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人总会激发“他们”的兴趣和好奇,但这一次,“小辣椒”佩帕带来的是惊人的消息。
(这些年他们四个用过不少名号,灵感多半来自亚当头天晚上看到或读到的东西。亚当·扬小队、亚当和公司、白垩坑党、绝对知名四人组、绝对超级英雄军团、采掘场党、秘密四人组、塔德菲尔德正义联盟、银河战队、正直四人、反抗军。但无论如何自诩,别人私下里总是用“他们”来指代他们,最终他们也接受了这个名字。)
“她住进了茉莉小屋,而且是个女巫。”佩帕说,“我全知道。为她打扫房间的亨德森太太跟我妈妈说,那人订了一份女巫的报纸。她有很多普通报纸,但有—份是专门向女巫发行的。”
“我爸说世上没有什么女巫。”温斯利戴①说。他有一头金色卷发,还有总从黑边厚眼镜后面窥视世间万象的严肃认真的眼睛。很多人都相信他受洗时曾被命名为杰里米,但谁都不用这个名字称呼他,连他父母也一样——他们叫他小家伙。他们这样做,是因为潜意识中希望温斯利能够领会此中的暗示。他总给人一种刚出生心理年龄就有四十七岁的感觉。
【① 温斯利的正式名。】
“我看不出为什么没有。”布赖恩有张洋溢着快乐的宽脸盘,上面永远蒙着一层灰尘,“我不明白为什么女巫们不能有自己的报纸。可以登最新法术之类的报道。我父亲订了份《垂钓者邮报》,我打赌世上的女巫肯定比垂钓者多。”
“那报纸叫《通灵新闻报》。”佩帕主动说。
“那不是给女巫看的。”温斯利戴说,“我婶婶就有。上面的文章都是用意念弄弯勺子、占卜算命和认为自己上辈子是伊丽莎白女王的人。实际上,世上早就没有女巫了。人们发明医药后,就对女巫说‘没你们什么事儿了’,然后把她们全烧死了。”
“那上面可能有青蛙之类的图片。”布赖恩不想白白浪费一个有趣的点子,“还有……还有长柄扫帚的驾驶测试。还有猫咪专栏。”
“你婶婶说不定就是个女巫。”佩帕说,“潜藏起来的女巫。白天是你婶婶,晚上才搞巫术。”
“我婶婶不是。”温斯利戴略带威胁地说。
“还有她的食谱。”布赖恩说,“用搞巫术剩下的青蛙做菜。”
“哦,闭嘴。”佩帕说。
布赖恩哼了一声。如果这话出自温斯利戴之口,接下来很可能发生一场朋友间半真半假的打闹。但“他们”的男性成员早就明白,佩帕从不认为自己应当遵守朋友打闹中的不成文规定。她会以十一岁女孩惊人的准确度又踢又咬。另外,十一岁的“他们”已经隐隐觉得,把手放在老伙计佩帕身上会让人进人心跳加速的状态,并因此而感到困惑。当然,这样做也少不了惹来一记足以击倒功夫小子的蛇拳。
但她在你这派里总是好的。他们都骄傲地记得,有一次戈里希·约翰逊和他的帮派——小镇中仅有的另一派——嘲笑他们跟女孩玩。结果佩帕突然爆发,最终闹到戈里希的妈妈夜里找上门来抱怨。
(戈里希·约翰逊是个可怜的大块头。每所学校都有这么个孩子。其实他不能算胖,只是又高又壮,穿的衣服几乎跟他爸爸一个尺码。纸张在他粗壮的手指间粉碎,铅笔在他掌中断裂。他也曾尝试着跟别人玩些安静友好的游戏,但最终别人总会被踩在他的大脚下。戈里希·约翰逊几乎是出于自卫地成了个小霸王。小霸王这个称呼总比大笨瓜好,至少它表明了支配力和一点期许。戈里希让体育老师们绝望,只要他对体育有一点点兴趣,就能为学校赢得冠军荣誉,但戈里希从没找到适合自己的运动。私下里,他热衷于收集热带鱼,还因此获过奖。戈里希·约翰逊跟亚当,扬年纪相仿,前后只差几小时。)
佩帕将这个体格硕大的男孩视为天敌。
