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短暂、令人难受的沉默。
“就这些了,没有了吗?”米歇里斯问道。
“没了,迈克。噢──补充一点。我那一票,如果哪位还有任何不确定的话,我现在可以明确宣布,是关闭这个星球。我说完了。”
“雷蒙,”米歇里斯说,“你想下一个发言吗?你有权这么做,这样对你比较公平。恐怕现在的气氛对你并不是十分有利。”
“不需要,迈克。你们先说吧。”
“我也没准备好发言,除非大家都希望我马上开口。安格朗斯基,你呢?”
“好吧,”安格朗斯基说,“作为一个地质学家,同时也作为一个不具备理想主义信念的笨蛋,我站在克利弗一边。除了克利弗的观点以外,我看不出任何支持或反对开放这个星球的理由。这是个美丽的星球,平静和谐,以我们地球人的需求来看并不十分富饶。当然,格茨特茶是一种非常棒的饮料,不过也只能算是一种奢侈品。这里也没有任何我能看到的危险。总之,这里完全有条件建设一个中继站,但是周围有那么多星球,中继站并不见得非要建在这里。
“与此同时,这里完全可以成为一个一流的兵工厂,克利弗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从其它资源上来讲,这个星球是一潭死水。如果非要从这里找些有价值的东西,钛算是一种。如果非要从这里找些有价值的东西,钛算是一种,储量也比来锂西亚之前迈克预计的要高;另外还有宝石,特别是次等宝石,不过这玩意儿地球上就有不少,我们犯不着从五十光年以外进口。现在我们只有两种选择,其一是在这儿建造中继站,不管它可能有什么用途;另外就是按照克利弗的方案来处置。”
“但你的选择是什么?”路易斯·桑切斯问道。
“神父,你说哪个更重要?中继站这东西不是一抓一把吗?从另一方面看,可以用作热核实验室的星球却非常稀少。至少以我的经验来看,锂西亚应该是第一个。一个如此珍贵的星球,为什么只用作那么普通的用途?为什么不应用奥科姆剃刀原理──最简化原则呢?在一切科学问题上,这个原理的作用都是十分明显的。我敢打赌,它正是解决我们当前问题的最佳工具。”
“奥科姆剃刀原理并不是自然法则,”路易斯·桑切斯说,“它只是一种很有启发的思维方式。用简单的话说,就是一种知识方面的窍门儿。还有,安格朗斯基,只有在所有条件都具备的情况下,剃刀原理才能提供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在我们当前的问题上,你手里并不具备所有的条件,至少从长远来看没有。”
“那我所缺乏的条件是什么?告诉我。”安格朗斯基诚挚地说,“只要是对的,我都可以接受。”
“你那一票,投在关闭这个星球上,是吗?”米歇里斯问。
“当然,我一直在表达这个意思,不是吗,迈克?”
“我需要让磁带记录下明确的回答,非此即彼。”米歇里斯说,“雷蒙,看来轮到我们俩了。我能先说吗?我想我已经准备好了。”
“当然,迈克。”
“现在,”米歇里斯口气很平静,这是他的一贯风格,沉稳而严谨,听起来像一个公正的法官,“我想说你们两位都是白痴,特别是联系到你们的科学家身份,你们简直傻得可笑。保罗,你用的那个花招太幼稚了,你的臆想太可笑了,我都懒得跟你多说。我也懒得到时候上诉,把你说的那些从磁带上抹去,所以你也不用再编来编去。我现在关心的,只是为什么你会有这种奇怪的念头。”
克利弗本来看上去志得意满,但现在飞扬的神采好像有点打蔫儿,只说了一句:“继续。”接着把腿上的毯子裹得更紧了一点。
“锂西亚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成为一个兵工厂,”米歇里斯说,“你那些论证这一可能性的论据,不是断章取义,就是纯粹胡说八道。比如你说的廉价劳动力。你把锂西亚人当作你的工人,可是你怎么付给他们报酬?他们不认识货币,也从来不会把什么物品当做报酬。他们差不多有自己所需的一切,对自己目前的生活方式心满意足。对于地球文明,尽管我们自己一直深以为荣,他们却没有一点嫉妒之心。他们肯定也希望拥有星际飞船,但只要假以时日,他们凭自己的力量也能开发出来;他们现在已经有了耦合离子引擎,过不了一个世纪,他们就用不着哈特尔超光速引擎了。”
他慢慢环视四周,圆弧形的平滑墙壁在灯火中熠熠生辉。
“我也不认为在这个星球上会有谁需要真空吸尘器,”他说,“并愿意为那玩意儿浑身上下三四十个零件支付专利费。等你建好了你的热核工厂,到时候怎么给那些锂西亚工人付工资呢?”
