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永远。
  这个词并没有带来牧师一直担心出现的骚动。他的内心深处,或许隐隐期望着这种骚动吧。看来大家今天都已经精疲力尽,无力表达自己的惊讶和不安了。大家好像都被震晕了,像木头一样一动不动。事情的发展已经完全偏离了正常轨道,超出了大家的语气,显得不可理喻,毫无意义。
  很难说克利弗和米歇里斯心中的震惊是不是更强烈。但事实上,的确是安格朗斯基第一个回过神来。他夸张地支棱着耳朵,好像路易斯·桑切斯马上就会改变主意,开口否定自己刚才的论述。
  “那么,”克利弗开口了,他像一个老人,疑惑地摇着头,“那么……”
  “告诉我们,为什么,雷蒙?”米歇里斯说,手不停地攥紧拳头,随即松开。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但神父知道他心里一定痛苦不堪。

  “没问题,不过你得有心理准备。我的解释堪称长篇大论,开始的时候听起来可能离题万里,不过我保证绝对有叙述的必要。我承认自己有时候兴趣比较奇特,喜欢研究一些不太重要的古怪东西──但这次绝对不会。如果你们认为,我的论点只是出自我的学术背景以及特殊癖好,没有实际意义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我对锂西亚的判断并非空穴来风,我的论据至关重要。它的现实意义远远超过我个人的兴趣所及。我希望你们能好好听一听。”

  这番生涩冗长的导言气势强劲,在每个人的心中都投下沉重的影子。
  “说到底,他还是想让我们明白,”克利弗开口了,他总是这么不耐烦,“他的理由完全出自宗教,而且连他自己都觉得说不通。”
  “嘘,”米歇里斯专心致志地说,“听着。”
  “谢谢迈克。好吧,我们现在开始。用英语的词汇来说,这颗星球可以说是一个‘系统’。现在我就你们讲述一下我所看到的,或者说我愿意看到的东西。
  “锂西亚是一个天堂。它跟很多星球都有类似之处,不过最像的还是亚当降生之前的地球,也就是第一次冰河期降临之前的地球。但这只是个比喻,因为锂西亚从来没有过冰河期,所有生物都在自己的乐园里自由生长,这一点跟地球完全不同。”
  “迷信。”克利弗酸溜溜地说。
  “我只不过在使用大家最熟悉的表达方式;只要剔除我语言中的宗教词汇,你们也明白我说的都是事实。我们在这里发现了一个包罗万象的丛林,不同种类的植物挤在一起,和谐生长:苏铁挨着类苏铁,大木贼靠着开花植物;动物也一样。当然,这里没有跟羊羔嬉戏的狮子,因为这里根本没有哺乳动物。但是按照我们的传说,伊甸园中也没有。寄生现象在锂西亚上很少见,陆生种群中几乎没有食肉类。几乎所有的陆生动物都是食草类,这也是锂西亚上特有的一种现象。动物们只喜欢以植物为食,从不相互攻击。

  “这是一个非常奇特的生态系统,而最奇特的是,它居然完全平衡,合情合理。在这里,众生完全平等,坦诚相待。从某些方面来看,简直就像有人一手制造了这个星球,以此作为生物集合理论的赞礼。
  “现在,在这个伊甸园里,我们知道有一个主导种族,锂西亚人。他们是一种完全理性的智慧生物。在没有任何强制和引导的情况下,他们出于天性,奉行一种我们地球人所能设想的最高尚的伦理,以此指导自己的生活。他们完全不需要任何法律和规则。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把这种生活方式视为理所当然,而我们却看不到任何相关的书面条文。这里没有犯罪,没有叛逆,没有任何出格的行为。这里的人不但不是面目不清,千篇一律──我们人类一谈到道德高尚,往往就会陷入这个误区──而是个性鲜明,各具特色。他们完全是自愿选择这种生活方式。这里也没有谁因为反社会的行为而受到惩罚。在锂西亚语中,我们甚至找不到可以形容这种行为的词汇。”