佩帕有一头红色短发,雀斑不算太多,至少她的脸不会被当成偶尔露点皮肤的整块雀斑。
佩帕的名字是皮平·凯兰崔尔·月之子②。“他们”的三位男性成员上学第—天就在操场上领教过她的厉害。那时他们才四岁。
【② 皮平和凯兰崔尔都是《指环王》中的角色,当年的嬉皮士们将这本书视作圣典。】
他们问她叫什么,她很天真地说了。
后来,人们用了一桶冷水才把皮平·凯兰崔尔·月之子的牙和亚当的鞋子分开。温斯利戴的第一副眼镜碎了,布赖恩的汗衫需要缝五针。
自那以后,“他们”就聚在—起,而佩帕则永远成了“小辣椒”佩帕。只有她妈妈、戈里希·约翰逊和约翰逊派的孩子——当他们心中充满勇气,又确定“他们”不在附近的时候,才会用原来那个名字。
亚当坐在充当办公椅的牛奶箱上,脚跟敲打着箱边,从容不迫地聆听着朋友们的争吵,如同一位君王聆听群臣们叽叽喳喳的空谈。
他懒洋洋地嚼着一根稻草。现在是星期四上午。假日漫长,无穷无尽,洁白无瑕,需要找些东西来填充。
“我家订的星期日报刊上说,乡下有数以千计的女巫。”布赖恩说,“敬拜自然,还吃健康食品什么的。凭什么咱们这儿就不能有一个?她们以纯粹的邪恶席卷乡野,报纸上说的。”
“什么,就靠敬拜自然和吃健康食品?”温斯利戴说。
“就是那么写的。”
“他们”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他们曾在亚当的煽动下,尝试过健康节食,时间长达整整一下午。最终得出结论,你可以靠健康食品活得很好,只要预先吃一顿丰盛的午餐就行。
布赖恩鬼鬼祟祟地往前探了探身子。
“报纸上还说她们会光着身子跳舞。”他说,“她们会到山上或是巨石阵之类的地方,光着身子跳舞。”
“哈。”佩帕说。
牛奶箱宝座上传来一阵懒洋洋的挪动声。亚当准备发言了。
“他们”都安静下来。亚当的话向来值得一听。在内心深处,他们知道”他们”不是个四人帮派,而是属于亚当的三人帮。但他们都认为,如果你想要刺激、有趣又充实的生活,那么在亚当派中跑跑腿,也比当世上其他帮派的老大强。
“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歧视女巫。”亚当说。
“他们”对视一眼。这话有点意思。
“哦,她们会让作物枯萎,”佩帕说,“还会把船搞沉,还会告诉你会不会成为国王什么的,还会用香草泡茶。”
“我妈妈就用香草。”亚当说,“你们的妈妈也是。”
“哦,那些都没问题。”布赖恩决定坚守神秘学专家的地位,“我估计上帝说过薄荷和鼠尾草什么的都是好东西。显而易见,用薄荷、鼠尾草没问题。”
“而且她们光靠目光就能让你生病。”佩帕说,“这叫邪眼。她们看你一眼,然后你就病了,谁都不知道为什么。她们还会做个你的模型,在上面扎满针。针扎的地方都会生病。”她快活地补充说。
“再也没有这种事了。”理性思考者温斯利戴重申道,“因为我们发明了科学,还有,所有郊区牧师都会烧死女巫,这是为她们好。这叫西班牙宗教审判。”
“那么我认为,咱们应该搞清住在茉莉小屋里的是不是女巫。如果是的话,就去告诉皮克斯吉尔先生。”布赖恩说。皮克斯吉尔先生是教区牧师,从爬墓地的紫杉树到按响门铃就跑等一系列问题上都跟“他们”存在
分歧。
“我觉得到处放火烧死别人,肯定是不允许的。”亚当说,“要不人们岂不是玩起来没个够。”
“如果你是宗教人士就没问题。”布赖恩保证说,“这样做还能防止女巫下地狱。我想,只要能摆正心态,她们还会感激不尽呢。”
“我觉得皮克斯吉尔不可能放火烧任何人。”佩帕说。