“用知识,”克利弗粗暴地嚷道,“他们肯定有很多想要学到的知识。”
“说具体点儿,哪条知识,保罗?如果他们肯成为你的劳工的话,那他们迫切想知道的东西,恰恰是你不会教给他们的。你会教给他们量子机械的知识吗?你不会,在你眼里那太危险了;你会教给他们核物理知识吗,或者希尔伯特空间理论,还是哈特尔的注释?我再说一遍,所以这些知识都会让他们学到那些你认为危险的东西。你会教给他们如何从金红石里提炼钛吗?还是教他们如何得到大量的铁,然后发展自己的电动力学呢?要不然你会帮他们从目前的石器时代──哦,应该说是陶器时代──进化到塑料时代?你当然不会。事实上就是,我们没有一件可以给他们的东西。这一点在你的计划里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他们永远不会按照你的安排为我们工作。”
“那就给他们其它的好处,”克利弗简短地说,“如果必要的话,干脆把我们的目的直截了当告诉他们,不管他们愿不愿意都得接受。其实在这个星球上引入货币系统并不难。你只需要找到一个蛇头怪,给他一张纸,告诉他这值一块钱;要是他问你为什么这张纸片值一块钱,你就告诉他,因为它可以换来一天的辛勤劳动。”
“同时,我们还应该拿一把手枪顶着他的肚皮,好让他印象深刻。”路易斯·桑切斯突然插话。
“我们造手枪是为了干什么?我真想不出手枪还有什么其它的用途。要么你拿它对准某人,要么扔掉算了。”
“关键词:奴隶。”米歇里斯说,“我们关于廉价劳动力的争论,就此完美解决。不过我绝对不会投票赞同奴隶制。雷蒙也不会,安格朗斯基呢?”
“当然不会,”安格朗斯基皱着眉头回答,“不过这个问题好像并不是关键。”
“这他妈的绝对关键!这就是我们来锂西亚的理由。在我们的评估中,锂西亚人的利益跟我们自己的同样重要。要不然,我们何必费时费力搞这样一个调查?如果我们仅仅只是需要廉价劳动力,我们完全可以随便奴役哪一个星球。”
“怎么可能呢?”安格朗斯基说,“我们没有什么别的星球呀。我的意思是,我们还没有发现其它任何有智慧生命居住的星球。我们总不能奴役一只火星沙虫吧。”
“这样就可以体现我们的利益了吗?”路易斯·桑切斯说,“这方面我们也该好好考虑一下。你知道奴隶主的下场会是什么吗?会完蛋的。”
“也有很多人通过工作换取报酬,但并不是奴隶,”安格朗斯基说,“如果有人给我钱,让我替他工作,我并不介意。”
“问题是锂西亚上没有钱。”米歇里斯冷冷地说,“想在这里引入货币系统,我们只能采用暴力手段。而用暴力手段得到的劳动力,就是奴隶。答案就这么简单。”
安格朗斯基沉默了。
“回答我,”米歇里斯不依不饶,“我说得对还是不对?”
安格朗斯基回答,“我想应该是对的。放松点,迈克,不用这么暴躁。”
“克利弗,你呢?”