  录音机发出一声微弱但尖细的声音,说明它内部正在换一卷新磁带。这个强制暂停过程持续了大约八秒钟,路易斯·桑切斯忽然灵机一动,决定利用这段暂停时间。他马上开口:
  “迈克,我们是不是能暂停一下,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我刚才说的这些话,你有什么看法么?”
  “为什么会有?你说的这些,我自己刚刚都说过了,”米歇里斯缓缓地说,“他们有一种超乎寻常的社会文明,以一套极其精密的社会心理系统为基础。我想我已经表达得够明白了。”
  “很好,那我接着说。首先,我完全赞同你的观点。然后,我又仔细思考了一些相关问题。比如:他们不但不会有任何叛逆情绪──想想吧,居然没有人会反叛!而且他们这种理所当然的生活方式,居然就是我们全人类千百年来梦寐以求,无数人为之奋斗终生的理想。这是为什么?如果这只是出于偶然,这也未免巧得不能再巧了吧。即使在地球上,我们也从来没听说过在什么时代、什么地点,曾经自然而然地独立发展出如此完美的社会理念,居然跟基督教的教义分毫不差──包括摩西律法在内。噢,我也知道地球上也存在一些类似的古老信念,在二十世纪的时候曾发展成神智学和好莱坞吠檀多之类的混血宗教,但是从来没有过一个宗教系统,可以独立发展出这样跟基督教理念丝丝入扣的教义。即使是密特拉教、伊斯兰教和犹太教苦修派这种跟我们的基督教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古老宗教,都不可能跟基督教在信念上有这么惊人的一致性。

  ”但是在锂西亚,在距地球五十光年之外,在这个跟地球人差别之远相当于人类和袋鼠的差别的种族中,我们发现了什么呢?一种信守基督教理念的外星人!唯一的区别只是没有教名,没有经过教会的认证。我不知道你们三个对此作何感想,但是在我看来,这一点绝对非同寻常,或者进一步说,简直完全不可能。绝对没有任何可能。穷尽人类的智慧,也只有一种假定能解释它的存在。等一会儿,我就给你们讲述这一假定。”
  “反正我一时半晌理解不了你这些道理。”克利弗不耐烦地说,“一个大男人站在离地球五十光年以外的太空中,夸夸其谈着这些狭隘的废话,我当然完全理解不了。”
  “狭隘?”路易斯·桑切斯看上去有些生气,心中怒火尤胜脸上,“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在地球上毋庸置疑的真理,到了外太空就要打折扣了?保罗,我不得不提醒你,我们的量子引擎在锂西亚上工作得很好,你亲眼看到的,没有一丝一毫偏差。如果我在秘鲁相信上帝创造了并且支配着这个宇宙,那么我在锂西亚上同样不会对它有半点怀疑。你有你自己的个人观点,我也有我的。我们的信念不随时间和空间的改变而改变。”

  像平常一样,一想到这个问题,牧师就感到激动不已。但是,这个问题显然并没有对房间中的其他人产生任何触动。难道他们都已经毫无希望,无从拯救了吗?不,不会的。在他们有生之年,不管他们有过什么不敬神明的举动,天堂之门都将永远对他们敞开。希望永存。
  “不久以前,我很偶然地想到了一点线索,觉得可以指引我们走出这个死胡同。”他说,“切特克撒告诉我,锂西亚人希望设法降低他们的人口增长速度。他还表示,他们不介意使用某种控制生育的措施。我后来想到,那种被教会禁止的节育措施在锂西亚上根本不可能实施,所以他提到的一定是某种控制受孕的措施,而这种措施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得到了教会的认可。所以即使在这么小的一个侧面,我都再一次感到,锂西亚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我们人类的最大讽刺。他们的社会就是我们为之奋斗千年却从未实现的理想:每个人都自然而然地过着圣徒的生活。

  “大家要记住,一个穆斯林来到锂西亚就不可能产生这种感受。或许他可以在这里发现一夫多妻制,不过这种制度的目的和实施过程肯定会让他觉得无法接受。道士也一样,还有索罗亚斯德教徒──如果本世纪还有这种信仰存在的话──或者古希腊人。但对我们四个而言──听好了,保罗,也包括你,即使你相信不可知论,即使你一直对基督教出言嘲笑,可在你内心深处,你同样对基督教的基本教义确信无疑──我们四个在这个星球的发现,是一种惊人的、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巧合。它不止是一种天文数字般的巧合(这个古老的修辞也许无法恰如其分地表达这种巧合的程度,但是我不知道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或者说它是一种无穷大的巧合。这种几率的惊人程度,即使是康托儿[5]来了,也无法用表情或动作表现出来。”
  “先等等,”安格朗斯基说,“天哪,怎么回事?我对人类学一窍不通,迈克,我现在已经完全听乱了。神父讲到那个包罗万象的丛林时,我还能跟得上,但是后来说的那些,我就不知道怎么回事了。你说呢?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我也有同感,”米歇里斯缓缓地说,“不过他说这些一定有自己的用意。雷蒙,继续。”
  “我会的。我要说的远不止这些。我一直在描述这个星球,特别是这里生活的锂西亚人。要把他们的事说清楚,得花上不少时间。刚才我说的那些,只不过描述了他们最显著的特征。他们还有许许多多鲜明的特征,我可以随手列举一大堆。他们没有国家,没有宗教对立,要是你看看锂西亚地图的话──只要看看那些被浩瀚海洋分隔的大陆和群岛──你就会很自然地产生疑问,为什么他们没有发展出各不相同的宗教呢?他们也有自己的感情甚至激情,但却从来不会被其误导,做出不理智的举动来。他们只使用一种语言,而且从来没有创造出第二种。从锂西亚的地理条件上看,这是完全不可能的。在他们自己的世界里,事无巨细,所有人在所有方面都和谐一致。简而言之,他们是一种不可能存在的人──但却的确存在。