“哦,我可说不准。”布赖恩意味深长地说。
“不会真用火烧她们。”佩帕不屑地说,“他多半会通知那些人的家长,然后让他们自己决定要不要点火。”
他们摇了摇头,对牧师责任心的匮乏表示反感。接下来,另外三个人期待地望向亚当。
他们总是期待地看着亚当,而他总能想出主意。
“也许咱们应该自己干。”他说,“如果真有那么多女巫,总要有人做点什么。这就像……就像邻里安全互助会。”
“邻里互煮会。”俩帕说。
“不是那个叫法。”亚当冷冷地说。
“但咱们不能当西班牙宗教审判官,”温斯利戴说,“咱们不是西班牙人。”
“我打赌西班牙宗教审判官不一定非是西班牙人不可,”亚当说,“我打赌这就像苏格兰鸡蛋和美国汉堡。只要有西班牙的样子就行。咱们只要让它看着像是西班牙的,所有人就会知道这是西班牙宗教审判。”
沉默。
总是堆积在布赖恩座位周围的空薯片包发出吱嘎声响,打破了这片寂静。所有人都看着他。
“我有张斗牛士海报,上面有我的名字。”布赖恩缓缓说道。
午饭时间来了又去。新组建的西班牙宗教审判所重新集合。
大审判官挑剔地检视着眼前的东西。
“这是什么?”他问道。
“跳舞的时候敲打用的,”温斯利戴略显警惕地说,“我婶婶几年前从西班牙带回来的。我记得叫响葫芦。这上面还有个西班牙舞者拿着它们的图片,看。”
“她干吗跟一头牛跳舞?”亚当说。
“为了表明是西班牙的。”温斯利戴说。亚当算它通过了。
斗牛士海报和布赖恩许诺的一模一样。
佩帕拿来的东西,很像酒椰壳做的调料瓶。
“这是用来放葡萄酒的,”女孩挑衅地说,“我妈妈从西班牙买回来的。”
“上面没有牛。”亚当很苛刻。
“用不着。”佩帕反驳道,同时身子略微—晃,进入战斗姿态。
亚当迟疑片刻。他姐姐莎拉和男朋友也去过西班牙。莎拉带了个很大的紫色玩具驴回来,尽管绝对是西班牙的,但亚当本能地感到它与西班牙宗教审判气氛不合。另一方面,她男朋友买了把很炫的宝剑,还说是西班牙最好的托莱多钢剑。虽说拿起来时剑刃总会弯曲,想借来裁纸也因为”要变钝”而被拒绝,但亚当花了半小时阅读百科全书,觉得这正是宗教审判需要的东西。可惜的是,巧妙的暗示没起作用。
最后亚当从厨房拿了串洋葱。它们很可能是西班牙的。但就连亚当也必须承认,作为宗教审判所的装饰品,它们显然缺乏某种感觉。他现在的本钱不够,无法强烈反对酒椰调料瓶。
“很好。”他说。
“你确定这是西班牙洋葱?”佩帕放松下来,随即问道。
“当然,”亚当说,“西班牙洋葱。所有人都知道。”
“有可能是法国的。”佩帕执拗地说,“法国盛产洋葱。”
“无所谓。”亚当说,他已经受够洋葱了,“法国离西班牙很近,而且我觉得女巫们整晚在天上飞来飞去的,也看不出区别。在她们看来,法国西班牙都是欧洲大陆的一部分。再说了,如果你不满意,大可以离开,自己开个宗教审判所去。”
佩帕这次让步了。亚当已经许诺让她做首席行刑人。大审判官的位子当然无人质疑,只是温斯利戴和布赖恩对审判所卫士的角色不太满意。
“得了,你们都不懂西班牙语。”亚当说。他在午餐时间花十分钟看了一本短语书,那是莎拉—时头脑发热从西班牙阿利坎特市买回来的。
“那没关系,你其实应该说拉丁语。”温斯利戴说。他在午饭时的阅读成果更为准确。
“以及西班牙语,”亚当肯定地说,“所以才叫西班牙宗教审判。”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不能是英国宗教审判。”布赖恩说,“咱们不是打败了无敌舰队什么的吗?”
