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琳娜被关押的第二周,上级首脑召见了阿斯柯利德。
不是为了训斥他。在少校维罗妮卡·克罗特科娃牺牲之后,他就已经被狠狠地训斥过了。少校是一位出色的工作者,她忠于祖国的安全事业。多次荣获奖励,还通晓几国外语,是普罗霍丘克将军的亲密助手。和她一起牺牲的,还有一名侦探,瓦西里·涅斯杰霖柯(即瓦夏),说实话,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编外人员。但是我们不抛弃那些人,我们珍惜每一个活着的人。
不,不是为了训斥而把依万·吉莫非耶维奇(即阿斯柯利德)召来。
“我们获得了情报,”在多数情况下都能克制自己的上司说,“这情报是夸大其词,还是事实?”
“目前,我希望这是夸大其词。但是您知道,只有上帝才能担保。”
“那您就汇报吧,请不必拘束。您由于马虎大意,已经把事情弄得够糟了。”
“那个女人,”阿断柯利德真切悲伤地说,“与一个黑人上校搞在一起,她就能到达男人难以到达的地方……”
“别感情用事,上校。”上司说,“我们不是喝闲茶,你本可以挫败这次行动的。”
“但不是我开的枪,而是您的克罗特科娃开的。”阿斯柯利德嘟哝道。
但是上司不爱听辩解,他用手指敲了敲桌子,制止了阿斯柯利德。
“继续汇报。”上司随后还是作了让步。
“事实终归是事实。叶琳娜还活着……”
“别转移话题,我知道为什么她还活着。已经没有理由处决她了,而你还没有停止。”
“主要问题是,要找到一种抗毒素。”
“本来是不需要找抗毒素的。可是在这条路上……”
“灭罂粟病毒素……”
“应当想出一种名称来,窝囊废!”
“不是我们想得出来的。”
“继续说吧,你给我按人之常情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一开头不把她抓起来。”
“当初吗?为什么呢?可后来却又晚了。她溜掉了。我能对一个职业人士盘算一千遍,并抓住他。对那个聪明的女人,我一直尽力紧跟不放;可对那只鹅(俄罗斯骂人的用语)——那位纳依上校本人,我却忽视了。”
“别耍滑,我看过有关你那位上校的客观材料。一个大恶棍。你找抗毒素去吧,找不到你就别回来。你懂得,你所做的事,是与世界政治紧密相关的大事。”
“恐怕,没有人会懂。”
因此,阿斯柯利德要在某一天重新把叶琳娜送进真正的牢房。
“你染上了霉气。”他说。“该出去吸点薪鲜空气了。”
叶琳娜神情冷淡且呆滞地会见了阿斯柯利德,她出于臭气、闷热和昆虫的侵扰,已经变得傻里傻气。人竟能忍受所有这一切,如果还睡得着,做一些有关文明社会的甚至愉快的梦,那将是多么令人惊奇啊!这当然令人气愤,而不是令人欣慰。令人气愤总要比醒来就在这霉烂的林中监狱里被绞死好些。
“我给你带来了香蕉。”阿斯柯利德说着,把香蕉递了过去。
这个女人是敌视他的。很奇怪,就在不久之前,他还把她看作一个非常漂亮而又有点粗野的女人。这不过是事态变化而已,所有的囚犯那会慢慢地变得粗野卑鄙。如果有人跟您谈起纯洁、勇敢、仪表端庄的囚犯,那必是演戏,伪装。
阿斯柯利德在期待着她做出符合人性的举动——拒绝香蕉。
但叶琳娜却呆板地伸出手去接过了香蕉,撕起皮来。
“我尽量向你解释清楚,”阿斯柯利德强硬地说,“你活在世上并不孤独,!”
“那还有谁做伴昵?”她并无讽刺挖苦地问,“我只是想为自已证实一下,除了她(指老婆婆)还有谁活着。”
阿斯柯利德看出,她的肚子又饿又瘪,结肠炎在折磨她,也许是阿米巴痢疾。鬼才清楚呢。阿斯柯利德不能马上回答叶琳娜的问题,因为他懂得,他在这儿是软弱无力的。他可以通过亲朋好友,找到开启每一个人心扉的钥匙,而叶琳娜却以自己的孤独保护着自己。在她看来,哪怕全球的人因感冒而统统死光,她也不在乎。
阿斯柯利德以职业的眼光判断着,忽视了叶琳娜的主要动机——报仇。
“你我都生活在一个残酷的社会里。”他终于说。
“我懂。”舱没有笑。
“我们永远不可能把它变成理想的社会。但是,这个社会看来并不比其他的坏。”
“比哪些社会?”叶琳娜低沉地问。但是,阿斯柯利德并没回答她,而是继续按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因为他怕忘了主题,怕打乱他的思绪。
“因为在这里,在老挝、缅甸,农民种植鸦片,他们的孩子才能去上学,他们自己也才能吃饱肚子。所以请你考虑深远一点,世间往往不会有单纯的坏事、或单纯的好事存在。为了种植和加工罂粟,把它变成麻醉品,有成千上万的人累弯了腰,苦驼了背,在诚实地劳动着。请你正确地理解我,尽力不要表现浪漫情调。但不可否认,现今仍有上千人在储存、传播毒品,他们也有妻室儿女,也需要养家糊口。这是工作,这是我们星球经济的一部分,我们甚至弄不清从事这个行业的具体人数,是生产者多呢,还是吸毒者多。”
阿斯柯利德说了假话,但是他不给叶琳娜时间考虑和反驳。
“我们说,哪里有老鼠,哪里就有捕鼠的狗和猎人。”
“狗是指什么?”
