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星期五

 



  瑞文,塞布尔身材修长,留着胡子,穿一身黑色西装,正坐在修长的黑色豪华轿车后座上,用修长的黑色电话跟集团西海岸总部联系。
  “进展如何?”他问。
  “进剧顺利,老板。”他的市场部经理说,“我明天要跟所有主要连锁超市的采购员们吃早饭。没问题。下个月就能让‘饭(tm)’进入所有店铺。”
  “干得好,尼克。”
  “过奖,过奖。全靠你的支持,瑞文。你总能为我们指引正确的方向,每次都让我获益匪浅。”
  “谢谢。”塞布尔说完挂断电话。
  饭(tm)特别让他骄傲。
  新营养集团十一年前白手起家时,只有几个食品科学家、大量市场及公共关系人员和—个简洁的商标。
  两年后,新营养集团投资研发出”嚼(tm)”。嚼(tm)中含有改良重组的蛋白质分子,通过精心设计,编排编制编织成了就连最贪吃的消化系统酶也完全视而不见的物质。还有无热量甜味剂、纤维原料、染色剂和调味品,就连植物油都被矿物油取代。最终成品和其他厂商的产品几乎无法区分,只有两点不同:第一,价格比同类产品略高。第二,营养成分大致相当于一台索尼随身听。不管你吃多少,体重都会减少。(还有头发。还有肤色。如果你吃得够多够久,那么还有生命迹象。)
  胖子买它,不想变胖的瘦子也买它。嚼(tm)成为终极减肥食品。它通过精心制造、加工、捣碾、塑形,可以仿制成任何食物,从土豆到鹿肉不一而足,不过还是鸡肉卖得最好。
  塞布尔坐下来,看着钞票滚滚而来,看着嚼(tm)最终取代了没有商标的老式食品在社会生态圈中的位置。
  在嚼(tm)之后,他推出了”快餐”“——用真正的垃圾制造出的垃圾食品。
  饭(tm)是塞布尔最新的灵感。
  饭(tm)是加入糖和脂肪的嚼(tm)。理论上,如果你饭(tm)吃得够多,就会1)变得很胖,2)死于营养不良。
  这个悖论让塞布尔笑逐颜开。
  饭(tm)正在全美进行测试。披萨饭(tm)、鱼肉饭(tm)、川菜饭(tm)、长寿大米饭(tm),甚至还有汉堡饭(tm)。
  塞布尔的豪华轿车停在爱荷华州得梅因市一家汉堡王的停车场。这家快餐连锁企业完全由他的集团掌控,他们已经在这里进行了六个月的汉堡饭(tm)试营业。他想看看结果如何。
  塞布尔探过身去,敲了敲司机身后的玻璃隔板。司机按下一个开关,玻璃随即滑开。
  “先生?”
  “我要去看看咱们的运营状况,马龙。大概十分钟。然后回洛杉矶。”
  “是,先生。”
  塞布尔漫步走进汉堡王。和美国的其他汉堡王一样,这里也有小丑麦克老爹在儿童游戏区跳舞,服务生脸上挂着完全相同的灿烂微笑,当然是皮笑肉不笑。柜台后面有个身穿汉堡王制服的中年胖男人,正将一个个汉堡拍进煎锅里,同时轻声吹着口哨,享受着自己的工作。塞布尔走到柜台前。
  “您好我是玛丽我能为您做点什么?”柜台后的女孩问道。
  “双层霹雳大汉堡,特大号薯条,多加芥末。”他说。
  “喝点什么?”
  “特稠弹性巧克力香蕉奶昔。”
  女孩按下收银机上的图标式按钮(文化已经不再是这些餐馆的招聘要求了,微笑才是),扭头对后面的胖男人说:“双霹大汉,多加芥末,巧奶。”
  “嗯嗯哈嘿。”厨师低声哼着,手脚麻利地把食物分门别类放进小纸盒,中间只停下来一次,拨拉开挡住眼睛的灰发。
  “给。”他说。
  女孩看都没看他—眼,直接取过食物。厨师高高兴兴走回煎锅前,轻声哼唱着猫王的歌曲。“温柔地爱我,长久地爱我,永远别让我走……”
  塞布尔注意到这个男人的歌声,跟汉堡王尖声细嗓、不断循环的标志性背景音乐不和谐。他把这事记在心里,准备开掉这个人。
  “请您慢用我是玛丽。”女孩把饭(tm)递给塞布尔,祝他愉快。
  塞布尔找到张塑料小桌,坐在塑料椅上,检查自己的食物。
  人造面包。人造肉饼。无食沙司。还有塞布尔最满意的人造莳萝泡菜片。他没费事检查奶昔,那里面没有半点真正的食物,但话说回来,竞争对手们的同类产品里也没有。
  坐在周围的人都吃着自己的非食品。就算他们没有露出特别满意的表情,至少也不比世界各地汉堡连锁店里的顾客更加痛苦。
  他站起身,把餐盘拿到“请小心弃置您的垃圾”箱前,将所有东西倒了进去。如果你跟他说非洲有很多孩子正在饿死,他会受宠若惊,因为你注意到了他在非洲的杰作。
  有人拉了一下他的袖子。”您就是收件人塞布尔吧?”戴眼镜的小个子男人问道,他头戴“国际速递”的帽子,手里拿着个棕色纸包。
  塞布尔点点头。
  “估计就是您。在周围看了看,心想,留胡子的高个绅士,高档西服,这地方可不多见啊。您的包裹,先生。”
  塞布尔签了收条。当然是用他的真名,一个词,两个字,听起来有点像惊慌①。
  【① 由此可知,塞布尔是天启四骑士中的“饥荒”。】
  “非常感谢,先生。”速递员顿了顿,又说,“对了,柜台后面那小子,您觉得他眼熟吗?”