这个问题略微困扰了一下亚当的爱国心。
“我想,”他说,“咱们应该先进行西班牙的,等掌握诀窍以后就可以把它变成英国宗教审判了。那么现在,”他说,“审判所卫士去带第一个女巫来,porfavor①。”
【① 西班牙语,请。】
茉莉小屋的新住客只能等等再说。他们需要稳扎稳打,从小处做起。
“汝可是女巫,ohlay②?”大审判官说。
【② “hola”之误,意为你好。】
“是。”佩帕的妹妹说。她今年六岁,长得像个金发小足球。
“你不能说是,你要说不。”首席行刑人捅了捅疑犯,小声说道。
“然后呢?”疑犯问道。
“然后我们就对你用刑,让你承认。”首席行刑人说,“我都跟你讲过了。用刑可有意思了,一点也不疼。Hastar lar visa③。”她又急忙加了一句。
【③ “Hasta la vista”之误,意为再见。】
小疑犯不屑一顾地看了看审判所总部的饰物。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洋葱味。
“哼。”她说,“我要当女巫,有个长瘤的大鼻子和绿皮肤和可爱的猫,我要叫它小黑,还有很多药水和……”
大审判官冲首席行刑人点点头。
“听着,”佩帕绝望地说,“谁也没说你不能当女巫,但你要说你不是女巫。如果我们一问,你就马上承认,”她严厉地说,“我们干吗要费这么大劲?”
疑犯思忖片刻。
“但我要当女巫。”小女孩放声大哭。“他们”的男性成员交换着无力的眼神。这种事儿他们可应付不来。
“只要你说不,”佩帕说,“我就把辛蒂娃娃马厩套装给你。我从来没玩过呢。”她说着瞪了其他人一眼,想看看谁敢多说—句。
“你玩过。”她妹妹反驳道,“我见过,都旧了。放干草的地方都破了,而且……”
亚当官气十足地咳嗽—声。
“汝可是女巫,viva espana④?”他重复了—遍。
【④ 意为西班牙万岁。】
小女孩看了一眼佩帕的表情,决定先不冒险。
“不是。”她说。
这是一次很棒的刑罚,所有人都表示赞同。问题在于,如何让已被定罪的女巫别玩了。
这是个炎热的下午,审判所卫士们感觉自己成了牺牲品。
“为什么所有活儿都要我跟布赖恩兄弟干?”温斯利戴兄弟说着擦去额头的汗水,“我觉得应该让她下来,换我们玩了。Benedictine ina decanter⑤。”
【⑤ 意为瓶子里的甜酒。】
“为什么要停下?”疑犯询问道。水从她的鞋子里直往外冒。大审判官进行研究时认为,英国宗教审判也许还没做好重新引入铁处女和噎犁⑥的准备。一幅中世纪浸水椅的插图让他觉得这才是上上之选。所需之物只是一个水池、几块木板和一根绳子。这种组合总能吸引“他们”,而且找到这三样东西也很容易。现在疑犯下身都是绿的。
【⑥ 一种金属刑具,形状若梨,用来塞入受害者的口腔、肛门或下体。】
“这个好像荡秋千。”她说,“哇。”
“如果我不能玩,那我就回家了。”布赖恩兄弟嘟囔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乐子全让邪恶女巫得去了。”