“奴隶只是一种侮辱性的表述,”克利弗忿忿地说,“你只不过故意用这个词来混淆我们的认识。”
“有种你就再说一遍。”
“噢,见鬼。行了,迈克,我们确实可以努力找到一种公平的报酬方式。”
“只要你现在能给我找到,我马上接受你的观点。”米歇里斯说。他从吊床上愤然跳下来,走到窗台边坐了上去,扭头望着窗外细雨沥沥的暗夜。他的愤怒远远超出了路易斯·桑切斯的想像。牧师心中很是震惊,既是对米歇里斯,也是对自己。他从来没想到会爆发关于钱的争论;也没想到米歇里斯会把争论聚焦到这样一个敏感的道德问题上。在他自己心中,这个问题丝毫不容妥协。他想起了一段关于这个问题的诗行,出自一首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诗歌:
步履蹒跚的教会已经老朽
再也无力对抗贪婪
脑满肠肥的富人已经胜利
他们夺过了权杖
贪婪就是对金钱的无尽渴求,以前曾经有项罪名叫高利贷,在但丁的诗篇中,高利贷者都下了地狱。现在坐在这里的迈克甚至不是个基督徒,却指出金钱本身就是一种奴役。路易斯·桑切斯再次发现,这个问题不能轻易触动,这是所有人心中的痛处。
“现在,”米歇里斯继续他的陈词,“我给大家讲讲我的发现。怎么说来着,你刚才说到信息安全的问题了吧,是吧保罗?你以为锂西亚人永远理解不了信息加密技术,也学不会怎样应用,所以我们对他们不必有丝毫提防。这一次你又错了。只要你肯花一点时间稍微研究一下锂西亚人的话,你就会明白,他们是非常聪明的种族。只要他们手里有一点线索,就马上可以找到头绪,付诸研究。我曾给他们讲解了一下磁力的理论,他们理解吸收这种理论的速度只能用不可思议来形容,而且很快就付诸实践,做出了非常精妙的产品。”
“这点我也有同感,”路易斯·桑切斯说,“我曾向他们提过一种寻找铁的技术,效率应该会很高。我只是在理论上提出了一点建议,没过几天他们就已经自行摸索除了切实可行的操作方法,而且还在飞速进步。只要给他们一点线索,他们就可以得到最大的成就。”
“如果我是联合国的话,我会把你们的行为视为彻底的背叛。”克利弗尖刻地说,“你应该再考虑一下,是不是把录音机关了。迈克,这是为你好──只要还来得及。再说,是不是那些蛇头怪早就自己研究出来了,只不过在你们面前装傻?”
“别跟我玩花样,”米歇里斯说,“机器现在开着,我也不准备关它,这是你的要求。如果你背地里有什么想法,写到你的个人报告里;但是你别想吓唬我,我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想法。你记住,我不吃你这一套。”
“我是为你好。”克利弗说。
“如果你真是这么想的话,那谢谢了。但是,我不接受。只要一想到你为了实现目的,居然采用了那种手段,保罗,我就觉得你这些手段不但最后不会得逞,而且的你的思路本身就非常荒谬。我们的确在这里发现了一个锂储量非常丰富的星球,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些锂会变成我们的矿产,不管它们运回地球以后是否价值连城。
“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不可能把这些锂运回地球。它的密度太低,即使装满一艘飞船,质量也不够一吨;就算你把它们运回地球了,运输成本也会超过售价。我想你一定知道,在我们自己的月球上,锂储量就非常丰富,但即使到现在,我们也没有找到经济可行的方法,把它们运过这么短的距离,运回地球。地球到月球的距离只有不到25万英里,而锂西亚离我们的地球有314万亿英里,也就是50光年。即使是镭,也不抵不过这样高昂的运输成本。
“再说,从地球往锂西亚运送重型机械也十分奢侈。只要你想生产锂,这些设备必不可少。锂西亚上没有足够的钢铁,你在当地无法制造这些机器,尤其是大块磁铁部件。等你历尽千辛万苦,把你的粒子加速器、大型色谱仪和其他必须的设备运到锂西亚时,联合国的金库早就被你掏空了。就算你把这里所有的结晶花岗岩都炼了,也填不上这个窟窿。我说得对吗,安格朗斯基?”
“我不是物理学家,”安格朗斯基微微皱着眉,“不过,如果只是把金属从矿脉中开采出来,就地保存的话,成本不会太高,做起来也有把握。但在这里的大气中,天然锂会像磷一样燃烧,必须把它浸在油里加工保存。这样看来,无论如何,这件事的成本都太高了。”
米歇里斯扫视二人,最后还是把目光落在克利弗身上。
“完全正确,”他说,“这还仅仅是最初的一步。其实,克利弗的这个设想本身,完全就是不着边际的妄想。”
“那么对于锂西亚,你有什么更好的设想吗,迈克?”克利弗平静地问道。
“我希望我有。在我看来,锂西亚人身上有很多值得我们学习的东西,就像我们也值得他们学习一样。他们的社会系统运行得稳定和谐,完美得就像一个自然系统。而且,在它的运行过程中,每个个体都不会受到任何强制。这是一个以诚信为基础的彻底的自由社会,但却从来不会发展到极端,走向瓦解;也不会发展成甘地主义模式的社会,让所有成员都被沉重的家族关系和流寇式的分配体制所束缚。它是一个完全平衡的系统,并非我们常见的动态的、来回摇摆的平衡──而是一种完美的化学般的平衡。
“把锂西亚当作核弹工厂的设想,根本就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荒谬、最错乱的念头。荒谬程度就好比在一艘星际飞船上使用十八世纪的苦力和船桨。锂西亚本身就有无数的奥秘,每一个都会给我们带来爆炸般的震撼;除此之外,任何想把它用作军事用途的观念,都毫无价值,毫无必要,都像早在上个世纪就沉入海底的铁甲战舰一样落伍,一样陈腐不堪!