  “不。”塞布尔递给那人五美元小费,然后打开包裹。
  里面放着一具黄铜小天平。
  塞布尔展颜一笑。这是个修长的微笑,稍纵即逝。
  “也该到时候了。”他说着把天平塞进衣袋,毫不在乎它对西服柔顺线条造成的损害,然后走回轿车。
  “回办公室?”司机问。
  “机场。”塞布尔说,“先打个电话,我要一张去英国的机票。”
  “是,先生。去英国的往返机票。”
  塞布尔摸了摸口袋里的天平。“订单程的。”他说,“我会自己回来。哦,再给办公室打个电话,取消所有预约。”
  “多长时间,先生?”
  “可预见的未来。”

  “他们”听得津津有味。天上下着毛毛细雨,好在采掘场秘密基地上方覆盖着旧铁板和磨损的油毡。每到下雨的时候,他们都指望亚当想出些事儿来做。他们没有失望。亚当的目光中闪烁着获得新知的喜悦。
  他在一堆《新宝瓶座文摘》中睡着时,已经是凌晨三点。
  “还有个人叫查尔斯·福特,”他说,“他能让天上下鱼和青蛙之类的东西。”
  “哈。”佩帕说,“我信。活青蛙?”
  “哦,对,”亚当越讲越起劲,”欢蹦乱跳,呱呱直叫。人们最后付钱让他离开,而且、而且……”他在脑海中搜寻着可以满足听众们的东西;以亚当的标准来说,昨天真是一口气读了不少东西,“而且他乘坐玛莉·莎莉丝特号出海,发现了百慕大三角。那是在百慕大。”他详细解说道。
  “不,他不可能这么做。”温斯利戴严肃地说,“我读过玛莉·莎莉丝特号的事儿,那船上一个人也没有。它之所以出名,就是因为一个人都没有。人们在亚速群岛附近发现它时,船上所有人都神秘失踪了,所以才叫幽灵船。”
  “我没说人们发现船的时候,查尔斯·福特在那上面,对不对?”亚当斥责道,“他当然不在。因为UFO降落在船上,把他带走了。我还以为所有人都知道呢。”
  孩子们放松了一点。UFO的话题他们都比较熟悉。
  不过,他们的确不太了解新世纪UFO,于是安安静静地听亚当讲这个话题。但不知为什么,现代UFO不怎么带劲儿。
  “我总是在想,”布赖恩最终说道,“既然谁都知道它们是飞碟,干吗还要叫不明飞行物?我是说,应该是已知飞行物啊。”
  “因为政府把这些事隐瞒起来了。”亚当说,“成千上万艘飞碟,随时随地降落在地球,政府全都隐瞒了。”
  “为什么?”温斯利戴说。
  亚当有点犹豫。他的阅读成果没有给这个问题提供简单明了的解释。《新水平座文摘》和它的读者们有个基本信仰:政府隐瞒了一切。
  “因为他们是政府,”亚当只能这么说,“这就是政府干的事儿。他们在伦敦有很大的房子,里面放满了书,写的都是他们隐瞒下来的事儿。首相早晨上班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浏览昨晚发生的所有事件的大清单,然后盖上大红章。”
  “我打赌他肯定要先喝杯茶,然后看报纸,”温斯利戴假期里碰巧去了一趟父亲的办公室,这个难忘的时刻给他留下了某些印象,“然后讨论昨晚的电视节目。”
  “嗯,也对,但是然后他就拿出书和大红章。”
  “章上刻的是‘全部隐瞒’。”佩帕说。
  “是‘高度机密’,”亚当不想让别人分享这个创意,“就好像核电站。它们整天爆炸,但谁都不会发现,因为政府隐瞒起来了。”
  “它们不会整天爆炸。”温斯利戴表示严正抗议,”我爸说它们特别安全,而且还能让咱们不用在温室效应里过日子。另外,我的漫画书里有一张核电站的大图片,里面也没提爆炸什么的。”
  (温斯利戴所谓的漫画,是一套分九十四周出版的丛刊,名字叫《自然和科学奇观》。到目前为止的每一期他都有,还在生日时要到一套合订本。布赖恩的每周读物是有很多感叹号的东西,比如“嗖嗖!”或者“叮咣!!”亚当什么漫画都不看,它们全都没有他自己想象出来的东西有趣。)
  “对。”布赖恩说,“但你后来把那本漫画借给我了。我知道那张图片,整个都碎了。”
  温斯利戴犹豫片刻,接着刻意压低声音,耐着性子说:“布赖恩,那是—幅分解示意图……”
  接下来是司空见惯的短暂打闹。
  “嗨,”亚当严肃地说,“你们还想不想听我讲水生纪元的故事?”