“审判官们是不可以受刑的。”大审判官严肃地说,但语气中明显缺少真情实意。这是个炎热的下午,审判官们的旧帆布袋长袍很扎人,而且有股发霉的大麦味,水池看上去是那么诱人。
“好吧,好吧。”他说着把头转向疑犯,“你是个女巫,好吗?别再玩了。现在你下来让别人试试吧。 Ohlay。”他补充说。
“然后干什么?”佩帕的妹妹说。
亚当犹豫片刻。他估计放火烧了她可能引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再说,她湿成这样,也点不着。
他还隐约意识到,在未来某个时刻,会出现很多有关泥巴鞋和沾满浮萍的粉裙子的问题。但那是未来,它存在于漫长下午的另一端。何况这个炎热的下午还有木板、绳子和池塘。未来可以等待。
未来以未来特有的方式倏忽而过,让人略感气馁。除了泥裙子以外,扬先生还有其他事情要操心,他不准亚当看电视,这意味着亚当只能看卧室里的老黑白电视。
“我真不明白,他们怎么会禁止咱们使用橡胶水管。”亚当听到扬先生对扬太太说,“我跟所有人一样交费。花园看起来好像撒哈拉沙漠。那池塘里还有水,倒真让我吃惊。肯定是因为核实验不搞了。我小时候的夏天才真像夏天,一天到晚都下雨。”
亚当无精打采地漫步在尘土飞扬的小路上。他无精打采得有模有样,懒洋洋的派头足以把所有正人君子刺激得大为恼火。这可不仅是让身体松弛下来那么简单。亚当的无精打采还有各种变化,此刻,他的双肩完美体现出了大公无私地想要帮助世人、却被横加干涉而产生的痛苦和迷茫。
灌木丛上落了厚厚一层尘土。
“女巫们夺取了整个国家,那才好呢。可以让大家吃健康食品,光着身子跳舞,不用去教堂。”他一边说,一边踢着一块小石子。他必须承认,这个前景并不怎么可怕,也许除了健康食品以外。
“我打赌只要他们允许我们正儿八经地干起来,我们就能找到成百上千的女巫。”他踢着石子,自言自语道,“我打赌托尔克马达⑦不会因为某些愚蠢的女巫弄湿了裙子,就被迫停止刚刚起步的工作。”
【⑦ 托马斯·德·托尔克马达,西班牙宗教审判官,以手段残忍著称。】
狗狗尽职尽责地跟在主人身边,同样没精打采。假设地狱犬也会有所期待的话,那它想象中末日来临前的日子肯定跟现在完全不同。不过,它已经开始享受现在这种生活了。
它听到主人说:“我打赌就连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也不会强迫别人看黑白电视。”
形态塑造性格。小脏狗的某些正常举动,实际上是固化在基因里的。你不能变成小狗的样子,同时指望保持过去的性格。内在固有的小狗性格会逐渐渗入你的本性。
“如果我们被邪恶大军征服才好呢。”它的主人抱怨说,“等到老皮克变成青蛙时,他们最好别跑来找我,就是这话。”
此时,两个事实凸显在亚当面前。一是闷闷不乐的步伐已经把他带到茉莉小屋附近。二是有人在哭。
亚当见不得眼泪。他迟疑片刻,才小心地透过篱笆向屋里望去。
对于坐在轻便折叠椅上、已经用完半包纸巾的安娜丝玛来说,这颗头发乱蓬蓬的脑袋的出现,其效果相当于升起一颗小小的太阳。
