼看就要走掉了。他做这一切,并不是因为他是童话里的好心爷爷……而是因为他真心爱她,作为一个女人,这可是一种使虚荣心得到满足的求爱啊。你怎么了,傻瓜!你既然连生命部已经准备豁出去了,那就要不顾一切力争达到自己的目的。离开了他,你将一事无成……他也许还会反对你的。无论如何,她已经好久没有一个能像这位泰国侦探这样爱她的男人了。
“纳依,”她终于喊道,“别走!”
“你要我像罗密欧那样在你的窗口下面过夜吗?”
“那倒未必。罗密欧从来就不在窗下过夜的。”叶琳娜微笑了一下,“他们总是于黎明时在床上相会。”
上校没有回答。
他追寻着叶琳娜的目光,慢慢地走到窗口,从窗台上爬了进去,动作十分干练。
他马上搂住她,屏住呼吸。
“你只是不要以为……”他开始用英语说,然后就改为别的语言,最后一句是用泰语说的。后边的话,叶琳娜一句也听不懂。但这些话的含意不用翻译,她也已心领神会。
“告诉士兵,让他走开。”她悄悄地要求道。
“你别傻。他们正巴不得这样呢。”纳依也耳语道,“只要刘一知道,我在这里跟你这个俄罗斯女人在一起,而且没有设警卫,那我俩马上就会完蛋。”
他熄了灯。
不远处仍旧人声鼎沸,警察或卫生员在呼喊,汽车在鸣笛……
天哪,我是一个多么冷酷的人哪……我竟心甘情愿地委身于这个曾下令杀死蠢货瓦夏的男人。瓦夏和那个我几乎不认识的女人还躺在草地上呢。
“你在想什么?”上校把嘴唇离开她的脖颈,问道。她似乎没发觉他在吻她……事实上她怎么可能感觉不到呢!他一接触到她的胸脯,她脊粱上就像有蚂蚁在爬似的痒痒。而他是真心实意地在吻她……我已经多年没挨过男人了啊!可这是一种罪过呀!
她让他把她的衣服脱了,他自己也脱下衣服,动作敏捷,他没有把自己的衣物扔在地板上。而是把它挂在椅背上。地板上只有她的裙子和裤衩。他的身体全看得清楚,因为灯光能透过窗子射进来。
她坐在床边。
他坐在她身旁。
“很奇怪,”他说,“我会这样对待你。”
“我理解。”
他使劲而欢快地贴紧她的胸膛把她压倒在床上。床被弄得咯吱作响。叶琳娜吓了一跳,她生怕赛尼听到。
但是随后她也顾不上赛尼了,因为在这一瞬间她开始感到疼痛,好像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似的。但马上她就开始去寻找他的嘴唇,她的嘴唇开始酥软、湿润、贪婪,她整个身心都痒酥酥地陶醉于幸福之中。拥抱和忍耐,但千万不能因满足而叫喊。显然这种感觉她是从来没有体验过的。
她想跟他说话,把她所经历的一切统统告诉他,但他几乎是马上就睡着了,整个身子紧紧地压着她。她很快冷静下来,感到幸运,因为不能对任何人讲,甚至对纳依也一样。干吗要说呢?她对他到底了解了多少?他要送她宝石……价值好几千美元的宝石。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
她突然萌发了想看一看星眼蓝宝石的强烈愿望。而在两小时前,她对此宝石连想都不能想。她小心翼冀地把纳依的手挪开,他舒舒服服地用一种耳语似的、让人听不懂的语言说着梦话,但是没有醒过来。
宝石在桌上盒子里放着。她把它拿来之后就这么放着,还没打开过。
月光从窗口射进来。这光线已足以使宝石里的星星闪出奇妙的光彩。她看着宝石,微微转动着它,星星在里边飘舞着,闪闪发光。一个阴影突然把光遮蔽了……
叶琳娜颤抖了一下。但马上就明白过来,那是士兵走到了窗前。
让他走他的去吧。
知了在高唱,夜鸟在啁啾,也许……还有青蛙在咕呱咕呱叫喊。
叶琳娜回到床上。床暖暖的,不热。纳依的皮肤洁净、凉爽,而又富有青春活力。
他醒了,把她搂得更紧,他的嘴唇又开始在寻找她的嘴唇。
“笨蛋,我会使你碎心痛苦的。”叶琳娜用俄语悄悄说,“你不懂。”
他懂。或许是后来才懂的。
当叶琳娜摊开双手,仰卧着的时候,她想到。她在那士兵面前必定会害羞的。
“对不起,”她说,“我叫喊了但是这样我感到好过。”
“这很好啊。”纳依嘟哝着说,马上又睡着了。
现在他已忘了要带她到缅甸去……叶琳娜想着,想着,也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太阳光已经透过薄薄的窗帘斜间进来,小鸟已在窗外大声歌唱,她才醒来。这多亏纳依上校起床穿衣,没有弄出一点声响。
“多美的早晨啊!”叶琳娜说,“你睡得怎么样?”
纳依走到她跟前,俯身吻她的眼睛,吻她的双颊,总之,温情地吻她。叶琳娜就像泡在温水之中,忽忽悠悠。
“我感到遗憾,该走了。”他说。
“公务?”
“当然是公务。”他说,“如果忘了这些事,人家就会把你吃掉。”
“可你答应过我。”
“我从不会忘记我的许诺。你夜里起来看过宝石。你喜欢吗?”
“很喜欢。”
“我很高兴。穿好衣服,去吃早餐。我过一个钟头回来,届时我会告诉你……”
凉台上已经站着一个新仆人,他端来了一托盘早餐。
“或许,你也吃点吧,上校?”叶琳娜以家属的口气说。
“我早上只喝冷饮。”上校回答。
昨夜她心里不愿称纳依为上校。这人的军衔与她的嘴唇有何关系呢?可是现在她这样称呼了。
内衣几乎干了,她换了衣服,洗了脸。天还不热。
她想起了瓦夏的死。夜里没有想到他。
她的思绪又回到了悲愤之中。一种对尼古拉和鲍利亚欠债的情感占据了她。难道他会欺骗她吗?按照他的观点,放纵一个外国女人的无理要求和任性是愚蠢的,何况事情明显与毒品有关。
代替赛尼在花园里放哨的,是另外一名不认识的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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