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期六

 



  星期六,世界末日当天,黎明时分的天空比血还红。
  “国际速递”的速递员将车速保持在三十五英里,谨小慎微地拐过弯道,换到二挡,把车停在草地边缘。
  他走下面包车,旋即扑进—道地沟,避开以超过八十英里的速度拐过弯来的大卡车。
  速递员站起身,捡起眼镜重新戴好,然后取回包裹和笔记板,掸掉制服上的草叶和泥土,才亡羊补牢地冲疾驶而去的卡车挥了挥拳头。
  他走下路边草坡,翻过—道低矮的篙笆,来到阿克河畔。
  速递员手里拿着邮包,沿河岸前行。
  远处岸边坐着个一身缟素的年轻人。放眼望去,附近只有这孤零零的一个人。他发色银白,肤色惨白,坐在那里眺望上下游的河道,仿佛在欣赏风景。看上去完全像个肺病或滥用药物即将发作之前的维多利亚时期的浪漫诗人。
  时代不同了,速递员心中暗想。
  如今,大块大块的白色泡沫和棕色淤泥顺河道缓缓流下,通常都会覆盖方圆数米的河面——间或露出的水面也蒙着一层薄如分子的化工油膜。
  一对水鸟扑打着翅膀,发出很大的声响。它们经过漫长疲惫的飞行,穿越北大西洋,最终返回英国,欣慰地落在色如霓虹的水面上,随即沉入河底,杳无痕迹。
  世界真奇妙,速递员心想。这就是阿克河,过去曾是方圆百里内最美的河流,如今只是一条壮观的工业下水道。天鹅沉入水底,鱼群浮上水面。
  好吧,这就是发展。你无法阻挡发展的脚步。
  他走到白衣男子身边。
  “打扰—下,先生。您是收件人乔基?”
  白衣男子点点头,一言不发。他仍旧注视着河流,目光随着那些可怕的泡沫淤泥缓缓移动。
  “多美啊,”他轻声说,“真是美得要命。”
  速递员发现自己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但紧接着,他的自动反应系统起作用了。“世界真奇妙,不是吗?别误会,我是说你周游世界递送包裹,结果最后几乎可以说又跑回自家门口来了。我是说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先生。我刚去过地中海,然后是得梅因,那是个美国城市,先生,现在又跑回这里。您的包裹,先生。”
  收件人乔基接过包裹和笔记板,签下自己的名字。签字的时候钢笔漏了点墨水,名字刚刚写好就模糊了大半。这是个笔划繁多的名字,以三点水开始,然后是个墨团,第二个字下面似乎是个“不”也可能是个“木”。①
  【① 这一位是天启四骑士中的”污染”。】
  “万分感谢,先生。”速递员说。
  他沿着河岸朝停放面包车的繁忙大路走去,视线竭力避开这条污水沟。
  在他身后,白衣男子打开包裹。里面是一顶宝冠——一个镶有钻石的白色金属环。男子心满意足地看了几秒钟,随即戴在头上。宝冠在初升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接着,一块暗斑从他手指接触的地方向四周蔓延,很快就完全覆盖了银色表面。宝冠变得漆黑如墨。
  “白色”怀特站起身。空气污染还是有个好处,你能看到绝对匪夷所思的日出。感觉就像有人在天上放了把火。
  一根失手掉落的火柴就能在这条河上点起一把大火,但是,唉,现在没时间了。怀特心里很清楚他们四人应该在何时何地碰面,他必须赶快上路,才能在今天下午到达。
  也许我会在在天上放火,他想。怀特离开此地,行踪几乎难以察觉。
  时候快到了。
  速递员刚才把车停在双车道马路的植草便道旁。他绕到驾驶员那一侧(始终小心翼翼,因为其他小车和卡车仍以疯狂的速度拐着弯),把手伸进打开的车窗,从仪表板上拿起日程表。
  只剩一个要送了。
  他仔细读了一遍收件凭单上的指示。
  然后又读了一遍,特意看了看收件地址和那条消息。地址是一个词:无所不在。
  他用漏水的钢笔给妻子莫德写了个便条,内容很简短:我爱你。
  然后,他把日程表放回仪表板,看看左边,看看右边,又看看左边,毅然决然地走上马路。他刚走到中间,一辆德国产大货车蓦地冲过拐弯处。在咖啡因、小白药片和欧共体运输规章的刺激下,货车司机已经快发疯了。
  速递员看着货车远去的背影。
  哎哟,他心想,这家伙差点撞到我。
  接着他低下头,看了看脚下的排水沟。
  原来如此,他想。
  对,—个声音从他左肩后方传来,至少是在他记忆中的左肩后方。
  速递员转身,望去,看到了对方。起初他想不起该说什么,什么都想不起来;但长期工作养成的习惯很快便控制了他的行为。
  速递员说:“有您一条消息,先生。”
  我的?
  “对,先生。”他真希望自己还有喉咙。这样的话,他就可以咽口唾沫了。“恐怕没有包裹,先生……呃,阁下。只是个口信。”
  那就说吧。
  “是这样的,阁下。嗯咳。快来吧。”
  总算到了。它露齿一笑,但考虑到这张脸的特殊性,也不可能露出其他表情。
  谢谢,它说,你的责任心值得嘉奖。
  “阁下?”已故的速递员逐渐落入一片灰色雾气,只能看到两点蓝光,可能是眼睛,也可能是远星。
  不要把它想成去世,死亡说,就当是提前上路,免得塞车吧。
  速递员心想,自己这位新伙伴是不是在开玩笑?但很快他便得出了否定的答案。接着四周一片空茫②。
  【② 这一位是天启四骑士中的“死亡”,因此,只有死人才能把信送到他手上。】

  猎巫人中士沙德维尔歪着脑袋向后退了一步。
  “嗯,要得。”他说,“齐活儿。东西侬都带上了?”
  “是,长官。”
  “探察钟摆?”
  “探察钟摆,有。”
  “拇指夹?”
  牛顿咽了口唾沫,拍拍口袋。
  “拇指夹。”他说。
  “引火物?”
  “中士,我真觉得……”
  “引火物?”
  “引火物。”牛顿灰心丧气地说,“还有火柴。”
  “铃铛、书和蜡烛?”
  牛顿拍拍另一个口袋。里面有个纸包,包里有那种用来虐待虎皮鹦鹉、让它们气得发疯的小铃铛,一支粉色生日蛋糕蜡烛,还有一本名叫《儿童祈祷文》的小书。沙德维尔给他灌输了这样的观点,尽管首要目标是女巫,但一名优秀的猎巫人永远不该错过顺便完成驱魔工作的机会,而且随时要把战地装备包带在身上。
  “铃铛、书和蜡烛。”牛顿说。
  “大头针?”
  “大头针。”
  “好小子。可不能忘了侬的大头针。对为光明而战的一方来说,它就是装备中的刺刀。”
  沙德维尔退后一步。牛顿惊奇地发现老人双目有些潮红。
  “俺希望跟侬一道去。”他说,“当然,没啥大不了的,但要能再次冲锋陷阵肯定特带劲儿。这是艰苦的营生,侬晓得,总要趴在潮湿的草丛中监视伊们跳魔鬼的舞蹈。痛苦会钻进你的骨头。”
  他挺胸抬头,敬了个军礼。
  “那就出发吧,二等兵帕西法。愿光明的大军与侬同行。”
  牛顿走后,沙德维尔想到了一件事,—件他之前从来没机会去做的事。他现在需要一根大头针。不是用来对付女巫的刺刀大头针,只是普通的、可以插在地图上的大头针。
  地图挂在墙上。它很旧,上面没有画出新兴城市米尔顿·凯恩斯,也没有哈洛镇,只勉强算是标出了曼彻斯特和伯明翰的位置。作为军方总部地图,它有三百多年的历史。图上已经插了几根大头针,主要是在约克郡和兰开夏郡,也有些在艾塞克斯郡。大头针们全都锈迹斑斑。其他地方还留着些棕色的断桩,显示出年代更加久远的一位猎巫人所执行的任务。
  沙德维尔终于从烟灰缸的碎屑中翻出一根大头针。他吹了吹,把它擦亮,眯起眼睛检查地图,最后终于找到了塔德菲尔德,随即心满意足地将大头针插在那里。
  大头针闪闪发光。
  离开总部后一个小时,牛顿将车停在路边,翻着副驾驶座上的纸箱。
  他打开车窗,用的是老虎钳,摇把早就掉了。
  引火物包裹头一个飞过树篙,没过多久,拇指夹也尾随而去。
  他权衡着剩下的东西,最终还是放回了盒子。这根大头针是猎巫人军用制式,头上有一小片黑檀木,像女士的帽子别针。
  牛顿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他已经读了不少东西。中士第—次跟他会面时就拿出一堆小册子,总部还收藏了许多书籍和文件。牛顿估计,如果把这些东西拿去拍卖,准能值不少钱。
  大头针是用来扎嫌疑犯的。如果她们身上某个地方没有任何感觉,那她们就是女巫。简单易行。有些欺诈成性的猎巫人败类会用特制的回缩大头针,但牛顿这根是正正经经的实心钢针。如果把这东西也扔掉,他就没脸再回去面对老沙德维尔了。另外,这样做也许会带来霉运。
  他发动引擎,重新上路。
  牛顿开的是一辆绿芥茉牌日本车。他给这辆车起名迪克·托平③,希望会有人间他为什么要起这个名字。他无肘无刻不在努力寻找,但却从没在街上发现第二辆绿芥茉牌汽车。这些年来,尽管效果甚微,牛顿还是热心地向朋友们称颂它的省油特性和极佳性能,希望有人能买上一辆。俗话说,霉运总想成双结对嘛。
  【③ 英国著名路匪。】
  他会徒劳无功地指出绿芥茉车823cc的引擎,三挡变速箱,以及不可思议的安全设备:特制安全气囊会帮你度过危机时刻——比方说以四十五英里的时速行驶在干爽大路上,却被一个突然冒出的巨大安全气囊挡住视线而即将撞车的时刻。他还会略带抒情腔地称赞车载朝鲜制收音机:能够接收到声音特别清晰的平壤广播。还有在你已经系好安全带时仍会警告你不系好安全带会有什么下场的模拟电子语音提示系统。这个系统显然是由某个既不懂英文、又不懂日文的人编制的。
  这辆车追求的是一种艺术境界,牛顿如是说。
  这里所说的艺术,大概是指制陶工艺。
  他的朋友们纷纷点头,随声附和,然后暗下决心,如果必须在购买绿芥茉牌汽车和走路之间选择,他们会买一双鞋。其实结果都—样。这辆车之所以拥有如此不可思议的节油性能,正是因为它长期停在修车厂中,等待全世界唯一幸存的绿芥茉牌代理商把机轴或其他部件邮寄过来。此人住在日本生鱼寿司市。
  大多数人开车时都会进入一种朦胧恍惚、仿佛禅宗入定的精神状态。牛顿也不例外,他迷迷糊糊地揣测着到底该怎么使用大头针。用不用说,“我有根大头针,我是不会不敢用它的”?大头针保镖……针侠……007之金针客……纳瓦隆大针④……
  【④ 分别来自香港武侠片《保镖》、史蒂芬·金的小说《枪侠》、《007之金枪客》和又名《六壮士》的二战经典影片《纳瓦隆大炮》。】
  牛顿也许有兴趣知道,在数世纪的猎巫史中,曾有三万九千名妇女接受过大头针检测,其中两万九千名说”哎呀”;由于上述回缩针的应用,另外九千九百九十九名没有任何感觉。最后一名女巫声称它奇迹般地治好了自己腿上的关节炎。
  此人名叫艾格妮丝·风子。
  她是猎巫军的奇耻大辱。
  《精良准确预言书》中有个很靠前的条目,其中提到了艾格妮丝·风子的死亡。
  英国人总的来说是一个愚钝懒惰的民族,不像欧洲其他国家那样热衷于烧死妇女。德国人会以日尔曼民族一丝不苟的行事作风定期堆建火刑堆。至于苏格兰人,从历史上看,他们一直把主要精力用于和死对头——即苏格兰人自己——决战,但这些虔诚的人还是会设法点起几堆篝火,以此消磨漫漫冬夜。但英国人似乎从来没有这个心思。
  其中一个原因可能与艾格妮丝·风子的死有关。这件事差不多为英国猎巫狂潮画上了句号。四月一夜间,一群被艾格妮丝到处抖机灵显医术的行为所激怒的暴民咆哮着来到她家,发现这位女巫正衣着整齐地坐在屋里等待他们。
  “你們真磨蹭,”她对这些人说,“我十分鐘前就該被點著了。”
  接着她站起身,慢吞吞地穿过突然间鸦雀无声的人群,来到小屋外,走向小镇绿地间匆忙堆起来的火刑堆。传说中讲到,她笨手笨脚地爬上柴堆,用胳膊圈住身后的木桩。
  “捆結實點。”她对一脸震惊的猎巫人说。等村民们磨磨蹭蹭地聚拢过来后,她在火光中仰起漂亮的脸蛋,开口说道:“靠近我的柴堆,善良的人們。聚攏過來來,直到火焰灼傷汝等,因我要汝等見證英國最後一位女巫之死。我是女巫,我因此獲罪,但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何罪責。讓我的死成爲傳達給世界的一個資訊。聚攏過來,好好記住胡亂插手未解之事者,會有何等下場。”
  接着她似乎露出微笑,抬头看着小镇上的天空,又补充道:“也包括你,你這個愚蠢的老傻瓜。”
  说完这句怪异的渎神之词后,她一言不发。艾格妮丝任由人们堵上她的嘴,不可一世地站在那里,等人们把火炬扔在干柴堆上。
  村民们靠得更近了,有一两个人本来就不太确定这样做到底对不对,这会儿不禁又开始捉摸起这个问题来。
  三十秒后,一场大爆炸轰飞了小镇绿地,扫平了山谷中的所有活物,远在百里之外的哈利法克斯都能看到这团火光。
  这件事引发了许多争论,人们纷纷猜测降下灾祸的到底是上帝还是恶魔。但后来在艾格妮丝·风子小屋中发现的便条显示,任何可能存在的神圣或邪恶干涉,本质上都来源于艾格妮丝裙子里的东西。她深谋远虑地在里面藏了八十磅炸药和四十磅长钉。
  艾格妮丝还留下一个盒子和一本书,放在厨房里退订牛奶的便条旁。另外附有详细指示说明该如何处理这个盒子,也有同样详细的指示说明该如何处理这本书。它应该被寄给艾格妮丝的儿子约翰·仪祁。
  发现这东西的人住在临近村镇,被这场爆炸吵醒的他,考虑着要不要无视这些指示,一把火烧掉小屋了事。他环顾四周,看着荧荧火光和布满长钉的废墟,决定还是别这么做。何况艾格妮丝的便条里还有精确得令人难以忍受的预言,详细描述了如果一个人忤逆她的指令,会有什么下场。
  为艾格妮丝·风子的火刑堆点火的是一名猎巫人少校。人们在两英里外的一棵树上发现了他的帽子。
  他的名字缝在一片相当大的帽带内侧:不可奸淫·帕西法,英国最勤勉的猎巫人之一。如果他知道自己仅存的后裔——尽管是毫不知情地——正驱车前往艾格妮丝·风子仅存的后裔的所在地,可能会稍感慰籍。他也许会觉得某些古老的仇怨终于要得以了结。
  但如果他知道这两人相遇后会发生什么,恐怕要气得在墓地里辗转不宁,只可惜他没有墓地。
  但牛顿首先要对付的是飞碟。
  他把地图摊在方向盘上,试图找到通往下塔德菲尔德的岔道口。飞碟忽然降落在前方大路上。牛顿拼命踩下刹车。
  它跟牛顿看过的卡通片里的飞碟—模—样。
  他从地图上抬起头,看向窗外。飞碟上有扇小门滑到一边,发出令人满意的咝咝声,一条发光的通道自动落向地面。门内亮起耀眼的蓝光,勾勒出三个外星人的轮廓。它们走下斜坡。至少其中两个是走下来的。另外一个形似胡椒粉罐的家伙,应该说是滑下来的,到地面时还摔了一跤。
  另外两个外星人没有理会胡椒罐疯狂的嘀嘀声,缓步走向牛顿——很像交警在脑海中构思罚单时广泛采用的那种做派。最高的外星人是个身穿保鲜膜的黄蛤蟆,它敲了敲车窗。牛顿用老虎钳打开车窗。这家伙戴的那种磨光太阳镜,让牛顿不由联想起老片《铁窗喋血》里那种墨镜。
  “上午好,先生或女士或中性人。”那东西说,“这是您的星球,对吗?”
  另一个绿色的矮胖外星人晃悠到路旁小树林边。牛顿用余光看到它一脚踢在一棵树上,然后用腰带上挂着的某个复杂仪器检测一片树叶。它看上去不太高兴。
  “哦,对。我想是的。”牛顿说。
  蛤蟆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地平线。
  “已经拥有很长时间了,对吗,先生?”它说。
  “呃。不是我个人的。我是说,作为一个种族,已经有五十多万年了。我听说。”
  外星人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已经开始产生酸雨了,是不是,先生?”它说,“已经跟老伙计碳氢化合物混得很熟了,对吗?”
  “抱歉?”
  “您能告诉我您这个行星的反照率吗,先生?”蛤蟆始终注视着地平线,仿佛这么做很有意思。
  “呃,不知道。”
  “好吧,我很遗憾地通知您,先生,你们的极地冰盖小于此类行星的标准面积,先生。”
  “哦,天哪。”牛顿说。他捉摸着该把这个消息告诉谁,随即意识到绝不会有人相信自己。
  蛤蟆略微弯下腰。面对这个前所未遇的外星种族的面部表情,牛顿只能作有限的判断分析,发现蛤蟆似乎有点忧郁。
  “这次就算了,先生。”
  牛顿结结巴巴地说:“哦,啊,我下次注意……嗯,我说‘我’的时候,意思是说南极洲什么的应该属于所有国家,或是地区,而且……”
  “实际上、先生,我们接到指示,要向您传达—条口信。”
  “哦?”
  “口信开始‘我们向您传达—条关于世界和平和宇宙和谐之类的口信’口信结束。”蛤蟆说。
  “哦。”牛顿反复思考着这句话,“哦。十分感谢。”
  “您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向您传达这个口信吗,先生?”蛤蟆说。
  牛顿冷静下来。”哦,呃,我估计,”他说,“是因为人类,呃,驾驭了原子能和……”
  “我们也不知道,先生。”蛤蟆直起身,“我估计是因为某种现象。好了,我们该走了。”它略微摇摇头,转过身,晃晃悠悠地朝飞碟走去,再没说一个字。
  牛顿把头探出车窗。
  “谢谢!”
  另外那个小外星人从车旁走过。
  “二氧化碳上升了0.5个百分点。”它粗声粗气地说,随即意味深长地瞥了牛顿一眼,“您肯定明白,作为受冲动消费拜金主义影响的优势种群,你们可能会因此受到起诉的,不是吗?”
  它们俩扶起第三个外星人,把它揪上坡道,舱门随即闭合。
  牛顿等了一会儿,不想错过任何壮观的光线奇景,但飞碟只是停在那里。他最终只好开上路边的草地,绕了过去。当他朝后视镜看去时,飞碟已经不见了。
  我肯定有什么事干得过火了,他愧疚地想,但到底是什么呢?
  另外,这件事也不能告诉沙德维尔。他多半会破口大骂,因为我没数它们的乳头。
  “总之,”亚当说,“你们对女巫的理解都是错误的。”
  “他们”坐在一个球门上,看着狗狗在牛粪堆里打滚。这只杂种狗似乎很是自得其乐。
  “我读了有关她们的文章。”亚当略微提高音调,“实际上,她们一直都是对的,用英国宗教审判之类的玩意迫害她们才是错的。”
  “我妈妈说她们只是一些很有智慧的女性,以这种唯一可行的方式反抗男权社会统治集团施加给她们的令人窒息的歧视。”佩帕说。
  佩帕的妈妈在诺顿工学院教书。
  “对,但你妈妈老说这种怪话。”过了一会儿,亚当说道。
  佩帕和气地点点头。”她还说,那些人至多不过是思想开放的生殖法则崇拜者。”
  “生殖法则是什么?”温斯利戴说。
  “不知道。我估计大概跟五朔节花柱有关。”佩帕模棱两可地说。
  “哦,我还以为她们崇拜魔鬼。”布赖恩说。但这话并没有谴责的意味。“他们”对恶魔崇拜毫无偏见。
  “他们”对任何事都没有偏见。“反正恶魔总比傻兮兮的五朔节花柱强。”
  “这你就说错了。”亚当说,“她们崇拜的不是魔鬼,是另一尊神,或者其他玩意儿。也长着角。”
  “长角就是魔鬼。”布赖恩说。
  “不,”亚当耐心地说,“人们只是把他们搞混了。他只是也长着角而已。他叫潘,是希腊的林神,半人半羊。”
  “哪—半是羊?”温斯利戴说。
  亚当想了想。
  “下一半。”他最终说,“没想到你们居然不知道。我还以为所有人都知道呢。”
  “羊没有下一半,”温斯利戴说,“它们只有前一半和后一半。跟牛一样。”
  这时,传来一阵尖锐的刹车声和长时间的吱嘎声。
  他们匆匆爬下球门,沿着小道跑到十字路口。—辆小汽车四轮朝天,躺在很长—段刹车胎痕的尽头。
  其后不远处的路上有个大洞。似乎这辆车曾试图躲避它。四人举目望去,一个东方人模样的小脑袋迅速缩回洞里。
  “他们”拉开车门,把不省人事的牛顿拽了出来。因为英勇救援而获得市民奖章的情景在亚当脑海中云集,急救学实用知识则在温斯利戴的脑海中云集。
  “咱们不该动他,”他说,“因为骨折。咱们应该去找人。”
  亚当环顾四周。道路两旁的树林中只有一个屋顶隐约可见。那是茉莉小屋。
  而在茉莉小屋中,安娜丝玛·仪祁坐在桌前。绷带、阿司匹林和各类急救用品已经在桌子上面摆一个小时。
  安娜丝玛刚才—直在查看时间,心想,他随时可能出现。
  但他最终到来时,却和安娜丝玛的期望有所不同。更准确地说,跟安娜丝玛的幻想有所不同。
  她发自内心地希望见到一位身材高大、头发乌黑、相貌英俊的男子。
  牛顿挺高,但却是豆芽菜身材。他的头发无疑是黑色,却不具备任何时尚造型,只是很多从脑袋顶上长出来的黑色细丝。这不是牛顿的错。想当年,他每隔一两个月就会去街角的理发店,手里攥着从杂志上小心撕下的画片,那上面总有个发型超酷的人冲镜头微笑。他会把图片给理发师看,要求剪成这个样子,还说了谢谢。而经验丰富的理发师会看上一眼,然后给他剪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马桶盖基本型。一年后,牛顿意识到自己显然没有与各类发型相配的面容。理过发后,牛顿·帕西法最殷切的期望,就是更短的头发。
  这个问题同样出现在衣服上。能让他看起来温和、老练或是顺眼的衣服没发明出来呢。如今他早已学会满足于任何能够挡风遮雨、外加存放零钱的服装。
  还有,他不帅,就算摘下眼镜也—样。
  那么……高个、黑发但不帅。她耸耸肩。好吧,三分之二,还不坏。
  床上的男人动了动。安娜丝玛本性积极,素来习惯向前看。她压住失望的心情,开口说:“感觉如何?”
  牛顿睁开跟。
  他试图抬起头,但呻吟了—声,又把头放回枕头。粉色,他情不自禁地注意到。
  “你的头撞到了方向盘,”把他唤醒的声音说,“但没骨折。出了什么事?”
  牛顿又睁开眼睛。
  “车还好吗?”他说。
  “表面上没问题。里面有个声音不断重复说‘请急上安卷带’。”
  “看见了吧,”牛顿对并不存在的听众们说,“当年的人就是知道怎么造车。塑料抛光面几乎不会留下凹痕。”
  他冲安娜丝玛眨眨眼。
  “我为了避开路上的一个西藏人,被迫紧急转向。”他说,“至少我是这么觉得。我可能是发疯了。”
  那个身影绕到牛顿的眼前。她有黑发红唇和绿色眼眸,几乎可以肯定是女性。牛顿努力不让自己死盯着人家看。她说:“就算你疯了,也没人会发现。”接着她笑了笑,“知道吗?我还从没遇到过猎巫人呢。”
  “呃……”牛顿开口说,女子举起她打开的皮夹。
  “我必须察看一下。”她说。
  牛顿感到极其尴尬,当然,这倒不是什么新鲜事。沙德维尔给了他一张猎巫人正式委任卡,这东西给了他一项特权,可以要求所有教区助理、地方治安官、主教和执法官免费提供干燥引火物,想要多少都可以。这张委任卡特别华丽,可以说是件书法杰作,也许还相当古老。他已经忘了这码事。
  “其实这只是个业余爱好。”他可怜兮兮地说,“我其实是……是……”他不会说小职员,这里不行,现在不行,面对这样的姑娘不行,”电脑工程师。”他撒谎道。希望成为,希望成为;在内心深处,我真的是电脑工程师,只是大脑拖了后腿。
  “抱歉,我可否有幸……”
  “安娜丝玛·仪祁。”安娜丝玛说,“我是一名神秘学者,但那也只是业余爱好。我其实是女巫。干得不错。你迟到了半小时。”她说着递给牛顿一张小卡片,”你最好读读这个,可以节省不少时间。”
  牛顿低头看着姑娘递给自己的卡片。
  安娜丝玛似乎觉得这张卡片就足以解释—切了。
  卡片中间有一条竖线。左半边貌似一首短诗,用黑墨水写成。右半边是红墨水写的评论和注解。结果就变成了下面这个样子:

  3819:當東方方的馬車翻轉,  日本车?翻了。
  四輪朝天,—人身帶淤傷    车祸……伤得不重
  在你床上,頭疼欲裂需要    ……进来……
  柳木粉,他用針探察,但    柳木粉=阿司匹林(见3757)
  针=猎巫人(见102)
  心底潔淨,卻又是我之宿    好猎巫人??参考帕西法 (见002)
  敵子孫,勿忘將引火之物    寻找火柴之类。在90年代!
  從他身上取走,以保萬事    ……嗯……
  平安,你們會在一起,直    ……不到—天
  到末日來臨。         (见712、3803、4004)