  “迈克,我下面的话是你完全没有想过的。我发现锂西亚人是我们人类所能找到的最完美的样板,从他们身上我们可以学到正确的生活方式。他们现在的这种生活方式,正是我们人类在失乐园之前所拥有的。再进一步说,作为这样一个样板,锂西亚对我们其实又毫无价值。因为在天国降临人世之前,任何一个人类个体都不可能模仿锂西亚人的行为。我们人类有着锂西亚人并不具备的与生俱来的缺憾──原罪,如果你们习惯这个称呼的话──所以即使经过了几千年的努力,我们距离曾经拥有的完美德行还是越来越远,而锂西亚人却从来未曾失却。

  “你们必须要记住,我所说的这种完美德行并非孤立存在。在我们两个星球上,这种德行完全相同。这是决不可能发生的──但的确发生了。
  “下面我再向大家举一个关于锂西亚文明的有趣例子。大概你们已经熟视无睹,没有特别注意了。锂西亚人是一种彻底的逻辑生物。这一点跟地球上的所有民族都不同,他们没有神灵,没有神话,没有传说。他们不相信超自然现象──或者用我们现在常用的俗语,‘灵异现象’。他们没有传统,没有忌讳,没有信仰,除了大家都相信科技和生活一定会进步。他们就像机器一样运转。实际上,他们唯一区别于有机生物计算机的地方,仅在于他们的财产和道德标准。

  “但是我希望你们能看到,这种现象其实非常荒谬。它建立在一系列公理,或者说一系列事先给定的前提之上。当然,锂西亚人从来不认为自己需要什么设定者。这些锂西亚人,比如切特克撒,就相信个人的绝对纯洁。可为什么?没有为什么,不需要理由,因为这个前提根本没有来由。它就像数学定理,或者说,切特克撒绝对相信这个社会的公正,相信人人平等,没有任何理由。为什么呢?在这些前提之下,每一个锂西亚人都理所当然地理智行事,但他们所有人都说不出自己行为的理由。它是事先给定的。你也许会说这种对社会公理的信奉取决于个体的年龄,或者生长的家庭环境,可你们也看到了,不管年龄大小和家庭出身,所有人的行为都毫无二致,因果关系并不成立。

  “有人可以宣称:‘我相信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是一种对信仰的陈述,仅此而已。但是在锂西亚文明中,每一个人都可以仅仅通过理性就得出天主教文明、甚至整个西方文明的所有基本原则──这完全就是天方夜谭。一个理性主义者的绝对真理,在另一个理性主义者眼中可能就是痴人说梦。”
  “那些本来就是公理,”克利弗不满地嚷道,“不是因为信仰而得到的──公理的定义本来就如此──它们都是不证自明的。”
  “直到被物理学家推翻踢碎之前。”路易斯·桑切斯说,“公理只能存在于一定的前提之下,或许的确存在过一些不证自明的公理,但它们都靠不住,不是吗?比如从前有这么一条公理:物质都是固态的。来啊,保罗,你自己就是物理学家,你来说说,这种例子你知道得比我多。像个真正的物理学家那样吧,一脚踢在一块石头上,说,‘用这种办法,我驳倒了贝克莱大主教[6]。’”

  “这的确很奇怪,”米歇里斯压着嗓子说,“锂西亚文明中的确充斥着公理,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点。虽然我没有很规范地表达过这个观点,保罗,但我一直以来也在为此困惑。在锂西亚人的逻辑系统中,总是存在着这种无法解释的前提──这点他们自己毫无察觉,尽管在其它方面他们的感觉可能非常敏锐。不相信的话,看看他们在固体化学方面的成就吧。他们有一整套最纯粹的理论基础,但如果你追根究底,找到他们最基本的理论基础时,你就会发现一条公理:‘事物客观存在。’但是他们是怎么直到这个的?纯粹靠逻辑推理吗?在我看来,光靠逻辑推理,这个公理很不牢靠。要是我咬定说原子只是一个空洞,存在于更大的空洞之中,他们拿什么来反驳我呢?”