  打闹平息了,反正这种事在“他们”内部本来就不太当真。
  “这下可好,”亚当挠着头抱怨说,“你们闹得我都忘了说到什么地方了。”
  “飞碟。”布赖恩说。
  “对,对。嗯,如果你看到—个UFO,那些政府的人就会跑来跟你说别看了。”亚当很快恢复了自己的节奏,“坐着很大的黑轿车。这种事每时每刻都在美国发生。”
  “他们”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没人怀疑这一点。对他们来说,美国就是好人死后要去的地方。他们有这个心理准备,相信在美国可能发生任何事。
  “没准儿会造成交通堵塞。”亚当说,“这么多坐黑轿车的人,到处去跟人们说别看飞碟了。他们会说,如果你继续看飞碟,就会遇到可怕的意外。”
  “可能会被一辆大黑车碾过去。”布赖恩从肮脏的膝盖上抠下一块疤瘌,突然眼睛一亮。“你们知道吗?”他说,“我表哥说美国有些商店里,卖三十九种不同口味的冰激凌。”
  听到这话,连亚当都安静下来,当然只有一小会儿。
  “没有三十九种口味的冰激凌,”佩帕说,“全世界都没有三十九种口味。”
  “还是有可能的,只要把它们混起来就行。”温斯利戴老成持重地眨巴着眼睛,“你知道。草莓加巧克力,巧克力加香草。”他回想着英国冰激凌还有什么口味,最终没有底气地说,“草莓加香草加巧克力。”
  “另外还有亚特兰迪斯。”亚当大声说。
  这句话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们喜欢亚特兰迪斯。沉入海底的城市正对“他们”的胃口。孩子们入迷地聆听着由金字塔、神秘祭师和上古秘密揉成的一团乱麻。
  “是突然发生的,还是缓慢发生的?”布赖恩说。
  “既突然又缓慢。”亚当说,“他们很多人都坐船逃到了其他国家,教导当地人数学、语文和历史之类的东西。”
  “看不出这有什么好处。”佩帕说。
  “估计沉的时候很有意思。”布赖思想起有一次塔德菲尔德发洪水时的情景,“大家划着船送牛奶和报纸,谁都不用去学校。”
  “如果我是亚特兰迪斯人,我就会留下。”温斯利戴说。这话招来了一阵轻蔑的笑声,但他继续解释说,“你只需要戴一顶潜水头盔,足够了。再把窗户都钉好,在屋里充满空气。肯定特别棒。”
  亚当目光一凛。每当伙伴们想出了亚当认为自己应该先想到的好点子时,他就会祭出这种眼神。
  “他们有可能就是这么干的。”他略显勉强地让步说,“他们可能先把老师们放到船上送走,然后所有人都留下跟亚特兰迪斯一起沉到海底了。”
  “他们现在可能还住在海底。”佩帕说。
  四个人想象着亚特兰迪斯人。他们身穿随波流动的神秘长袍,头戴金鱼缸,在波涛汹涌的大洋深处快乐生活。
  “哈!”佩帕以此总结了所有人的感受。

  安娜丝玛一边喝味噌汤,—边审视自己的地图。塔德菲尔德附近显然富含魔力射线,就连著名的阿尔弗雷德·沃特金斯②都识别出了一些。但这些射线正在移动,要不然就是她的计算出了大问题。
  【② 阿尔弗雷德·沃特金斯(1855~1935),魔力射线(ley lines)理论的先驱倡导者和命名人。】
  这个星期,她一直在用经纬仪和钟摆进行探察。如今她的塔德菲尔德官方测绘图上已布满了小点和箭头。
  安娜丝玛又看了一会儿,随即拿起一支尼龙墨水针笔,不时参考一下自己的笔记本,开始将这些点连接起来。
  收音机—直开着,但她并没听。许多主要新闻从她的左耳进右耳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直到几个关键词钻入脑海,她才开始注意。
  某个被称作发言人的家伙,正用近乎歇斯底里的声音讲着什么:
  “……对员工和大众都存在危险。”
  “那么到底有多少核原料失踪了?”采访者问道。
  短暂的沉默后,发言人说:“我们不会说失踪。不是失踪,暂时误置。”
  “您是说它还在电站里?”
  “我们不认为存在任何被移出电站的可能。”发言人说。
  “您肯定考虑过恐怖主义行动的可能吧?”
  又是一阵寂静。发言人忽然换上从容镇定的语气,感觉像已经受够了这份烦人的工作,准备回去就辞职,然后找个地方养鸡。“是的,我想我们肯定考虑过。我们所要做的,就是找出某些有能力在核反应堆工作时将其取出、同时不被任何人发觉的恐怖分子。那座反应堆重一千吨,高四十尺。所以他们应该是特别强壮的恐怖分子。也许你可以给他们打个电话,用你这种自以为是、居高临下的口吻向他提些些问题。”
  “但您说发电站仍在正常发电。”采访者喘着粗气说。
  “是的。”
  “没有反应堆,怎么还能正常工作?”
  你几乎可以通过收音机看到发言人近乎疯狂的狞笑,你可以看到他的钢笔就停在《家禽世界》杂志的“待售农场”栏目上。
  “我们不知道。”他说,“我们希望你们这些BBC广播公司聪明绝顶的狗杂种会给我们提供答案。”
  安娜丝玛低头看着地图。
  她画出的东西看起来像银河,或是凯尔特巨石上的雕刻图纹。
  魔力射线在移动,它们正形成一个旋涡。
  这个旋涡是以……嗯,多少有些疏漏偏差,但总之是以下塔德菲尔德为中心。
  几千英里外,几乎就在安娜丝玛注视旋涡图案的同时,“麻疹号”游轮在三百英寻深的海面上搁浅了。
  文森特船长坐在办公桌后,安静地翻阅着国际海事代码。这本六百多页的大书中记载着各种简洁重要的代码信息,足以将所有可能出现的海上意外通报到世界任何角落,并将歧义和——最为重要的——费用降至最低。
  他现在要说的是:我们位于北纬33度,西经47度72分,航向南西南。我们的大副发现某些事态有异。面积相当大的一片海床在夜间突然升起,上面有大量建筑物,许多呈金字塔结构。我们搁浅在一个建筑物的前院中。这里有很多令人不快的塑像。一些穿长袍戴潜水头盔的老者登上本舰,与人们亲切交谈。乘客们还以为这是我们安排的旅游项目。请指示。
  文森特船长的手指慢慢捋过书页,最终停了下来。这些国际代码非常古老,是在八十多年前设计出来的。但那年头的人看样子还真是对深海之上可能遇到的种种危险做过—番全面考察。
  他拿起钢笔记下一段代码:XXXV QVVX。
  翻译过来就是:发现消失的亚特兰迪斯大陆。

  “绝对不是!”