  牛顿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口袋。他的打火机不见了。
  “这是什么意思?”他干巴巴地说。
  “你听说过艾格妮丝·风子吗?”安娜丝玛说。
  “没有。”牛顿换上讽刺的口吻,作为最后一道绝望的防线,“你接下来要跟我说是她发明了疯子吧,我估计?”
  “这是另一个优美的老兰开夏郡姓氏。”安娜丝玛平静地说,“不相信的话,去读读十七世纪早期的女巫审判记录吧。她是我的祖先。事实上,是你的一位祖先把她活活烧死了,或者说做出了这方面的尝试。”
  牛顿心惊胆战地听她讲了艾格妮丝·风子之死。
  “不可奸淫·帕西法?”故事结束后,他问道。
  “这种名字在当时很常见。”安娜丝玛说,“显然他们共有十兄弟,出生在一个信仰虔诚的家庭。按照摩西十诫来排,应该还有贪恋·帕西法、伪证·帕西法……”
  “我想我明白了。”牛顿说,“天哪,我记得沙德维尔说他以前听说过这个名字。肯定是在军团档案中。要是老有人叫我奸淫·帕西法,我肯定也特别想去伤害别人。”
  “我想他只是不太喜欢女人。”
  “谢谢你这样安慰我。”牛顿说,“我是说,他肯定是我的祖先之一。姓帕西法的人不多。也许……这就是我遇到猎巫军的原因?可能是命运。”他满心期待地说。
  安娜丝玛摇摇头。“不,”她说,“没这回事。”
  “不过,猎巫跟过去不一样了。我估计沙德维尔顶多也就干过踢翻女灵媒桃瑞丝·斯托克斯家垃圾桶的勾当。”
  “这话只在咱们俩之间说说,艾格妮丝有点不好相处。”安娜丝玛闪烁其词地说,“她办事总走极端。”
  牛顿挥了挥手里的纸片。
  “这张纸片又是怎么回事?”他说。
  “是她写的。嗯,最初是她写的。这是初版于 1655年的《艾格妮丝·风子的精良准确预言书》中第 3819条预言。”
  牛顿看了看手里的预言。他张大了嘴巴,然后慢慢合上。
  “她知道我会出车祸?”他说。
  “是的。不,也许不知道。这很难讲。你要明白,艾格妮丝是有史以来最糟糕的预言家。因为她从不出错。所以这本书根本卖不出去。”
  “什么意思?”牛顿说。
  “她写出的预言,你只有在事发之后才能理解。”安娜丝玛说,“比如‘莫買Betamacks’①。这是一条为 1972年写下的预言。”
  【① 索尼公司在1975年推出了Betamax格式录像机,但在80年代初期的市场大战中,输给JVC公司的VHS格式,最终退出市场,购买了Betamax录象机的用户陷入无片可看的窘境。】
  “你是说她预言了录像机?”
  “不!她只是接收到一条零散信息。”安娜丝玛说,“要命的就是这个。多数情况下,她会写出一条含糊其词的预言,让你永远捉摸不透;直到事情过去以后,你才会发现她说得严丝合缝。还有,她不知道预见到的东西是否重要,所以多少有些不分轻重缓急。她对1963年10月22日的预言是金斯林镇—所房子倒塌了。”
  “哦?”牛顿礼貌地显出一脸茫然。
  “肯尼迪总统遇刺就是在那一天。”安娜丝玛提示说,“但你知道,在她那个时代,达拉斯还不存在,而金斯林镇则相当重要。”
  “哦。”
  “如果涉及自己的子孙,她的预言就会特别准确。”
  “哦?”
  “她不知道任何有关内燃机的知识,对她来说轿车只是样子奇怪的马车。就连我妈妈都以为这条预言指的是一辆皇家马车翻倒。你看,单靠这一条,你还是无法理解未来的具体情况,你得知道它说的是什么意思才行。艾格妮丝就像用显微镜观察大图片的人,根据自己管中窥豹得来的些许信息,尽可能写出貌似良好的建议。
  “有时你也可能交上好运。”安娜丝玛继续说,“举个例子,在1929年股市大崩盘的前两天,我的曾祖父解开这条预言,赚了笔钱。你可以说,我们是艾格妮丝·风子的职业后人。”
  她紧盯着牛顿。”你看,直到两百年前才有人发现,艾格妮丝之所以写出《精良准确预言书》,是为了留下一件传家宝。很多预言都关乎她的后人,以及他们的福祉。她希望在自己死后也能照顾我们,差不多是这样。我们认为,这就是她写出金斯林镇预言的原因。我父亲当时就在那里,所以,在艾格妮丝看来,他不可能被达拉斯的圆锥形物体击中,但很有可能被—块砖头砸倒。”
  “真是个大好人。”牛顿说,“你几乎可以原谅她炸掉了整座村庄。”
  安娜丝玛没理他。“总之,就是这样。”她说,“从那以后,我们始终致力于解读这些预言。总体来看,它的频率平均是一个月一条。有关最近这一时期的预言多了些,因为我们正在走向世界末日。”
  “那是什么时候?”牛顿说。
  安娜丝玛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时钟。
  牛顿特别难听地轻笑一声,试图显得文雅世故。经历了今天这些怪事,他感觉不是特别正常,而且安娜丝玛的香水味也让他不太舒服。
  “算你走运,现在还用不着秒表。”安娜丝玛说,“咱们还有,哦,大概五六个小时。”
  牛顿思忖片刻。有生以来,他从未产生过喝酒的冲动,但有种感觉告诉他凡事都有第一回。
  “女巫们在家里放酒吗?”他冒险问道。
  “哦,是的。”安娜丝玛展颜—笑。艾格妮丝·风子打开藏在内衣抽屉里的秘密收藏时露出的大概就是这种笑容。“绿色冒泡的玩意儿,凝结的表面上还有些怪东西不断蠕动。你应该见过。”
  “很好。有冰块吗?”
  绿色冒泡的玩意儿是杜松子。冰块也是有的。安娜丝玛自小学习巫术,总的来说不赞成饮酒,但也不反对偶尔为之。
  “我跟你说过有个西藏人从地洞里钻出来吗?”牛顿略感放松下来。
  “哦,我认识他们。”安娜丝玛一边说,一边翻找着桌上的报纸,“他们俩昨天从我家前院钻了出来。这些可怜人相当困惑,所以我请他们喝了杯茶。后来他们借了把铁锹,就又下去了。我不认为他们清楚自己该干什么。”
  牛顿觉得有点败兴。”你怎么知道他们是西藏人?”他说。
  “如此说来,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你撞到他时,他说了唵②了吗?”
  【② 藏传佛教基本咒言六字大明咒的第一个字,代表天道。】
  “哦,他……他看起来像西藏人。”牛顿说,“藏红袍,光头……你知道……西藏人。”
  “我遇到的那两位,其中一个英语说得很好。似乎他上一分钟还在拉萨修收音机,下一分钟就出现在地洞里。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家。”
  “如果你让他到大路上去,也许可以搭上一辆飞碟便车。”牛顿灰心丧气地说。
  “三个外星人?其中一个好像小铁罐机器人?”
  “它们也降落在你家前院了吗?”
  “这里可能是它们唯一没降落过的地方了。听收音机里说,它们降落在世界各地,传达一条有关宇宙和平的陈词滥调。如果有人说:好吧,然后呢?’,他们就板起脸飞走了。征兆和预示,正如艾格妮丝所说。”
  “你是想告诉我,这些她也都预言到了?”
  安娜丝玛翻了翻面前一个破破烂烂的卡片索引盒。
  “我一直想把这些输入电脑,”她说,“方便单词搜索之类的。你明白吧?会简单很多。这些预言的排列方式非常古老,但好歹还算有些头绪,比如笔迹什么的。”
  “她把预言都写在一个卡片索引盒里了?”牛顿说。
  “不,是一本书。但我,呃,放错地方了。当然,我们保存着副本。”
  “丢了,嗯?”牛顿试图在对话中加入些许幽默元素,“我打赌她没预言到这件事!”
  安娜丝玛瞪了他—眼。如果眼神能杀人,牛顿这会儿已经躺在停尸房里了。
  她继续说:“但多年以来,我们建立了相当完备的字母索引表,我祖父还发明了一种有用的交叉索引系统……啊,在这儿。”
  她把一张纸推到牛顿面前。

  3988.當番紅花之人從   ……番红花=藏红(见2003)
  大地而來,綠人從天   ……外星人……??
  空而降,緣故無人知   ……伞兵部队?
  曉,冥王的桶離開雷   ……核电站(见剪报No.798806)
  電城堡,沈沒大陸重   ……亚特兰迪斯,
  新升起,海中巨獸肆   见剪报812--819
  意遨遊,巴西是綠,   ……海中巨兽;鲸鱼(见1981)?
  隨後三者齊聚,四者   ……南美是绿色?
  顯身,騎上鐵馬駒。   ?3=4?铁路?
  吾昭告汝等,末日近   (“铁的道路”,见2675)
  在眼前。

  “不全是我事先解读出来的。”安娜丝玛承认道,“我是听了新闻以后才填好的。”
  “你肯定是家族中最擅长纵横填字游戏的人。”牛顿说。
  “不过,我觉得艾格妮丝在这儿也有些计穷力竭了。关于海中巨兽、南美和三三四四的部分,可以有无数种解释。”她叹了口气,“问题在于报纸。你永远不知道艾格妮丝提到的东西,是不是你漏看了的芝麻小事。你知道每天早晨浏览所有日报需要多长时间吗?”
  “三小时十分钟。”牛顿不由自主地说。

  “我认为咱们会得到奖章什么的。”亚当乐观地说,“从着火的汽车残骸里救出一个人啊!”
  “它没着火。”佩帕说,“咱们把车翻过来后,它甚至算不上残骸。”
  “应该着火的。”亚当指出,“我不明白为什么因为某些破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应该着火,咱们就不能得到奖章。”
  他们站在洞口,低头向下看去。安娜丝玛已经给警察打了电话,警察将事故原因认定为路基下沉,并在周围放了些交通锥。洞里很黑,深不见底。
  “去西藏应该挺有意思的,”布赖恩说,“咱们可以学武术什么的。我看过一部老片子,里面有个西藏山谷,那儿所有的人都活了几百岁。山谷叫香格里拉。”
  “我婶婶的平房就叫香格里拉。”温斯利戴说。
  亚当哼了一声,他根本没留心听。
  亚当脑袋里发生了某些变化。它开始疼。各种想法不请自来。不知什么东西在说,你可以做点什么,亚当·扬。你可以让它变得更好。你可以为所欲为。而对他说这些话的正是……他自己。是他的一部分,在内心深处。一个始终连在他身上、却未曾被人发现的部分,就像个影子。它在说:对,这是个腐朽的世界。它本该成就辉煌,但现在却烂透了。应该有所改变。这就是你降世的目的,为了让它变得更好。
  “他们可以去任何地方。”佩帕担心地看了他一眼,“那些西藏人,我是说。因为……”
  “什么西藏人?我已经受够了!”亚当厉声说。
  三个孩子盯着他。这不是他们熟悉的亚当。“他们”都转过脸去,避开彼此的目光。亚当情绪如此糟糕的时候,整个世界似乎都变得更加寒冷。
  阴影笼罩整个世界。暴雨云正在北方聚积,阳光给云朵染上片片黄色,天空仿佛出自某个热情洋溢的业余绘画爱好者之手。
  “要我说,这个世界应该被推倒重来。”亚当说。
  这听起来不像亚当的声音。
  一股悲风吹过夏日树林。
  亚当看着狗狗,它正尝试拿大顶。远方传来低沉的雷鸣。他弯下腰,心不在焉地拍了拍狗狗。
  “如果核弹爆炸,一切重来,那才好呢。只是这次要让它好好发展。”亚当说,“有时我觉得我巴不得发生这种事,然后咱们就可以让—切走上正轨。”
  雷鸣再度响起。佩帕打了个哆嗦。“他们”之间常会发生与魔比乌斯环相类似的争论,可以一吵好几个小时,但现在不同。此刻亚当眼中有种陌生的神色,他的朋友们很难解读——不是平常那种恶作剧的神情,此刻这种空洞阴沉的感觉让”他们”感到害怕。
  “哦,我不知道咱们该怎么办,”佩帕试探着说,“不知道咱们该怎么办。如果那些核弹爆炸的话,咱们也都会被炸飞啊。作为还未出生的下一代人的母亲,我对这件事持反对意见。”
  他们好奇地看了她一眼。佩帕耸耸肩。
  “然后巨大的蚂蚁就会占领世界。”温斯利戴说,“我看过一部片子。要不然,你得随身携带锯短了的霰弹枪,而且所有人都开着那种,你们知道,插着匕首和枪的车……”
  “我不会让巨型蚂蚁之类的东西出现。”亚当容光焕发,看上去非常吓人,“而且你们都不会有事。我会处理好的。整个世界都属于咱们,酷毙了!不是吗?咱们可以把它分了。咱们可以玩特别棒的游戏,可以用真正的军队打仗。”
  “但那个世界没别人了。”佩帕说。
  “哦,我可以给咱们造点人出来,”亚当快活地说,“反正足够组成军队。咱们可以每人拥有四分之一的世界。比如说你!”他指向佩帕,女孩往后一缩,仿佛亚当的手指是灼热的拨火棍,“可以拥有俄罗斯,因为它是红的,而你的头发也是红的,对吧?温斯利戴可以拥有美洲,布赖恩可以有……可以有非洲和欧洲,以及……以及……”
  虽然他们都心存恐惧,但还是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
  “啊……哈,”佩帕结结巴巴地说,渐强的冷风抽打着她的T恤衫,“我不知……知道为什么温斯利戴有美洲,而……而我只得……得到个俄罗斯?俄罗斯没劲。”
  “你可以得到中国、日本和印度。”亚当说。
  “也就是说,我只有非洲和一堆无聊的小国家。”布赖恩说,即便大难临头他也不忘讨价还价,“澳洲还差不多。”
  佩帕捅了他—下,急切地摇摇头。
  “澳洲是狗狗的,”亚当的双目中闪烁着创造的火花,“它需要奔跑的空间。还有,那儿有很多兔子和袋鼠可以让它追。”

  云层向四方翻涌,以比狂风还快的速度覆盖天宇,仿佛倒进一碗清水中的墨汁。

  “你要知道,其实是记忆。”安娜丝玛说,“它既能向后,也能向前。我是说种族记忆。”
  牛顿又搬出那副礼貌的空洞表情。
  “我想说的是,”安娜丝玛耐心地说,“艾格妮丝并没看到未来,这只是个比方。她是回忆起了未来。当然,记忆不太清晰,这些信息经过她的理解过滤后还会有些混淆。我们认为她最擅长回忆发生在后代身上的事情。”
  “但如果你去某个地方、做某些事情是因为她这么写过,而她写的东西又是在回忆你去过的地方、做过的事,”牛顿说,“那……”
  “我知道这是个悖论。但是,呃,有些证据表明事实就是这样。”安娜丝玛说。
  “为什么是下塔德菲尔德?”牛顿说,“我只是注意到这里的气候很古怪。理想小气候区,那些人是这么说的。意思是这个小地方拥有属于自己的好天气。”
  他瞅了一眼安娜丝玛的笔记本。这地方肯定有点不对劲,就算刨去如今似乎已经在全球范围肆虐的UFO和西藏人也一样。塔德菲尔德不仅拥有可以为时令节气校准的标准气候,还有极强的抗变化力。没人在这里盖新房子,人口变化很小,这里的林木和树篱远远超过这年头你所期待的平均数量。唯一一所小笼圈养式农庄建起没两年就垮台了,被一个老式养猪场所取代(这个农场主让他的猪猡在苹果园里自由奔跑,并加价出售猪肉)。本地的两所学校也十分固执,似乎对教育方式的变革有极强的免疫力。一条高速公路,本来可以将下塔德菲尔德大部分地区变成“18号岔路口快乐休息区”,却在五英里外拐了弯,绕了个巨大的半圆,然后继续前进,完全没有辐射到这个永不改变的乡村孤岛。个中缘由无人知晓。
  似乎二十世纪的大部分岁月,方圆几英里的土地都被视为不可逾越的禁区。
  安娜丝玛又从索引盒里抽出一张卡片,从桌上弹过来。

  2315.有人說它在倫敦鎮,  ……四年前(直到1664年
  亦或新約克郡,但他們錯   还是新阿姆斯特丹)……
  了,真的所在是塔迪斯·  ……塔迪威利,诺福克郡……
  弗爾德,他威力無邊,如  ……塔尔德斯菲尔德,德文郡……
  身居采邑的騎士,他將世  ……塔德菲尔德,牛津郡……
  界分爲四塊,他將風暴帶  ! ……见《启示录》第六章,第十节
  來。

  【注:新约克郡即纽约。纽约最早为荷兰人移民地,在1664年前还被称作新阿姆斯特丹。】
  “我不得不察看了许多郡县地方志。”安娜丝玛说。
  “这条为什么是2315?比其他的要早。”
  “艾格妮丝对时间顺序的处理有些草率,我想她不是很清楚应该把哪一条放在哪儿。我告诉过你,为了把它们联系在一起,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设计出一整套系统。”
  牛顿又看了几张卡片。比如:

  1111.—條巨犬終將出現,   ?会不会跟俾斯麦
  兩個靈體徒勞守望,因     有点关系?(A·F·仪祁
  它會去主人所在的地方,    1888~6月8日)
  而它們不然。他會爲其     ……?
  命名,正合巨犬本性,     ……什列斯威省、好斯敦省?
  地獄會從它身上逃亡。     (德丹战争)

  “我们家里,就数这一位特别不擅长领会艾格妮丝的意思。”安娜丝玛说。

  3017.我見四者騎行,  天启四骑士。
  搞來末日,地獄的天   那人=潘,恶魔。
  使與他們同行,又有   (《兰开夏郡宗教审判》,
  三者出現。四加四是   布鲁斯特,1782)
  四,黑暗天使會承認   ??
  失敗,而那人會認下   我感觉今晚艾格妮丝肯定醉得不轻
  自己的種。       (昆西·议祁,1789年10月15日)
  同意。毕竟我们都是凡人,唉。
  (O·J·议祁小姐。1854年1月5日)

  “为什么叫精良准确?”牛顿问。
  “精良也表示精确、准确。”安娜丝玛不胜其烦地说,仿佛这个问题已经解释过太多次了,“它过去就是这个意思。”
  “但你看……”牛顿说,“世界不可能真的就此结束,对吧?我是说,好好想想,现在又没有什么国际紧张局势……好吧,平常就有的不算。咱们干吗不暂时忘掉这个问题,去……呃,我不知道,也许咱们可以出去走走什么的。我是说……”
  “你不明白吗?这里有某种东西!某种影响这个地区的东西!”安娜丝玛说,“它扭曲了所有魔力射线,它保护这里免受任何变革影响!它是……它是……”又来了,她无法——或者说被禁止捕捉脑海中的那个想法。这就像睁着眼睛做的一场梦。
  窗户哐哐作响。屋外,一枝茉莉在冷风的吹拂下,开始不住地敲打玻璃。
  “但我就是找不出来。”安娜丝玛扭着手指说,“我什么都试过了。”
  “找?”牛顿说。
  “我试过钟摆,试过经纬仪。你看,我能通灵,但它却好像在移动。”
  “哈米吉多顿在移动?”牛顿说。
  “很名预言都说到敌基督将首先登场。”安娜丝玛说,“按艾格妮丝的话,他。可我找不到他……”
  “或者她。”牛顿说。
  “什么?”
  “可能是女性。”牛顿说,“现在是二十世纪,男女平等。”
  “我想你根本没把这件事当真。”安娜丝玛厉声说道,“总之,这里完全没有邪恶的踪迹。这就是我搞不明白的地方。这里只有爱。”
  “你说什么?”牛顿说。
  安娜丝玛无可奈何地看了他—眼。“很难形容。”她说,“某个东西或者某个人热爱这里。爱它的每一寸土地,强大到足以将它屏蔽保护起来。一种深刻、巨大、强烈的爱。这儿怎么可能发生任何坏事?世界末日怎么可能会从这种地方开始?这是个安宁祥和的小镇,所有父母都会希望自己的孩子在这儿长大。塔德菲尔德是孩子们的天堂。”她疲倦地笑了笑,”你应该看看本地的孩子。他们不真实!简直像是从《男孩故事报》里蹦出来的!膝盖上都是疤瘌,满嘴‘帅呆了!’,又大又黑的眼睛……”
  她几乎想出来了。她可以触摸到那个念头的轮廓,她就快想起来了。
  “这是什么地方?”牛顿说。
  “什么?”安娜丝玛的思路被拦腰斩断,她厉声叫道。
  牛顿用手指敲了敲地图
  “它上面写着‘废弃机场’。就在这儿,你看,塔德菲尔德往西……”
  安娜丝玛哼了一声。“废弃?你别听它胡扯。当年那是一处战时机场。大概在十几年间,那儿一直被称作上塔德菲尔德空军基地。我提前说好,省得你瞎问,答案是不。我恨那鬼地方的一切,但那个上校比你正常得多。他妻子还练瑜珈呢,看在上帝份上。那地方没问题。”
  好了。她刚才想说什么来着?附近的孩子们……
  安娜丝玛感到自己思想的脚丫子一滑,摔了一大跤,一个更加私人化的问题张开双臂接住了她。牛顿这个还行,真的。跟他共度余生还有一个好处,余生只剩下不多一会儿了,不够让你受不了他。
  亚当带领“他们”走进采掘场,冰雹子弹撕碎了周围的叶片。
  狗狗夹着尾巴跟在旁边,发出呜呜哀鸣。
  亚当什么都没想。有些东西在他脑海中敞开,燃起熊熊烈焰。
  他让大家坐在牛奶箱上。
  “咱们在这儿就没事了。”他说。
  “呃,”温斯利戴说,“你没想过咱们的爸爸妈妈吗……”
  “你不用替他们操心,”亚当高高在上地说,“我会造些新的出来,而且再也不会有九点半必须上床之类的规定。只要你不想睡;就再也不用上床睡觉,或是整理房间什么的。你们就瞧我的吧,一切都会十全十美。”他朝朋友们露出疯狂的笑容,“我有几个新朋友正在赶来。”他信心十足地说,“你们会喜欢他们的。”
  “但……”温斯利戴开口说。
  “你就想想以后那些好玩的东西吧。”亚当狂热地说,“你可以在美洲塞满新的牛仔、印地安人、警察、强盗,还有卡通人物和太空人什么的。这不是妙极了吗?”
  温斯利戴可怜兮兮地看着另两个人。“他们”都有相同的想法,但就算在正常状态下,也很难把它完整清晰地表达出来。大体上讲,世上曾有真实的牛仔和强盗,这很棒。永远都有假装的牛仔和强盗,这也很棒。但真实的假牛仔和强盗,既是活的又不是活的,如果玩腻了还可以放回盒子里——这就一点也不棒了。当匪徒和牛仔和外星人和海盗的妙处就在于,你可以随时不当他们,回家吃饭去。
  “但在此之前,”亚当阴沉沉地说,“咱们一定要给他们看看……”

  购物中心里有棵树。枝干不高,叶片发黄;通过绚丽华美的烟色玻璃照射进来的阳光完全不像正正经经的阳光。它嗑的药比奥运选手都多,枝条上还放了个扩音器。但它仍旧是一棵树,如果你眯起眼睛透过人造瀑布看过去,几乎可以相信自己正透过泪水的薄雾,注视着一棵病怏怏的大树。
  詹姆·赫内茨喜欢在树下吃午餐。维修主管如果看到,肯定会冲他嚷嚷。但詹姆是在农场长大的,那是个很不错的农场,他喜欢树木,也不愿搬进城市。但你还能怎么办呢?这工作不坏,挣到的钱他爸爸做梦都想不到,而他祖父压根就没梦到过钱。詹姆十五岁以前也不知道什么是钱。但有的时候,你需要树。最可恨的是,詹姆心想,他的孩子们长大后会以为树就是柴火,而他孩子的孩子们会把树当成历史。
  但你还能怎么办呢?过去有树林的地方,现在成了大农场;过去是小农场的地方,如今成了购物中心;而过去是购物中心的地方,现在还是购物中心。这就是趋势。
  詹姆把手推车藏到售报亭后面,偷偷坐在树下,打开午餐盒。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一阵沙沙声,接着一片影子从地上闪过。他回头看去。
  这棵树在动。詹姆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从没见过一棵树的生长。
  树下的泥土不过是某种人造颗粒,但这些颗粒正随着下面的树根在移动。詹姆看到一枝纤细的白芽从花园区的高台边上爬下来,盲目探索着水泥地板。
  詹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永远也不知道——他只是不由自主地将嫩芽推向地板间的裂缝。它找到了缝隙,扎了下去。
  树枝扭成各种形状。
  詹姆听到楼外传来一阵阵急刹车声,但完全没在意。有人在喊些什么,但总有人在詹姆附近喊叫,而且经常是冲着他喊叫。
  探寻的根须肯定找到了下方的泥土。它颜色变深,直径变粗,像通了高压水流的消防水管。人造瀑布断流了;詹姆想象着断裂的管道正被吸吮的根须渐渐堵死。
  他终于看到了外面的情况。街道表面像海水—般起伏不定,树苗从缝隙间挤向空中。
  这是理所当然的,他分析着,它们拥有阳光,但他的树没有。它有的只是从四层高的圆顶照射下来的朦胧灰光。死掉的光。
  但你还能怎么办呢?
  你可以这样办:
  由于停电,电梯已经停止运行,但不过是四层楼而已。詹姆小心地盖上午餐盒,跑到自己的手推车旁,拿出最长的扫帚。
  人们尖叫着往楼外挤。詹姆游刃有余地穿行其间,像逆流而上的大马哈鱼。
  一些白色框架支撑着烟玻璃穹顶,建筑师大概想通过这些框架营造出某种东西的动态意境。实际上它只是塑料制品罢了。詹姆站在一根合适的横梁上,用尽全身力量和扫帚的全部长度,向它砸去。只消挥动几次,它就变成了一堆危险的碎片。
  光线倾泻进来,照亮购物中心内弥漫的灰尘,空中仿佛充满萤火虫。
  在最下方,那棵树撑破了四周的水泥监牢,像特快列车似的直往上冲。詹姆从前一点也不知道树木生长时会发出声音,所有人都没注意过,因为这种声音要用数百年的时间缓缓发出,从一个波峰到另一个波峰要用二十四小时。
  如果把它加速,你就会听到大树发出“嗡”的一声。
  詹姆看到它向自己靠近,宛如一团绿色蘑菇云。根须周围喷射着水花。
  支架根本无力抵抗。剩下的穹顶像被喷泉冲起的乒乓球—样升上天空。
  全城各处都是这样,不过你再也看不到这座城市了。举目远眺,你看到的只有绿色天蓬。
  詹姆坐在他的树枝上,揪着一根藤蔓,笑啊笑啊笑啊。
  此时,天空开始落雨。

  小屋的窗户向内进裂。这不是风暴,这是战争。茉莉碎片在屋内打着旋儿,和卡片之雨混在—处。
  牛顿跟安娜丝玛紧紧搂在一起,站在墙壁和翻倒的桌子之间。
  “来吧,”牛顿喃喃说道,“告诉我艾格妮丝也预言到了现在的情况。”
  “她的确说过他会带来暴风雨。”安娜丝玛说。
  “这是场该死的飓风。她说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吗?”
  “2315交叉索引到3477。”安娜丝玛说。
  “这种时候,你还能记得这些细节?”
  “既然你问起,是的,没错。”她说着递过一张卡片。

  3477.任命運之輪轉動,  恐怕又是些胡言乱语
  任心靈享受,除我以外   (A·F·仪祁,1889年10月17日)
  還有其他火焰;當狂風   荷萍/荷花?
  吹散花朵,擁抱彼此,   (O·F·仪祁,1929年9月4日)
  因當紅白黑灰者靠近和   估计又是启示录第六章
  萍是我們的職業,萬事   (休斯·仪祁博士,1835)
  皆息。

  牛顿又读了一遍。窗外传来一阵巨响,仿佛一块波状钢板翻着跟头飞过花园。事实正是这样。
  叮的一声响起。
  沙德维尔正在更新猎巫军薪水册,准下士史密斯的名字刚签到一半,就被这声音打断了。
  中士抬起头,费了好一会儿工夫,才发现标志着牛顿的那根大头针已经不在地图上了。
  他离开凳子,一边小声嘀咕,一边在地板上搜寻。找到后,他又把它擦亮,重新按在“塔德菲尔德”上。
  又是叮的一声响起时,他正在替二等兵桌子先生签名,这位忠诚的士兵得到了每年两便士的额外干草津贴。
  中士捡起大头针,狐疑地蹬着它看了几眼,然后将它使劲按进地图后面的石灰墙里,继续回去做账。
  叮的一声。
  这次大头针距离墙壁有几尺之遥。沙德维尔把它拿起来,检查了一下针尖,按进地图,然后定睛观瞧。
  五秒钟后,它”嗖”的一下从中士耳边飞了过去。
  沙德维尔在地板上摸到它,放回地图,使劲按住。
  大头针开始在他掌中耸动。沙德维尔把全身重量压在上面。
  一缕细细的青烟从地图上升起。沙德维尔惨叫一声,把手指放在嘴里嘬了嘬。与此同时,红热的大头针射向对面墙壁,打碎了一扇窗户。它不想待在塔德菲尔德。
  十秒钟后,沙德维尔开始在军部现金匣里摸索。它吐出一把铜板,一张十先令纸币,还有个詹姆士一世统治期的伪币。沙德维尔不顾个人安危,翻找起自己的口袋。但即便把退休人员特许旅行券计算在内,这一网渔获也就刚刚够让他走出房间,更不用说去塔德菲尔德了。
  兜里有钱的人,他只认识拉吉特先生和特蕾西夫人两位。说到拉吉特,此刻任何涉及金钱的对话,都可能引向七周房租的问题;至于特蕾西夫人,她倒是很乐于借给他—把用旧的十元钞票……
  “从这放浪女人手中拿脏钱,俺不如死了算了。”他说。
  再没别人了。
  除了那个——
  娘娘腔南蛮子。
  天使和恶魔都曾到这儿来过,仅仅一次,在屋里待了没两分钟。亚茨拉菲尔尽量不去碰触公寓的任何外表面。另一个家伙,那个戴墨镜的南方杂种,沙德维尔估计自己冒犯不起。在他单纯的世界观中,除了在海滩以外,任何戴墨镜的人都可能是罪犯。中士怀疑克鲁利来自黑手党,或是其他地下犯罪集团。要是知道这个推测到底有多准确,他肯定会大吃一惊。但是,穿驼绒外套的娘娘腔就是另一码事了。沙德维尔曾冒险跟踪天使返回老窝,现在还记得路。他认为亚茨拉菲尔是个俄国间谍。可以吓唬他一下,诈点钱出来。
  这样做风险很大。
  沙德维尔冷静下来。此时此刻,年轻的牛顿可能已被暗夜女巫们捉到,经受着难以想象的折磨。是他,沙德维尔,把他派去的。
  “咱不能丢下自己人。”他说着穿上薄外套,戴上没了形的帽子,走出房门。