“比如。我就是一条狗,一只猎犬。我把生命投入到了缉毒,减少毒品危害,捉拿那些特别猖獗和危险的贩毒分子的斗争中。”
“你提拿过吗?我认为,你就是毒贩。”
“不对,我已经跟你说过,我是联邦安全局特侦科的工作人员。我和我的同事冒着生命、健康和失去一切的危险,为的是减少毒品,减少贫困和痛苦,减少儿童的死亡。”
“你们吗?”叶琳娜疑心重重地再次问道。
“请尽量相信找。”
“我不信。”
“那你就听一听,想一想吧!”阿斯柯利德失去了让这个畜生恢复理智的信心。是该除掉她的时候了。她已毫无理智可言,不可救药了。
“你听着,好好想想。在这个世界上出现了你和你的前夫,你们不让相关的机构知道。秘密地急着去整顿世界秩序。可你们的秩序是什么呢?”
“是消灭毒品。”叶琳娜说。
“不是消灭,而是增加。”阿斯柯利德反驳道,同时退开了几步,因为这女人身上发臭,“瞧,你已经消灭了一块,几十块罂粟……”
“我只洒过两块。”
“蠢货!你居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正在出现的情况是:这种吞噬罂粟的病毒会像鼠疫那样迅速流行传染,病毒会由风、昆虫和雨水传播……
“我们因为没能从第一天起就制止它,今天这种病毒事实上已经感染了整个萨尔温江流域及湄公河上游的全部田地;数十万人已经因颗粒无收而身无分文,现在他们都开始行窃,互相残杀。世界已经恶化。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没有头脑的女人啊!你毁灭了世界。”
“你没有撒谎?”叶琳娜问道,并笑了笑。
阿斯柯利德大吃一惊,因为他只顾说话,竟忘了这个女人死心踏地、拼命要做的就是消灭罂粟。他得向她承认,她已经战胜了他。去他妈的!要领导承认这类错误,办不到。
“总的来说,形势还能控制。”阿斯柯利德说,“而你应当帮助我们、”
“为什么?”
“我已经向你解释过!为了解救几十万诚实的劳动者。”
“这就是说,再不会有鸦片啦!”
“你蠢就主要蠢在这里!”阿斯柯利德吼叫起来,“圣洁之地往往是空虚的。我们知道怎样和海洛因作斗争,我们知道途径和方法,我们可以监督它……你消灭了海洛因的来源,可马上就会有化学品采取代,实际上它们现在就已经有了,侦缉这类毒品要困难得多。它们就像子弹一样,一片就能置人于死命。你明白吗,你自己的盲目行动正在毁灭整个世界!”