  “绝对是!”
  “绝对不是,你很清楚!”
  “绝对是!”
  “不是……好吧,那么火山呢?”温斯利戴身子往后一靠,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
  “火山怎么了?”亚当问道。
  “所有岩浆都是从地球中心出来的,那里温度很高。”温斯利戴说,“我看过一个电视节目。里面有大卫·阿登堡爵士③,所以肯定是真的。”
  【③ 英国著名自然节目主持人。】
  其他人都望向亚当。这就像观看网球比赛。
  “地球空洞说”在采掘场中推广得不太顺利。这个假想理论经受过诸如赛勒斯·瑞德·蒂德、布沃立顿和阿道夫·希特勒④等著名思想家的审慎探究,如今却被温斯利戴这个小眼镜严酷的逻辑发条绷得几乎断裂。
  【④ 赛勒斯·瑞德·蒂德(1839~1908),医生,地球空洞说某一模型的创始人。布沃立顿,英国小说家、剧作家和政治家,曾对神秘学进行过研究。阿道夫·希特勒也曾对地球中空说很着迷。】
  “我又没说全都是空的,”亚当说,“谁也没说全都是空的。可能有很厚的地壳,为岩浆、石油、煤和西藏地道之类的东西提供了足够空间。但再往下就是空的了。那些人就是这么想的。而且北极还有个大洞,可以透进空气。”
  “可地图上没看见有洞。”温斯利戴不屑地说。
  “政府不让他们在地图上画出来,免得大家都想去看。”亚当说,“事实上,住在里面的人不希望老有人跑下去看他们。”
  “西藏地道是什么意思?”佩帕说,“你刚说了西藏地道。”
  “啊?我没讲过吗?”
  三颗脑袋摇了一下。
  “可棒了。你们知道西藏吧?”
  三人犹犹豫豫地点点头。一系列画面出现在他们的脑海中:牦牛,珠穆朗玛峰,电影里绰号叫蚱蜢的功夫小子,坐在群山上的小老头,在古代寺庙中修习武术的人,还有雪。
  “嗯,你们知道亚特兰迪斯沉没的时候,所有的老师都离开了吧?”
  他们又点点头。
  “嗯,有些去了西藏,他们就在那里统治世界。这些人被称作‘神秘大师’;因为他们都是老师,我估计。他们有座叫香巴拉⑤的秘密地下城市,还有遍布全世界的地道。所以他们什么都知道,控制着一切。有些人推测他们其实住在蒙古的戈壁沙漠下面。”他故弄玄虚补充道,”但大多数一流专家都认为就在西藏。毕竟那里比较容易挖隧道。”
  【⑤ 藏传佛教中隐在喜马拉雅山群峰间的神秘乐土。】
  “他们”不由自主地低头看了看脚下肮脏泥泞的石灰地。
  “他们怎么会什么都知道?”佩帕说。
  “他们只需要偷听就行,对吧?”亚当冒险猜测说,“只需要坐在地道里听。你知道老师们的听力有多好,隔着整个教室也能听见你说悄悄话。”
  “我奶奶老把杯子扣在墙上。”布赖恩说,“她可以听到隔壁发生的一切,不过她说这样做很讨厌。”
  “到处都有这些地道,是吗?”佩帕的目光还没从地面移开。
  “布满全世界。”亚当肯定地说,“我打赌他们这会就在下面,坐在地道里偷听。”

  曾几何时,猎巫人倍受世人尊重,但这种情况没能持续太久。
  比方说十七世纪中叶的猎巫人将军马太·霍普金斯,足迹遍布英国东部,到处寻找女巫的踪影。他向这些城镇索取的报酬是,每个女巫九便士。
  这就是症结所在。猎巫人不能按工作时间取酬。他很可能会花上一星期检查当地的老太婆,如果他接下来对市长说,“很不错,没有一个人戴尖顶宽边黑帽,”那么得到的就只有过分殷勤的感谢,外加一碗汤和意味深长的道别。
  所以,为了获取利润,霍普金斯必须找出相当数量的巫师。这让他在各地乡村委员会中有点不受欢迎,最终本人也被当成巫师,吊死在东盎格鲁一个村庄——这些聪明的村民意识到可以通过裁减中间人的方式,降低行政开销。
  很多人认为霍普金斯是最后一名猎巫人将军。
  严格来讲,在这个问题上,他们是正确的。但事实也许与他们的想象并不一样。猎巫人将军死了,但猎巫人大军还在继续前进,只是动静小了一点。
  世上再也没有真正的猎巫人将军。也没有猎巫人上校,猎巫人少校,猎巫人上尉,连猎巫人中尉都没有。
  (最后一位猎巫人中尉1933年死于卡特汉姆镇,他认为自己发现了一场由最堕落的邪教组织举行的纵欲祭祀仪式,于是爬上一棵很高的树,想看个究竟,结果摔了下来。实际上,这场活动只是卡特汉姆及怀提立夫贸易商联合会的年度晚宴暨舞会。)
  但世上还有一位猎巫人中士。
  现在又有了一名猎巫人二等兵。他名叫牛顿·帕西法。
  是公报中的一则广告吸引了他,就在一台待售冰箱和一窝不怎么纯种的达尔马提亚犬之间:

  加入专业队伍。招聘抗击黑暗势力的兼职助理人员。提供制服和基本培训。大量战地升迁机会。做个男子汉!