  “但他们的系统在现实中运行得很好。”克利弗说。
  “我们的固态物理理论也一样──但它可以从两个完全相反的公理同时推理得出。”米歇里斯说,“所以,是否运行良好并不是关键。问题在于,到底是什么让它运行良好?就我个人而言,我看不到锂西亚文明中这么庞大的理论结构如何能自圆其说。它没有任何可靠的理论根基。‘事物客观存在’这条公理其实是一个极不可靠的前提;我们能找到无数可以反驳它的证据。”

  “我现在要告诉你一件事,”路易斯·桑切斯说,“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都要说,因为我无论如何绝对不能隐瞒这件事。它是锂西亚人理性构架的基础。他们所有的行为、理性都要归结到这个原因,这个唯一的原因。在此之前,我必须先陈述一个事实:每一个锂西亚人都会经历完整的体外重演过程。”
  “什么意思?”安格朗斯基问道。
  “大家都知道,我们人类的孩子在出生以前,都要在母亲的子宫内经过一个完整的进化过程。从单细胞形态开始,发展到简单的多细胞形态──类似于水螅或者低级水母。然后,在很短时间内,又会经历多种形态的进化,包括鱼类、两栖类、爬行类、低级哺乳动物,最后以人类的形态降生。我不知道地质学方面有什么专门说法,我只能告诉你在生物学教科书上,这个过程叫做‘重演’。

  “这个过程说明,人类的胚胎在母体之内经历了物种进化的多个阶段。它循着我们祖先的脚步,从单细胞生物进化成人,只是时间上大大缩短了。举个例子,在胎儿孕育期的某个阶段,它会长有鳃,尽管这个器官根本没有任何作用。就在婴儿降生前不久,它还长有一条尾巴,在极少数情况下,婴儿甚至会带着尾巴出生。还有摇尾肌和耻-尾骨肌肉群,即使在成年以后依然留在成人体内。在女性身体上,这些肌肉变成了阴道前庭的收缩环。降生前一个月,胎儿的循环系统仍然类似于爬行动物,如果在分娩前不能完成进化的话,生下来的婴儿就会成为所谓的‘蓝婴’,动脉导管不能闭合,导致所谓的‘法乐氏四联症’,或者其它类似的先天性心脏病,动脉血和静脉血不能有效区分──所有陆生爬行动物生来如此。诸如此类。”

  “我明白,”安格朗斯基说,“这不是什么尖端科技;我只是不知道那个专有名词。我没想到它叫这个名字,仅此而已。”
  “那我继续。锂西亚人在自己的发育过程中,也会经过这个过程。不过他们这个重演过程并不在母体内发生,而是完全在体外完成。整个锂西亚星球可以视为一个巨大的子宫。女性锂西亚人把她们的卵产在自己的腹袋内,这些卵已经受精完毕,只等孵化了。这时候她们会到海里把孩子生下来。她们生下来的并不是一个爬行动物的幼仔。根本不是。她们的孩子是鱼,类似于七鳃鳗。这些幼鱼在海里生活一段时间,就会慢慢长出初具形状的肺,然后他们就开始在海岸附近生活。这时他们常常被潮水冲到滩涂上去,在那里,前鳍渐渐变成简单的腿,支撑着他们从泥潭中挣扎出来,从此他们变成了两栖类,开始学着忍受陆地生活的残酷。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四肢变得越来越强壮,可以更好地支撑起自己的身体。这时候他们已经长成一种类似青蛙的动物。从我们的窗户往外看,经常可以看到他们在月光下的沙滩上奋力跳跃,躲避鳄鱼的追捕。