“在锂西亚的一切中,我们最应该看到的──不,等等,我还没说完,保罗──我们最应该看到的是,锂西亚人在很多纯技术领域都远远地走在我们前头,就像我们在另外一些领域领先一样。你们应该看到他们在这些领域的成就,比如组织化学、免疫动力学、生物物理、高阶分类学、渗透遗传学、湖沼电子学等等,至少五六十种。只要你愿意睁开眼睛,你就能看到。
“我们有太多的工作要做。目前,就我而言,首先就是要投票赞成开放这个星球。这只是顺应历史的潮流。我们必须认识到,对锂西亚资源的利用只不过是一个开始。在人类发展的道路上,我们非常需要锂西亚,它是全人类的福祉。”
米歇里斯在窗台上伸展身躯,站了起来,俯视着大家,特别是路易斯·桑切斯。牧师对他微微一笑,笑容中除了尊敬,还有一丝苦涩,随即他又低下头,仿佛在看自己的双脚。
“怎么样,安格朗斯基?”克利弗问道。这几个字说得咬牙切齿,仿佛出膛的子弹,他的面部肌肉抽搐着,像一个内战时的伤兵,没用麻药就直接被锯了大腿,“你现在有什么要说的吗?你喜欢他描述的那个美丽新世界吗?”
“当然喜欢,”安格朗斯基回答,缓慢但坚定。他有一个很容易把别人惹恼的优点:不管别人问他什么,他总是实话实说,“迈克说得很有道理。如果你能理解的话,或许我应该说,我一直都认为他说话比较有谱。而且他还有一个优点:他永远都是有一说一,从来不会设下圈套,引诱我们按照他的思路走。”
“嘿,别像猪脑一样。”克利弗叫道,“我们到底是科学家还是童子军?面对一帮天真善良的空想家的时候,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都会用我这种手段的。”
“或许吧,”安格朗斯基说,“我不太知道。不过做一个天真善良的空想家很傻吗?善良有什么错吗?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应该做一个恶棍──或者他妈的别的什么东西?在我看来,你这种手段表明,要讲道理的话,你是站不住脚的。至于我个人,我不喜欢被人骗。还有,我也不喜欢被人叫做猪脑。”
“噢,上帝啊──”
“听——我——说——完——”安格朗斯基一字一顿地说,“在你给我起其它名字之前,我想首先声明,我仍然认为你的论点比迈克的更正确。虽然我不喜欢你的理论,但是可以认同你的目的。我承认,迈克已经把你的观点驳斥得千疮百孔。但是在我个人心中,你的观点仍然领先──一点点。”
他顿了一下,粗重地喘了一口气,眼睛一直紧紧盯着物理学家。然后他说:“只有一点点,保罗。就这些。给我好好记住。”
米歇里斯又站了片刻,然后耸耸肩,走向自己的吊床,坐了上去,双手在膝盖中间绞着。
“我已经尽力了,雷蒙,”他说,“但现在差不多是个平手。剩下就看你的了。”
路易斯·桑切斯深深吸了一口气。毫无疑问,不管自己的后半生如何度过,今天的所作所为一定会给自己打下深深的烙印。为了心中的这个决定,自己已经经过了几个小时的思想煎熬,已经痛苦不堪。不过无论如何,他没有别的选择。
“在你们所有人中,我唯一支持的,”他说,“是克利弗。我同意他的观点,锂西亚不适合开放。我认为这还不够,我们应该把它划为特别等级:X-1。”
米歇里斯瞪大了眼睛,半天都没回过神来。连克利弗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X-1──这可是一个检疫隔离标签,”米歇里斯嘶哑着嗓子说,“但事实上──”
“对,迈克,你说得没错,”路易斯·桑切斯说,“我那一票,建议将锂西亚与人类完全隔离。不止是现在,也不止是一个世纪──而是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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