  他在午餐时间拨打广告下面的号码,一个女人接了电话。
  “您好。”牛顿试探着说,“我看到了您的广告。”
  “哪—则,亲爱的?”
  “呃,报纸上那个。”
  “没错,亲爱的。嗯,‘特蕾西夫人揭开帷幕’,除周四外每天下午举办。欢迎团体参加。你准备何时‘探索神秘世界’,亲爱的?”
  牛顿迟疑片刻。”广告上说‘加入专业队伍’。”他说,“没提特蕾西夫人。”
  “哦,你要找的是沙德维尔先生。稍等,我去看看他在不在。”
  后来,与特蕾西夫人成为点头之交以后,牛顿这才知道,如果他当时提到的是另一条广告,登在杂志上的那个,那么特蕾西夫人就会在除周四外的每天晚上,提供受过良好训练的私人按摩服务。在某个地方的电话亭里还有另一则与她有关的广告,又过了很久,牛顿问起这最后一条是定在什么时间,特蕾西夫人说”周四”。
  脚步落在没铺地毯的过道上,咚咚作响,接着是——声低沉的咳嗽,—个音色好似旧雨衣的声音说道:
  “啥?”
  “我读到了您的广告。‘加入专业队伍’。我想多了解一些。”
  “哦。有老多人想多知晓些,也有老多人……”这声音渐渐变小,然后又突然恢复音量,“……有老多人不想。”
  “哦。”牛顿勉强挤出一个音节。
  “侬叫什么,小赤佬?”
  “牛顿。牛顿,帕西法。”
  “路西法?侬说啥?侬是黑暗之种吗?从深渊而来的诱人犯罪的生物,从冥府那酒池肉林中诞生的荒淫爪牙,受地狱恶魔主人们驱使的扭曲邪恶的奴隶?”
  “是帕西法。”牛顿解释说,“帕。别的不知道,反正我来自萨里郡。”
  电话中的声音似乎有点失望。
  “哦。对。中。帕西法。帕西法。许是俺早先见过这名字?”
  “我不知道。”牛顿说,“我叔叔倒是在豪恩斯洛市开了个玩具店。”他补充道,希望能有所帮助。
  “是这样吗?”沙德维尔说。
  沙德维尔先生的口音让人很难确定,它就像环英自行车赛一样到处转悠。这儿有个发疯的威尔士操练中士,那儿有个看到有人在安息日干活而大发雷霆的苏格兰教会长老,其间某处还有个阴郁寡言的谷地牧羊人,或是充满敌意的萨默塞特守财奴。但口音变到哪儿都无所谓,反正也不会好听一点。
  “侬的牙口都是自己个儿的吗?”
  “哦,是的。除了补牙的填料。”
  “不是病秧子吧?”
  “我想还行。”牛顿支支吾吾地说,“我是说,这就是我想参加民兵组织的原因。会计部门的布赖恩·波特就参加了,他现在杠铃卧推能举起将近一百磅。而且他还在女王陛下面前接受了检阅。”
  “几个乳头?”
  “什么?”
  “乳头,小赤佬,乳头。”那声音暴躁地说,“侬有几个乳头?”
  “呃。两个?”
  “中。侬有剪刀吗?”
  “什么?”
  “剪刀!剪刀!侬是聋子吗?”
  “不。对。我是说,我有剪刀。我不聋。”

  可可几乎已经变成固态。杯子内壁长出了绿毛。
  亚茨拉菲尔身上落了一层薄灰。
  一堆堆便条在他周围筑起环城。《精良准确预言书》中夹了许多从《每日电讯报》上撕下来的纸片,作为临时书签。
  亚茨拉菲尔挪了挪身子,又掐了一下鼻子。
  他几乎搞明白了。
  他已经摸清这件事的大致轮廓了。
  亚茨拉菲尔从没遇到过艾格妮丝。她显然是聪明过头了。天堂或地狱通常会找出那些有预言能力的人,并往相同波段的精神频道中发送大量噪音,以防过分准确的预言诞生。实际上几乎没有这个必要。为了对抗脑海中回荡的画面,这些人通常自己就会制造出足够的干扰。比如可怜的老圣约翰和他的蘑菇,谢顿大妈和她的淡啤酒,诺查丹玛斯喜欢收集有趣的东方药品,圣玛拉基①喜欢私酿。
  【① 公元前6世纪时的一位希伯来先知,旧约中有玛拉基书一章。】
  有时候,你必须拥有真正的信仰,才能相信那个不可言说的神圣计划是认真思考之后的产物。