  风雨似乎愈加凛冽了。

  亚茨拉菲尔在打哆嗦,而且已经哆嗦了大约十二小时,按他自己的说法,是神经高度紧张。天使在屋里来回转悠,随手拿起些纸片,旋即放下,然后又去摆弄钢笔。
  他应该告诉克鲁利。
  不,不对。他想告诉克鲁利。他应该告诉天堂。
  毕竟,他是个天使,不能走歪路。这是固有属性。见到一桩阴谋,你就要破坏它。克鲁利知道的已经够多了。他—开始就应该告诉天堂。
  但他认识恶魔已经好几千年了。他俩始终在一起,可以说知根知底。亚茨拉菲尔有时怀疑,和可敬的上级们相比,克鲁利跟他的共同点倒更多些。比方说,他们都喜欢这个世界,不仅仅把它看作宇宙棋局的秤盘。
  哦,当然,就是这个。答案就在这儿,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给天堂通风报信,正符合他和克鲁利之间的协议精神。上界肯定会对那孩子做点什么,当然,不会是什么特别可怕的事;说到底,我们都是上帝的造物,就连克鲁利和敌基督这样的人也一样。而且世界会因此得救,再也用不着搞哈米吉多顿之类的玩意儿,那种做法对谁都没好处。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最终获胜的肯定是天堂,克鲁利早晚也会明白的。
  对,然后就万事大吉了。
  店门外挂着”停业”的牌子,但还是有人突然敲了敲门。亚茨拉菲尔没有理会。
  同天堂进行交互通讯联络,对天使来说难度比人类更大。毕竟人类根本没指望得到回答,要是碰巧接通了,他们都会大为惊诧,几乎无—例外。
  亚茨拉菲尔推开堆满纸张的桌子,卷起店里破旧的地毯。地板上有个用粉笔画的小圈,周围有恰如其分的秘法符记。天使点燃七根蜡烛,按照仪式放在圆环的特定位置,然后又烧了些薰香。这并非必不可少的步骤,但确实能让屋里好闻些。
  他站到圆环中央,说出那些密语。
  没动静。
  他又说了一遍。
  —道蓝光从天花板上照射下来,充盈在圆环之间。
  一个显然受过良好教育的声音说:“嗯?”
  “是我,亚茨拉菲尔。”
  “我们知道。”那声音说。
  “我有重要情报!我找到了敌基督!我可以把他的地址和一切情况全部告诉你们!”
  片刻沉默过后,蓝光微微闪烁。
  “嗯?”它又说了一遍。
  “你知道,你仃可以杀……阻止这—切!时间刚刚好!你们还有几个小时!你们可以阻止这一切,不需要开战了,所有人都会得救!”
  他面对蓝光,容光唤发,像个疯子。
  “是吗?”那声音说。
  “是的,他所在的地方叫下塔德菲尔德,地址是……”
  “干得好。”那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地说。
  “再也用不着那种把三分之一海洋化作血池之类的玩意儿了。”亚茨拉菲尔高兴地说。
  那声音再度响起,感觉略显烦躁。
  “干吗不用?”它说。
  亚茨拉菲尔意识到,自己热切的心里出现了一个冰窟窿,但他假装没看见。
  天使继续说:“哦,要做的很简单,你们只要保证……”
  “我们会赢,亚茨拉菲尔。”
  “对,但是……”
  “黑暗势力必被击败。你似乎有点误解。关键不是规避大战,而是赢得大战。我们已经等了很久,亚茨拉菲尔。”
  寒意笼住天使的心灵。他想说,“你不觉得不在地球上开战也许是个好主意吗?”但最终还是改了口。
  “我明白了。”亚茨拉菲尔严肃地说。门口传来一阵刮蹭声,如果天使往那边看上一眼,就会发现—顶破毡帽正试图透过气窗朝屋里窥探。
  “不是说你表现得不好。”那声音说,“你会得到一次嘉奖。干得漂亮。”
  “谢谢。”亚茨拉菲尔说,语气中的酸味足以让牛奶变馊。“我显然忘记了不可言说的问题。”
  “我们也这么觉得。”
  “可否容我问上一句,”天使说,“我这是在跟谁通话?”
  那声音说:“我是上帝之声米达伦。”(但不是上帝的声音,而是独立存在的实体。相当于总统发言人。)
  “哦,是的。当然。哦,好的。万分感谢。多谢。”
  在他身后,房门上的邮件投递口被人捅开,露出两只眼睛。
  “还有一件事。”那声音说,“你肯定会加入我们,对吗?”
  “哦,呃,我有几千年没拿过炎剑了……”亚茨拉菲尔开口说。
  “嗯,我们记得。”那声音说,“你会有很多机会重新学习。”
  “啊,嗯,引发大战的前奏是什么?”亚茨拉菲尔说。
  “我们认为一场多国热核战争会是个不错的开端。”
  “哦,是的。很有创意。”亚茨拉菲尔的声音冷淡而绝望。
  “很好。那么我们将期待你的到来。”那声音说。
  “啊,好的。我只需要料理完—些生意上的事,好吗?”亚茨拉菲尔绝望地说。
  “似乎无此必要。”米达伦说。
  亚茨拉菲尔打起精神。“作为注重名誉的生意人,我的确认为诚实的品行——更不用说道德——要求我……”
  “是的,是的。”米达伦略显烦躁地说,“明白你的意思了。那么,我们会等你的。”
  光线黯淡下去,但没有完全消失。亚茨拉菲尔心想,他们没有切断线路,这回我可走不脱了。
  “嗨?”他轻声说道,“有人吗?”
  只有一片寂静。
  亚茨拉菲尔特别小心地走出圆环,来到电话机旁。他打开电话簿,拨了另一个号码。
  四下铃响过后,话筒中传来一声轻咳,片刻停顿,然后一个平得可以在上面铺地毯的声音说:“嗨,我是安东尼·克鲁利。嗯。我……”
  “克鲁利!”亚茨拉菲尔试图把喊叫和嘶叫合二为一,“听着!我没多少时间!那……”
  “……现在可能不在,或是睡觉,或是在忙,或是别的什么。请……”
  “闭嘴!听着!它在塔德菲尔德!书里都写了!你必须阻止……”
  “……在嘀声后留言,我会尽快回电。拜拜。”
  “我有事跟你说,就现在……”
  嘀——嘀——嘀。
  “别再出怪声了!在塔德菲尔德!这就是我察觉到的东西!你必须去……”
  他把听筒拿远。
  “混蛋!”天使说。这是四千多年来他第一次说脏字。
  等等。恶魔还有个电话,不是吗?他就是这种人。亚茨拉菲尔翻找着电话簿,几乎把它掉在地上。
  亚茨拉菲尔找到另一个号码。他拨通电话。这次几乎立刻就有人接听,与此同时,店铺的铃铛也轻轻响了一下。
  克鲁利的声音逐渐接近话筒,变得越来越响。“……是认真的。你好?”
  “克鲁利,是我!”
  “哦。”这个声音极其含混。尽管心情异常激动,但亚茨拉菲尔还是察觉到恶魔现在有麻烦。
  “你是一个人吗?”他谨慎地说。
  “哦,有个老朋友在。”
  “听着……我……”
  “滚回去,侬这地狱邪魔!”
  亚茨拉菲尔非常缓慢地转过身来。
  沙德维尔激动得浑身发抖。他全看见了。他全听见了。虽然完全无法理解,但中士很清楚人们会用神秘圆环、蜡烛和薰香做什么。这一切他心知肚明。《魔鬼出击》那部电影他看过十五遍,如果算上被人从电影院里扔出来的那回,就是十六遍。(也许他不该把对剧中新手猎巫人克利斯托夫·李的苛评大声嚷嚷出来。)
  这些混蛋在利用他。他们在愚弄猎巫军的光辉传统。
  “俺会干掉侬,侬这龟孙子!”沙德维尔大叫着步步进逼,就像个被虫蛀过的复仇天使。“俺知道侬想干什么,跑到这儿来引诱女子,来满足你邪恶的意志!”
  “我想您可能进错了店铺。”亚茨拉菲尔说,“我过会儿再给你打。”他冲话筒说了一句,随即挂断电话。
  “俺瞅见了侬干的丑事。”沙德维尔怒吼道。他嘴巴周围沾上了点点白沫,心中的怒火比以往任何时候更盛。
  “呃,事情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亚茨拉菲尔开口说,与此同时已然察觉到,用这句话作为开场白,缺乏必要的修饰。
  “俺敢说的确不像!”沙德维尔耀武扬威地说。
  “不,我的意思是……”
  中士死目丁着天使,向后蹭了几步,抓住店门,使劲往后—摔,让门铃发出刺耳的响声。
  “铃。”他说。
  中士拿起《精良准确预言书》,重重拍在桌上。
  “书。”他咆哮道。
  他在口袋里翻找一通,掏出生锈的朗森打火机。
  “实用点火物。”他叫喊着向前进逼。
  圆环在他正前方闪烁着黯淡的蓝光。
  “呃,”亚茨拉菲尔说,“我想这也许不是个特别好的主意……”
  沙德维尔根本听不进去。“以襄助吾辈之神灵起誓,以猎巫军之职责起誓,”他吟咏道,“吾令汝迷离此界……”
  “你看,那圆环……”
  “……返汝之来处,不得有误……”
  “……作为人类踏进去是很不明智的……”
  “……令吾辈远离邪恶……”
  “离那个圆环远点,你这蠢货!”
  “……永不再……”
  “好的,好的,但请你躲开那个……”
  亚茨拉菲尔向中士跑去,拼命挥舞着双手。
  “……回!”沙德维尔念完咒语,伸出一根指甲黑
  乎乎的充满仇限的手指。
  亚茨拉菲尔向下看了一眼,五分钟内再度爆出粗口。他已经踏进了圆环。
  “哦,我操。”他说。
  空中传来—声音调优美的弦音,蓝光消失不见,亚茨拉菲尔也没了踪影。
  三十秒过去了。沙德维尔一动没动。接着,他抬起颤颤巍巍的左手,小心翼翼地把右手按下。
  “喂?”他说,“喂?有人吗?”
  没人回答。
  沙德维尔打了个哆嗦。他把一只手举在身前,像举着一把不敢开火也不知道如何退子弹的手枪;他走到街上,任由店门在身后关闭。
  大门的撞击震动了地板。亚茨拉菲尔摆的蜡烛倒了一根,燃烧的蜡油洒在干燥陈旧的木板上。

  克鲁利在伦敦的公寓是时尚家居的典型代表。它具有一间公寓所应包含的一切优点:宽敞、洁白、家装精美雅致。在从不入住的设计师们看来,只有无人居住的样板间才能具有这些优点。
  这是因为克鲁利确实不住在这儿。
  这里只是他身在伦敦时每天晚上要回来的地方。床铺永远都是铺好的,冰箱里永远塞满精致的食物,而且从来不会吃完(毕竟这就是克鲁利需要一台冰箱的原因),这台冰箱也永远不需要除霜,甚至不用插上电源。
  休息室里有一台巨大的电视,一张白色皮沙发,一台录像机和一台激光影碟机,一部自动答录机,两部电话——一部接自动答录机,一部是私人电话(这个号码暂时还没被电话推销员大军发现,这帮人老想让克鲁利购买他已经有了的双层玻璃窗,以及他不需要的人寿保险)——还有一个方方正正的黑色音响系统,就是那种设计极其精巧的款式,上面只有开关和音量控制。唯一被克鲁利忽视的音响设备是喇叭,他把这玩意儿给忘了。不过也没什么区别,其声音还原效果仍旧完美得无可挑剔。
  屋里还有一台智能水平相当于电脑的没接通的传真机,以及一台智能水平相当于弱智蚂蚁的电脑。尽管如此,克鲁利还是每隔几个月为它升级一次,因为他觉得自己试图成为的那种人肯定应该拥有最新潮的电脑。这东西就像一台带屏幕的保时捷跑车,它的说明书还包在塑料袋中没有打开过。
  休息室中由聚光灯和一些随便靠在椅子上或是墙角里的白色霓虹灯管照明。
  四壁上仅有的装饰品是一幅裱好的画卷——蒙娜丽莎卡通漫画,这是里奥纳多·达芬奇最初的草稿。在佛罗伦萨的一个炎热下午,克鲁利从画家手中买下了这幅作品,他认为它比最终那幅油画要好。
  (里奥纳多·达芬奇也有同感。“我在草稿上把她那该死的微笑画得分毫不差。”他坐在午后的艳阳下,品着凉酒,对克鲁利说,“但真画起来却走了样。我交画时,她丈夫有点唠唠叨叨的。但正如我跟他所说的那样,戴尔·吉奥亢多阁下,除您以外,还有谁会看到它呢?总之……再给我解释一遍这个叫直升机的玩意儿,好吗?”)
  克鲁利有一间卧室,一间厨房,一间办公室,一间休息室和一个厕所。每个房间都永远干净整洁。
  在对世界末日的漫长守候中,克鲁利焦躁不安地在这些房间里来回转悠。
  他又给猎巫军联络人打了个电话,试图获取最新情报。但他的眼线沙德维尔中士出门了,而那傻乎乎的前台似乎完全听不明白,他是想跟总部里随便什么人谈谈。
  恶魔最终坐在白沙发里,冲电视挥了挥手。
  “有消息称,”一位忧心忡忡的新闻播报员说,“呃,有消息称,是的,谁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我们现在得到的消息,呃,表明紧张局势正在加剧。换作上周这个时间,谁都会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呃,当时所有人似乎过得挺不错的。呃。
  “这—事态似乎至少部分来源于,呃,近些天大量出现的异常事件。
  “在日本海岸……”
  克鲁利?
  “是我。”克鲁利说。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克鲁利?你都干了些什么?
  “您是什么意思?”尽管克鲁利已经知道答案,但他还是问了一句。
  那个叫沃洛克的孩子。我们把他带到美吉多①战场。狗不在他身边。那孩子也对末日之战一无所知。他不是我主之子。
  【① 美吉多:为巴勒斯坦重要古城,由于地理位置重要,历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启示录中预言哈米吉多顿也在此发生。】
  “啊。”克鲁利说。
  你要说的就是这些吗,克鲁利?我们的军队已经集结,四头猛兽已经上马——但他们要骑向何方?有些事出了问题,克鲁利,这是你的责任,而且极有可能是你的错误。我们相信你会有个极其合理的解释……
  “哦,当然。”克鲁利镇静地说,“极其合理。”
  ……因为你将在我们面前一五一十解释清楚。你会有很多时间来解释。你所说的每一个字我们都很有兴趣。而且,你所说的话,以及到时候的处境,会为地狱中所有冤魂提供娱乐和安慰,克鲁利。因为无论下层的冤魂所经受的折磨有多难熬,无论它们所经受的刑罚有多痛苦,克鲁利,你所经历的都会更糟……
  克鲁利一挥手把电视关掉了。
  黯淡的灰绿色屏幕还在说话,寂静本身凝成了字句。
  别妄想从我们手中逃脱,克鲁利。你无路可逃。待在原地,你会被……接收……
  克鲁利走到窗口,向外望去。下方街道上,有个车形黑色物体正朝这边缓缓驶来。它的模样很像车,足以欺骗路人不经意的目光。但克鲁利看得特别仔细,他发现轮子不仅不转,而且根本就没连在车上。它经过每栋房子时都要减速。克鲁利估计车里的乘客(他们肯定都不是司机,他们压根儿就不知道该怎么开)正在观察门牌号码。
  他还有一点时间。克鲁利走进厨房,从水槽下面拿出一个塑料桶,然后回到休息室。
  地狱有关部门已经停止通信。但克鲁利还是把电视机屏幕转向墙壁,以防万一。
  他走到蒙娜丽莎面前。
  克鲁利把画从墙上摘下来,露出一个保险柜。这不是普通的墙壁保险柜,而是从一家专门为核工业服务的公司买来的。
  恶魔打开柜门,露出带有号码盘的内门。他拨动转盘。(密码是4004,很好记。就是在那一年,他溜到了这个愚蠢奇妙的星球。当时这里还是新崭崭的呢。)
  保险柜里放着个热水瓶、一些夹具,还有一双胶皮手套,是那种可以套住整个胳膊的玩意儿。
  克鲁利定了定神,紧张地看着热水瓶。
  (楼下传来一记撞击声,那是前门……)
  他戴上手套,谨慎小心地拿起水瓶、夹具和水桶;转念一想,又从一盆繁茂的橡胶树旁拿起喷雾器,随即走向办公室。他一路小心翼翼,好像热水瓶里盛满了某种危险物质,一旦掉在地上,哪怕只是动一下掉在地上的念头,都会产生旷古未有的大爆炸,足以让三流科幻片里的老人说出这样的台词——“这个弹坑所在的位置,曾经矗立着花生顿城”。
  他来到办公室,用肩膀顶开房门,慢慢下蹲,把手里的东西轻轻放在地板上。桶……夹具……喷雾器……最后战战兢兢地放下保温瓶。
  一滴汗珠出现在克鲁利的额头,慢慢流进眼睛。恶魔把它掸掉。
  他极其小心地用夹具拧开瓶盖……小心……小心……就是这样……
  (楼下传来”嘭”的一声,然后是一阵沉闷的尖叫。应该是住在楼下的那位小老太太。)
  克鲁利绝对不能急躁。
  他用夹具捏起水瓶,把瓶里的东西倒进水桶,不敢掉出哪怕半滴。只要稍有闪失,就全完了。
  搞定。
  他把办公室的门打开六寸缝隙,将桶放在顶上。
  他用夹具把热水瓶盖拧好,然后(……走廊里传来一记撞击声……)摘下胶皮手套,拿起喷雾器,坐到办公桌后。
  “克蠕戾……?”一个粗哑的声音喊道。是哈斯塔。
  “他到那边去了,”另一个声音说,“我能感觉到那条滑溜溜的小爬虫。”是利古尔。
  克鲁利靠在昂贵的座椅上,强迫自己肋松,结果彻底失败了。
  “在这儿,伙计们。”他叫道。
  “我们要跟你谈谈。”利古尔说。(他说这话的腔调,是有意要把“谈谈”变成“永世痛苦不堪”的代名词。)一个矮墩墩的恶魔推开办公室大门。
  水桶随之歪倒,正好扣在利古尔脑袋上。
  如果你往水里放一小块钠,就可以看到它发热燃烧,发疯似的打转,发出亮光,噼啪作响。眼下的场面有点类似,只是更加恶心。
  利古尔开始闪烁燃烧,肌肤剥落。棕色油烟从他身上汨汨而出,恶魔尖叫,尖叫,再尖叫。接着他倒在地上,融成一摊;在一小片焦黑冒火的地毯上闪闪发亮,看上去像—堆被碾碎的鼻涕虫。
  “嗨。”克鲁利朝哈斯塔打了声招呼。他走在利古尔身后,很可惜没被泼到。
  有些东西是不可想象的:就连恶魔也无法想象其他恶魔会堕落到如此地步。
  “……圣水。你这杂种。”哈斯塔说,“你这彻头彻尾的杂种。他根本没对你做什么。”
  “还没有。”克鲁利更正说。他稍感安心,现在两方实力正趋近平衡。趋近,但尚未平衡,还差得很远。哈斯塔是地狱公爵。克鲁利连本地主管都算不上。
  “在黑暗的疆域中,母亲们会用你的命运来吓唬不乖的孩子。”刚刚说完,哈斯塔就觉得地狱风格的言语不足以表达自己的心情,“我要让你他妈的家破人亡,伙计。”他补充说。
  克鲁利举起绿色塑料喷雾器,威胁地晃了晃。“走开。”他刚说完,就听到楼下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四声过后,答录机开始工作。他隐隐有些好奇,想知道是谁打来的。
  “你不用吓唬我。”哈嘶塔说。他看到一滴水珠从喷嘴渗了出来,顺着塑料容器缓缓滑向克鲁利的手。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克鲁利问道,“这是森斯伯瑞超市②销售的喷雾器,全世界最廉价最有效的喷雾器。它可以在空中喷出一片很像样的水雾。还用我告诉你里面装的是什么吗?它可以把你变成那样。”克鲁利指了指地毯上另一片狼藉,“现在,快滚。”
  【② 英国大型连锁超市之一。】
  喷雾器上的水珠碰到了克鲁利弯曲的手指,停在那里。“你在唬我。”哈斯塔说。
  “也许是,”克鲁利希望自己的语气足以表现出完全不准备唬人的感觉,“也许不是。你觉得今天运气如何?”
  哈斯塔打了个手势,圆形塑料瓶像米纸一样融化了,里面的水全都洒在克鲁利的桌子和衣服上。
  “不错。”哈斯塔说着露出微笑。他的牙齿很尖,舌头不住地伸缩。”你呢?”
  克鲁利一言不发。A计划奏效,B计划失败。一切就看C计划了。这里有个问题:他只计划到B。
  “那么,”哈斯塔嘶声说道,“该上路了,克鲁利。”
  “我想有件事应该让你知道。”克鲁利为自己争取着时间。
  “什么事?”哈斯塔笑着说。
  克鲁利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
  他拿起话筒,警告哈斯塔说:“别动。我有件特别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我是认真的。喂?”
  “哦。”他不置可否地说了一声,然后又说,“哦。有个老朋友在。”
  亚茨拉菲尔挂了电话。克鲁利琢磨着他本来想说什么。
  C计划突然跳进他的脑海。克鲁利没有挂上听筒,而是说:“好的,哈斯塔。你通过考验了,可以跟我们这些大孩子一块儿玩了。”
  “你疯了吗?”
  “不。你还不明白吗?这是一次考验。在我们把恶魔军团交给你,投入即将到来的战争之前,地狱的领袖们必须证明你有这个能力。”
  “克鲁利,你在撒谎,要不就是发了疯。”哈斯塔说,但他的信心已经动摇。
  只在刹那之间,哈斯塔把玩了一下这种可能性;就是这一刹那的犹豫让克鲁利得了手。地狱的确有可能正在考验他,克鲁利也的确有可能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哈斯塔是个妄想狂,对于生活在地狱的恶魔们来说,这是正常而合理的反应。说到底,在那个地方,所有人都会竭尽全力欺骗你。
  克鲁利开始拨—个电话号码。”没关系,哈斯塔公爵。我没指望你会相信我。”他说,“但咱们干吗不跟黑暗议会谈谈呢?我敢保证他们会说服你的。”
  他拨通那个号码,话筒中传出铃声。
  “再见了,傻瓜。”他说。
  话音未落,克鲁利已然消失。
  仅仅过了几微秒后,哈斯塔也没了踪影。
  许多年来,神学家投入入了大量工时来争论这个著名的问题:
  一根针尖上能有多少天使跳舞?
  为了得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必须把以下事实纳入考量:
  首先,天使不跳舞。这是天使的标志性特征之—。他们也许会陶醉地聆听天籁,但绝没有跑下场子摇摆身体的冲动。所以,答案是零。
  至少近乎于零。十九世纪八十年代间,亚茨拉菲尔在伦敦波特兰区一所正儿八经的男士俱乐部学会了加伏特舞步。尽管他一开始笨得像个蹒跚学步的小孩,但没过多久就变得炉火纯青。几十年后加伏特舞步永远退出历史舞台时,他感到相当懊恼。
  所以假社跳的是加伏特舞,再假设他有个合适的舞伴(根据题设要求,必须也会跳加伏特舞,而且能在针尖上跳),那么答案是简简单单的一。
  接下来,你也许要问一根针尖上能有多少恶魔跳舞。毕竟他们有着相同的祖先,而且至少恶魔是跳舞的。(尽管那不是你我会称之为舞蹈的东西,不是正经的舞蹈。一个恶魔跳起舞来,就好像出现在黑人音乐大奖上的白人乐队。)
  如果你这么问的话,那么答案是相当多。当然要假设他们放弃了自己的肉体,这对恶魔来说是小菜一碟。恶魔不受物理学的限制。
  如果你把视点拉远,就会发现宇宙只是个又小又圆的东西,就好像那种你摇晃两下就能模拟微型暴风雨的灌水玻璃球。(当然,宇宙球底部肯定不会出现巨大的塑料雪人,除非那个不可言说的计划比人们想象的更加不可言说。)
  但如果你的视点够近,非常近,就会发现在针尖上跳舞只有一个困难,就是存在于电子之间的那些大沟壑。
  对于具有天使血统或是恶魔血脉的造物而言,形状、大小和成分都可以随意变换。
  克鲁利现在正以不可想象的速度,沿着电话线移动。
  丁零零。
  克鲁利迅速通过两部电话交换机,快到近乎光速。哈斯塔紧追其后,距离也就四五英寸,不过考虑到他们现在的大小,应该说克鲁利领先了很多。当然,等他从电话线的另一头出去时,这—差距就会消失。
  他们体型太小,无法发出声音,但恶魔进行交流并不需要声音。克鲁利可以听到哈斯塔在他身后声嘶力竭地叫喊:“你这杂种!我会抓到你!你别想逃出我的手心!”
  丁零零。
  “无论你从哪里出去,我都会跟出去!你休想逃掉!”
  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内,克鲁利穿越了二十英里缆线。
  哈斯塔咬得很紧。克鲁利必须把时机拿捏得特别特别特别准确。
  丁零零。
  这是第三次铃响。好吧,克鲁利心想,反正也不可能更糟了。他突然停住,眼看着哈斯塔从身边窜了过去。那位地狱公爵转过身……
  丁零零。
  克鲁利窜出电话线,在塑料机壳里快速移动,然后还原成原来的大小,喘着相气出现在他自己家的休息室中。
  咔哒。
  电话答录机中预先录好的磁带开始转动。接着,嘀的一声后,留言磁带跟着转动,扬声器中一个声音高叫着:“……你这条读死的蛇!”
  小小的红色信号灯不住闪烁。
  一明一暗,一明一暗,就像一只愤怒的红色小眼睛。
  克鲁利真希望还有些圣水、一点时间,可以把磁带放进去,让它融化。但储存那些为利古尔提供最后一次洗浴服务的圣水已经够危险了。这东西克鲁利存放了很多年,以备不时之需。只要一想到它在这间屋子里,克鲁利就浑身不舒服。或者……或者也许……是的,如果把磁带放进车里会怎么样?他可以一遍又—遍地播放哈斯塔,直到他变成皇后乐队主唱弗雷迪·墨丘利。不。就算他是个杂种,你也不能这么狠。
  一阵雷声从远方传来。
  他已经没有时间。
  也无处可去。
  但克鲁利还是出发了。他跑向自己的本特利车,迅速向伦敦西区驶去,好像地狱中的所有恶魔都在身后追赶似的。
  这差不多是真的。

  特蕾西夫人听到沙德维尔先生慢慢走上楼梯,比平时慢很多,而且每隔两三步就要停顿一下。平常上楼时,他几乎脚不点地,好像对每级楼梯都恨之入骨似的。
  特蕾西夫人打开房门。中士正靠在楼梯平台的墙壁上。
  “怎么回事,沙德维尔先生?”她说,“你的手怎么了?”
  “边儿待着去,女人。”沙德维尔呻吟道,“俺控制不住这只手上的法力!”
  “你干吗老这么伸着手?”
  沙德维尔想朝墙壁里缩。
  “退后,俺都说了!俺控制不了它!”
  “真见鬼,你到底撞见什么东西了,沙德维尔先生?”特蕾西夫人说着,想握住他的手。
  “见鬼了!见鬼了!”
  特蕾西夫人设法抓住了他的胳膊。而他,邪恶克星沙德维尔,无力抗拒被她拉进房间的命运。
  “我想你应该好好躺一下,沙德维尔先生。”她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与此同时把中士领进卧室。沙德维尔此时完全不知所措,甚至没有反抗。
  “但小牛顿还在塔德菲尔德,”沙德维尔嘟囔道,”被异教的狂热和诡秘的阴谋折磨着。”
  “我敢说,他知道该怎么对付。”特蕾西夫人笃定地说。她想,跟沙德维尔相比,牛顿的经历肯定更接近现实。“而且我敢说他绝不希望你激动成这个样子。你就乖乖躺好吧,我来沏杯茶。”
  她说完就消失在噼啪作响的珠帘后面。