叶琳娜转身离开了他。她不能,也不想再思考,因为她已经做了她要做的事。她已经游到了产卵场,死也心满意足了。一切就是这样。其他问题让他们去解决吧……
阿斯柯利德知道。必须杀死这个除了憎恶之外再也唤不起任何感觉的女人。但是,他不是杀手,让刘将军去干吧。他要飞回家去,要考虑考虑怎么样来建立新的关系,怎么样从这可恶的“长脚鹭鸶”导致的这种要命的境况中摆脱出来。
阿斯柯利德走出临狱。士兵把门锁上。阿斯柯利德沿着小路走向刘将军的临时基地。由于罂粟的死亡,基地里也出现了严重的困难。
将军正寄希望于阿斯柯利德。他感到恐慌,缅甸近卫军完全可以利用他遭遇的不幸而开始对他实施打击。但最恼火的还是,试验室已放出了疯狂得难以置信的风声:病毒甚至可以破坏海洛因半成品,即:不仅罂粟。而且连试验室里的半成品也会感染。没有人知道怎么样才能抗拒这种病毒。
阿斯柯利德走到了临时住房前。
“将军在这儿吗?”他向几个军官问道。这几名军官正在懒洋洋地下跳棋。他们用一块小板子画了格子当棋盘,用蛋壳和柠檬当棋子。
“请等一等。”一名军官说,“将军正忙着呢。”
军官们没有把阿斯柯利德看成多么重要的人物,而阿斯柯利德也没有坚持。
他靠在栏杆上。森林一直延伸到驻地,所以侦察直升机不容易发现这里的建筑。一架直升机在不远处嗡嗡作响,阿斯柯利德已经习惯了这一点。这些缅甸人可能准备轮番进攻,但会跟先前一样都不可能墩得成功。
嗡嗡声变成了轰隆声,以及嘈杂的吼叫声。来的不止是一架直升机,还有几辆汽车。
阿斯柯利德跳过栏杆钻到香蕉林里。
从直升机上发射的火箭在住房旁和住房上空爆炸开来。场面就像越战中美国战斗机火炮发威那样壮观。阿斯柯利德紧紧地趴在地上。土地十分干燥,山林里好久没下雨了。
松软粗大的香蕉树丛翻倒在他面前。林中空地又出现了另一番景象:从直升机上跳下一批缅甸士兵,直奔住房而来。谁也没有拦阻他们。
阿斯柯利德趴在地上,观看着刘将军怎样让士兵从被火箭摧毁的屋子里拖出来。看上去那胖子的一双脚都断了,因为他的两只脚都拖在地上,在烟尘中留下了一条血红色的细线。
阿斯柯利德爬着往密林里退,直退到一片竹林跟前。也许这是多余的,因为他很快就被发现了,他看到冲锋枪口,立即就站了起来。
“我是偶然路过的人。”他用英语喊叫着。
一个士兵当即击毙了他。
纳依上校在监狱中找到了叶琳娜。
“别碰我。”她说,“我脏得很。”
“没关系的。”纳依说。但温柔的拥抱还是中止了。他叫来了医生。
过了一个小时,他来到直升机里。
叶琳娜已经全身洗过,重新做了包扎,躺在担架上。她问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一次联合行动。”他说,“我们帮助缅甸人,他们就把你献给我。”
“我为什么属于你?”
“做妃子嘛。”上校纳依说。
“不要管我。”
“我要把你养肥。”
“阿斯柯利德在哪里?”
“谁?”
“就是那个到我这里来的俄国男人。”
“很遗憾,这里已经没有任何一个俄国男人了。”纳依说。
他递给她一听啤酒,啤酒是温的。
“谢谢。”叶琳娜说,“他出什么事了?”
“他已经不存在了。他遭遇了……不幸。”
“这太好了。”叶琳娜说。她对此没感到一点惋惜。她也不相信,他过去在与毒枭做斗争。他其实就是一名毒枭。
“你现在不跟我一起乘飞机走吗?”
“我马上到你那儿去。”
“去哪里?”
“到清伽尔医院。”
“谢谢。”叶琳娜说。
“我不想把你留在这里,”纳依说,“我爱你。”
她走到机舱口,又转过身来,向他挥了挥手,好像对他这位勇敢的黑人上校所说出的那句话感到不好意思。当飞机起飞的时候,她坐在担架上。和她一起飞走的两名士兵和一名护士没有去打扰她。
叶琳娜开始从飞机的舷窗向外观望。她想确定一下,她是否真的成功了。
下面是山脉,大片大片的绿色森林,还有褐绿色、光秃秃的田野。真的,那一块块红包补丁已经不见了。
在医院里她被告知,她无论体力还是神经都已衰竭,需要在疗养院里好好疗养一段时间。她躺在床上,打起盹儿来。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她已经洗得干干净净,全身消了毒。虽然她理了平头,但她的头发还像童话般的洁净。
你们不懂得,叶琳娜反复说,一个妇女经过长期的监狱生活,与蟑螂、老鼠共处之后,重新变得干干净净,心里是何等的高兴。我理解蒙德·克里斯托伯爵(不详——译者)为什么会那么毫不留情地向狱吏们复仇。但是,她的狱吏却已经被消灭了。阿斯柯利德没有了,刘将军也不存在了。
两位警官把她惊醒了。他们给她带来了一套牛仔服和内衣内裤——整整的一包衣物,似乎是有人去商店接她的尺寸为她选购的。纳依还在关心她,她因此而感到十分高兴。
警官请她穿好衣服,他们到走廊上等她。
医生也来了,礼貌地和叶琳娜道了别,还给她带了一小罐药片,瞩咐她每4小时服一次。这种药称为缬草素。
凉鞋稍稍有点挤脚。她把内衣和牛仔服上的商标和贴饰都撕掉了。一名警官走在前面,另一名走在旁边。他们都没跟她谈话。叶琳娜以为,马上她就会见到纳依了。
他们很快乘坐一辆等在医院门口的灰色“丰田”赶到了飞机场。她得到了一张到莫斯科的机票,还有一百美元现钞。
“可纳依上校在哪里?”她反复问; “纳依上校在哪里?”