  赶快想。必须做点什么。哦,对。给下线打电话,解决这件事。
  亚茨拉菲尔站起来,伸伸腿脚,打了个电话。
  接着他心想:干吗不呢?值得一试。
  他走回桌前,在便条堆里翻找起来。艾格妮丝真是厉害。而且聪明。但没人对准确预言感兴趣。
  他把便条拿在手里,给查号台打了个电话。
  “您好?下午好。谢谢。是的。我想,应该是个塔德菲尔德号码。或是下塔德菲尔德……呃。也可能是诺顿的,我不清楚准确的区号。是的。扬,姓扬。抱歉,不知道名字缩写是什么。哦。好的,您能把它们都告诉我吗?谢谢。”
  再看书桌上,一根铅笔自己龙飞凤舞地写了起来。
  写到第三个名字时,笔尖断了。
  “哎哟。”亚茨拉菲尔说,他的意识顿时一片空白,嘴巴突然进入自动运行模式,“我想就是这个。谢谢,太感谢了,日安。”
  他近乎虔诚地挂上电话,深吸几口气,又拨了个号码。最后三个数字给亚茨拉菲尔带来点麻烦,因为他的手在颤抖。
  天使倾听着铃声。接着有人拿起电话,是个中年人的声音,算不上粗暴,但他可能刚才正在午睡,现在感觉并不好。
  那人说:“这里是塔德菲尔德666号。”
  亚茨拉菲尔的手又开始哆嗦。
  “喂?”那人说,“喂。”
  天使稳住心情。
  “抱歉。”他说,“打对电话了。”
  他挂上了听筒。

  牛顿不聋。他的确有剪刀。
  他还有一大摞报纸。
  牛顿经常会想,如果早知道军事生涯主要包括将剪刀作用于报纸,那他绝对不会入伍。
  牛顿所在的房间位于拉吉特先生的报纸经销及录像带租赁店上面。猎巫人中士沙德维尔给他列了张清单,就贴在这间促狭拥挤的公寓墙壁上。单子上写道:
  1).巫师。
  2).无法解释的现象。现像。现相。事情,侬清楚啥意思。
  牛顿寻找着上述两种东西。他叹了口气,又拿起一张报纸,扫了一眼头版,把报纸打开,略过二版(二版从来就没什么可看的),然后脸色羞红地履行着清数三版女郎乳头数目的任务。沙德维尔对这个问题态度强硬。“侬甭信她们,这帮娘们贼得很。”他说,“女巫很可能在明面上抛头露脸,就好像跟咱叫板。”
  门口传来—阵沉闷的敲击声。
  牛顿把门打开,一摞报纸站在外面。“挪挪屁股,二等兵帕西法。”它高叫着蹭进房间。报纸落在地板上,显出猎巫人中士沙德维尔的身形。他痛苦地咳嗽两声,重新点起已经熄灭的纸烟。
  “侬该去盯着伊。伊决计是个巫师。”中士说。
  “谁,长官?”
  “稍息,二等兵。就他。那黑不溜丢的小个子。所谓的拉吉特先生。那些恶心的艺术品。红眼斜视的小黄神,好多胳膊的邪教女神,还有女巫,就这帮玩意儿。”
  “但他免费送咱们报纸,中士,”牛顿说,“而且还不算太旧。”
  “还有伏都教。俺打赌伊会施伏都巫术。把小鸡儿献祭给丧尸之神撒麦迪男爵。侬晓得,就是那个戴高帽子的黑杂种。唤醒死鬼,嗯,还强迫他们在安息日干活。伏都巫术。”沙德维尔试探着抽了抽鼻子。
  “但拉吉特先生来自孟加拉,或是印度,或是别的什么地方。”牛顿说,“我听说伏都教来自西印度群岛。”
  “哼。”猎巫人中士沙德维尔说着又点了根烟。或者说貌似又点了一根。牛顿从没看清长官的烟卷——主要是因为沙德维尔老用手挡在前面。他抽完后,甚至会让烟屁股都随之消失。“哼。”
  “嗯,不是吗?”
  “隐秘智慧,小子儿。猎巫人部队的内部军事机密。等侬成了正式成员,就会晓得被掩藏起来的真相。有些伏都教徒可能来自西印度群岛。俺敢跟侬打保票。哦,没跑儿,俺敢跟侬打保票。但最恐怖的那些,最黑暗的那些,都来自,嗯……”
  “孟加拉?”
  “就是它!对,小子儿,是这个。话都到嘴边了。孟加拉。没跑儿。”
  沙德维尔把烟蒂搞没,然后又偷偷摸摸卷了一支,从不让烟纸或烟丝被人看到。
  “那么,侬有甚新发现吗,猎巫人二等兵?”