  正午刚过,浓重的暴雨云已经把天空染成旧石墨的颜色。很快就要下雨了,滂沱淋漓的倾盆大雨。消防员们希望快点下。越快越好。
  他们很快便赶到了这里,年轻的消防员们展开水管,拿起消防斧,激动地来回乱转。而年长的消防员们一眼就看出这房子已经没救了,他们甚至不敢确定大雨能否阻止它蔓延到临近的建筑上去。
  一辆黑色本特利车突然拐进这条街,以超过六十英里的速度窜上便道,发出刺耳的煞车声,最终停在距离书店墙壁半寸远的地方。一个戴墨镜的年轻人异常激动地跳下车,冲向燃烧的大门。
  他被—位消防员挡了下来。
  “你是这所房子的主人吗?”消防员说。
  “别傻了!你看我像经营书店的人吗?”
  “这很难说,先生。外表会骗人。比方说,我是个消防员,但如果是在社交场合,不了解我的人通常会把我当成注册会计师或是公司主管。想象一下我不穿制服的样子,先生,你觉得眼前站着的是什么人?说实话。”
  “一个大傻瓜。”克鲁利说着冲进书店。实际上没有说起来这么简单。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克鲁利需要躲开半打消防员、两个警察,和一群饶有兴趣的苏活区夜游人。(除了苏活区以外的地方,对火灾饶有兴趣的人很可能成为别人大感兴趣的对象。)这伙人早就来了,正激烈争论着点起这把大火、让这个下午大放光明的是哪些家伙,以及个中原因。
  克鲁利从他们中间挤过去。这些人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推开房门,踏入地狱烈火。
  整个书店都在燃烧。”亚茨拉菲尔。”他叫道,“亚茨拉菲尔,你……你这蠢货……亚茨拉菲尔?你在这儿吗?”
  没人回答。只有纸张燃烧的噼啪声,火焰到达二楼房间造成的玻璃破裂声,以及木材倒塌的吱嘎声。
  克鲁利在店铺中搜索,焦急而绝望地寻觅天使,寻觅帮助。
  在房间对面的角落里,一个书架倒塌下来,将着火的书籍铺满地板。克鲁利周围全是烈焰,但他没有理会。左边的裤腿开始冒烟,恶魔瞥了一眼,把火止住。
  “你在吗?亚茨拉菲尔!看在上……看在撒……看在随便什么人的份上!亚茨拉菲尔!”
  店铺的窗户被人从外面捣碎。克鲁利转过身,愣了一下;突如其来的水柱正好打在他的胸口上,把恶魔冲倒在地。
  他的墨镜飞到屋子对面,变成—摊燃烧的塑料。一双黄眼睛显露出来,细长的瞳仁立在当中。克鲁利浑身湿透,冒着水汽,面目灰黑,四肢着地趴在燃烧的店铺中,可以说不酷到了极点。他咒骂着亚茨拉菲尔,还有那不可言说的计划,以及上界和下界。
  接着他低下头,看到了那本书。星期三晚上,塔德菲尔德的女孩丢在车上的书。封面边角略有些焦黑,但其他部分却奇迹般地完好无损。克鲁利捡起书,塞进夹克口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土。
  二楼的地板砸了下来。建筑物先是一耸,继而完全倒塌,发出一阵咆哮,砖石木板和燃烧的碎片坠落如雨。
  书店外面,围观者已经被警察疏导到远处。一名消防员正向任何肯听他说话的人唠叨:“我阻止不了他。他肯定是疯了,要不就是醉了。就那么跑进去。我阻止不了他。疯了。直接跑进去。真是可怕的死法。可怕,可怕。就那么跑进去……”
  克鲁利从火焰中走了出来。
  警察和消防员们盯着他,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全都愣在原地—动不动。
  他钻进本特利车,倒上大路,绕过一辆消防车,驶上华都街,融入午后渐黑的天色。
  人们看着车子迅速驶远,终于有一名警察说话了。
  “这样的天气,他应该打开车灯。”他木讷地说。
  “尤其是像这样开车,可能会有危险。”另一个人用平淡刻板的腔调说。在火场的光热之中,他们思忖着原以为熟悉的现实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问题。

  一道蓝白色的闪电划破黑云堆积的天空,随之而来的雷声震耳欲聋,一场豪雨终于落下。

  她骑着一辆红摩托。不是本田车那种友善的红色,而是深沉如血的红,丰厚、黑暗,充满仇恨。从其他方面来看,这辆车表面上普普通通,只是有柄插在鞘中的长剑挂在—旁。
  她的头盔是深红色,皮夹克是陈酿葡萄酒的颜色,背后宝石红色的钮钉排列出四个大字:地狱天使①。
  【① 影响极大、范围极广的飞车党组织。】
  此刻是下午一点十分,天色阴沉,湿度很高。高速路上几乎没有人烟,一身火红的女子骑着红色摩托车在路上奔驰,脸上挂着慵懒的笑意。
  她把车停在一处路边服务区,走进“快乐小猪咖啡厅”。里面几乎没人,一个百无聊赖的女服务生正在柜台后面织袜子。几个高大肮脏、满脸胡茬的粗鲁汉子穿着清一色的黑皮衣,围在一个身材更高、穿着黑外套的人周围——那人正全神贯注于一台游戏机。要搁在从前,这东西会是台老虎机,但现在它有了一个显示屏,并被冠以“常识问答机”的名号。
  那群人说着类似这样的话:
  “是D!按D! (教父》获得的奥斯卡奖肯定比《飘》多!”
  “1967年欧洲电视歌唱大赛英国站的获奖歌手和获奖曲目是什么?珊蒂·萧!《提线木偶》!我他妈绝对肯定!”
  “1666!”
  “不,你这大笨瓜!那是伦敦大火的年份!瘟疫是1665!”
  “是B!中国长城不是世界七大奇迹之—!”
  游戏机有四个选项:流行音乐、体育、时事和常识。那位高大的摩托车手始终戴着头盔,完全不理会周围的支持者,径自全神贯注地拍下按键。他—直在赢。
  红衣骑手走到柜台前。
  “一杯茶,谢谢。再来—份干酪三明治。”她说。
  “就你一个人,是吗,亲爱的?”女服务生把茶水和某种又干又硬的白色物体从柜台上推了过来。
  “在等朋友。”
  “哦。”服务生说着咬断一根毛线,“嗯,你最好在这里头等。外面简直是地狱。”
  “不,”红衣人对她说,“还不是。”
  她选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可以把停车场尽收眼底,然后坐下来,耐心等待。
  她能听到背后那些玩游戏的人还在吵嚷。
  “这个从没见过。自1066年以来英国和法国共有多少次正式交锋?”
  “二十?不,没有二十……哦,真是二十。好吧,我不知道。”
  “美国对墨西哥战争?这个我知道。是1845年6月。D。看!我就说了!”
  倒数第二矮的骑手“猪粪”(1米9。)对最矮的”暴走族”(1米87)低声说:“体育怎么没了?”他左手指关节上的刺青凑成了一个“爱”字,右手则是“恨”。
  “类型是随机选择的,不是吗?我是说,他们用芯片来实现这个功能。这里面可能有数百万个不同主题,都在在它的存储器里。”他右手指关节上刺着“鱼”,左手则是“芯片”。
  “流行音乐、时事、常识和战争。我原来没见过‘战争’,所以才会问你。”猪粪捏了捏拳头,关节发出很响的噼啪声。他拉开一听啤酒的拉环,一口气喝下半罐,大大咧咧地打了个酒嗝,然后叹口气说:“我只希望他们能多出点该死的《圣经》问答。”
  “为什么?”暴走族没想到猪粪会是个圣经狂。
  “因为,呃,你还记得布赖顿码头的那桩小麻烦吗?”
  “哦,当然,你上了BBC的(案件观察)节目。”暴走族有点嫉妒地说。
  “对,我不得不待在我妈工作的那家酒店里,对吧?好几个月啊。完全没东西可看,只有那个操蛋吉迪恩①留在屋里的(圣经)。那些东西就好像粘在了我的脑袋里。”
  【① 著名宗教组织成员,以把《圣经)放在旅馆的房间里而闻名。】
  一辆乌黑发亮的摩托车停在门外的停车场里。
  咖啡馆的房门被推开。一股凉风吹过房间,一个身穿黑皮衣、留黑色短须的男人走进来,径直在红衣女子身边坐下。围在问答机周围的摩托骑手们突然意识到自己饿得要死,便打发“油泥”去给他们搞些吃的来。玩游戏的大高个仍旧一言不发,只是不断按下正确答案,让机器底部托盘中的战利品不断增加。
  “自从马弗京②之后,我就没见过你了。”红衣人说,“最近怎么样?”
  【② 马弗京:位于南非博普塔茨瓦纳附近,曾作为英属贝专纳(现在的博茨瓦纳)的行政首府长达八十年之久。1895年,英国殖民者曾从这里发动对德兰士瓦布尔共和国的奇袭,进而导致了四年的南非战争爆发。】
  “一直挺忙的。”黑衣人说,“在美国待了很久,还有短期环球旅行。不过也就是消磨时间罢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没有牛排和腰子馅饼?”油泥气鼓鼓地问。
  “我本来以为还有些,但确实没了。”女服务生说。)
  “感觉怪怪的,咱们所有人终于聚在这儿了。”红衣人说。
  “怪怪的?”
  “嗯,你知道的。几千年来一直在期待这个大日子,如今它终于来到了。就像期待圣诞节,或是过生日。”
  “咱们没有生日。”
  “我没说咱们有,只是说就像这种感觉。”
  (“说真的,”女招待说,“我们这儿好像什么都没剩下,除了几片比萨。”
  “上面加了凤尾鱼吗?”油泥郁闷地问道。他们几个都不喜欢凤尾鱼,还有橄榄。
  “加了,亲爱的,加了凤尾鱼和橄榄。你想来点吗?”
  油泥难过地摇摇头。他走回游戏机旁,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大特德一饿起来就爱生气;大特德一生气,所有人都没好果子吃。)
  又有一类新题目出现在屏幕上。你现在可以从流行音乐、时事、饥荒和战争中选择。飞车党们对于饥荒似乎不如对战争那么熟悉。无论是1846年爱尔兰土豆匮乏、1315年英国一切食物匮乏,还是1969年旧金山大麻匮乏,他们全都不知道。但那位玩家仍然保持着完美的得分记录。机器把代币吐进托盘,不时发出嗖嗖、噼啪和叮当的声音。
  “南方的天气看起来有点麻烦。”红衣人说。
  黑衣人眯器眼睛看了看愈加黑沉的浓云。“不,我觉得还行。随时可能下暴雨。”
  红衣人看着自己的指甲。”那就好。如果没有一场像样的大暴雨做背景,感觉总是缺点什么。你知道咱们要骑多远吗?”
  黑衣人耸耸肩。“几百英里吧。”
  “我本来觉得会更长些。等了这么久,就为了这几百英里。”
  “过程不是目的,”黑衣人说,“到达才是关键。”
  门外传来一阵轰鸣。是那种排气管有问题、引擎没调整好、化油器还在漏油的摩托车发出的轰鸣。不用亲眼看见,你就能想象出它跑起来会喷出滚滚浓烟,所到之处浮油满地,零件撒—路。
  红衣人走到柜台前。
  “四杯茶,谢谢。”她说,“—杯要红茶。”
  咖啡馆房门打开。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他的白皮衣上沾满尘灰。冷风把空薯片袋、旧报纸和冰激凌包装一同吹进房间。它们像兴奋的孩子似的,在年轻人脚下舞动旋转,最终精疲力尽地落在地上。
  “你们有四个人,是吗,亲爱的?”女招待问道。她试图找些干净杯子和茶匙——整个餐架似乎突然间盖上了薄薄一层机油和干蛋黄。
  “聚齐是四个。”红衣人说着接过茶杯,走回桌前,另外两位已经在那儿坐好了。
  “有他的消息吗?”白衣人间。
  他们摇摇头。
  游戏机旁爆发了一场争论。现在,屏幕上显示的类别已经变成战争、饥荒、污染和1962,1979年流行小事。
  “猫王埃尔维斯·普雷斯利?应该是C。他是 1977年挂的,对吧?”
  “不对。D。1976。我敢肯定。”
  “没错。跟宾·克罗斯比①一样。”
  【① 二十世纪上半叶最伟大的流行艺人之一,唱片总销量过亿,同时也是著名影星。】
  “还有祖雷克斯龙乐队主将马克·博兰。他也死了。按D。继续。”
  但高个玩家一动不动,没有去按键的意思。
  “你怎么回事啊?”大特德急躁地说,“继续。按D。猫王是1976年死的。”
  我不在乎这上面怎么说,戴头盔的高个骑手说,我没碰过他一指头。
  坐在桌边的三个人同时转过头来。红衣人说:“你什么时候到的?”
  高个男子走到桌前,撇下不知所措的飞车党和自己的战利品。我从未离开,他说。这个声音仿佛是从暗夜疆域传来的黑暗回响,阴暗冰冷,死气沉沉。如果这声音是块石头,那它肯定很早以前就刻上了铭文:一个名字,两个日期。
  “你的茶要凉了,阁下。”饥荒说。
  “真是好久不见。”战争说。
  —道闪电划破天空,低沉的闷雷声几乎同时响起。
  “天气很适合今天的活动。”污染说。
  是的。
  这些对话让围在游戏机旁的飞车党们,越来越糊涂。他们在大特德的带领下,摇摇摆摆走到桌前,盯着四个陌生人。
  他们注意到这四个人的夹克上都有”地狱天使”的字样。但在地狱天使们看来,这些人一点都不可靠。首先是太干净;其次全都不像是因为周日下午电视里没好节目、就出去打折别人胳膊的主儿。甚至还有个女人,不是坐在别人摩托车的后座上,而是自己骑一辆车,好像她真有这个权力似的。
  “这么说,你们是地狱天使的人?”大特德嘲讽地说。如果说有什么东西是真正的地狱天使不能容忍的,那就是周末出来休闲的摩托车手。(还有些别的东西,真正的地狱天使同样不能容忍,其中包括警察、肥皂和福特千里马越野车。另外,对大特德来说,还有凤尾鱼和橄榄。)
  四个陌生人点点头。
  “你们是哪部分的?”
  最高的陌生人看着大特德,站了起来。这是个很复杂的动作。如果夜幕下的海滩上有把折叠椅,它们展开的样子应该与此类似。
  他似乎可以永远伸展下去。
  这人戴着黑色头盔,完全盖住了面目。大特德注意到头盔是用古怪的塑料材质制成,你看着它,却只能看到自己的脸。
  《启示录》,他说,第六章。
  “第二段到第八段。”白衣小伙子好心地补充说。
  大特德瞪着四个人。他的下巴慢慢向前探出,太阳穴上的青筋开始跳动。“这是什么意思?”他喝问道。
  有人揪了一下他的袖子。是猪粪——尽管盖着一层污垢,但还是可以看出他的脸色发灰。
  “意思是说咱们有麻烦了。”猪粪说。
  高个陌生人抬起带着白色摩托手套的右手,打开头盔上的面罩。大特德有生以来头一次希望自己过的是更为体面的生活。
  “基督耶稣!”他呻吟道。
  “我想他老人家可能也快来了,”猪粪急切地说,“大概正找地方停摩托呢。咱们走吧,找个青年俱乐部什么的……”
  但大特德的愚顽正是他的盔甲和盾牌。他没动地方。
  “酷啊,”他说,“真的地狱天使。”
  战争冲他懒洋洋地敬了个礼。
  “是我们,大特德。”她说,“货真价实。”
  饥荒点点头。“千年老号。”他说。
  污染摘下头盔,甩出白色长发。1936年,他接了瘟疫的班。那老家伙退休时嘴里还不停地咒骂着青霉素。如果老家伙知道未来会提供怎样的机会……
  “别人应许,”他说,“我们传达。”
  大特德看着第四个骑士。“呃,我以前见过您老,”他说,“在蓝贝党②的唱片封面上。我还有个戒指,上面有您……您的……您老的头像。”
  【②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摇滚乐队,这里说的是他们的第二张唱片《迷人的夜晚》,封面画着死神。】
  我无所不在。
  “啊。”大特德努力思考,大脸盘都随之扭曲。
  “你们骑哪种摩托?”他说。

  风暴在采掘场周围肆虐,系着旧轮胎的绳子在狂风中飘舞。他们尝试修建树屋时留下了一堆铁皮,时不时会有一片从不牢靠的存放处挣脱出来,向远方飞去。
  “他们”抱成一团,盯着亚当。不知为什么,他显得高大了些。狗狗坐在地上,低声咕噜着。它想着所有这些即将失去的气味。地狱里除了硫磺以外,没有别的气味。但在这里,有些气味简直……简直……好吧,实话实说,地狱里也没有母狗。
  亚当兴奋地走来走去,不停挥舞着双手。
  “到时候咱们会有没完没了的乐子,”他说,“可以探险仟么的。我估计我很快就能让古老的丛林重新长出来。”
  “但……但谁……谁去做那些,你知道,煮饭洗衣服什么的?”布赖恩颤声问道。
  “谁都不用干这些事。”亚当说,“你想吃什么就有什么,薯片、炸洋葱圈,什么都有。还有,只要你不乐意,就再也不用穿新衣服或是洗澡什么的,或者去学校什么的。你不想干的事儿,再也不用干了。简直酷毙了!”
  雪铁龙·俩马力是海地秘密警察组织东东·马库迪的成员,也是一名游方的杭亘。(意思是法师或祭司。对于整个家庭而言,包括已经去世的家人,伏都教都是十分有趣的宗教。)他肩上背着的小包里装着魔法植物、药草、野猫的零碎、黑蜡烛、主要由某种干鱼皮制成的粉末、一条死蜈蚣、半瓶芝华士威士忌、十包乐福门香烟和一本《海地现况》。
  他举起匕首,驾轻就熟地割下—只黑公鸡的脑袋。鲜血覆盖了他的右手。
  “罗阿精灵上我身,”他吟咏着,“善良天使速速来。③”
  【③ 伏都教相信,人主要包含两个部分:ti—bon-angel和gro-bon-angel。前者指善的小天使,后者指善的大天使,有时被模拟为意识和灵魂,两者皆具有某种程度的死后生命,但善的大天使或灵魂才有可能成为罗阿精灵。】
  “我在哪儿?”他说。
  “是我的善良大天使吗?”他问自己。
  “我想这是个因人而异的问题。”他答道,“我是说,这种事向来如此。但我始终在努力。我总是尽力而为。”
  雪铁龙发现自己有只手正在摸索公鸡的尸体。“在这儿做饭可不大卫生啊,你不这么认为吗?在这片丛林里。咱们是在举办烧烤野餐会,对吗?这是什么地方?”
  “海地。”他答道。
  “该死!一点没近些。不过话说回来,还可能更糟呢。啊,我必须上路了。再见。”
  雪铁龙·俩马力脑袋里只剩下他自己。
  “罗阿真操蛋。”他喃喃自语道。雪铁龙凝视着眼前的空茫,然后拿过背包,翻出那瓶芝华士。至少有两种方法可以把一个人变成僵尸,他决定采用最容易的那种。
  海浪拍岸的声音很响。棕榈树随风摇曳。
  暴风雨即将来临。

  灯光亮起。电力电缆(内布拉斯加州)福音唱诗班开始演唱《耶稣是我生命中的接线总机电话修理员》,歌声几乎盖过了越来越强的风声。
  马文·O·博格曼正了正领带,对着镜子检查一下自己的笑容,又拍拍私人秘书的屁股(辛蒂·凯勒阿尔小姐三年前获得过《阁楼》杂志七月宠儿称号,但她步入职场后就把这些荒唐事抛在脑后了),随即走上演播台。
  耶稣不会在你接通前挂断,
  有他在你永远不会串线,
  收到账单时,条目列得清清楚楚,
  他是我生命中的接线总机电话修理员。
  唱诗班齐声高唱。马文很喜欢这首歌,这是他亲手写的。他还写过:“《快乐的耶稣先生》、《耶稣,我能搬去和你住吗?》、《古老的血十字架》、《耶稣是我灵魂缓冲器上的保险杠》、《当我至喜超升时,抓住了皮卡车的方向盘》。这些歌都收录在专辑《耶稣是我哥们》中。尽管这些歌词并不押韵,而且跟大多数歌曲一样毫无意义,另外马文其人也没有什么音乐天赋,旋律全都是剽窃过去的乡村民谣,但《耶稣是我哥们》还是卖出了四百多万张。
  起初马文只是个乡村歌手,专门演唱康威·特维蒂和约翰尼·卡什的老歌。
  这个世界比大多数人的想象复杂很多。比方说,很多人认为马文不是个真正的信徒,因为他从中赚了很多钱。但他们错了。马文全心全意信仰上帝。他绝对虔诚,还将很多钱花在了凯勒阿尔小姐身上——马文打心眼里认为她是上帝的杰作。
  通向救世主的电话永不占线,
  他每时每刻守在那里,无论白天还是夜晚,
  而且每次你打给耶稣,都不用付钱,
  他是我生命中的接线总机电话修理员。
  第一首歌结束后,马文走到摄像机前,谦逊地抬手示意大家安静。在控制室中,导播将手控音轨向下滑去。
  “兄弟们,姐妹们,谢谢,谢谢。真动听啊,不是吗?请记住,如果想听这首歌,以及《耶稣是我哥们》中其他颇具启示效果的歌曲,只需拨打1-800-CASH,捐出您的善款。”他板起面孔。
  “兄弟们,姐妹们,我给你们所有人带来了一个口信,来自我主上帝的紧急通知。我要告诉你们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少,朋友们,让我告诉你们那天启。它就在你们的《圣经》中,在我主上帝在帕特莫斯岛授予圣约翰的《启示录》中,也在《旧约:但以理书》中。上帝总是会把它——你们的未来——直接交到你们的手中,我的朋友。那么会发生什么状况?
  “战争、瘟疫、饥荒、死亡。河流如血。大地震。黑导弹①可怕的时代即将来到,兄弟们姐妹们,只有一个方法可以幸免。
  【① 即核导弹,马文的口音不太准。】
  “在大破坏到来之前,在天启四骑士到来之前,在如雨的黑武器落在没有信仰的人头上之前,会有超升之喜。
  “什么是超升之喜?我听到了你们的呼声。
  “当超升之喜到来时,兄弟们姐妹们,所有真正的信徒都会被卷上空中。不论你在做什么都—样,你可能正在洗澡,正在工作,正在开车,或者正坐在家里读圣经。突然间,你就升上天空,拥有完美而不朽的躯体。你会在空中看着灾祸之年将降临到这个世界。只有信徒能得拯救,只有你们这些重生之人,能够避免苦痛、死亡、恐惧和烧灼。接着天堂与地狱间的大战就会爆发,天堂将摧毁地狱的大军,上帝会拭去受苦者的泪水,世上再无死亡、哀伤;哭泣和苦痛。他将在荣光中永远统治下去……”
  马文突然闭上了嘴。
  “哦,猜得挺好,”他用一种完全不同的声音说道,“可惜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不全对。
  “我是说,烈火和战争这些东西,你说的都没错。但超升之喜这玩意儿,哦,如果你能看到他们聚集在天堂的样子就好了——密密麻麻的行列,远远超过人类头脑可以理解的范围。一队队的天使,手持炎剑,所有这些。哦,我想说的是这个:谁有空去挑选信徒,把他们弄上天?只为让他们耻笑那些留在焦灼燃烧的地球、患上辐射病的奄奄一息的人们?不知这场面是否符合你的,道德准则。
  “至于天堂必定获胜的部分……哦,说实话,如果真是已成定局的话,那一开始就不会有什么天国之战了,不是吗?这只是宣传,彻头彻尾的宣传。我们胜利的机会不超过百分之五十。你们倒是可以给撒旦信徒热线捐点钱,好提高赢面。不过说实话,等火球降下,血海升起,你们早晚都会变成平民伤亡数据里的一部分。我们的战争再加上你们的战争,会害死所有人,然后让上帝收拾残局,不是吗?
  “哦,真抱歉,瞧我站在这儿唠唠叨叨的。我有个小问题,这是什么地方?”
  马文·O·博格曼的脸色终于变成了紫色。
  “这是魔鬼!上帝庇佑!魔鬼正通过我发言!”他的喊叫突然被自己打断了,“哦,不,其实正相反,我是个天使。啊,这儿肯定是美国,对吧?抱歉,不能久留了……”
  他的话语突然中断。马文试图张嘴说话,却办不到。他脑袋里残留的那点玩意儿开始四下张望。他看到了演播室员工;或者说除了正给警察打电话、或是缩在角落里抽泣的人以外的员工。他看到了脸色灰白的摄像师。
  “老天,”他说,“在实况转播?”
  克鲁利以一百二十英里的时速,沿牛津街行驶。
  他把手伸进杂物柜,寻找备用的太阳镜,却只找到了一堆磁带。他不耐烦地随便抓起一盒,塞进录音机。
  他想听巴赫,但“旅行中的维尔伯瑞斯”乐队也凑合。
  我们只需要,伽伽电台,弗雷迪·墨丘利唱道。
  我只需要出路,克鲁利心想。
  他以九十英里的时速逆行绕过大理石环道。闪电让伦敦的天空像有毛病的荧光灯一样不停闪烁。
  伦敦天色若铅,克鲁利心想,我知道末日不远。这是谁写的?却斯特顿②,对吗?二十世纪唯一一位接近真相的诗人。
  【② 却斯特顿(Gilbert Keith Chesterton)是英国早年著名的新闻记者、艺术家、诗人、评论家、天主教护教论者,以及推理小说家。生于1874年,死于1936年。】
  本特利车驶出伦敦,克鲁利往椅背上一靠,开始翻阅烧焦了边的《艾格妮丝·风子的精良准确预言书》。
  不久之后,车子朝牛津郡塔德菲尔德镇驶去。如果抓紧时间,他可以用一个小时赶到那里。
  反正他现在也没别的地方好去。
  磁带播放完毕,自动激活了车上的收音机。
  “……塔德菲尔德园艺俱乐部为您带来园艺匠问答时间。我们上次到这里还是1953年,那真是个美妙的夏天,小组成员们也许还记得郊区以东是牛津郡肥沃的有机土,在西方则逐渐变为白垩地。这正是人们常说的那种地方,无论种什么东西,都会茁壮成长。是这样吗,弗雷德?”
  “没错。”皇家植物园的弗雷德·温德布赖特教授说,“换作是我,也没法表述得更好了。”
  “好的。向小组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来自R·P·泰勒先生。我想是当地居民委员会主席。”
  “啊咳,是的,哦,我热衷于种植玫瑰,但在昨天那场落鱼的暴雨中,我那株获过奖的莫莉·麦圭尔掉了几朵花。请问园艺小组,除了在花园上架设网子以外,还有什么其他建议吗?我是说,我已经给教区委员会写过信……”
  “我必须承认,这不是个常见的问题。哈里?”
  “泰勒先生,让我先提个问题。是鲜鱼,还是腌鱼?”
  “我想是鲜鱼。”
  “好的,那就没问题了,我的朋友。我听说你们那里最近还下过血雨,真希望北部谷地也有类似的天气,我的花园在那里。能帮我省下不少肥料开支呢。那么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它们掺进土……”克鲁利?
  克鲁利一句话也没说。
  克鲁利。大战已然爆发,克鲁利,我们饶有兴趣地注意到,你避开了我们派去接收你的部队。
  “嗯。”克鲁利没有反驳。
  克鲁利……我们会赢得这场大战。但就算我们失败了,至少对你来说,也没有任何差别。只要地狱还剩下一个魔鬼,克鲁利,你最好希望自己是个凡人。
  克鲁利没说话。
  凡人可以指望死亡,或是救赎。你什么希望都没有。
  你所能希望的,只有地狱的慈悲。
  “哦?”
  只是我们的小玩笑。
  “靠。”克鲁利说。
  “……如今热心的园艺匠们都知道,不用说他是个狡猾的小恶魔,我是说你的西藏人。直接在你的秋海棠园里挖地道,完全不当回事。相信一杯茶可以改变他的态度,加哈喇味的牦牛黄油效果更好,你可以在任何好花园里得到这东西……”
  嗡。嗖。嘭。噪音淹没了剩下的节目。
  克鲁利关上收音机,咬着下唇。他脸上沾满尘灰和泥土,看上去非常疲惫,非常苍白,非常恐惧。
  他拐过一个弯,开上通往M25公路的连接辅路,他将从那里转到M40公路,朝牛津郡行驶。
  但M25公路上出了点问题。那上面有些东西,如果你直视过去,就会伤到眼睛。
  曾经是伦敦M25环形高速路的地方传来一阵低沉的吟唱,这是由各种声响汇成的噪音:汽车喇叭声、发动机声、警笛、手机铃声,还有永远被后座安全带困住的小孩子的吵闹声。它们用古代姆大陆黑暗祭祀密语一遍遍地吟唱道:“万岁,地狱巨兽,世界吞噬者。”
  可怕的魔符印odegra,克鲁利心想。他一打方向盘,朝北环道驶去。是我干的,是我的镨。本来它不过是一条普通公路。干得漂亮,我可以保证,但这真的值得吗?已经全都失控了。天堂和地狱再也无法让世界运转,整个世界就好像终于得到核武器的邪恶轴心国……
  他忽然露出微笑,打了个响指。一副墨镜在眼前具形,衣服和皮肤上的灰尘也消失不见。
  见鬼去吧。如果非走不可,为何不漂漂亮亮地走?
  他开着车,轻声吹起口哨。