没有人回答她。
叶琳娜明白,也许现在最好就是照着镜子和自己护照上的照片对比一下。
在舍列缅切耶夫海关,一名女边防战士同样长时间地把她和照片进行了对比。叶琳娜理解她。
来了一名秃顶少校,把她带到一间白色的房间里。他们对她审问了两个小时。问这段时间她到过哪里,是否在那里看到了自己的同胞,还有其他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她说她迷了路又生病了,住在一个村子里。
他们从她嘴里什么也没有捞到。
随后,少校和另一个穿便服的人就走出了房间。因为他们没把门关严,所以叶琳娜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暂时让她乘火车走吧。我们什么也得不到。”少校说。
“可不可以把她隔离起来?”
“为什么?”
“海洛因咋办呢?”
“你要偷偷地塞给她?是吗?你获得批准了吗?”
“要是他回来呢?”
“等他回来,我们再作决定吧……目前……”
“目前”怎么样,她就不得而知了。因为那个穿便衣的已经发现门没关好,立即把它关严了。
也许,他们还不知道阿斯柯利德发生了什么事儿吧?因为那地方十分偏僻,而基地又已被彻底摧毁清除了……
少校很同情她,不知道什么原因,在告别时,他给了她一个复印的报刊文摘活页文件夹。
“您在火车上去看看吧,希多罗娃公民。”他说。叶琳娜觉得“公民”这个词他说得别扭,不合俄罗斯的爿惯。
在火车上,叶琳娜读起活页夹里的材料来。她惊讶了:她竟然没有发觉她所掀起的浪潮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冲击着整个东南亚。
她从她到达罂粟田那天的报道起,按顺序一直看到最近的新闻。
起初的报道是含糊不清的。
“据两方通讯社报道,在被称为‘金三角’的著名毒品生产中心,出现了一种使鸦片种植园受感染的早期未知病菌……”
“感染罂粟苗的病毒正在东南亚蔓延。专家学者并不急于下结论。”
“亚洲毒品商在市场面前已不能履行其职责,金三角形势骤然紧张……”
“毒品界的权利在重新划分。萨尔温河地区发生了战斗。热带丛林霸王——刘将军身亡。”
“国际市场海洛因价格狂涨,舍列缅切耶夫海关发生枪战。阿富汗游出队在帕米尔十分活跃,”
叶琳娜当然明白,所有这一切都是因她的报复而起,但是,她只能坐在不太暖和的电气列车上,听卖报的小贩在过道上喊叫:“苦盏地区发生战斗。反对派战斗队占领了山口。”跟在他后面的另外一个小贩也在竭力叫喊,不过他在招徕夹心巧克力爱好者的时候,是顾不上、也不可能评判你究竟是世界的救星呢。还是世界的毁灭者的。
叶琳娜即便一直坐到韦列弗金,路程也不远,所以她不可能把文件夹里所有的报道都看完。她把它们理好,过后又看起来。她并不觉得可怕。这是别人的事。甚至最近的一篇文章报道说。罂粟病毒已经转移到稻田里去,威胁着东南亚的稻谷收成时,她也毫不惊慌。她开始考虑,她应当怎样向校长解释她的这段缺旷。后来她又想到,应当在鲍里斯和尼古拉的坟墓前立两块石碑,但婆家是不会帮忙……
还有什么事该干呢,你这条大马哈鱼?已经到了韦列弗金火车站月台的时候,她才想起这个问题。
你已经产完了子,还要继续活下去吗?
我不知道。她自己回答了自己。
我担心的,是纳依上校那儿情况怎么样。
已经下初雪了。雪花一片片落到驻兮兮的草地卜寒风刺骨,鼻子发痒,似乎她的身体对此已经不再习惯。
在火车站前广场了等候公共汽车时,她看到了鲍里斯原来的女友奥克莎娜。她坐在一辆白色的“日古丽”车里,一个黑发小伙子在那儿等她。他也许是她的哥哥,也许是她的未婚夫。喊她吗?奥克莎娜还愿意想起鲍利亚吗?
叶琳娜犹疑地站在湿漉漉的飞雪下面。奥克莎娜看见了她,立刻把车门“砰”的一声关上,摇起了窗玻璃。当她的车从旁驶过的叫候,她在车里向叶琳娜招了招手。
“欢迎归来!”她大声说了这么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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