  “再往后,他们中的很多成功地迈过了这个门槛。他们开始在丛林中生活,不过保留了跳跃的习惯,变成了一种类似于袋鼠的小型爬行动物──我们都见过,就在我们周围的丛林中跳来跳去──我们将其称为‘跳虫’。就在这种蹦蹦跳跳的生活中,他们会完成最后一项进化──循环系统。开始的时候,他们的内循环还类似于蜥蜴,动脉血与静脉血不能完全分开;进化完全后,他们的循环系统类似于地球上的鸟类,大脑供血已经完全由动脉完成。这时候,他们已经成为恒温动物,就像我们哺乳动物一样。最后,他们发育完全了,走出丛林,正式作为少年锂西亚人,在城市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准备接受教育。

  “但是到此时为之,他们实际上已经学到了很多知识,对于自己所生活的这个星球的每一种地理环境都已经了如指掌。此时他们需要学习的只是自己的文明;而生理本能早已发展成熟,完全在自我意识的掌控之中。在锂西亚的大自然中,他们如鱼得水;青春期早已结束,不会再有无谓的冲动和精力的浪费。从各个角度来说,他们都已经作好了成为社会生物的一切准备。”

  米歇里斯阖上双手,显然心中澎湃起伏,几乎不能自抑。他仰头看着路易斯·桑切斯,“可,可是──这真是一个无价的发现!”他喃喃道,“雷蒙,单凭这个发现,我们来锂西亚就算不虚此行。太令人震惊了,太漂亮了──简直是一曲无以伦比的赞歌──多么精妙的论述!”
  “的确非常漂亮,”路易斯·桑切斯看上去却十分沮丧,“那些万劫不复的异端邪说往往都悦耳动听。不过这跟赞歌可是两回事。”
  “不过无论如何此事还是非同小可。”米歇里斯不依不饶地说,“雷蒙,这下子,你的教会再也没法反驳了。你们的那些理论家已经承认了人类胚胎的重演过程,而且地质学上的发现也证明了在地球漫长的历史中这个进化过程的确存在。这个怎么又成了异端?”
  “教会可以承认事实,从古至今一贯如此。”路易斯·桑切斯说,“可是──就像你十分钟前所说的那样,同样的事情从几个不同角度去看,会得出完全不同的结果。教会对进化论的态度一直都是敌视,特别是其中涉及人类起源的部分。这个态度几百年来都未曾改变,也有自己过硬的理由。”
  “也可以说是食古不化的愚昧。”克利弗说。
  “我保持中立,”米歇里斯说,“这个问题当前有什么动态?”
  “当前的确有两种观点。你可以认为,人类的身体的确是经过进化而来的,就像科学家们所揭示的那样;而上帝介入了这个进化过程,为人类注入了灵魂。教会认为这个观点还算可以接受,但是并不会正式承认。因为这样的话,就等于承认自然界的动物们不再是上帝的作品,对它们而言太残酷了。或者,你也可以认为,灵魂跟身体一样,都是进化的产物。对于这个观点,教会向来是严厉谴责的。不过在这个问题上,什么观点并不是关键,因为教会对进化论赖以立足的那些证据本身,一直都抱着怀疑态度。”
  “为什么?”米歇里斯问道。
  “这个嘛,很难用三言两语概括,迈克,我希望等你回到地球以后能自己查明白。这不是近年才有的。在我记忆中,应该是1995年的事。不过这么说吧,只要你脑子里还记着圣经最基本的条文,那么试着把这个问题简单化来看。如果我们事先假定上帝创造人──为了思辨起见,你只需要假定如此──那么他的作品完美吗?我看不出上帝有任何偷懒的理由。一个完美的人是不是必须有肚脐呢?我不知道,不过就我个人而言,他不一定需要。而且我们人类的始祖──亚当,你同样只需假定如此──并非由女人所生,所以他不必非得有肚脐。他到底有没有呢?所有描绘创世纪的画作中,他都有肚脐。我必须指出,所有这些画家的神学素养一点也不比他们的艺术水平差。”
  “这又说明了什么?”克利弗问。
  “这说明,那些地质学上的证据和人类的重演过程,都不足以证明人类的起源。只要坚信我最出的假定,上帝从混沌中创造了一切,那么我们就可以合情合理地指出,他完全可以给予亚当一个肚脐,给予地球一份翔实的地质记录,让人类的胚胎以任意方式重演。所有这些都不足以完全证明物种起源的历史;所有这些所谓的证据,都可能只是造物过程中的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疏漏,因为造物不见得是完美的。”
  “喔,”克利弗说,“我还一直以为哈特尔相对论已经奥妙无穷了呢。”