  他们行驶在高速公路外外车道,仿佛四个毁灭天使,这种说法其实相当准确。
  总的来说,他们开得并不快。四个人把速度稳稳保持在105英里,似乎坚信在他们到达之前,大戏不会开演。确实不会。和以往—样,他们有的是时间。
  死亡、饥荒、战争和污染朝塔德菲尔德驶去。

  这是个狂风大作、空气潮湿的周六下午,特蕾西夫人自我感觉特别诡秘。
  她穿上了飘逸长裙,一锅炖甘蓝煨在火上。房间由烛光照明,每根蜡烛都仔细放入布满蜡油的红酒瓶里,码放在客厅四角。
  她身旁坐着三个人。家住贝尔塞兹公园的奥默罗德夫人,带着像个花盆一样的深绿色帽子。史考基先生小手苍白,—双无色的眼睛往外突着。还有大街上“今日发型”的美发师朱莉娅·佩德利(这家店铺之前是“高人一剪”,再之前是“长发诱惑”,再之前是“卷发染发”,再之前是“平价剪发”,再之前是“布赖恩先生的理发艺术”,再之前是”理发师罗宾森”,再之前是“叫一辆车出租公司”)。她刚步出校院,深信自己的诡秘程度深不可测。为了提高自己的诡秘造诣,朱莉娅开始佩戴手工打造的海量银饰,涂绿眼影。她认为自己看起来鬼气森森、面容憔悴又浪漫。只要她再减个三十磅,就真能达到这一效果。朱莉娅确信自己患上了厌食症,因为每次照镜子时,她的确都会看到个胖子。
  “你们能把手拉起来吗?”特蕾西夫人说,“另外,咱们必须保持安静。灵魂世界对扰动特别敏感。”
  “问问我的罗恩在不在。”奥默罗德夫人问道。她有个砖头似的下巴。
  “我会的,亲爱的,但我联络的时候,你必须保持安静。”
  房间中鸦雀无声,只有史考基先生的肚子发出阵阵咕噜。“抱歉,女士们。”他喃喃说道。
  经营”揭开帷幕探索神秘世界”这么多年,特蕾西夫人早就发现了一个诀窍。安静坐好,等待灵魂世界联络的最佳时长是两分钟。超过这个时间,人们会感到烦躁;少于这个时间,他们会觉得钱花得不值。
  她在脑袋里开列着购物清单。
  鸡蛋。莴苣。一点烹调干酪。四个土豆。黄油。几卷手纸——这个千万不能忘,已经快用光了。再给沙德维尔先生来一份上好的猪肝,可怜的老家伙,绝不能……
  到时间了。
  特蕾西夫人把头往后一仰,无力地垂在肩膀上,然后慢慢抬起。她几乎完全闭上了眼睛。
  “她正在进入状态,”奥默罗德夫人轻声对朱莉娅·佩德利说,“不用紧张。她只是在同彼方架起一道桥梁。她的灵魂向导很快就要来了。”
  被人抢戏令特蕾西夫人相当恼火,她发出一阵低吟。“哦——嗯——”
  接着她用尖锐的颤声说:“你在吗,我的灵魂向导?”
  她稍等片刻,留下少许悬念。洗涤液。两罐烘豆。哦,还有土豆。
  “哦?”她用一种低沉喑哑的声音说。
  “是你吗,格罗尼默③?”她问自己。
  【③ 格罗尼默1829年生于新墨西哥州。作为一支阿帕西印地安人的领袖,他对美国政府进行了长期抵抗,战功卓著。】
  “是嗯我,哦。”她答道。
  “今天下午有位新成员加入。”她说。
  “哦,佩德利小姐?”她以格罗尼默的口吻说。特蕾西夫人早就知道印第安灵魂向导是必不可少的道具,而且很喜欢这个名字。她曾跟牛顿解释过这些问题。年轻人意识到特蕾西夫人对格罗尼默—无所知,他也懒得详加解释。
  “啊,”朱莉娅尖声说道,”很高兴认识您。”
  “我的罗恩在吗,格罗尼默?”奥默罗德夫人问。
  “哦,贝里尔老太婆。”特蕾西夫人说,“这里有那么多嗯可怜的失落灵魂嗯在我的圆帐篷门口嗯排成了行,也许你的罗恩在他们之中。哦。”
  接着,特蕾西夫人用自己的声音说:“格罗尼默先生想知道,这里有叫史考基的先生吗?”
  史考基雾蒙蒙的眼睛突然一亮。“哦哦,我就叫这个名字。”他满怀希望地说。
  “好的,这里有人想跟你说话。”史考基先生参加降神会已经一个月了,她还没能想出个合适口信。这次该轮到他了。“你认不认识叫,嗯,约翰的人?”
  “不。”史考基先生说。
  “哦,似乎是有些天国线路干扰。他的名字应该是汤姆,或吉姆。或者,哦,戴夫。”
  “我住在赫默尔·亨普斯特德镇的时候,认识个叫戴夫的。”史考基先生略显疑惑地说。
  “对,他说了,赫默尔·亨普斯特德镇。他就是这么说的。”特蕾西夫人说。
  “但我上周还碰见他在外面遛狗,看上去挺健康。”史考基先生有点摸不着头脑。
  “他说不用担心,他在帷幕另一侧过得更开心。”特蕾西夫人硬着头皮说了下去,她总希望能给自己的客户带来好消息。
  “跟我的罗恩说—声,我要跟他讲我们克莉丝托的婚礼。”奥默罗德夫人说。
  “我会的,亲爱的。现在,稍等一下,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有什么东西过来了。它坐在特蕾西夫人脑袋里,向外看了看。
  “Sprechen sie Deutsch?”它通过特蕾西夫人的嘴说,“Parlez-vous Franrais?Ni hui jiang zhongwen ma?”④
  【④ 德语:你会讲德文吗?法语:你会讲法文吗?最后一句不需要解释,试试拼音。】
  “是你吗,罗恩?”奥默罗德夫人间道。她得到了回答,口气相当急躁。
  “不,绝对不是。不过,在这个愚昧的星球上——我刚巧在过去几小时中游历了其中的大部分地区——愚昧到如此程度的问题只可能来自一个国家。亲爱的女士,我不是罗恩。”
  “好吧,我要跟罗恩·奥默罗德讲话。”奥默罗德夫人略显烦躁地说,“他个子不高,秃顶。你能让他过来吗?谢谢。”
  对面静了片刻。”确实有个符合这种描述的灵魂正在这儿晃荡。好吧,我会让你们说两句,但你必须赶快。我正在试图改变天启。”
  奥默罗德夫人和史考基先生对视一眼。此前的降神会上从没出过这种状况。朱莉娅·佩德利全神贯注地看着特蕾西夫人。这才像那么回事。她希望特蕾西夫人的身体紧接着会变得空灵透明。
  “你……你好?”特蕾西夫人用另一种声音说。奥默罗德夫人吓了一跳。这声音听起来正是罗恩。前几次听起来更像是特蕾西夫人。
  “罗恩,是你吗?”
  “是的,贝、贝里尔。”
  “好的,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首先我去了克莉丝托的婚礼,就在上周六,咱们玛丽琳的大女儿……”
  “贝、贝里尔。我活着的时候,你、你从、从来没让我插上过一句话。现、现在我死了,只有一、一句话要说……”
  这让贝里尔·奥默罗德有点不高兴。以前罗恩现身时,会告诉她自己在帷幕彼端过得不错,生活在某处很像是天国别墅的地方。现在他听起来就是罗恩,奥默罗德夫人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她祭出了杀手锏;过去每当罗恩开始用这种语气讲话时,她就用这招。
  “罗恩,注意你的心脏病。”
  “我再也没、没有什么心、心脏了。记得吗?总之,一、一句话,贝里尔……?”
  “什么,罗恩?”
  “闭嘴。”说完这话,那个灵魂就离开了。“很感人,不是吗?好了,女士们还有这位先生,十分感谢。我恐怕要继续工作了。”
  特蕾西夫人站起身,走到门口,打开灯。
  “出去!”她说。
  她的客人们站起来,走到门庭,感觉莫明其妙。奥默罗德夫人更是火冒三丈。
  特蕾西夫人走进厨房,把炖甘蓝的火关掉。
  她把水壶放上,给自己煮了一壶茶,随即坐在厨房桌子前,拿出两个杯子,倒上茶水。她在其中一个杯子里加了两勺糖,然后稍等片刻。
  “我不加糖,谢谢。”特蕾西夫人的嘴巴说。
  她把两个杯子摆在自己面前,从加糖的那杯里喝了一大口。
  “好了。”所有认识特蕾西的人都能辨认出这是她的声音,但他们也许认不出这种腔调,蕴含着森寒怒火的腔调,“你来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最好有个好理由。”

  一辆大货车整车的货物都倾倒在M6公路上。根据载货单显示,车里装的都是波纹钢,但两名巡警很难接受这种说法。
  “那么我想知道的是,这些鱼是打哪儿来的?”警长说。
  “我说过了,它们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前一分钟我还在以六十英里的时速开车,下一秒钟,啪!一条十二磅的大马哈鱼砸碎了挡风玻璃。于是我赶紧拐弯,从那东西上面碾了过去。”他指着卡车下面一条锤头鲨鱼的遗骸说,“然后撞上了那个。”
  那是一堆三十英尺高的鱼,大大小小,各式各样。
  “你喝酒了吗,先生?”警长不抱什么希望地问。
  “我当然没喝酒,你这蠢货。你能看见那堆鱼,对吧?”
  在鱼堆顶端,一只很大的章鱼冲他们懒洋洋地挥舞着触须。警长压抑住向它挥手的冲动。
  另一名警员把身子探进警车,正冲着对讲机说:“……波纹钢和鱼,在距离十号路口一英里的地方,堵塞了M6号公路向南的道路。我们必须关闭所有南向车道。对。”

  在沙德维尔的梦境中,他飘浮在一个小镇的公共绿地上空。绿地中央有很大一堆柴火和干树枝。柴堆中间戳着一根木桩。男女老少都聚集在绿地周围,眼光发亮,脸颊发红,激动地期待着什么。
  人群中突然一阵骚动:十个男人从草地对面走来,后面跟着个相貌俊俏的中年妇女。她年轻时肯定很有魅力,“生机勃勃”这个词钻进了沙德堆尔梦中的头脑。走在女子身前的是猎巫军二等兵牛顿·帕西法。不,不是牛顿。这人比较老,而且穿着一身黑皮衣。沙德堆尔满意地发现这是古代猎巫军的少校制服。
  女子爬上柴堆,把双手背到身后,让人捆在木桩上。柴堆被点燃了。她冲围观的人群讲着什么,但沙德维尔听不真切。人们越聚越拢。
  一个女巫,沙德维尔心想,他们在烧女巫。中士心里暖洋洋的。就是这么回事,这才对头。世界就该是这样。
  只是……
  女子突然抬头盯着他,开口说:“也包括你这个愚蠢的老傻瓜。”
  只是她会死,会被烧死。而且,沙德维尔在梦中意识到,这是个可怕的死法。
  火苗越烧越高。
  女子抬起头。尽管沙德维尔是隐形的,但她还是直勾勾地盯着他。她在微笑。
  接着是轰的一声。
  一阵雷鸣。
  原来是雷,沙德维尔醒来后心想,但被人注视的感觉还是挥之不去。
  他睁开眼,十三只玻璃假眼正注视着他。那是特蕾西夫人闺房中各式柜架上的毛绒玩具。
  沙德维尔把头一转,发现有个人正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而那人正是沙德维尔。啊,他心惊胆战地想,这就是那种什么离魂体验。我能看见自己,这回可真要完蛋了……
  他拼命做出游泳的动作,极力靠近自己的身体。和这种事儿的惯常发展一样,他的判断力很快恢复了正常。
  沙德维尔松了口气,心想怎么会有人在卧室天花板上装镜子?他困惑地摇了摇头。
  中士爬下床,穿上靴子,小心地站起来。似乎少了点什么。一根烟卷。他把手深深探入口袋,掏出一个小罐,开始卷烟。
  我做了个梦,他想。沙德维尔不记得自己的梦境,但不管梦到的是什么,都让他感觉怪不舒服。
  他点燃烟卷,正好看见自己的右手:终极武器。最终审判日的武器。他伸出一根手指,对准壁炉架上的独眼泰迪熊。
  “磅!”他沙哑哑地笑了起来。沙德维尔不习惯笑,所以很快开始咳嗽,这才是他熟悉的领域。他想来点喝的。一罐香甜炼乳。
  特蕾西夫人应该有些。
  他大步走出卧室,向厨房前进。
  沙德维尔在小厨房外停下脚步。特蕾西夫人正跟什么人说话。一个男人。
  “那你到底想让我干什么?”她问道。
  “啧,侬这恶婆娘。”沙德维尔嘟囔道。她显然正跟一位绅士访客在一起。
  “说实话,亲爱的夫人,这种情况下我的计划难免有些变动。”
  沙德维尔听得血液凝固。他迈步穿过珠帘,高声叫道:“索多姆和俄摩拉的罪人啊!欺负无力抵抗的妓女!从俺的尸首上踏过去吧!”
  特蕾西夫人抬起头,冲他微微—笑。屋里只有她一个人。
  “伊在哪儿?”沙德维尔问道。
  “谁?”特蕾西夫人问道。
  “某个娘娘腔南蛮子。”他说,“俺听见伊叨叨了。就在这儿,向侬暗示着什么。俺听得真真儿的。”
  特蕾西夫人张开嘴,一个声音冒了出来。“不是某个娘娘腔南蛮子,沙德维尔中士。是‘那个’娘娘腔南蛮子!?”
  沙德维尔把烟卷扔在地上。他举起胳膊,微微颤抖着指向特蕾西夫人。
  “恶魔。”他嘶哑地说。
  “不。”特蕾西夫人用恶魔的声音说,“好吧,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沙德维尔中士。你在想这个脑袋随时可能一圈圈旋转,然后开始吐出豌豆浓汤,就像《驱魔人》里那样。听着,我不会。我不是恶魔。还有,我希望你仔细听听我要说的话。”
  “恶魔之种,闭嘴。”沙德维尔喝令道,“俺可不想听侬瞎咧咧。侬晓得这是甚吗?是一只手。小指、无名指、中指、食指和拇指。今儿晌午,它已经除掉你的一个同类。侬赶紧滚出这位女士的脑袋瓜,不然俺就把侬轰到天国去。”
  “问题就在这儿,沙德维尔先生,”特蕾西夫人用自己的声音说,“天国正在降临。问题就在这儿。亚茨拉菲尔先生都跟我说了。现在别再搞得像个老傻瓜,沙德维尔先生,坐下来,喝杯茶。他会给你解释清楚。”
  “俺可不听伊那来自地狱的哄骗,女人。”沙德维尔说。
  特蕾西夫人冲他笑了笑。“老傻瓜。”她说。
  沙德维尔什么都能对付,就是这个不行。
  他坐在椅子上。
  但没有把手放下。

  摇摇晃晃的高架标志宣告南向车道暂时关闭,一小片橙色交通锥森林已然竖立起来,疏导机动车拐弯驶上北向车道。还有些标志要求机动车减速到三十英里。警车驱赶着来往车辆,像是一群身上长着红色条纹的牧羊犬。
  天启四车手没有理会这些标志、交通锥和警车,继续沿着空荡荡的M6公路南向车道行驶。

  “我相信,你肯定熟悉《启示录》吧?”特蕾西夫人用亚茨拉菲尔的声音说。
  “嗯。”沙德维尔说。他在撒谎。他的圣经知识仅限于《出埃及记》第二十二章十八节,其中提到了女巫,讲到她们谋生的艰难,以及你为什么不该干这行。他还瞟了一眼第十九节,里面写到要把跟野兽睡觉的人弄死。沙德维尔认为这完全超出了他的职权范围。
  “那么你听说过敌基督啰?”
  “嗯。”沙德维尔说。他看过一部叫《凶兆》的老片子,里面讲得清清楚楚。他记得就是从大货车上掉下来一堆玻璃板,削掉别人的脑袋,诸如此类的东西。根本没提到什么正经八百的女巫。他看了一半就睡着了。
  “敌基督此刻就生活在地球上,中士。他会引发哈米吉多顿,审判之日;尽管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些。天堂和地狱都已做好开战的准备,场面会很难看。”
  沙德维尔只是嘟囔了一声。
  “事实上,有关部门不许我直接干预此事,中士。但我相信你肯定明白,任何通情达理的人都不会允许这个世界就此毁灭。我说得对吗?”
  “嗯。大概齐。”沙德维尔说着,从特蕾西夫人在水池下面发现的一个锈迹斑斑的罐子里喝了口炼乳。
  “只有一件事能够拯救世界。也只有你值得我信赖。敌基督必须被杀死,沙德维尔中士。这是你的职责。”
  沙德维尔皱皱眉。”俺不晓得。”他说,“猎巫军只杀巫师。这是规章之一。当然,还有恶魔和小鬼。”
  “但、但敌基督不止是巫师。他、他是巫师的王。比你想象的更巫师。”
  “他会不会比,嗯,恶魔更难驱除?”沙德维尔逐渐有了兴致。
  “难不了多少。”亚茨拉菲尔想驱除恶魔时,只需要强烈暗示自己还有活儿要干,而且天色好像不早了。克鲁利每次都能领会。
  沙德维尔看看自己的右手,露出笑容,接着又犹豫起来。
  “这个敌基督……伊有多少乳头?”
  只要目的正当,可以不择手段,亚茨拉菲尔心想。通向地狱的道路由好意铺就①。(这话其实不对。通向地狱的道路是用冰冻的上门推销员铺就。每到周末都会有很多年轻恶魔在上面溜冰。)他兴高采烈、言之凿凿地扯谎说:“很多。满满当当。他胸口长满了这东西。以弗所人那个好多胸脯的丰饶女神狄安娜,跟他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
  【① 英美谚语。】
  “俺不晓得侬那什么狄安娜。”沙德维尔说,“但如果伊是巫师——俺估摸着伊准是,那么以猎巫军中士的名义起誓,俺听侬的了。”
  “很好。”亚茨拉菲尔通过特蕾西夫人说。
  “我不太赞同这种杀戮行为。”特蕾西夫人自己说,“但如果这个人、这个敌基督活着,其他人就都要死。那我看咱们也就别无选择了。”
  “没错,亲爱的女士。”她说道,“好了,沙德维尔中士。你有武器吗?”
  沙德维尔用左手揉了揉右手,又攥了攥拳头。
  “嗯。”他说,“俺有这个。”他抬起两根手指,放在唇上,然后轻轻—挥。
  屋里沉默片刻。“你的手?”亚茨拉菲尔最终说道。
  “对,这是件可怕的武器。它能除掉侬,恶魔余孽,对不?”
  “你没别的更,呢,实在的?比如美吉多的金匕首?或者迦梨女神的剃刀?”
  沙德维尔摇摇头。“俺有些大头针。”他说,“还有猎巫人上校汝不可吃任何带血食物亦不可施魔法或遵守时间·达里波的专用雷电枪……俺可以装上银子弹。”
  “那是对付狼人的,我想。”亚茨拉菲尔说。
  “大蒜?”
  “吸血鬼。”
  沙德维尔耸耸肩。”嗯,中。反正俺也没那些怪子弹了。但雷电枪可以发射任何东西。俺这就去拿。”
  他拖着脚走出房间,心中暗想,俺还用得着武器?俺是个有手的人!
  “好了,亲爱的夫人。”亚茨拉菲尔说,“我相信你肯定有便利可靠的交通工具吧?”
  “哦,当然。”特蕾西夫人说。她走到厨房角落,拿起一个粉色摩托头盔,那上面画着朵黄色向日葵。她戴上头盔,把皮带系在下巴上;然后又在一个碗橱里翻了半天,拿出三四百个塑料购物袋和一堆泛黄的本地报纸,最后是顶花里胡哨的绿头盔。它表面积满灰尘,顶上写着“逍遥骑士”几个字。这是她侄女佩图拉二十年前送给她的礼物。
  沙德维尔扛着雷电枪走回房间,惊诧地盯着特蕾西夫人。
  “我不知道有什么好奇怪的,沙德维尔先生。”女士说,“车就停在楼下路边。”她把头盔递给中士,“你得戴上头盔。这是法律。我想一辆轻型摩托车应该不允许载三个人,就算其中两个,呃,是同一人。但这是紧急情况。我保证你绝对不会有危险,只要紧紧抓住我就行。”  她笑了笑又说,“很有趣,不是吗?”
  沙德维尔脸色发白,小声嘟囔一句,随后把绿头盔戴好。
  “你在嘀咕什么,沙德维尔先生?”特蕾西夫人瞪着他说。
  “俺说,但愿魔鬼用个肉钩子把你穿起来。”沙德维尔说。
  “这种话就到此为止吧,沙德维尔先生。”特蕾西夫人把他推到门厅,走出房门,来到伏尾区主干道,一辆老旧的小摩托车正等着他们俩。哦,应该说是他们仨。

  大货车封锁了道路。波纹钢封锁了道路。三十尺高的鱼堆封锁了道路。这是警长平生所见的最有效的道路封锁。
  大雨也在添乱。
  “知道推土机什么时候能到吗?”他冲对讲机喊道。
  “我们噼里啪啦会尽快噼里啪啦。”对方说。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揪自己的裤腿,忙低头向下看去。
  “龙虾?”他先是一蹦,又是一跳,最后落在警车顶上,“龙虾。”他重复道。附近有三十多只龙虾,某些身长超过两英尺。大多数正沿着车道爬行,有六七只停下来观察着警车。
  “出了什么事,警长?”正在隔离墩旁给卡车司机做笔录的警员问道。
  “我只是不喜欢龙虾,”警长闭着眼睛严肃地说,“会让我起疹子。那么多腿儿。我就在这儿坐会儿,等它们都走了你跟我说一声。”
  他坐在雨中的车顶上,感觉屁股底下湿了一片。
  一阵低沉的呼啸声传来。打雷?不。这声音持续不断,而且正逐渐靠近。摩托车。警长睁开一只眼。
  基督耶稣!
  有四个人正向这边驶来,速度绝对超过—百。他正要爬下车,冲他们挥手、向他们喊叫;但这四个人已经开了过去,径直驶向底朝天的大卡车。
  警长无能为力。他又闭上眼,等待撞击声。警长能听到他们迅速靠近,接着:
  嗖——
  嗖——
  嗖——
  嗖——

  伦敦的交通系统比人们想象中的要复杂数百倍。
  无论天使还是恶魔,都与此事无关。它主要跟地理学、历史学和建筑学有关。
  交通系统主要是为了给人们提供便利,不过所有人都不相信。
  伦敦不是为机动车设计的。话说回来,它也不是为人类设计的。它就这么诞生了,问题也由此出现,而解决方案又会引发新的问题,在五年、十年或者百年后对人们造成困扰。
  最近的解决方案是M25公路:大致成环形绕城一周的高速路。到目前为止问题都很普通:比方说还没完工就被荒废,或者超级堵车长龙最终套成了没头没尾的复杂圈子,诸如此类的玩意儿。
  眼下的问题是:这条路已经不复存在了,至少在人类的空间概念中不存在。但堵塞的车队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或是正试图改道离开伦敦。它们在市中心的所有方向上排起长龙。伦敦有史以来第一次被彻底锁死。整个城市就是个大型塞车场。
  克鲁利受不了了。
  他利用这个机会又翻了翻艾格妮丝·风子的《预言书》,并进行了严肃认真的思考。
  他的结论归纳如下:
  1).末日之战即将到来。
  2).克鲁利对此无能为力。
  3).它将在塔德菲尔德上演。至少是从那里开始,然后扩展到全世界。
  4).克鲁利上了地狱的黑名单。(地狱也只有这一种名单。)
  5).据他估计,亚茨拉菲尔已经指望不上了。
  6).一切都显得黑暗、阴沉、可怕。通道对面没有光亮,就算有也是迎面而来的火车。
  7).在等待世界末日期间,他或许应该找个不错的小酒馆,喝它个酩酊大醉,把这些破事彻底忘掉。
  8).可是……
  他的思路在这儿断了线。
  因为说到底,克鲁利是个乐观主义者。如果说有种坚定不移的信仰帮他熬过了坏年景——他想到了十四世纪——那就是坚信自己终将时来运转的执念,坚信这个宇宙会关照他。
  好吧,就算地狱要找他的麻烦,就算世界即将终结,就算冷战已然结束、大战即将上演,就算失败几率比一车灌饱了黄汤的醉鬼还高,但机会总还是有的。
  只需要在正确的时间到达正确的地点就行。
  正确的地点是塔德菲尔德。克鲁利可以肯定,一方面是因为预言书,另一方面是因为某种感觉:在克鲁利脑海中的世界地图上,塔德菲尔德正像偏头疼似的一阵阵悸痛。
  正确的时间是赶在世界末日之前。克鲁利看看手表。他需要两个小时才能达到塔德菲尔德,不过时间的正常流动此刻八成已经靠不住了。
  克鲁利把书扔到副驾驶座上。非常时期,非常手段。六十多年来,他一直小心保养着本特利车,连一道划痕都未曾有过。
  见鬼去吧。
  克鲁利突然倒车,给后面的红色雷诺车前端造成严重损伤,然后开上便道。
  他打开车灯,按响喇叭。
  这足以让行人们注意到一辆车正在靠近。如果他们来不及避开……好吧,反正过几小时也都—样。也许。可能。大概。
  “嘿吼。”安东尼·克鲁利高喊着向前驶去。

  屋里坐着六个女人四个男人,每人面前都有一部电话和厚厚一沓打印纸,上面印满名字和电话号码。每个号码后面都用铅笔注明了此人有没有接听,这个号码是否仍在使用,以及最关键的问题:接电话的人有没有兴趣让空心墙隔音隔热材料进入他们的生活。
  多数人都没有。
  十个人夜以继日地坐在这里,皮笑肉不笑地哄骗着、恳求着、许诺着。在两通电话之间,他们会做笔记,喝咖啡,赞叹窗户上奔流而下的雨水。他们就像泰坦尼克号上的乐队成员一样坚守岗位。如果你在这种天气还卖不掉双层玻璃窗,那就永远也卖不掉。
  莉萨·莫罗正在说:“……那么如果您能让我说完,先生。是的,我理解,先生,但如果你能让……”考虑到对方已经挂断电话,她继续说,“好吧,去你妈的,鼻涕虫。”
  她挂上电话,又拨出清单上的下—个号码。
  她没想过要当电话推销员。她真正想当的是魅力四射的国际名流,可惜没考上大学。
  如果她当年多用点功,当上魅力四射的国际名流,或者牙医助手(她的第二位职业选择);或者说实在话,除了在这间办公室里当电话推销员以外的任何工作,都能活得更长,可能也更充实。
  当然,也许长不了多少。今天是世界末日,还剩几个小时。
  说到底,如果想活得更长,她要做的只是别打现在这个号码;二手,不,十手邮购清单标明为伦敦上流人士的A·J·寇鲁利先生(拼写错误是这种清单的优良传统)。
  但她已经打了。莉萨等着铃响四声,然后说:“哦,该死,又是个答录机。”她准备放下听筒。
  但某种东西从耳机里爬了出来。某种很大,还很愤怒的东西。
  它有点像蛆。由成千上万小蛆虫组成的愤怒的巨蛆。它们扭动着,尖叫着。数百万小蛆虫的嘴巴一张一合,同声嘶叫着—个名字:克鲁利。
  它停止叫喊,试探着扭摆身躯,似乎在观察自己的处境。
  接着它土崩瓦解。
  那东西分裂成无可计数的扭动着的灰色蛆虫。它们溢满地毯,超过桌面,淹没了莉萨·莫罗和她的九位同事。虫子冲进他们嘴中,涌入鼻子,爬进肺部;钻入他们的肌肤、眼球、大脑和内脏,同时迅速复制,倾刻之间变成一堆翻滚着的黏稠灰肉,渐渐充满整个房间。它们开始聚集,凝结成一个微微脉动的巨大肉块,把这间屋子塞得满满当当。
  肉堆里张开一张嘴,两片不成形的嘴唇上沾着许多潮湿发粘的东西。哈斯塔说:“这—顿还不错,正需要来点儿这个。”
  在一部只有亚茨拉菲尔留言的电话答录机里困了半个小时,让他的坏脾气更加糟糕。
  此外还有返回地狱汇报任务的前景——他必须解释自己为什么迟到了半小时,而且更重要的是,为什么没把克鲁利带回来。
  地狱可不怎么喜欢失败。
  但从好的方面来看,他至少知道了亚茨拉菲尔的口信。这个情报也许能让他逃过一劫。
  更何况,他心想,如果必须面对黑暗议会的熊熊怒火,也还不至于当个饿死鬼。
  房间中充满硫磺浓烟。烟雾散去后,哈斯塔已经消失了。这里只剩下十具骷髅,肉吃得特别干净。还有些塑料融成的水坑,闪亮的金属碎片散落四处,很可能曾是电话的一部分。
  当牙医助手会好得多。
  但如果从光明的一面来看,这一幕只是证明了邪恶本身蕴含着毁灭的种子。在英国全境,有些人本来可能被迫走出舒适的浴缸,或是听到自己的名字被人念错,但现在,平静祥和、无忧无虑的心情取代了紧张和愤怒。哈斯塔的行为营造出一股低度善良波,它正以指数趋势在人群中扩展。数百万人的灵魂得以避免产生轻度淤伤。所以说,这是好的。