亚当怀疑她到底是不是女巫。他心中有一幅清晰的女巫形象图。扬家只订阅上流星期日报刊中的唯一之选,所以近百年的启蒙神秘学常识都跟亚当擦肩而过。她没有鹰钩鼻和大瘤子,而且很年轻……好吧,相当年轻。对他来说,这就够了。
“你好。”他打起精神说。
安娜丝玛擤了擤鼻子,看着他。
这里有必要描述一下正从篱笆后面往屋里张望的亚当。据安娜丝玛事后所说,她看到的东西仿佛一尊正值青春期的希腊神祗,或者一幅圣经插图,就是那种肌肉虬结的天使为了正义大打出手的图画。这是一张不属于二十世纪的面孔。浓密的金色发卷闪着光芒。米开朗基罗应该把他雕刻出来。
当然,也许他应当省略掉破破烂烂的运动鞋、磨了边的牛仔裤和脏兮兮的T恤衫。
“你是谁?”她问。
“我是亚当·扬,”亚当说,“就住在小路前头。”
“哦,对。我听说过你。”安娜丝玛说着用手绢蹭了蹭眼睛。亚当骄傲地挺起胸脯。
“亨德森夫人说,我应该小心提防你。”她说。
“我在附近名声很响。”亚当说。
“她说你生来就该被吊死。”安娜丝玛说。
亚当露齿一笑。恶名当然不如美名好,但总比藉藉无名强多了。
“她说你是‘他们’里最坏的一个。”安娜丝玛的心情似乎好了些。
亚当点点头。
“她说,‘你得小心他们,小姐。那帮孩子都是些坏蛋坯。小亚当简直跟那老亚当一个样,原罪的具体代表。”
“你为什么哭?”亚当直截了当地问。
“哦?哦,我丢了点东西。”安娜丝玛说,“一本书。”
“我会帮你找找,如果你愿意的话。”亚当豪爽地说。
“谢谢。”她若有所思地看着亚当说,“不必了……我想现在已经太晚了。嗯,你很熟悉这地方?”
“我熟悉的地面儿可远了去了。”亚当说。
“你有没有见过两个开—辆大黑车的人?”安娜丝玛问。
“他们把书偷走了?”亚当的兴致突然被吊了起来。粉碎国际盗书集团——会让今天有个完美结局。
“不能这么说吧。我是说,他们不是有意的。他们在找大宅,可我今天到那儿去了,谁也没听说过他们。我感觉那地方似乎出了点意外什么的。”
安娜丝玛看着亚当。这小男孩有点怪怪的,但她就是说不清楚。她只是有种强烈的感觉:亚当很重要,不能轻易放手。有些东西……
亚当犹豫片刻,决定迎难而上。
“呃,如果这不算隐私的话,请恕我冒昧问一句,你是女巫吗?”他说。
安娜丝玛的眼睛收缩成—道窄缝。
“有些人会这么说。”她说,“实际上,我是个神秘学者。”
“哦,好啊,那就没问题了。”亚当高兴地说。
亚茨拉菲尔的可可冷得像块石头。
屋里唯一的动静是偶尔响起的翻书声。
门口时而传来—阵奚唆声,那是隔壁“老友书店”的顾客找错了门。天使没有理会。
有几次,从不说粗话的天使差点破口大骂起来。
安娜丝玛从没把小屋当成自己的家。很多器材都直接堆在桌上,看起来很有趣。实事求是地讲,就像个刚在科学器材商店里转了一圈的巫毒祭师的家。
“帅呆了。”亚当指指点点地说,“那个三条腿的东西是什么?”
“那是魔法经纬仪,”安娜丝玛在厨房里说,“用来追踪魔力射线。”
“那又是什么?”亚当问。
她解释了—番。
“哇哦。”他说,“真的吗?”
“当然。”
“无处不在?”