  “噢,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保罗;它可能已经有两个世纪之久了──发现者是一个叫戈斯的人。无论如何,任何一种历史悠久的思想都奥妙无穷,它已经经过了时间的考验。我也不认为我对上帝的信仰──当然你无法接受──比迈克那种空洞式的原子论高明多少。不过我们不妨把眼光往长远处看,当人类的科学研究迈近最后的门槛,逼进宇宙的本质时,我们将会发现眼前一无所有──时间、空间、运动的概念都将完全颠覆,失去意义。到了那个时候,我的心中还能感到上帝的光辉、神的慰藉,而你们则没有──这是我们唯一的不同。
  “可是今天,我们在锂西亚上的发现却简单明了,一目了然。我们已经──我直言不讳地说吧──发现了一个完整的世界,和一个邪魔羽翼之下的智慧种族。我们面对着一个巨大的陷阱──一个针对我们全人类的陷阱。面对它我们别无他法,只能予以最坚决的抵制,丝毫不能动摇,最终挫败撒旦的阴谋。只要我们有任何一点点的放松和妥协,那么我们都将坠入魔道,万劫不复。”
  “为什么呢,神父?”米歇里斯静静地问。
  “你看看锂西亚上的这些定理吧,迈克。一、理智总能有效地指导我们的行动;二、能自我证明的就是真理;三、生来就是为了好好工作;四、信仰与正确的行动无关;五、正确的行动不需要爱的因素;六、和平永远存在;七、美德单独存在,没有对立面;八、高尚的道德不需要心灵的存在;九,没有神的存在,世界一样美好;十……我还需要继续吗?我们从前都听过类似的言论,也都知道是谁提出了这些东西。”
  “提个问题,”米歇里斯开口,不过声音很轻,“如果撒旦能设下如此规模的陷阱,那他也便同上帝一样,具有创世的神通。这不算──不算是一种异端吗,雷蒙?你现在是不是在叙述一种异端邪说呢?”
  路易斯·桑切斯沉默了半晌,好像不知道如何作答。这个问题如一把锋利的长矛,直插进他的心脏。米歇里斯发现,他的问题已经让神父完全陷入悖离信仰的痛苦之中。牧师知道自己的言论已经与信仰背道而驰,完全悖离了教会的宗旨。他一直在避免把事情搞成现在这个局面。
  “这的确是异端,”他最后说道,口气冰冷坚硬,“这就是所谓摩尼教[7],教会从来没有宽恕过这种邪教。”他咽了口唾沫,“不过迈克,你已经问到了这个问题,而我现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其实,虽然我不愿意这么说,但我们的确在很早以前就有了很多关于进化论的证据,主要是化石。从化石中我们能发现,马是如何从始祖马进化而来,但这个论点也从来没有能让所有人都接受。如果这种动物是撒旦的作品,那我们至少可以说,他这一次并没有完全成功,这说明他的造物能力还有缺陷。然后我们又发现了子宫内胚胎重演过程,这下子人类进化论几乎可以板上钉钉了。但它还是差了最后一步,因为这次撒旦选错了代言人。德国生物学家海克尔是一个狂热无比的无神论者,结果他跨过手头本来已经十分充分的材料,硬是捏造出许多过分夸张的证据来,结果适得其反。不管怎么说,尽管上述论据都有种种不足,但它们都立论稳固,狡猾无比,并非泛泛之谈。不过我们教会的根基也没有那么容易动摇,千百年来它坚如磐石。

  “此时,我们站在锂西亚上,却发现一个新的威胁摆在眼前。它是我们的敌人中最狡猾的一个,同时它又质朴天成,未经雕琢。我相信在我们那些信仰坚定从未动摇的基督徒中,会有很多人缺乏足够的智慧和眼光,看不出它其实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谬误。它会让他们误以为进化论是无可置辩的真理。从此,延续几百年的争论便要盖棺定论,在人类心灵的版图中上帝将不复存在,数千年来凝聚西方世界的精神纽带从此烟消云散。从此人类不会再拷问自己的心灵,不会再敬仰神灵,只会相信最枯燥直白的事实。在这一切的幕后,恶魔在黑暗处冷笑。自从被驱逐出天堂之后,他便一直殚精竭虑,苦心经营,只为这一天的来临。他还有许多其它的名字,不过我们都指导他的本名。
  “保罗,迈克,安格朗斯基,我只想说一句话:我们已经站在地狱的边缘。在上帝的庇佑下,我们还有机会回头。我们必须回头──因为在我看来,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事关良心》作者:[美] 詹姆斯·布利什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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