  你肯定看不出这是原来那辆车。几乎没有一寸完好的地方。前灯全撞碎了,车轮盖早就没了。它就像经历过上百场撞车比赛的老兵。
  人行道路况很糟。地下通道路况更糟。最糟的是横穿泰晤士河。至少他提前想到了关好所有窗户。
  他最终来到此地。
  再往前几百码就是M40公路,那是直奔牛津郡的通衢大道。只有一个问题:M25环形高速路重又挡在克鲁利和平坦大道之间。这条痛苦环带嘶吼闪烁,散发着黑暗光芒。
  Odegra。没有东西能活着穿过去。
  至少凡间的东西不行。克鲁利不知道它会对恶魔产生什么影响。这条路可能杀不死他,但也不是什么乐事。
  一条警方路障横亘在他和立交桥之间。烧焦的残骸——有些仍在燃烧——证实了之前想要通过黑路上方立交桥的众多车辆的最终命运。
  警方似乎不太高兴。
  克鲁利换到二挡,—脚踩下油门。
  他以六十英里的速度冲过路障。这部分还算容易。
  人体自燃事件在全世界都有发生。上一分钟某人还高高兴兴地享受生活,下一分钟就只剩下凄凉的画面:一堆灰烬再加上孤零零—只未被烧灼的手或脚。但车辆自燃事件还很少有案可查。
  不管现在的数据是多少,都要加一。
  皮坐套开始冒烟。克鲁利目不转睛地正视前方,笨手笨脚地在副驾驶座上摸到《艾格妮丝·风子的精良准确预言书》,把它放到大腿上。克鲁利真希望她预言过这件事。
  (事实上,她说过:一條光路嘶聲尖叫,巨蛇的黑馬車在烈火中燃燒,皇后再也無法唱起那輕快的小調。大多数家族成员都赞同盖拉特里·仪祁的说法。他在十九世纪三十年代写了一篇小论文,解释说这则预言讲的是维索兹创建的秘密组织光明会,在1785年被巴伐利亚当局驱逐。)
  火焰吞噬了车子。
  他必须继续往前开。
  高架桥对面还有一条警方路障,以防车辆从这条路进入伦敦。他们正被广播里传来的一则报道逗得哈哈大笑,据说有位摩托骑警在M6公路上拦下一辆被盗的警车,却发现司机是只大章鱼。有些警察什么都信。但伦敦警队不一样。他们是全英国最老辣、最实用主义、最固执己见、最冥顽不化的警察。
  想让伦敦警队惊惶失措,可得花不少心思。比方说,一辆散了架的大车,差不多像个火球,或者说燃烧的吼叫的扭曲的来自地狱的金属柠檬;再加上一个戴墨镜的疯子,狞笑着坐在火团中,开着它以八十英里时速穿过疾风暴雨,向他们直冲过来。
  这招肯定灵。

  采掘场是风暴世界平静的中心。
  雷电不仅在他们头顶轰鸣,还几乎撕裂了天空。
  “还有些朋友要来。”亚当又说了一遍,“他们马上就到,到时候咱们就可以动手了。”
  佩帕坐在原地,盯着自己的膝盖。
  她似乎在考虑什么问题。
  女孩最终抬起头来,用黯淡无神的目光盯着亚当。
  “你要哪块,亚当?”她说。
  风暴突然被响亮的寂静所取代。
  “什么?”亚当说。
  “你看,你把世界分了,对吧?我们每人都有一块,你要哪块?”
  寂静犹如竖琴之声,高亢而尖锐。
  “对。”布赖恩说,“你没告诉我们,你要哪块?”
  “佩帕说得对。”温斯利戴说,“在我看来,似乎没剩下多少了。所有国家都被我们分了。”
  亚当的嘴巴—张—合。
  “什么?”他说。
  “哪块是你的,亚当?”佩帕说。
  亚当盯着她。狗狗不再叫唤,它也用杂种狗的目光全神贯注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的主人。
  “我……我?”亚当说。
  寂静还在继续,它的一个音符就足以吞没整个世界的噪声。
  “但我有塔德菲尔德。”亚当说。
  他们盯着他。
  “还、还有下塔德菲尔德,还有诺顿,还有诺顿森林……”
  他们还是盯着他。
  亚当的目光从他们脸上爬过。
  “我只想要这些地方。”他说。
  他们摇摇头。
  “我想要就能要。”亚当说,他的语气中有种目空一切的沉郁感,而这感觉又突然略显动摇,“我可以让它们变得更好。有更好的树可以爬,更好的池塘,更好……”
  他渐渐没了声音……
  “你不能。”温斯利戴平静地说,“它们不像美国和别的地方。它们是真实的。再说,它们属于咱们所有人。塔德菲尔德是咱们的。”
  “再说你不能把它们变得更好了。”布赖恩说。
  “就算你这么做,也得让我们知道。”佩帕说。
  “哦,如果你们担心的就是这个问题,那没关系。”亚当轻松地说,“因为我可以让你们都按我的意思去……”
  他愣住了,他的耳朵恐惧地聆听着嘴巴所说的话。“他们”慢慢向后退去。
  狗狗把爪子捂在头上。
  亚当的脸色仿佛在上演—个帝国的倾覆。
  “不。”他干涩地说,“不,回来!我命令你们!”
  他们刚要跑,就定住了。
  亚当看着他们。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说,“你们是我的朋友……”
  他的身体猛地一抖。脑袋向后一仰。他抬起双臂,握紧拳头捶向天空。
  亚当面容扭曲。石灰地在他的运动鞋下裂出条条缝隙。
  亚当张开嘴,尖叫起来。这声音不可能出自一个凡人的喉咙;它从采掘场窜出,和风暴混在一处,将云层凝固成难看的新形状。
  声音不断震响,毫不停歇。
  它在宇宙间回响——这个宇宙比物理学家们料想的要小很多。
  它撼动了天球。
  它诉说着失落,很长时间没有停息。
  接着它停止了。
  某种东西渐渐枯竭。
  亚当把头低下来,睁开眼睛。
  不管之前站在旧采掘场里的是什么东西,现在他只是亚当·扬。一个懂得更多的亚当·扬,但肯定是他没错。甚至比以前的任何时候都更加亚当·扬。
  采掘场中骇人的寂静,被更为舒适惬意的寂静所取代。它的成因仅仅是没有噪声。
  得到解放的”他们”畏缩地靠在白垩峭壁上,紧盯着亚当。
  “没事了。”亚当平静地说,“佩帕?温斯利戴?布赖恩。回这边来吧。没事了,没事了。我现在什么都知道了。你们得帮我一把。不然一切都会发生,真的会发生。真的都会发生,如果咱们什么都不做的话。”

  茉莉小屋里,安娜丝玛翻找着《精良准确预言书》的卡片。
  “你在干什么?”牛顿说。
  “寻找交叉索引。我还是不能……”
  “我想你不用麻烦了。”牛顿说,“我知道第 3477则是什么意思。我刚才……”
  “什么,你明白那条是什么意思了?”
  “我到这儿来的途中看见了。‘和平是我们的职业’正好写在你们那个空军基地外面。”牛顿挠着脑袋,“如果艾格妮丝没说错,那么很可能有某个疯子正在那里装上导弹,打开发射窗口,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不,不可能。”安娜丝玛坚定地说。
  “哦,是吗?我在电影里看过!你为什么这么肯定,给我个理由。”
  “那里什么炸弹、导弹都没有。附近所有人都知道。”
  “但那是空军基地!它有跑道!”
  “只是为了起降运输机什么的。他们那儿只有通讯设备。无线电之类的。没有任何能炸的东西。”
  牛顿盯着她。
  克鲁利以110英里的时速沿M40公路向牛津郡狂奔。就连最不经意的路人都会注意到他有些与众不同。比方说紧咬的牙关,还有从墨镜后面透射出来的微微红光。再加上这辆车。车子是个明显的标志。
  克鲁利是坐在本特利车上开始这段旅程的,如果结束时他开着的不是本特利车就怪了。但即便那些自备驾车护目镜的狂热车迷,都认不出这是一辆古董本特利车。再也不是了。他们甚至很难看出这是辆本特利,认出它是车的概率在50%。
  首先,它连一点油漆都没有。车身没露出红褐色锈迹的地方也许还能算是黑的,但却是那种阴沉的木炭黑。它带着一团火球行驶,仿佛是个正在特别艰难地返回大气层的太空舱。
  金属轮边缘上还留有一层融化的橡胶。但考虑到轮缘和地面尚有一寸距离,对车辆悬挂系统来说,有没有轮胎倒也没什么区别。
  它早在几英里前就该散架了。
  克鲁利紧咬牙关,正是为了将它聚拢在—起。导致两眼绽放红光的正是由此引发的生物空间回馈作用,还有记住别喘气所耗费的力量。
  自从十四世纪以来,他从没有过这种感觉。

  采掘场中的气氛稍显和谐,但还是有点紧张。
  “你们得帮我把这件事理顺。”亚当说,“大家一直想把这件事理顺,已经想了数千年,但现在咱们必须办到。”
  他们点点头,表示理解。
  “你们看,事情是这样的。”亚当说,“事情是这样的,就好像……嗯,你们知道戈里希·约翰逊吧?”
  三个孩子点点头。他们都知道戈里希·约翰逊和下塔德菲尔德的另一派人马。那些人年纪较大,非常不讨人喜欢。几乎每个星期都得跟他们干一架。
  “好的。”亚当说,“总是咱们赢,对吧?”
  “差不多吧。”温斯利戴说。
  “差不多,”亚当说,“而……”
  “反正超过百分之五十了。”佩帕说,“你们还记得那一次吧,就是大人们在镇会堂聚会的那一次。大人们好一阵大惊小怪,就因为咱们……”
  “那不算,”亚当说,“他们挨的骂跟咱们一样多。再说了,大人应该喜欢听到孩子们玩耍的声音。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过。我不明白为什么咱们要挨骂,其实是那些大人不对……”他顿了顿,“总之……咱们比他们强。”
  “哦,咱们比他们强。”佩帕说,“这话没错。咱们一直比他们强。但咱们的确不是总赢。”
  “假设,”亚当缓缓说道,“咱们好好教训了他们一顿,把他们赶走了什么的,以后除了咱们,下塔德菲尔德再没有别的帮派。你们觉得怎么样?”
  “什么,你是说他……会死?”布赖恩说。
  “不。只是……只是被赶走了。”
  “他们”认真考虑着。自从他们大到可以用玩具火车头互相敲打时起,戈里希·约翰逊就是生活中挥之不去的麻烦。他们试图想象出存在一个约翰逊形空洞的世界。
  布赖恩挠挠鼻子。”我觉得没有戈里希·约翰逊就帅呆了。”他说,“记得他上次在我的生日聚会上干了什么吗?给我惹了不少麻烦。”
  “我说不好。”佩帕说,“我是说,没有老戈里希·约翰逊和他的帮派,日子过得就没劲了。你们仔细想想,咱们在戈里希·约翰逊和那些约翰逊派小子身上找了不少乐子。咱们也许得去找些其他帮派什么的来顶替他们。”
  “要我说,“温斯利戴说,“如果你问问下塔德菲尔德的人,他们会说如果没有约翰逊派,还有‘他们’,那才最好不过呢。”
  听到这话,就连亚当也颇为震惊。温斯利戴固执地继续说道:“大人们会这么说。还有皮克牧师。还有……”
  “但咱们是好的那拨……”布赖恩犹豫片刻,继续说,“哦,好吧。但我打赌如果咱们不在这儿,他们肯定觉得没劲透了。”
  “对。”温斯利戴说,“我就是这个意思。”
  “这附近的人既不想要咱们,也不想要约翰逊派。”他愁眉苦脸地说,“他们不喜欢咱们在人行道上骑自行车,或者玩滑板,还有噪音太大什么的。这就好像语文书里那个词。他们觉得咱们是一丘之骆。”
  这句话说出来,结果是冷场了。
  “骆,就是那种住在沙漠里的东西,”布赖恩说,“背上长着鼓包什么的。”
  要是他们心情好,这种话题会引发五分钟漫无边际的争论,但亚当觉得现在不是时候。
  “你们就是想说,”他拿出最像样的主席腔总结道,“无论是戈里希·约翰逊打败了‘他们’,还是‘他们’打败了约翰逊,都没什么好处?”
  “没错。”佩帕说,“因为如果咱们打败了他们,咱们自己伙里就会变成死对头。可能是我跟亚当对布赖恩跟温斯利戴。”她坐下来,“每人都需要一个戈里希·约翰逊。”她说。
  “对,”亚当说,“我就是这么想的。谁赢都没好处。我就是这么想的。”他看着狗狗,或者说看着狗狗发愣。
  “在我看来,这是很简单的事实。”温斯利戴坐下来说,“不明白为什么需要花好几千年才能想通。”
  “那是因为想解决这个问题的都是男人。”佩帕意味深长地说。
  “我就不明白干吗非得选择—方。”温斯利戴说。
  “当然得选一方,”佩帕说,“谁都要在某些事情上选择某一方。”
  亚当似乎做出了决定。“对,但我认为完全可以自成一方。我想你们最好去拿自行车。”他轻声说。

  噗噗噗噗噗。特蕾西夫人的小摩托车行驶在伏尾区主干道上。在被机动车、出租车和伦敦红色公交车塞满的郊区街道,这是唯一一辆还在移动的交通工具。
  “我从没见过塞车塞成这样。”特蕾西夫人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故?”
  “很可能。”亚茨拉菲尔用她的嘴巴说,这张嘴接着说出特蕾西夫人自己想说的话,“沙德维尔先生,你要是不抱紧我,就会摔下去的。你知道,这东西不是为两个人准备的。”
  “仨。”沙德维尔嘟囔着。他一只手拿着雷电枪,另一只手紧紧抓住座子,指节都发白了。
  “沙德维尔先生,我不想再说一遍了。”
  “那侬得把车靠边,俺要调整一下俺的武器。”沙德维尔叹道。
  特蕾西夫人咯咯笑了两声,她靠向路边,将小摩托车停住。
  沙德维尔整理了一下装备,然后很不情愿地用手揽住特蕾西夫人,雷电枪就像个女伴护似的夹在他们中间。
  他们在风雨中骑行,十来分钟都没人说话。噗噗噗噗噗噗。特蕾西夫人小心翼翼地在轿车和公交车间觅路前进。
  她发现自己低下头,看了一眼速度计——真傻,她心想,因为这东西1974年就坏了,而且在那之前也不好使。
  “亲爱的女士,你说咱们速度有多快?”亚茨拉菲尔说。
  “怎么了?”
  “因为我觉得,咱们可能只比步行快一点。”
  “哦,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最高速度能达到十五英里。但再加上沙德维尔先生,那肯定是,哦,大概……”
  “四五英里每小时。”她打断了自己。
  “我想也是。”她表示赞同。
  身后传来一声咳嗽。“侬能把这鬼玩意儿开慢点吗,女人?”一个气若游丝的声音问道。在阴间万灵殿中,沙德维尔对速度之魔恨之入骨。当然他对普通款的恶魔也没什么好感。
  “以这个速度。”亚茨拉菲尔说,“咱们可以在十小时内到达塔德菲尔德。”
  特蕾西夫人顿了一下,然后说:“说起来,这个塔德菲尔德有多远?”
  “大概四十英里。”
  “啊。”特蕾西夫人说。她曾有一次开着这辆小摩托到数英里外的芬乞来路拜访侄女,但从那以后就改坐公交车了,因为这辆小车在返程途中开始发出怪怪的噪音。
  “……如果想及时赶到的话,咱们必须把速度提到七十。”亚茨拉菲尔说,“嗯,沙德维尔中士?千万要抱紧。”
  噗噗噗噗噗噗。一团闪着柔光的蓝色晕环,如同残像—般,围绕在摩托车和它的乘客四周。
  噗噗噗噗噗噗。摩托车在没有可见支持物的情况下,晃晃悠悠离开地面,略微抖动着升到大约五英尺的高度。
  “别往下看,沙德维尔中士。”亚茨拉菲尔建议说。
  “……”沙德维尔紧紧闭住双眼。发白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他没朝下看,没朝任何地方看。
  “咱们这就走。”
  每部高成本幻大片中都有这么个片段:一艘像纽约那么大的飞船突然加速到光速。随之而来的是“啪”的—声,好像木头尺子敲在桌子边缘;还有让人眼花缭乱的光线,群星瞬间延伸成细丝,然后消失不见。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只不过闪闪发光的十二英里长太空船变成了二十年车龄的白色老摩托。你也不会看到虹彩特效。另外,它的速度可能刚到120英里。而取代滑入八度音阶的脉冲尖啸声的是,噗噗噗噗噗……
  嗡!
  但的确跟电影里的画面—模一样。
  如今的M25公路是条嘶吼咆哮的凝塞圆环。在它与通往牛津郡的M40公路交汇处,聚集起来的警察越来越多——跟半小时前克鲁利通过隔离带时相比,已经多了一倍。至少M40这一侧是这样。伦敦这边谁都别想出去。
  除了警察以外,周围还站着将近两百人,正用望远镜观察M25公路。他们包括皇家军队代表,还有拆弹小队、军情五处、军情六处、政治保安处和美国中央情报局。另外还有个人在卖热狗。
  所有人都又湿又冷、迷惑不解、焦躁不安。但有个警官不一样,他是又湿又冷、迷惑不解、焦躁不安,并且义愤填膺。
  “听着,我不在乎你们信不信。”他叹了口气,“我跟你们说的,全都是我亲眼所见。它是一辆老车,劳斯莱斯或者本特利。那种闪闪发亮的古董车,它全都烧着了,但还是继续前进,开过了立交桥。”
  一位军方高级技术员打断他的话。“这不可能。根据我们的设备测量,M25上的温度超过700摄氏度。”
  一阵尖锐的噪音从后方传来,怪异诡谲,萦绕不去。就像上千只玻璃键琴同时演奏,但都稍稍有些跑调。又像是空气分子在痛苦地哀嚎。
  然后是“嗡”的一声。
  在他们头顶四十英尺的地方,有个东西一闪而过,深蓝色的光环罩在周围,边缘部分褪成了红色。那是一辆白色小型摩托车,一个戴粉色头盔的中年妇女骑在车上,还有个人坐在后面,紧紧抱住她的腰。那是个穿橡皮雨衣的小个子男人,头戴花里胡哨的绿色头盔。(摩托车太高了,所有人都没看见他双眼紧闭,但事实却是如此)。
  那女人正在尖叫。她的叫声是这样的:“呃呃呃哦哦啊啊啊啊!”

  正如牛顿急于指出的那样,绿芥茉牌汽车的优点之一在于,即便遭到严重损坏,你也很难看出来。牛顿被迫把迪克·托平开上路肩,避开落在路上的粗大树枝。
  “你害我把所有卡片都掉地上了!”
  汽车“砰”的一下开回大路,杂物盒底下传出—个细小的声音:“油鸭警包。”
  “我再也没法把它们整理好了。”安娜丝玛呻吟道。
  “用不着。”牛顿狂躁地说,“捡—张。随便哪张都行。无所谓。”
  “此话怎讲?”
  “哦,如果艾格妮丝说得对,如果咱们所做的一切都是由预言指引,那么你捡起的任何卡片都会与眼下的情势相关。这是逻辑。”
  “这是胡扯。”
  “哦?听着,你在这儿是因为她预言到了。你想过要怎么跟上校说吗?我是说,如果咱们真要去见他的话。当然,咱们肯定不会这么做。”
  “如果咱们讲道理……”
  “听着,我了解这种地方。他们有柚木疙瘩似的高大警卫看守大门,安娜丝玛,他们有白头盔和真枪,你明白吗?会发射真铅做成的真子弹。”
  “咱们就快到了。”
  “你看,它有大门和铁丝网,什么都有!可能还有那种吃人的狗!”
  “我想你激动过头了。”安娜丝玛轻声说道。她从轿车地板上捡起最后一摞卡片。
  “激动过头?不!我很冷静地担心着可能被人射杀的问题!”
  “如果咱们会被射杀,我敢说艾格妮丝肯定会提到的。她很擅长这方面的预言。”安娜丝玛漫不经心地翻找着卡片。
  “你知道。”她一边说,一边把卡片当成扑克,切牌,洗好,”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过,有个教派相信电脑是恶魔的工具。他们说末日之战的发生,就是因为敌基督特别精通电脑。显然《启示录》的某个章节提到过这个问题。我想我肯定是在最近的报纸上看到的……”
  车子猛然停住。
  空军基地看起来破败不堪。几棵大树倒在入口处,有些人开着一辆挖掘机正试图把它们移走,当班的卫兵漠不关心地看着他们。卫兵听到刹车声,半转过身来冷眼望向这边。
  “好了,”牛顿说,“拿张卡。”

  3001.在鷹巢之後,倒下—株高大岑樹。

  “就这些?”
  “对。我们一直以为它讲的是俄国革命。沿这条路往前开,然后左转。”
  他们拐进一条狭窄小路,基地围墙就在左手边。
  “停在这儿。这儿总有很多车,谁也不会注意。”安娜丝玛说。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本地的情人小径。”
  “难怪它看起来像是用胶皮铺成的。”
  他们沿着树篱掩映下的小径走了一百多码,来到岑树前。艾格妮丝说得对、它很大,就倒在围墙上。
  有个卫兵坐在树上抽着烟。他是黑人。牛顿每次看见美国黑人都会觉得内疚,生怕他们为两百多年的奴隶贸易责骂自己。
  他们走过去时,那人站起身,接着又放松下来,随随便便地站在那儿。
  “哦,嗨,安娜丝玛。”他说。
  “嗨,乔治。可怕的风暴,不是吗?”
  “说得没错。”
  他们继续往前走。乔治目送他们离开。
  “你认识他?”牛顿假装满不在乎地说。
  “哦,当然。他们有几个人偶尔会到酒吧来。干干净净的,挺招人喜欢。”
  “咱们要是直接走进去,他会开枪吗?”牛顿说。
  “他可能会用枪指着咱们,做出威胁姿态。”安娜丝玛说。
  “对我来说足够了。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艾格妮丝肯定知道点什么,所以我估计咱们在这儿等着就好了。现在风停了,天气还不算太糟。”
  “哦,”牛顿看着地平线上聚积的云层,”尽管相信好心的老艾格妮丝吧。”他说。
  亚当蹬着脚踏车,沿大路匀速前进。狗狗追在后面,出于兴奋时不时张嘴去咬后轮。
  噼里啪啦一阵响动,佩帕从她家车道骑了出来。她的自行车很容易辨识。佩帕认为用衣夹把一片纸板巧妙地固定在车轮上,有助于提高车子性能。镇上的猫咪早都长了记性,离她两条街远就要采取规避动作。
  “我想咱们可以从畜牧商人小径插过去,然后进入圆颅党森林。”佩帕说。
  “都是泥。”亚当说。
  “没错,”佩帕紧张地说,“那地方全是泥巴。咱们应该沿着白垩矿坑走,因为有白垩,那儿总是干的。然后从污水处理厂过。”
  布赖恩和温斯利戴从后面赶了上来。温斯利戴的黑色自行车闪闪发亮,感觉有模有样。布赖恩的车可能曾是白色的,但所有颜色都被—层厚厚的泥巴盖住了。
  “管那地方叫军事基地,真是傻透了。”佩帕说,“我在他们的开放参观日进去看过,根本没有枪啊、导弹什么的。只有按钮、刻度盘和军乐队。”
  “对。”亚当说。
  “按钮和刻度盘可不怎么像军事基地。”佩帕说。
  “我不知道,真的。”亚当说,“用按钮和刻度盘能干出来的事儿,可以吓你一跳。”
  “我在圣诞节得到一套工具,”温斯利戴主动说,“全是电子元件。里面也有些按钮和刻度盘。你可以做个收音机,或者会哔哔响的东西。”
  “我不知道。”亚当若有所思地说,“我在想的是,也许会有某个人侵入世界军事通讯网络,告诉所有电脑之类的东西开始打仗。”
  “靠,”布赖恩说,“酷毙了。”
  “有点。”亚当说。
  成为下塔德菲尔德居民委员会主席,是一种高贵而孤独的命运。
  又矮又胖的R·P·泰勒先生,正心满意足地大步走在乡间小径上,身边跟着他妻子那条玩具贵宾犬莎茨。R·P·泰勒一惯能明辨是非,在他的生活中不存在道德上的灰色地带。但他并不满足于得到明辨善恶的天赐,还认为自己有责任把它告诉全世界。
  临时讲演台、论辩诗歌和大幅海报都不合他的胃口。R·P·泰勒选定的论坛是《塔德菲尔德广告报》的读者来信专栏。如果邻居家的树不管不顾地把叶子落在R·P·泰勒的花园里,他首先会认真仔细地把它们扫起来,放进盒子,然后将盒子搁在邻居家门外,再附上一张措辞严厉的便条。接着,他会给《塔德菲尔德广告报》写封信。如果他看见年轻人坐在小镇绿地上,听着随身听自得其乐,就会认为自己有责任指出他们行事不当的地方。在被一通嘲讽赶走之后,泰勒先生会以《道德的沉沦》或《今天的年轻人》为题给《塔德菲尔德广告报》写信。
  自从他去年退休后,信件数量与日俱增,就连《广告报》都无法全部刊登出来。R·P·泰勒今晚出来散步前,刚写好的一封信件是这样开头的:

  先生们:
  我失望地注意到,如今的报纸已经不认为自己对公众负有责任。是我们——普普通通的英国人,支付了你们的薪水……

  他查看着胡乱掉在乡村小路上的断枝落叶。我不认为,他思忖道,他们把暴风雨弄过来时,考虑到了清扫工作的费用。教区行政委员会必须负担起这些账单。是我们,纳税人,支付了他们的工资……
  莎茨停在路边的—棵山毛榉下,跷起后腿。
  R·P·泰勒尴尬地把头扭开。他晚上出来散步健身的唯一目的,可能就是为了让小狗撒尿。但如果承认这一点,会让他感到困窘不安。泰勒盯着头顶的暴雨云。它们堆得很高,形成了灰黑色的厚重云层。闪电吐出分叉的光舌,就像《科学怪人》之类的恐怖片开场时的样子。更诡异的是,它们一到下塔德菲尔德的边界就会戛然而止。云层中露出一片圆形日光,但那光线有种绷紧发黄的感觉,仿佛在强颜欢笑。
  周围如此安静。
  忽然传来—阵低沉的轰鸣。
  四辆摩托车沿着小路驶来。它们从泰勒先生身边一闪而过,拐过弯去,惊起一只公雉鸡。它扑棱棱飞过小路,在空中划出—道黄绿色弧线。
  “野蛮人!”R·P·泰勒冲骑手们的背影喊道。
  乡村不是为他们这种人准备的。这里是为他这样的人准备的。
  泰勒一拉莎茨的狗绳,沿小路向前进发。
  五分钟后,他拐过弯,发现有三个摩托车手正站在被暴风吹倒的路标旁。第四个人身量很高,头戴镜面头盔,还骑在车上。
  R·P·泰勒观察了一下局势,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出了结论:这些野蛮人——他当然不会说错——到乡村来,是为了亵渎战争纪念碑,顺手毁坏沿途的路标。
  他正要怒气冲冲地走上前去,却发现对方人数占优:四对—,个头也比他高;而且无疑是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患者。在R·P·泰勒的世界中,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患者才骑摩托。
  所以他扬起下巴,昂首阔步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就 好像这些人根本不存在。 (但作为本地邻里安全互助会的成员——应该说是发起人,他的确试图记下这些摩托车的车牌号码。)与此同时,他在脑袋里构思着一封信。(先生们,今晚我失望地注意到,一大群小流氓骑在摩托车上侵扰我们宁静的村庄。为什么,哦,为什么政府对这些问题袖手旁观……)
  “嗨。”一个摩托车手喊道,他抬起面罩,露出瘦削的面庞和整齐的黑胡子,“我们似乎迷路了。”
  “哦。”R·P·泰勒不以为然地说。
  “这块路标牌肯定是被风吹倒了。”摩托车手说。
  “对,我想也是。”R·P·泰勒表示同意。他惊奇地发现自己觉得肚子饿了。
  “嗯。你看,我们要去下塔德菲尔德。”
  一条多管闲事的眉毛扬了起来。“你们是美国人。我猜是在空军基地工作吧。”(先生们,当我服兵役时,心里想的都是要为国争光。我沮丧而惊恐地注意到,塔德菲尔德空军基地的飞行员们在我们高贵的乡间超速行驶,穿着打扮不比本地无赖强多少。虽然我感激他们为保卫西方世界自由民主所做的贡献……)
  接着,他好为人师的天性占了上风。“你们沿这条路开半英里,然后左转。那里年久失修,路况恐怕相当糟糕。我给教区委员会写了好几封信,责问他们到底是人民公仆还是人民的主人。我就是这么说的,说到底,是谁支付你们的薪水?接着往右转,只不过它并不是右,刚开始是向左,但你会发现它最终拐向右侧。那里的路标写着坡瑞特小路,当然其实它不是坡瑞特小路,你如果看一眼官方测绘地图,就会发现那里只是山林小路东端。你们会进入小镇,然后经过‘公牛和小提琴’——这是一家酒馆,就可以来到教堂。我早就跟绘制官方测绘地图的人说了,那是一座带尖顶的教堂,不是带尖塔;而且我也给《塔德菲尔德广告报》写过信,建议他们发起一场公众运动,迫使有关方面把地图改过来。我完全相信,只要那些人意识到自己在跟谁打交道,态度上就会有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然后你们就会来到十字路口,直接往前开,很快就会看到第二个十字路口。在那里,你们可以走左边的岔道,或者直行,这两条路都到空军基地——不过左边的岔道要近差不多十分之一英里。你们不会错过那地方的。”
  饥荒茫然地看着他。“我,呃,我似乎没听太明白……”他开口说。
  我知道了。走吧。
  莎茨轻轻叫了一声,随即窜到R·P·泰勒身后,躲在那儿瑟瑟发抖。
  这些陌生人重新骑上摩托车。那个穿白衣服的(模样一看就是个嬉皮士,R·P·泰勒心想)一扬手把一个空薯片袋扔在路边的草地上。
  “抱歉,”泰勒咆哮道,“这是你的薯片袋吗?”
  “哦,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小伙子说,“它属于每一个人。”
  R·P·泰勒挺直1米68的身板。“年轻人,”他说,“要是我到你家去,把垃圾扔得遍地都是,你会怎么想?”
  污染露出心驰神往的微笑。“非常非常荣幸。”他说,“哦,那真是太美妙了。”
  在他的摩托车下,—摊机油洒到潮湿的道路上,反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
  四部引擎开始转动。
  “我有点糊涂。”战争说,“咱们干吗要在教堂那里一百八十度转弯?”
  跟着我就行,最前面的大高个说。四个人一同出发了。
  R·P·泰勒注视着他们的背影,接着一阵咔嗒咔嗒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泰勒转回头。四个骑自行车的人影从他身边经过,后面紧跟着一条撒欢的小狗。
  “你们!停下!”R·P·泰勒喊道。
  “他们”停下车,看着他。
  “我就知道是你,亚当·扬。还有你的这个,嗯,小集团。我可否询问一句,你们这些孩子大晚上跑出来干什么?你们的父亲知道你们出门吗?”
  领头的骑车人转过身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说现在是大晚上。”他说,“在我看来,在我看来,只要还有太阳,就不算晚。”
  “反正已经超过你们的睡觉时间了。”R·P·泰勒对他们说,“别想冲我伸舌头,小姑娘。”这话是对佩帕说的,“要不然我就给你妈妈写封信,说她的后代一点礼貌也不懂,完全没有淑女的样子。”
  “好吧,请原谅。”亚当委屈地说,“佩帕只是看着你而已。我不知道看着别人有什么错。”
  草坪上一阵骚动。莎茨是一条特别高贵的法国玩具贵宾犬,只有那些永远无法把养育孩子的开销整合进家庭预算的人才会养这种狗。它现在正受到狗狗的威胁。
  “扬先生,”R·P·泰勒呵斥道,“请让你的……你的野狗离莎茨远点。”泰勒很讨厌狗狗。他们三天前第一次相遇时,狗狗就冲他狂吠,而且眼睛还闪着红光。这让泰勒开始撰写一封信函,指出狗狗无疑患有狂犬病,对整个社区都存在威胁,应该顾及大众利益将它处决——但妻子后来提醒他说,放红光的眼睛不是狂犬病的症状。话说回来,只有在泰勒夫妇都没看过(谢谢,不用了)、但又对关键内容完全了解的电影里才会出现这种场面。
  亚当似乎吃了一惊。“狗狗不是野狗。狗狗是条不同寻常的狗,它很聪明。狗狗,别再追泰勒先生那条讨厌的贵妇犬了。”
  狗狗没理他。它还没享受够追逐的乐趣呢。
  “狗狗。”’亚当沉声说道。他的狗耷拉着尾巴,一溜小跑回到主人的自行车旁。
  “我想你们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们四个要去哪儿?”
  “去空军基地。”布赖恩说。
  “如果您觉得没问题的话。”亚当希望这句话能体现出尖刻的挖苦,“我是说,如果您觉得有任何问题,我们就不会去了。”
  “你这厚颜无耻的小猴子。”R·P·泰勒说,“等我见到你父亲,亚当·扬,我会直言不讳地告诉他……”
  但”他们”已经骑上车,朝下塔德菲尔德空军基地进发了。他们选择的路线比泰勒先生推荐的路线更短,更直接,风景也更好。
  R·P·泰勒在心中构思出一封长信,主题当然是如今年轻人的堕落。它涉及到教育水准的下降,对长辈和上流人士缺乏尊重,他们不会挺起腰杆走路,总是懒洋洋地溜达,还有青少年犯罪,强制兵役制的回归,桦树条惩戒,鞭刑,以及养狗许可证。
  这封信让他相当满意。泰勒心底隐约有些疑虑,这封信对《塔德菲尔德广告报》来说似乎质量太高了。他最终决定把信寄给《泰晤士报》。
  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
  “抱歉,亲爱的,”一个和蔼的女声说道,“我想我们谜路了。”
  这是一辆古旧的小型摩托车,上面骑着位中年妇女。一个穿雨衣的小个子使劲抱着她,双眼紧闭,头戴浅绿色头盔。在两人之间捅着个东西,似乎是带漏斗形枪膛的古董枪。
  “哦,你们要去哪儿?”
  “下塔德菲尔德。我不知道准确地址,但我们想找个人。”女人忽然换上一种迥然不同的声音说,“他叫亚当·扬。”
  R·P·泰勒有点犹豫。“你们要找那个男孩?”他问,“他干了什……不、不,别告诉我。我不想知道。”
  “男孩?”女人说,“你没告诉我是个男孩。他多大年纪?”她又接着说,“十一岁。哦,我真希望你早点说清。这下子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R·P·泰勒愣愣地盯着她,随即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女人是个口技演员。他刚才以为后面那东西是戴绿头盔的男人,但其实那是口技假人。真奇怪,自己怎么会认为那是个人。他觉得这东西从上到下都隐约有股怪味。
  “我五分钟前刚见到亚当·扬。”他对女人说,“他和那个小集团正要去美国空军基地。”
  “哦,天哪。”女人脸色有些发白,“我—直不喜欢那些美国佬。他们其实都是好人,你知道。对,但你怎么能信任那些玩足球时老把球抱起来的人呢?①”
  【① football这个词在英国表示足球,但在美国则表示橄榄球。】
  “啊,抱歉。”R·P·泰勒说,“我觉得你的技术很棒。让人印象深刻。我是本地扶轮社②副主席,我在想,你能否提供个人服务?”  【② 扶轮社始创于美国,是一个由行业领袖组成的世界性组织。其宗旨是提供人道主义服务,鼓励崇高的道德标准,帮助和建立友善和平的社会氛围。】
  “只在星期四。”特蕾西夫人不以为然地说,“而且我会额外收费。另外不知你能否给我们指一下……”
  泰勒先生遇到过这种情况。他沉默地伸出一根手指。
  小摩托车噗噗噗噗地沿着乡间小径开去。
  它离开时,那个戴绿头盔的灰白假人睁开了一只眼睛。“侬这该死的南蛮子。”它嘶哑地说。
  R·P·泰勒很是气愤,但也有些失望。他本以为这东西会更加逼真。
  R·P·泰勒距离小镇只有十分钟的路程,他停下脚步,让莎茨再次行使范围很广的排泄职责。他将目光投向篱笆对面的牧场。
  泰勒先生掌握的乡野常识有点粗疏,但他可以肯定如果母牛趴在地上,就意味着要下雨;如果它们站着,则表示天气没问题。此时,这里的母牛正缓慢庄严地轮流翻着跟头,泰勒不知道这预示什么天气。
  他抽抽鼻子。有什么东西烧着了,空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似乎是金属、橡胶和皮革被烤焦了。
  “打扰一下。”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R·P·泰勒转回身去。
  小路上停着一辆曾经是黑色的大轿车,完全包裹在烈焰之中。有个戴墨镜的男人把头探出车窗,透过浓烟说:“抱歉,我似乎有点找不到路了。你能告诉我下塔德菲尔德空军基地怎么走吗?我知道它就在这附近。”
  你的车着火了。
  不。泰勒就是没法让自己说出这句话。这人肯定知道,不是吗?他就坐在车里。这可能是某种恶作剧。所以他说:“我想你在一英里前拐错了弯。那里有个路牌被吹倒了。”
  陌生人露出微笑。”肯定是这么回事。”他说。橙色火舌在他身下跃动,让他有种恶魔的感觉。
  一阵风透过轿车吹向泰勒,他觉得睫毛都要被烧糊了。
  抱歉,年轻人;但你的车着火了,碰巧它已经红热发烫,而你坐在里面一点事儿没有。
  不。
  要不要问问他,是否需要自己给汽车协会打个电话?
  但泰勒先生只是仔细解说路线,努力不盯着车看。
  “真是太好了。感激不尽。”克鲁利说着;开始把车窗摇上去。
  R·P·泰勒必须得说点什么。
  “抱歉,年轻人。”他说。
  “嗯?”
  我不是说你没注意到,但你的车着火了。
  一条火舌舔过焦黑的仪表盘。
  “今天天气真古怪,不是吗?”他没话找话地说。
  “是吗?”克鲁利说,“我还真没留意呢。”他说完就坐在燃烧的轿车里,沿着小路开始倒车。
  “可能是因为你的车着火了。”R·P·泰勒刻薄地说。他猛地—拉狗绳,把小狗拽到脚边。

  致编辑先生:
  我希望能引起您对最近一些不良倾向的注意,我发现如今的年轻人开车时,完全不在乎完美合理的安全防范措施。今晚有位绅士向我问路,他的车……
  不。
  开着一辆……
  不。
  着了火……

  泰勒的脾气越来越糟。他跺着脚走完最后一段路程,回到镇上。

  与此同时,四位摩托车手猛然停在距离基地大门几百码的地方。他们关闭引擎,抬起面罩。哦,其中三位这样做了。
  “我真希望咱们可以直接闯过这些路障。”战争满心期待地说。
  “那只会惹出麻烦。”饥荒说。
  “很好啊。”
  “我是说,给咱们惹麻烦。电力系统和电话线都断了,但他们应该有发电机,而且肯定有无线电。如果有人报告说恐怖分子入侵基地,人们就会恢复理性,整个计划就完蛋了。”
  “哼。”
  咱们进去,咱们干活,咱们出来。咱们让人类的天性行使自己的职责。死亡说。
  “这跟我想象的不一样,伙计们。”战争说,“我等了好几千年,可不是为了鼓捣几根电线。这可谈不上戏剧化。我敢说阿尔布雷希特·丢勒③不会浪费时间绘制一幅名为天启四按钮者的版画。”
  【③ 德国画家。文艺复兴时期最伟大的艺术家,不仅是油画家,还是铜板画家、雕刻家、建筑师。他多才多艺,学识渊博。】
  “我还以为会有号角什么的。”污染说。
  “你们可以这么看,”饥荒说,“这只是基础工作。咱们之后还可以继续骑行。正经的骑行,风暴之翼什么的。你们要有灵活性。”
  “咱们是不是应该遇到……某个人?”战争说。
  除了逐渐冷却的摩托车引擎发出的金属噪声外,四周万籁俱寂。
  污染缓缓说道:“你们知道,我也没想到是这种地方。我还以为会是,哦,一座大都市。或是一个大国。也许是纽约,或者莫斯科。或者哈米吉多顿本身。”
  又是一阵沉默。
  战争说:“对了,哈米吉多顿到底在哪儿?”
  “问得好。”饥荒说,“我一直想找找看来着。”
  “宾夕法尼亚州有个叫哈米吉多顿的地方,”污染说,“也可能是马萨诸塞州,或是别的某个州。有很多留大胡子的人,还戴着庄重的黑帽子。”
  “不对。”饥荒说,“我想应该是以色列的某个地方。”
  卡梅尔山。
  “我还以为那是他们种鳄梨树的地方。”
  世界尽头。
  “是吗?这可真是老大一棵鳄梨树。”
  “我想我去过一次。”污染说,“美吉多老城。就在它垮掉之前。好地方。有趣的皇家大门。”
  战争看着周围的盈盈绿地。
  “伙计。”她说,“咱们是不是拐错弯了?”
  地理并不重要。
  “抱歉,阁下?”
  如果哈米吉多顿无所不在,那它就在所有地方。
  “没错。”饥荒说,“这里不仅仅是几平方英里的树丛和山羊。”
  又是一阵沉默。
  走吧。
  战争咳嗽一声。”我只是以为……他会跟咱们一起来……”
  死亡抻了抻手套。
  这是职业行家才能干好的工作。他笃定地说。
  托马斯·A·戴森博格中士日后回想起来,发生在门口的事是这样的:
  一辆很大的高级官员专车停在门口。车型修长,像模像样。但是后来,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更不明白为什么它听起来像是装了摩托车引擎。
  四位将军走下车。中士同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他们出示了有效身份证明。到底是哪种证明,他承认自己记不清了。反正肯定有效。戴森博格敬了个礼。
  其中一人说:“突击检查,士兵。”
  托马斯·A·戴森博格中士答道:“长官,我没接到要进行突击检查的通知,长官。”
  “当然没有,”一位将军说,“因为这是突击检查。”
  中士又敬了个礼。
  “长官,请允许我跟基地司令部核实这—信息,长官。”他不安地说。
  最高最瘦的将军往前踱了几步,转过身去,把手抱在胸前。
  另一位将军友好地揽住中士的肩膀,稍显诡秘地探过身去。
  “听我说……”他瞟了一眼中士的铭牌,“戴森博格,也许我可以给你交点底。这是一次突击检查,明白吗?突击,意味着我们通过时不要惊扰任何人,懂吗?也不要离开你的岗位。像你这样的职业军人肯定明白。我没说错吧?”他挤了下眼睛,又补充道,“不然你会发现自己被降职到最底层,见到任何一个小恶魔都得喊长官。”
  托马斯·A·戴森博格中士盯着他。
  “二等兵。”另一个将军轻声说道。从铭牌来看,她叫詹铮。戴森博格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女将军,但这无疑是军界的一大进步。
  “什么?”
  “二等兵。不是小恶魔。”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对,二等兵。明白吗,小伙子?”
  中士权衡着眼前前十分有限的几个选项。
  “长官,突击检查,长宫?”他说。
  “出于国家安全考量,临时予以保密处理。”饥荒这些年一直在学习如何把东西卖给联邦政府,这些官腔又冒了出来。
  “长官,明白,长官。”中士说。
  “好孩子。”栏杆升起时,饥荒说,“你会—步登天的。”他看了眼手表,“很快。”
  人类有时很像蜜蜂。假如你在蜂巢外面,蜜蜂们就会拼死保卫自己的巢。可你一旦进入,工蜂们似乎就觉得你肯定已经由主管部门验过正身,根本不会注意。正是因为这一点,各种各样占据他人巢穴的寄居昆虫才能大行其道。在这个方面,人类的行为与蜜蜂非常相似。
  天线杆森林下有一排低矮狭长的建筑,四人径直走向其中之一。谁也没阻止他们,谁也没注意他们。也许人们什么都没看到。也许他们看到的是头脑自以为看到的东西;在战争、饥荒、污染和死亡不想被发现时,人类的大脑并没有识别他们的功能。说实在的,人类的脑子太擅长视而不见了,就算被四骑士团团围住,也会设法置若罔闻。
  但警报器是完全没脑子的东西,它们自以为看到了不可能存在的四个人,发疯似的响个没完。
  战争心想,他们四个人绝不可能贡献相当。她惊奇地发现自己对现代武器系统有种与生俱来的熟悉感,这些东西的效能比带尖的金属片强太多了。而那种所谓的简单易懂、绝对可靠的安全防控装置则让污染大笑不已。饥荒至少也知道电脑是怎么回事。但他……是的,他除了在附近闲晃以外,几乎什么也没干;但他就连游手好闲,也有种独特风范。战争曾经想过,也许有一天战争会终结,饥荒会终结,也许就连污染也会终结;可能正因如此,你永远没法把第四位骑士——也是最强大的骑士,彻底当成自己人。这就像有个税务监察员在你的球队里。有他在你们这边当然很好,但你绝不希望踢完球后跟他到酒吧喝上一杯,闲聊几句。有他在场,你永远不能完全放松。
  死亡站在污染身后,从他瘦削的肩头上望过去。与此同时,有几名士兵径直穿过了死亡的身躯。
  那些闪来闪去的东西是什么?你可以从这种语气判断出来,他知道自己不会理解对方给出的答案,只想表现出对此有点兴趣罢了。
  “七段LED显示器。”小伙子说。他充满爱怜地把手放在一个继电器盒上,让它短路;随即制造出一堆可以自我复制的病毒,任由它们在电子以太中肆意扩散。
  “我真希望那些该死的警报器能安静—会儿。”饥荒嘟囔道。
  死亡心不在焉地打了个响指。十几个高音喇叭一阵哽咽,随即没了声音。
  “是吗?我还挺喜欢它们的。”污染说。
  战争把手伸进另一个金属柜。必须承认,她没想到事情会这样。但当她伸手抚摸——有时是抚过——这些电子仪器时,心中倍感亲切。这跟手持利剑时的感觉差相仿佛,而且她知道这把剑足以笼罩整个世界,再加上部分苍天。这种感觉令她陶醉,让她颤栗。
  它爱她。
  它是一把炎剑。
  人类老是记不住,把利剑随便乱放会有危险。但他们已经使出了他们那点吃奶的力气,使这种尺寸的武器被意外挥舞起来的几率相当高。在把自己的星球炸成碎片这件事上,人类对有意无意之分看得很重。这真是令人愉快的想法。
  污染又把手伸进另一排昂贵的电子仪器。

  守卫围墙破洞的卫兵一脸迷惑。他察觉到基地里乱成了一锅粥,但除了静电噪声外,对讲机似乎没有接收到任何信号。与此同时,他正一遍又一遍地审视着眼前这张卡片。
  参军入伍以来,他见识过很多身份证明。军方的、中情局的、联邦调查局的,甚至是克格勃的。但作为一名年轻士兵,他还没掌握这个诀窍:组织越不重要,身份证明就越华丽。
  这张身份卡简直华丽得要死。他又看了一遍,嘴里默念着上面的内容,从“英联邦护国主要求并命令”开始,经过征集所有柴薪、绳子和火油的部分,一直读到猎巫军第一任参事官赞美我主所有功绩且需规避淫行`史密斯的名字。牛顿用拇指挡住了”每个女巫九便士”的部分,努力装出詹姆斯·邦德的样子。
  卫兵来回察看,最终找到—个他自以为认识的词。
  “这东西,”他狐疑地说,“是要我们给你柴火?”
  “哦,我们必须得到这些东西,”牛顿说,“我们要烧它们。”
  “说什么?”
  “烧它们。”
  卫兵嘴角一咧,露出笑容。别人还跟他说英国佬都是软蛋呢。“明白了!”他说。
  有什么东西顶在他的腰眼上。
  “放下枪,”安娜丝玛在他身后说,“不然我会为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感到后悔。”
  卫兵吓得身子一僵。哦,我没撒谎,安娜丝玛心想,如果他不扔下枪,就会发现这是根树枝。我肯定会为死于枪下感到后悔。