“是的。”
“我从没见过。难以想象,到处都是这种透明的射线,我却看不见。”
亚当通常不会认真听别人讲话,但这是他有生以来——至少是今天以来——听得最入神的二十分钟。扬家从来没有施行过碰碰木头或是往肩膀后面撒盐这些英国传统避邪驱鬼的仪式。他们家跟超自然现象的唯一交集,是一次半真半假的伪装。亚当才几岁大的时候,圣诞老人曾经从烟囱造访。(如果当年亚当就掌握了自己的全部力量,扬家的圣诞节肯定会被中央供热管道里大头朝下的胖男人尸体所破坏。)
只要是比丰饶收获节更富有神秘色彩的东西,无论什么,亚当都求之不得。安娜丝玛的话灌进了他的心田,就像水渗入一摞吸水纸。
狗狗趴在桌子底下呜呜直叫,他产生了严重的身份认同障碍。
过去,从来没有人在亚当的听力范围之内提到“环境”这个词。对他来说,南美雨林就像一本从未打开的书。这本书甚至不是用再生纸印的。
他只打断了安娜丝玛一次,以便附和她对核能的观点。“我去过—座核电站。真没劲。没有绿烟,也没有管子里的泡泡。让人们大老远去参观,却连泡泡都没有,只有—群人站在那里,甚至不穿太空服。这种事应该严禁才对。”
“等游客都回家了,他们才会弄那些泡泡。”安娜丝玛严肃地说。
“哦。”亚当说。
“核电站应该被立即废除。”
“没有泡泡,活该被废除。”亚当说。
安娜丝玛点点头。她仍在努力探究亚当为什么显得如此古怪,接着她终于意识到了。
亚当没有光环。
安娜丝玛是个气场专家,只要认真观察,就能看到气场。那是一种环绕在人们头上的微光。她读过的一本书上说,你可以从光环的颜色看出人们的健康状况和心理状态。每人都有光环。内向中庸的人只有黯淡抖动的轮廓,而思维活跃的外向型人群,光环可能会从身体向外扩张几寸距离。
她从没听说过没有光环的人,但亚当周围竟完全看不到。可这孩子热情洋溢、神采飞扬,身体均衡得像只陀螺。
也许我太累了,她想。
无论如何,能找到这么有前途的学生,让她大感欣慰,特别高兴。安娜丝玛甚至借给他几本《新宝瓶座文摘》,这是她—个朋友编的小刊物。
这改变了亚当的生活。至少改变了那天的生活。
亚当很早就上了床,让父母大吃一惊。他躺在毯子下面,拿着手电、杂志和一包柠檬糖,一直看到午夜。“帅呆了!”的声音不时从忙着咀嚼的嘴里冒出来。
电池耗光后,他从毯子里钻出来,脑袋枕着手掌,躺在黑漆漆的房间里,似乎正注视着挂在天花板上,伴随微风轻柔摇摆的X-Wing战斗机中队。
警报响起。
当然,核电站主控室里有警报响起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种事时常发生。在一个有无数仪表盘和计数器的地方,如果连哔哔声都没有,某些重要的东西便很可能根本没人注意。
当值管理工程师必须是处变不惊的人。你可以相信这种人不会一有紧急情况就匆匆忙忙往停车场跑。实际上,这种人总会给你一种抽着烟斗的印象,就算他根本不抽。
在”转折点”核电站的主控室里,凌晨三点通常是个特别安静的时段,除了填写日志和倾听远方涡轮机的轰鸣,几乎没什么事好做。
现在不同了。
贺瑞斯·甘达看了看闪烁的红光,看了看几个仪表,又看了看同事们的脸。他最后抬起头,望向房间对面的一块大表盘。四百二十兆瓦绝对安全又几乎极其廉价的电能正从电站输出。但根据其他仪表显示,没有东西在发电。
他没说”这可真怪”。就算看见—群羊拉着小提琴从天上飞过,他也不会说“这可真怪”。这不是负责任的工程师该说的话。
他说的是:“阿尔夫,你最好给站长打个电话。”
让人手忙脚乱的三小时过去了,其中包括许多电话、电报和传真。二十七个人相继从床上起来,他们又接着弄醒了五十三个人。如果一个人凌晨四点心慌意乱地从梦中惊醒,那他最想知道的就是自己并不孤单。
更何况,如果你想拧开核反应堆的盖子,朝里面瞅上一眼,那需要得到一系列许可。
他们得到了许可。他们拧开了盖子。他们朝里面瞅了一眼。
贺瑞斯·甘达说:“肯定有个合理的解释。五百吨铀不可能站起来跑掉。”
他手里的计量器本该惊声尖叫,但现在只是偶尔没精打采地嘀嗒一声。
反应堆该在的地方空空如也,你可以在里面痛痛快快打一场壁球。
反应堆最下面明亮冰冷的地板中央,有一颗孤零零的柠檬糖。
外面巨大的涡轮间里,机器兀自轰鸣不已。
而在一百英里外,亚当·扬在睡梦中翻了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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