  “哦,这儿有一个。”牛顿拿出剪贴簿。
  沙德维尔瞄了一眼。“哦,他们。”他说,“一对儿狗屎。自称是该死的巫师?俺去年就查过了。带着俺的正义武装和一包点火物,直接闯了进去。伊清白得像两只小羊羔。忙着做什么邮购蜂王浆的营生。一对儿狗屎。就算被个把小恶魔咬穿了裤子,他们也认不出来。垃圾。如今这世道可不比以往了,小子儿。”
  中士坐下来,从一个脏兮兮的热水瓶里给自己倒了杯甜茶。
  “俺跟侬讲过,俺是怎加入部队的吗?”他问。牛顿将这话视作允许自己就座的暗号。他摇了摇头。沙德维尔用一个破破烂烂的朗森打火机点起烟卷,满足地咳嗽两声。
  “俺的室友。猎巫人上尉福克斯。纵火罪判了十年。烧了温布尔登一个女巫集会所。本可以把她们一勺烩,可惜搞错了日子口。是个好人。给俺讲了大战,天堂与地狱间的最终之战……是伊给俺讲了猎巫人的内部机密。小恶魔,乳头,所有这些……
  “他自知快不行了,侬晓得。得找个人把老理儿传下去。就像侬现在……”他摇了摇头。
  “这就是咱眼目前儿的状况,小子儿。”他说,“要搁几百年前,侬晓得伐,咱是大拿。咱站在世界与黑暗之间。咱是那条细细的红线。火焰的红线,侬晓得。”
  “我以为教会……”牛顿开口说。
  “咄!”沙德维尔说。牛顿曾在书里见过这个字眼,但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说出口。”教会?伊干过啥好事?也够坏的。半斤八两。侬不能指望他们去扑灭邪恶势力。他们这么干等于坏了自己的买卖。侬要对付老虎,就不能指望认为狩猎是朝猎物扔鲜肉的同伴。别瞎琢磨了,小子儿。对抗黑暗,全靠咱。”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
  牛顿总是努力看到别人最好的一面,但他加入猎巫军后,很快就发现自己的上级——也是仅有的同袍——脾气就像倒置的金字塔一样安定和谐。“很快”这个词,在这里表示不到五秒钟。猎巫军总部是一间泛着恶臭的小房间,有尼古丁色的四壁——几乎可以肯定那上面涂的就是尼古丁,以及烟灰色的地板——也几乎可以肯定那就是烟灰。这里还有张小地毯。牛顿尽可能绕着它走,因为这玩意会粘住鞋。
  尽管如此,牛顿·帕西法还是发现自己挺喜欢沙德维尔。人们总是喜欢他,让中士郁闷不已。拉吉特喜欢他,是因为沙德维尔最终总会交出房租,也从来不找麻烦;他的种族主义倾向张扬无度,普适性极强,以至于全然无害。沙德维尔讨厌世上每一个人,无论什么种族、肤色、血统,都难逃此劫。
  特蕾西夫人也喜欢他。牛顿惊讶地发现另一间公寓的住客是位慈爱善良的中年妇女。她那些绅士客户常常只是来喝茶聊天,这么做的次数跟来享受她尚能提供的微末技艺的次数几乎相当。有时候,当牛顿在周六晚上慢慢饮用半品脱健力士啤酒时,沙德维尔会站在他们公寓之间的走廊里,叫喊着”巴比伦娼妇!”之类的话。但特蕾西夫人私下曾对牛顿说,她到过的最接近巴比伦的地方只是西班牙的托雷莫里诺斯,但尽管如此,沙德维尔这么说还是让她十分感激。这就像免费广告,她说。
  特蕾西夫人还说,自己也不介意中士在她下午开降神会时敲墙壁。她的膝盖老疼,很难适时敲响桌子,假装通灵事件,所以一两记沉闷的敲击声很有用。
  每到周日,她都会在沙德维尔门外放一盘晚餐,上面还扣个用来保温的盘子。
  牛顿想起了其他剪报。他顺着褪色的桌子把剪贴簿推给中士。
  “这是甚?”沙德维尔狐疑地说。
  “现象。”牛顿说,“您说要搜寻各种现象。这年头,恐怕现象要比女巫多。”
  “有人用银子弹打野兔,结果转天镇上有个老太太瘸了腿吗?”沙德维尔满怀希望地问。
  “恐怕没有。”
  “有母牛被某个老娘们瞅上一眼,没两天就挂了吗?”
  “没有。”
  “那到底有些甚?”沙德维尔说着走到黏糊糊的棕色餐橱前,拿出一罐炼乳。
  “有些怪事。”牛顿说。
  他已经在这上面花费了几周时间。沙德维尔积攒了不少报纸,有些甚至是几年前的。牛顿记性很好,也许是因为在他二十六年的生命中很少有什么事值得往脑袋里塞。如今,他在某些神秘事件上已经相当内行。
  “似乎每天都有新鲜事。”牛顿翻着一张张新闻纸说,“核电站出了点怪事,没人清楚到底是什么。还有人声称失落的亚特兰迪斯大陆又升出海面了。”他为自己的成果感到自豪。
  沙德维尔使劲吸了一口。”哼,全是八杆子拨拉不着的鸟事儿。”他说,“肯定不是巫师干的。侬晓得,她们更擅长把东西整沉。”
  牛顿数次张开嘴巴,又数次闭上。
  “如果咱想集中精力整治巫术,就不能被这种鸟事分神。”沙德维尔继续说,“侬就没找出更有巫术感觉的东西吗?”
  “美军已经登陆,并将它监管起来。”牛顿呻吟道,“一块不存在的大陆……”
  “上边儿有女巫吗?”沙德维尔头一次冒出兴趣的火花。
  “上面没写。”牛顿说。
  “哼,那就只是政治和地理问题了。”沙德维尔不屑地说。
  特蕾西夫人突然从门口探头进来。“嗨,沙德维尔先生,电话里有位绅士找你。”她说完又冲牛顿友好地挥了挥手,“你好,牛顿先生。”
  “边儿待着去,妓女。”沙德维尔条件反射地说。
  “他的声音特别优雅。”特蕾西夫人完全没有理会中士的侮辱,“对了,周日我会给咱们做点猪肝。”
  “俺宁肯跟魔鬼共进晚餐,女人。”
  “所以,如果你能把上周的盘子还给我就帮大忙了,这才是好孩子。”特蕾西夫人说完,踩着三寸的高跟鞋,摇摇晃晃地走向自己的房间和被打断的生意。
  沙德维尔嘟嘟囔囔走向电话时,牛顿沮丧地看着桌上的剪报。这里面有篇报道提到巨石阵移动了位置,仿佛它们是磁场中的铁屑。
  牛顿隐约听到中士的单方面谈话。
  “谁啊?啊。中。中。侬是说?甚事体?中。侬说了算,先生。那么是在啥地方……?”
  但是,神秘的移动巨石这盘菜,或者说这罐炼乳,肯定不合沙德维尔的胃口。
  “中,中。”沙德维尔向对方保证说,“俺们立马去调查。俺会投入顶尖儿小队,随时可能向侬报喜讯。绝没问题。回见,先生。也祝福侬,先生。”听筒挂回电话发出“叮”的一声,紧接着,沙德维尔用不再恭顺谨慎的声音喊道:“瓜娃子!侬这帮娘娘腔南蛮子!”
  (沙德维尔痛恨所有南方人,而在这个问题上,他站在北极点。)
  中士踢踢踏踏走回房间,盯着牛顿,似乎忘了他为什么在这儿。
  “侬到底在叨咕甚?”他说。
  “所有这些怪事……”牛顿开口说。
  “中。”沙德维尔依旧看着他,同时若有所思地用空罐子敲着牙齿。
  “哦,这里有个小镇过去几年天气状况特别神奇。”牛顿绝望地继续说道。
  “啥?下青蛙雨之类的玩意了?”沙德维尔脸上现出几分容光焕发的模样。
  “不,只是一年四季的正常天气。”
  “介也算现象?”沙德维尔说,“俺见过的现象,能让侬寒毛倒竖,小赤佬。”中士又开始敲牙。
  “你什么时候见到一年四季都有正常天气?”牛顿略显烦躁地说,“一年四季的正常天气本身就不正常,中士。那个小镇圣诞节会下雪。你上次在圣诞节看到雪是哪一年?还有炎热漫长的八月?每年都是?清爽的秋季?你小时候做梦都想遇到的那种天气?十一月五日的篝火节从不下雨,每年圣诞前夜都要落雪?”
  沙德维尔的目光有些朦胧,炼乳罐也停在他的双唇之间。
  “俺小时候从不做梦。”中士轻声说道。
  牛顿发现自己正在一个令人不快的大坑边缘溜达。他下意识地退开两步。
  “反正就是很奇怪。”他说,“报纸上有个气象专家在谈论平均值、标准值和小气候之类的概念。”
  “那都是啥鬼玩意儿?”沙德维尔说。
  “意思是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牛顿说。一个人在职场混了这么多年,总会学到一两招。他斜眼瞟了一下猎巫人中士。
  “女巫们擅长影响天气。”他提示说,“我在探索频道看过。”
  哦,上帝啊,他心想,或者其他合适的神祗,别让我在这间烟灰缸里再花一晚上把报纸剪成碎片了。让我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让我做些在猎巫军活动中等同于到德国滑水的事情吧。
  “只有四十英里。”他试探着说,“我想明天我可以过去—趟,四处瞧瞧。您知道。我自己出汽油钱。”他补充道。
  沙德维尔若有所思地抹了抹上唇。
  “介个地方,”他说,“是叫塔德菲尔德,对吗?”
  “没错,沙德维尔先生。”牛顿说,“您怎么知道的?”
  “这些南蛮子到底在鼓捣啥鬼把戏?”沙德维尔轻声自语道。
  “中。”他接着大声说,“就这么着。”
  “谁在玩把戏,中士?”牛顿问。
  沙德维尔没理他。“嗯,俺想这也没啥坏处。侬出汽油钱,侬刚才说?”
  牛顿点点头。
  “那侬明天上午九点过来,”他说,“在出发前。”
  “干什么?”牛顿说。
  “拿侬的正义武装。”
  牛顿刚走,电话又响了起来。这次是克鲁利,他给出的指示与亚茨拉菲尔基本相同。沙德维尔应付差事地再次记录下来,与此同时,特蕾西夫人兴致勃勃地在他身后打转。
  “一天两个电话,沙德维尔先生。”她说,“你的小部队肯定要奋勇前进了!”
  “哼,边儿待着去,你这个遭瘟女人。”沙德维尔嘟囔着把门一摔。塔德菲尔德,他心想,哼,中。只要伊们按时付钱……
  亚茨拉菲尔和克鲁利都不是猎巫军的领导,但他们都支持这个组织,或者说知道他们的上司会支持这个组织。它之所以出现在亚茨拉菲尔的代理人名单上,是因为,呃,因为它是“猎巫军”。你必须支持任何自称猎巫人的团体,就好像美国必须支持任何自称反共组织的团体。它出现在克鲁利名单上的原因稍稍复杂一些:像沙德维尔这样的人不会对地狱造成半点损害。事实正好相反。
  严格来讲,沙德维尔也不是猎巫军的领导者。根据中士手中的薪水册记录,这支部队是由猎巫人将军史密斯统领。其下是猎巫人上校格林和琼斯,以及猎巫人少校杰克森、罗宾森和史密斯(与前者并无亲属关系)。此外,还有猎巫人少校汤锅、罐头、牛奶和茶几——这是因为沙德维尔有限的想象力已经开始枯竭。再往下是猎巫人上尉史密斯、史密斯、史密斯、史密斯及同上。其后是五百名猎巫人二等兵、下士和中士,大多数都叫史密斯。但这无关紧要,反正克鲁利和亚茨拉菲尔都懒得看名录。他们直接出钱。
  毕竟,这些人加在一块儿每年才六十英镑左右。
  沙德维尔并不认为这样做有任何违法之处。这支军队是庄严托付给他的一笔财产,再说,一个人总得挣钱维生吧,过去那种价值九便士的活儿现在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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