  在大门口,托马斯·A·戴森博格中士也遇上了麻烦。有个小个子男人,身穿脏兮兮的橡胶雨衣,正伸出食指对着他,嘴里还嘟嘟囔囔的。与此同时,一位有点像他母亲的中年女士用急迫的口吻跟他说话,还时常被一种完全不同的声音打断。
  “我们必须跟这里的主管官员谈谈,此事关系重大。”亚茨拉菲尔说,“我必须要求……他说得对,你知道,如果他在撒谎我能听出来是的,谢谢,我想如果您允许我继续说下去,咱们还有可能成功……我只是想替你说句好话……是的!呃……你想请他……对,好吧,那么……”
  “看见俺指头了吗?”沙德维尔吼道。他的理智还没有完全丧失,但已经是千钧一发了。“侬看见了吗?这根手指,小赤佬,可以把侬送去见造物主!”
  戴森博格中士盯着这根手指,黑得发紫的指甲距离他的脸只有几寸之遥。作为一件攻击性武器,它的效能相当显著,如果用于烹调食物则更是如此。
  对讲机里只有沙沙的噪声。他又不能离开岗位。戴森博格中士在越南受的伤开始一阵阵抽痛。(他1983年到那里度假时,滑倒在旅馆淋浴间。如今只要一看见黄色肥皂条,就会让他回想起那次濒死体验。)他琢磨着射杀非美国公民会给自己带来多大麻烦。
  四辆自行车在基地不远处停下。土地上的轮胎印和一摊机油,说明不久前有人就停在这里。
  “咱们停下来干吗?”佩帕说。
  “我在考虑。”亚当说。
  这很不容易。属于他自己的那部分心智并未丧失,但正极力不让自己被黑暗沸腾的泉水所吞没。尽管如此,亚当还是意识到,三个小伙伴都是百分之百的人类。他此前也给他们惹上过麻烦,撕破的衣服、克扣的零花钱,诸如此类的事情。但这次肯定要比在家里关禁闭和被迫收拾房间麻烦得多。
  但另一方面,也没有别人可以指望了。
  “好吧。”他说,“我想咱们需要点东西。咱们需要一柄剑,一个王冠,再来个天平。”
  他们瞪着他。
  “什么,在这儿?”布赖恩说,“这里哪有那些东西?”
  “哦。”亚当说,“想想那些游戏,你们知道,咱们玩过……”
  为了让戴森博格中士的这一天更加完美,一辆车停在基地门口。它完全飘在空中,距离地面几寸之遥;没有轮胎,也没油漆,只有一溜蓝色尾烟。它停下来后,发出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似乎是金属正从超高温度冷却下来。
  它看上去似乎装有烟色玻璃,但那只是普通玻璃加车内滚滚浓烟形成的效果。
  驾驶席一侧的车门打开,一股呛人的烟雾冒了出来,紧随其后的是克鲁利。
  他赶散面前的烟气,眨了眨眼,随即将手部动作变成打招呼的样子。
  “嗨。”他说,“怎么样了?末日已经降临了吗?”
  “他不让我们进去,克鲁利。”特蕾西夫人说。
  “亚茨拉非尔?是你吗?衣服不错。”克鲁利含含糊糊地说。他感觉不太好。过去三十分钟内,他始终在把一吨燃烧的金属、橡胶和皮革想象成一辆功能完备的汽车。本特利车对他进行了殊死抵抗。最难的部分莫过于全天候轮胎被烧光后,让这东西继续转动。克鲁利放弃了对轮胎的想象,本特利车的残骸猛然落在扭曲的金属轮缘上。
  他拍了拍热到可以煎鸡蛋的金属外壳。
  “要换成现在的新型汽车,不可能有这么好的表现。”他怜爱地说。
  所有人都在瞅他。
  —阵滴滴答答的电子音轻轻响起。
  大门缓缓上升。容纳电动机的金属框架发出吟,但面对作用在栏杆上的不可抗力,它最终还是屈服了。
  “嗨!”戴森博格中士说,“这是你们谁干的?”
  噌。噌。噌。噌。然后是一条小狗,四腿狂奔,快得让人看不清。
  他们眼看着四个玩命蹬车的人影从栏杆下面钻了过去,消失在营地中。
  中士冷静下来。
  “呃。”他很没底气地说,“这帮孩子车筐里有没有个外星人,脸长得好像一坨友善的大便?”
  “我没看到。”克鲁利说。
  “那么,”戴森博格说,“他们就有大麻烦了。”他举起手里的枪。谨小慎微到此为止,他脑袋里现在想到的全是肥皂。“另外,”他说,“你们也一样。”
  “我警告你……”沙德维尔又开口说。
  “这时间拖得也太长了。”亚茨拉菲尔说,“赶快搞定,克鲁利,这才是好伙计。”
  “哦?”克鲁利说。
  “我是正义一方。”亚茨拉菲尔说,“你不能指望我……哦,见鬼去吧。一辈子规规矩矩的,结果怎么样?”他打了个响指。
  “嘭”的一声平空响起,仿佛老式闪光灯泡的爆响。托马斯·A·戴森博格中士不见了。
  “呃。”亚茨拉菲尔说。
  “瞅见了吧?”沙德维尔说,他还没完全理解特蕾西夫人双重人格的真相,“小菜一碟儿。侬跟着俺,就屁事没有。”
  “干得好。”克鲁利说,“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
  “哦,”亚茨拉菲尔说,“实际上我也没想到。只希望我没把他送到什么可怕的地方。”
  “你最好赶紧适应—下。”克鲁利说,“你只是把他们送走,别操心他们去了什么地方。”他显得饶有兴趣,“不打算给我介绍一下你的新身体吗?”
  “哦?好的。好的,当然。特蕾西夫人,这是克鲁利。克鲁利,这是特蕾西夫人。你准会添一句非常迷人,对吧?这倒是真的,我都快被你迷死了。”
  “咱们进去吧。”克鲁利说。他难过地看了一眼本特利的残骸,接着又高兴起来。—辆吉普车正朝大门开来,车上挤满了人;不管是奉了谁的命令,这帮人似乎随时准备高声问话,或是开枪射击。
  克鲁利眼睛一亮。可以说这才是最适合他的工作领域。
  他从兜里抽出手来,像李小龙那样缓缓抬起,脸上挂着李,范·克里夫①式的笑容。“啊,”他说,“咱们的车来了。”
  【① 西部片明星,参演过《黄金三镖客》、《正午》等名片。】
  他们把自行车停在—栋低矮的建筑物外面。温斯利戴将车仔细锁好。他就是这种孩子。
  “那么,这些人长什么样?”佩帕说。
  “什么样都可能。”亚当含含糊糊地说。
  “他们是大人,对吗?”佩帕说。
  “对。”亚当说,“比你以前见过的所有人都大很多,我估计。”
  “跟大人较劲根本没用。”温斯利戴灰心丧气地说,“最后倒霉的总是你。”
  “你不用跟他们较劲,”亚当说,“你们照我说的做就行了。”
  “他们”看了看自己带来的东西。作为拯救世界的工具,它们看起来不是特别有效。
  “咱们怎么才能找到他们?”布赖恩疑惑地问道,”我记得咱们在开放日来参观时,这里全是房间什么的。好多房间和一闪一闪的灯泡。”
  亚当若有所思地盯着眼前一栋栋房舍。警报器还在嗡嗡作响。
  “嗯,”他说,“我觉得……”
  “嗨,你们这些孩子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这不是百分之百的威胁口吻,但跟这个疆域也相去不远。而且它出自一名有些神经质的军官之口,他刚花了十分钟想要搞清这个警钟长鸣、大门不开的混沌世界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两名同样狂躁的士兵站在他身后,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们面前的四个嫌疑人个头很矮,显然是白种少年,其中之一似乎还是女性。
  “不用替我们操心,”亚当轻松地说,“我们只是随便看看。”
  “现在你们……”领头的军官说。
  “睡吧,”亚当说,“你们只想睡觉。你们几个都去睡吧,如此—来就不会受伤。你们现在只想睡觉。”
  军官盯着亚当,目光试图聚焦,接着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酷啊。”另外两名士兵倒下时,佩帕说,“你是怎么做到的?”
  “哦,”亚当谨慎地说,“你记得《男孩要做的101件事》里有关催眠术的内容吗咱们一直没成功。”
  “怎么?”
  “哦,跟那个有点类似,只是我现在知道该怎么做了。”他转过身,面对通讯大楼。
  亚当打起精神,挺直腰板,整个人从惯常的懒散状态中伸展开来。泰勒先生如果看到这一幕,肯定会感到骄傲。
  “好吧。”亚当说。
  他想了想,然后又说:“试试看吧。”
  如果你把整个世界拿走,只留下电子系统,它看起来就像有史以来最精美典雅的细丝工艺品。一个由晶莹银丝组成的球体,间或有些卫星信号束在周围闪烁脉动——就连最暗的地方也会放射出雷达波和商用无线电波。像—头巨兽的神经系统。
  一座座城市在网中形成枢纽,但大多数电子系统只是,这么说吧,肌肉组织,仅能起到粗疏简陋的作用。可是大约五十年前,人们为它制造出了大脑。
  如今它活了,火焰—样鲜活。开关猛然关闭。继电器短路。精密技术工程师常把硅基芯片比作洛杉矶街道设计图,此刻,新兴的道路正在它的内部铺展。数百英里外的地下室中,警铃响个不停,人们惊骇地注视着某些屏幕上显示的信息。在中空的山脉中,厚重的钢门牢牢关闭,任由人们在对面拼命锤打,或是与已经融化的保险丝盒较劲。沙漠和苔原中,有几块地面突然滑开,让新鲜空气进入装有空调设备的地穴,一些钝头物体笨拙地从下方升起,缓缓就位。
  电流涌到了本来不该进入的地方。与此同时,在城市里,交通指示灯熄灭了,继而是街灯,进而是所有灯光。制冷风扇转速变慢,最终抖动两下之后停止了。加热器变凉变黑。电梯停运。广播站纷纷窒息,舒缓动听的音乐逝去了。
  有人说过,文明和野蛮之间的距离,只有二十四小时外加两顿饭。
  死亡直起身。他似乎在静心聆听。所有人都想知道他在听什么。
  他来了。死亡说。
  另外三个人抬起头。从他们站立的姿态,隐约可以看出某些变化。在死亡开口之前,他们三个体内不像人类那样说话行走的部分,通过电路蔓延出去,包裹住了整个世界。现在它们回来了。
  他们的样子有点奇怪。似乎不是穿了不合体的衣服,而是穿了不合体的身躯。饥荒的变化有点不太得体,那位讨人喜欢、高傲自信的成功商人渐渐隐去,古老可怖的本来面目缓缓浮现。战争的皮肤上闪着汗珠。污染的皮肤本身在闪烁。
  “一切……准备就绪,”战争有些吃力地说,“它会……自行发展。”
  “不光是核战争,”污染说,“还有化学制品。那些货轮上装载着……成千上万加仑制剂……遍布全世界。美丽的液体……名字有十八个音节,还有……老式的备用品。应有尽有。钚可以给你数千年的悲剧,但砷可以给你永恒。”
  “还有……寒冬。”饥荒说,“我喜欢冬天,有种……洁净的感觉。”
  “这就叫……养虎为患。”战争说。
  “再也没有老虎了。”饥荒平淡地说。
  只有死亡没变。有些东西永远不变。
  四骑士向外面走去。污染虽然还在走路,但能看出有种缓缓融化的趋势。
  安娜丝玛和牛顿·帕西法就看出来了。
  这是他们走入的第—栋建筑。屋子里面似乎安全得多,此刻外面的情况可是相当刺激。安娜丝玛推开一扇门,门上的标志表明这样做后果不堪设想。她刚碰了一下,门就打开了。两人走进去后,它又自动关闭锁好。
  接着四骑士走了进来,他俩没多少时间讨论门的问题。
  “他们是什么人?”牛顿说,“恐怖分子?”
  “从精良准确的角度来看,”安娜丝玛说,“我想你说得没错。”
  “他们阴阳怪气地在说些什么?”
  “我想可能是世界末日。”安娜丝玛说,“你看见他们的光环了吗?”
  “似乎没有。”牛顿说。
  “不是那种好的光环。”
  “哦。”
  “实际上,是负面光环。”
  “哦?”
  “就像黑洞。”
  “那很糟,是吗?”
  “是的。”
  安娜丝玛盯着一排排金属柜。只此一次,机械不再按照惯常的演习程序运转,因为这不是演习而是现实。
  它们正要毁灭世界,至少是有生命存在的部分,从地下两米一直到臭氧层。这里没有闪闪发亮的红色圆柱型灯盏,没有看起来像贴着”剪我”标签的盘卷电线,也没有正在倒计时的可疑数字显示屏,你没办法在最后几秒逆转进程。这些金属柜沉重结实,对最后关头的英雄主义有很强的抗性。
  “他们做了什么,对吗?”安娜丝玛说。
  “也许会有个关闭按钮?”牛顿不抱希望地说,“我敢说如果咱们找找……”
  “这种东西都是内置的。别傻了。我还以为你了解这些玩意儿呢。”
  牛顿绝望地点点头。这跟《电学常识》里的东西差远了。为了装装样子,他眯起眼睛往一个柜子里看了看。
  “世界范围通信器材。”他闪烁其辞地说,“你可以做任何事。控制动力系统,接入卫星。无所不能。你可以,”——滋——“呃,你可以,”——咂——“哎呀,让那些东西,“——噼——”啊,几乎,“——啪——”哦。”
  “你在鼓捣什么呢?”
  牛顿嘬嘬手指。到目前为止,他没发现任何类似晶体管的东西。他用手帕把手包住,将一个电路板从插槽中拔出来。
  有一次,他订阅的电学杂志刊登了一则玩笑:一个保证不能工作的电路。在文章最后,他们兴致勃勃地说,这玩意儿就连你们这些笨手笨脚的笨瓜都能做得出来。如果它不能工作,那就对了。这个电路中包括插反的二极管,颠倒的晶体管,还有个没电的电池。牛顿做了一个,接收到了莫斯科广播电台的信号。他给编辑部写了封信发牢骚,但他们没有回信。
  “我真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用。”他说。
  “詹姆斯·邦德只需要拧下什么东西就行。”安娜丝玛说。
  “不光是拧下来。”牛顿越来越压不住火气,“再说我也不是——”———滋———“——詹姆斯·邦德。如果我是——”——嗖——“——那么坏蛋们就会向我展示所有核武器控制杆,告诉我它们有多管用,不是吗?”——嗡——“只可惜现实生活中没有这种事,对吗?我不清楚现在的情况,也没法阻止它。”
  云层在地平线附近翻卷。塔德菲尔德上空依旧晴朗。和煦的微风从空中吹过,但空气却不是普通的空气,它有种结晶体的样子。
  亚当抬头望去。一方面,上面只有晴朗的天空;但从另一方面来说,那无限铺展开去的,正是天堂和地狱的大军,正摩肩接踵、或者说摩翼接踵地等待着。如果你看得特别仔细,又受过专业训练,就能分辨出双方的区别。
  寂静将世界这个气泡握在掌中。
  房门打开,四骑士走了出来。其中三个几乎没了人样,更像是由他们或他们所代表的东西所组成的人形物体。与其相比,死亡倒显得更加亲切。他的皮夹克和黑头盔变成了带兜帽的长袍,但这只是细枝末节。一具骷髅,哪怕是会走路的骷髅,至少也算有点人样。死神可以说是潜伏在所有生灵体内。
  “关键是,”亚当急迫地说,“他们并不真实,就像噩梦。真的。”
  “但……但咱们又没睡觉。”佩帕说。
  狗狗哀叫两声,缩到亚当身后。
  “那个人似乎在融化。”布赖恩说。他伸手指向一个前进中的人形——如果它还配得上这个称呼的话。那是污染。
  “就是说啊,”亚当鼓励道,“它不可能是真的,对吧?这是常识。像这种东西不可能真的是真的。”
  四骑士在几米外停住脚步。
  已经办妥了,死亡说。他略微欠了欠身,用没有眼睛的眼睛盯着亚当。很难说他是否对对方的形象感到吃惊。
  “哦,好的。”亚当说,“问题是,我不想把它办妥。我没让你们把它办妥。”
  死亡看了看其他三人,又转回头看着亚当。
  一辆吉普车停在他们身后。所有人都没理会。
  我不明白,死亡说,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世界末日的征兆。这写得明明白白。
  “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写这种话。”亚当平静地说,“这个世界充满各种有趣的东西,我还没见识过呢。所以,在有机会全都见识过之前,我不希望任何人把它弄坏,或是让它完蛋。你们只要躲远点就行了。”
  (“就是他,沙德维尔先生。”话间未落,亚茨拉菲尔的语气就掺进了将信将疑的成分,“那个……穿T恤衫的……”)
  死亡盯着亚当。
  “你……是我们的……一部分。”战争说。她的牙齿仿佛两排漂亮的子弹。
  “已经办妥了。我们……让……这个……世界……焕然一新。”污染说。他的声音阴险鬼祟,就像是什么东西正从腐坏的铁桶里漏进水面。
  “你……带领……我们。”饥荒说。
  亚当犹豫了。他体内有个声音仍在叫喊说这是真的,世界属于他—个人,他所要做的就是转过身,带领他们穿越这个狂乱的星球。他们跟他是一伙的。
  在九天之上,两方军队等待着这个字眼。
  (“侬不能让俺向伊射击!伊只是个娃娃!”
  “呃,”亚茨拉菲尔说,“呃,是的。也许咱们最好再等等,你们说呢?”
  “你是说,等他长大?”克鲁利说。)
  狗狗开始吠叫。
  亚当看着“他们”。他们也是跟他—伙的。
  你必须决定谁才是真正的朋友。
  亚当转回身,看着四骑士。
  “干掉他们。”亚当平静地说。
  他的声音中完全没了懒散含混的感觉,反而有种奇妙的和谐。任何人都不能违抗这种声音。
  战争笑起来,期待地看着孩子们。
  “可怜的小男孩们,”她说,“只能玩你们的小玩具枪。想想看,我能给你们什么玩具……想想看,我能给你们所有的游戏。我能让你们爱上我,小男孩们,带着你们的小枪的小男孩们。”
  她又放声大笑起来。但佩帕走上前来,抬起颤抖的胳膊,机关枪似的笑声渐渐消失。
  它不太像剑,但这是你用两片木头和一根细线所能达到的最佳效果。战争盯着它。
  “我明白了。”她说,“单挑,是吗?”她抽出自己的利剑,高高举起,让它发出一阵嗡鸣,仿佛用手指抹过酒杯杯缘的声音。
  双剑相交,进出一道闪光。
  死亡盯着亚当的眼睛。
  一阵凄凉的叮当声响起。
  “别碰那把剑!”亚当吼道,但他没有转头。
  “他们”看着利剑在混凝土走廊上翻滚,最终停了下来。
  “小男孩?”佩帕厌恶地嘟囔道。每个人都要决定自己属于哪一派,早晚的事。
  “可、可是,”布赖恩说,“她似乎被那把剑吸进去了……”
  亚当和死亡之间的空气开始颤动,仿佛处在滚滚热浪之中。
  温斯利戴仰起头,看着饥荒凹陷的眼睛。他举起一个东西,如果有点想象力,你可以把它看成是用细线和树枝做成的天平。温斯利戴拿着天平,在脑袋上转了一圈。
  饥荒抬起胳膊,似乎想保护自己。
  又是一道闪光,然后是一具银天平掉在地上的叮当声。
  “别……碰……那具天平。”亚当说。
  污染已经准备逃跑,或者说快速流动,但布赖恩从头上抓起草茎编成的环冠,向前扔去。它本来飞不了多远,但一股大力把它从布赖恩手中夺走,让它像铁饼一样向前飞去。
  这次的爆炸是一团黑烟中冒出的红色火焰,闻起来有股汽油味。
  细小的翻滚声响起,一个发黑的银冠从烟雾中滚出来,在地上转了几圈,声音仿佛慢慢落定的硬币。
  至少这次不需要警告他们不要碰。银冠放射着金属不该具有的光泽。
  “他们都哪儿了?”温斯利戴问。
  他们该在的地方,死亡始终盯着亚当的眼睛,一直都在的地方。他们回到了人们心中。
  他冲亚当露齿一笑。
  随着一阵撕裂声,死亡的长袍支离破碎,他的翅膀伸展开来。天使的翅膀,但没有羽毛。这是黑夜的翅膀,形态足以刺穿生灵的实体,进入深处的黑暗。几点微光在这对翅膀上闪烁,可能是遥远的星辰,也可能是截然不同的东西。
  但是我,他说,跟他们不一样。我是死神,作为生灵的影子诞生。你不能摧毁我。那将摧毁整个世界。
  他们目光中的热度渐渐退去。亚当挠挠鼻子。
  “哦,我不知道。”他说,“说不定有什么法子。”他也露齿一笑。
  “总之,应该停止了。”他说,“那些跟机器有关的所有勾当。现在你必须按我说的做,我说让它停止。”
  死亡耸耸肩。已然停止了,他说,没有他们,他指了指三骑士可怜的遗骸,它无法继续。常态熵大获全胜。死亡抬起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似乎是在敬礼。
  但他们会回来的,他说,他们从来不会远去。翅膀扑扇一下,声如霹雳。死亡天使没了踪影。
  “那好吧,”亚当冲着空气说,“好吧。那就到此为止了。所有他们启动的东西,必须马上停止。”

  牛顿绝望地盯着仪器架。
  “这里应该有本手册什么的。”他说。
  “咱们可以看看艾格妮丝有什么要说的。”安娜丝玛提议道。
  “哦,对啊。”牛顿讽刺说,“有道理,不是吗?在十七世纪手工作坊手册的帮助下,破坏二十世纪的电子装置?艾格妮丝·风子知道什么是晶体管吗?”
  “哦,我祖父在1948年很准确地解读出了第3328则预言,并据此做出了非常精明的投资。里面说的就是晶体管。”安娜丝玛说,“当然,她不知道这东西叫什么;总的来说,也不太信赖电子装置,但……”
  “我只是打个比方。”
  “反正你也用不着让它正常工作。你要让它停止工作。你不需要知识,需要的是无知。”
  牛顿呻吟—声。
  “好吧,”他倦怠地说,“那咱们就试试看。给我一条预言。”
  安娜丝玛随手抽出一张卡片。
  “他不是他所說的那種人。”她读道,“第1002条,很简单。有什么想法吗?”
  “哦,你看,”牛顿可怜兮兮地说,“现在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但,”他咽了口吐沫,“实际上我对电子仪器不太在行,并不特别精通。”
  “我似乎记得,你自称是电脑工程师。”
  “这是一种夸张。我是说,比你想象中的夸张还要再夸张一些。实际上,我估计这已经不能称之为说大话。我也许应该斗胆称之为,”牛顿闭上眼睛,“一种托词。”
  “你是说谎言?”安娜丝玛甜甜地说。
  “哦,我不会那么过分的。”牛顿说,“但是,”他补充道,“我并不是电脑工程师。根本不是。恰恰相反。”
  “什么叫相反?”
  “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话。这么说吧,我每次试图让任何电子仪器工作时,它都会关闭。”
  安娜丝玛冲他露出灿烂的微笑,摆出戏剧化的姿势;就跟每场魔法演出中,穿闪亮金属片紧身衣的女士走回台上揭露戏法奥秘时—样。
  “哦耶。”她说。
  “关了它。”她说。
  “什么?”
  “把它关掉,关掉就行。”她说。
  “我不知道。”牛顿说,“我不敢肯定是否能做到这一点。”他把手放在最近的铁柜上。
  某种他始终没有留意的噪音突然消失,远处的发电机传来一阵渐渐消逝的哀鸣。仪表板上的小灯泡闪了几下,大多数就此熄灭。
  世界各地,正在跟开关斗争的人们发现它们可以正常开关了。断流器随即通畅。电脑们不再计划第三次世界大战,重新懒洋洋地扫描起同温层来。在俄罗斯北方新地岛的地下掩体中,发疯似的试图拔出保险丝的人们,发现保险丝终于落入自己手中。在怀俄明和内布拉斯加的地下掩体中,疲惫的人们不再互相叫嚣,或是挥舞枪支;如果导弹基地里允许喝酒精饮料的话,他们肯定要来一罐啤酒。
  灯光亮起。文明停止了向混沌的滑行。很多人开始给报纸写信,声称人们对这些天来的芝麻小事反应过激。
  在塔德菲尔德,一排排机械不再散发险恶气氛。它们内部有些东西消失了,某种绝对不是电流的东西。
  “天哪。”牛顿说。
  “成了。”安娜丝玛说,“你把它修好了。听我的没错,你可以信赖老艾格妮丝。现在咱们还是离开这儿吧。”
  “他不想毁灭世界!”亚茨拉菲尔说,“我不是老这么跟你说吗,克鲁利?随便什么人,只要你肯受累看一看,看他的内心深处,就会发现他本质上非常……”
  “还没完。”克鲁利平静地说。
  亚当转过身,头一次注意到他们。没什么人能一眼把克鲁利认出来,但亚当就那么看着恶魔,仿佛克鲁利一辈子的经历都在他的脑海中重演,而他正在观看。这一瞬间,克鲁利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恐惧。他本以为自己过去体会到的那种感觉就叫恐惧,但跟这次全新的体验相比,它们只不过是最肤浅的担心而已。下界的家伙可以对你施加难以忍受的折磨,以此抹掉你的存在;但这个男孩动个念头就能抹去你的存在,甚至多半可以让你从来不曾存在过。
  亚当的目光转向亚茨拉菲尔。
  “抱歉,你为什么是两个人?”亚当说。
  “哦。”亚茨拉菲尔说,“说来话长……”
  “同时当两个人,这样不对。”亚当说,“我想你最好还是做两个不同的人。”
  没有华丽的视觉效果,只是亚茨拉菲尔突然坐在了特蕾西夫人身边。
  “哦,感觉怪痒痒的。”特蕾西夫人说完,上上下下打量了亚茨拉菲尔一番。“哦。”她略显失望地说,“不知为什么,我以为你会更年轻些。”
  沙德维尔嫉妒地瞪着天使,手指不加掩饰地拨弄着雷电枪的击铁。
  亚茨拉菲尔低头看看自己的新身躯。很可惜,它跟过去区别不大,只是外衣干净了些。
  “好了,一切都过去了。”天使说。
  “不,”克鲁利说,“不。你知道,还没有,根本没有结束。”
  云层终于聚集在他们头顶,翻滚扭曲,像一锅煮沸的宽面条。
  “你看,”克鲁利的语气中有种在劫难逃的沉痛感,“这件事根本没这么简单。你以为战争打响是因为某个老公爵被枪杀,或是某人割下了某人的耳朵,或是某些人把他们的导弹放错了地方①。其实不是这么回事。这些只是,哦,借口罢了,对战争没有多大影响。战争真正的成因,是两边再也不能忍受对方的存在。压力逐渐积聚,最终任何事都会让它爆发。任何事。你叫什么名字,呃……孩子?”
  【① 1914年奥地利大公在萨拉热窝遇刺,导致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1739年,英国船长罗伯特·詹金斯船长声称他的瑞贝卡号帆船遭到一艘西班牙船只攻击,自己在战斗中失去了耳朵;英国首相以此为借口与西班牙开战,争夺航路控制权。而1962年的古巴导弹危机则几乎引发第三次世界大战。】
  “他是亚当·扬。”安娜丝玛说。她大步走出房门,身后跟着牛顿·帕西法。
  “没错,亚当·扬。”亚当说。
  “干得好。你拯救了世界。放半天假吧。”克鲁利说,“但其实没什么差别。”
  “我想你说得对。”亚茨拉菲尔说,“我敢肯定我们这边需要哈米吉多顿。真可悲。”
  “谁能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安娜丝玛抱着胳膊,严肃地说。
  亚茨拉菲尔耸耸肩。“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他说。
  安娜丝玛仰起头。“那就快说吧。”她说。
  “好吧。一开始……”
  电光一闪,打在距离亚当几米外的地面上,并且定在那里,形成一道嘶嘶作响的光柱。光柱底部开始扩大,仿佛不受约束的电流正在注入一个透明模子。在场的几个人类纷纷后退,靠在吉普车上。
  电光消失了,—个由金光塑成的年轻人站在那里。
  “哦,天哪”亚茨拉菲尔说,“是他。”
  “他是谁?”克鲁利说。
  “上帝之声,”天使说,“米达伦。”
  “他们”盯着那人。
  佩帕说:“不,不是。米达伦是塑料做的,而且有激光枪,还能变成直升机。”
  “那是宇宙梅戈特隆。”温斯利戴有气无力地说,“我有一个,但脑袋掉了。我想这个肯定不一样。”
  那毫无表情的美丽目光落在亚当·扬身上,接着猛然转向身边的混凝土地面。那里正在沸腾。
  一个人影从翻滚的地表慢慢升起,姿态就像舞剧中的恶魔君王。但如果这是一出舞剧,那么观众是不可能活着走出去的,而且事后还得找个牧师来把这地方烧个一干二净。
  他跟米达伦没多大区别,只不过火光是血红色的。
  “呃,”克鲁利说着,试图缩进坐椅,“嗨……呃。”
  红色的人形瞥了他—眼,似乎准备日后再做处理。他的目光随即转向亚当,开口说话。声音犹如上百万只苍蝇同时起飞。
  对在场的人类来说,他吐出的每个字眼都像一把顺着脊椎往下蹭的锉刀。
  他对亚当讲了几句。男孩说:“啊?不。我说过了,我叫亚当·扬。”他打量着这个人,“你是什么东西?”
  “别西卜,”克鲁利说,“他是苍蝇之……”
  “谢谢嗡,克鲁利。”别西卜说,“咱们待会嗡得好好谈谈,我肯定嗡你有很多话要对我嗡说。”
  “呃,”克鲁利说,“好的,您看,最近发生的……”
  “闭嘴嗡!”
  “好的,好的。”克鲁利忙不迭说。
  “好了,亚当·扬。”米达伦说,“我们很欣赏你在这个问题上的所作所为,但我们必须坚持让末日之战马上开始。也许会有些暂时的不便,但和最终的善果相比,这算不了什么。”
  “啊,”克鲁利对亚茨拉菲尔耳语道,“他的意思是说,我们必须先摧毁这个世界,然后才好拯救它。”
  “最终嗡结果如何,现在还很难说嗡。”别西卜嗡嗡道,“但必须马上嗡做出这个决断嗡,孩子。这是嗡命运。它早已写明。”
  亚当深吸一口气。在场的人类都屏住呼吸。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克鲁利和亚茨拉菲尔已经忘了呼吸这码事。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要把所有人、所有东西都烧干净什么的,”亚当说,“数百万条鱼还有鲸还有树还有、还有羊之类的。而且也不是为了什么正经事,只是想知道谁是最棒的一派。就像我们和约翰逊派。但就算你赢了,也不可能彻底击败对方,因为你不想这么干。我是说,不想彻底打败对方。你们会重头再来。你们会继续派他们这种人,”他指了指克鲁利和亚茨拉菲尔,“来给人们捣乱。就算没有其他人跑来捣乱,当个人已经够难的了。”
  克鲁利转头看了看亚茨拉菲尔。
  “约翰逊派?”他轻声说。
  天使耸耸肩。”我想是早期分离教派之一,”他说,“有点像诺斯替派,或者俄斐特派。”他皱了皱眉,“也可能是塞特派?不,我想大概是柯里瑞底派。哦,上帝啊,抱歉,肯定有上百个教派,太难分清了。”
  “全都在瞎搞。”克鲁利嘟囔道。
  “那些无关紧要!”米达伦吼道,“造物的关键,还有善恶的要旨……”
  “把人们创造成人,又因为他们举止像人而不满,我不明白这算怎么回事。”亚当严肃地说,“更何况,如果你们不再跟人们说什么一切都会在他们死后解决,也许他们就会在活着的时候把一切解决好。如果是我管事,就会让人类的寿命更长些,像《圣经》里的老马士撒拉那样,活个九百多岁。这样肯定更有意思,他们没准儿会开始考虑自己的所作所为对环境和生态的影响,因为过一百多年,他们还会活在这个世界上。”
  “啊,”别西卜露出了微笑,”你想嗡统治世界。这就更像你父……”
  “这些我全都考虑过了,但我不想那么做。”亚当说着半转过身,冲“他们”会意地点点头,“我是说,我确实可以改变世界什么的,但接下来每时每刻都会有人来找我,让我处理各种事情,清理所有垃圾,为他们造更多的树。这有什么好处?这就像必须替所有人整理卧室。”
  “你从来没整理过自己的卧室。”站在他身后的佩帕说。
  “我又没说是自己的卧室。”亚当说。他卧室里的地毯已经好几年不见天日了。“我说的是普遍意义上的卧室,没说是我自己的。只是打个比方。”
  别西卜和米达伦对视一眼。
  “总之,”亚当说,“替佩帕,温斯利戴和布赖恩想出有趣的事情做,好让他们不至于无聊,已经够我忙的了。我不需要更多的世界。不过还是谢谢了。”
  米达伦脸上的表情跟所有遭遇亚当独特思维逻辑的人相差无几。
  “你不能拒绝做你自己。”他最终说,“听着,你的出生和命运都是大计划的一部分。事态必须这样发展,所有抉择必须做出。”
  “反叛是好嗡事,”别西卜说,“但有些嗡事在反叛之上。你必须明白!”
  “我什么都没反叛,”亚当通情达理地说,“只是指出一些问题。要我说,你总不能因为别人指出一些问题就责怪他们吧?要我说,最好不要打架,看看人们会怎么做。如果你们别再捣乱,没准儿他们也会认真思考,不再给这个世界捣乱。我没说他们肯定会这么做,”亚当本着良心补充道,“但有这个可能。”
  “荒唐。”米达伦说,“你不能违背大计划。你必须想想。它固化在你的基因里。想。”
  亚当犹豫了。
  黑暗逆流时刻准备卷土重来,它用尖细的声音说着,对,就是这样,一切都是为了这个目的,你必须遵循计划,你是它的一部分……
  这是漫长的一天。亚当累了,拯救世界让这具十一岁的身体感觉精疲力尽。
  克鲁利把头埋在手里。“有那么一会儿,只是一会儿,我还以为咱们有机会成功。”他说,“亚当让他们感到困惑。哦,是的,这很好……”
  他意识到亚茨拉菲尔站了起来。
  “抱歉。”天使说。
  那三个人看着他。
  “这个大计划,”他说,“应该就是那个不可言说的计划,对吗?”
  没人答腔。
  “就是那个计划。”米达伦冷冷地说,“你很清楚。计划中有个会持续六千年的世界,然后它会终结……”
  “对,对,这是大计划没错。”亚茨拉菲尔说。他的语气礼貌恭谨,却有种执拗的感觉;就像有人在政治会议上提出一个不受欢迎的问题,而且在得到答复之前坚决不肯离去。“我只是问问,它是不是不可言说的?我只想澄清这—点。”
  “这无关紧要。”米达伦喝道,”都是一回事,肯定是!”
  肯定是?克鲁利心想。原来他们也不清楚。他咧开嘴,笑得像个傻子。
  “那么你们对这个问题,也不敢百分之百肯定?”亚茨拉菲尔说。
  “我们没有权力去理解不可言说计划。”米达伦说,“但大计划当然……”
  “但大计划可能只是整个不可言说计划的一小部分。”克鲁利说,“从不可言说的观点来看,你们无法肯定眼下的发展就不正确。”
  “它早就嗡写明白了!”别西卜吼道。
  “但也许在别的地方,写着完全不同的内容。”克鲁利说。
  “你们读不到的地方。”
  “用加粗黑体字。”亚茨拉菲尔说。
  “加下划线。”克鲁利补充说。
  “两次。”亚茨拉菲尔猜测道。
  “也许这不止是对世界的考验,”克鲁利说,“也是对你们所有人的考验。嗯?”
  “上帝不会戏弄他忠诚的奴仆。”米达伦说,但口气有点缺乏自信。
  “哇靠,”克鲁利说,“你没在天堂待过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亚当。他似乎正在特别认真地思考着。
  然后他说:“我不知道写下来的东西有什么了不起,尤其是关系到人的时候。反正可以划掉。”
  一阵微风吹过空军基地。上空群集的大军泛起涟漪,仿佛—个海市蜃楼。
  此刻的静寂,大概跟世界创生前一刻类似。
  亚当露出微笑,看着对面的两个人。小小的身影正好平衡在天堂与地狱之间。
  克鲁利抓住亚茨拉菲尔的胳膊。“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他激动地嘶嘶说,“没人干扰他!他长成了人类!他既不是邪恶化身,也不是善良化身,他只是……人类的化身……”
  接下来——
  “我想,”米达伦说,“我需要寻求进一步指示。”
  “我也嗡是。”别西卜说完这话,将狂怒的面容转向克鲁利,“我会把你在这件事嗡中的行为报告上去嗡,你最好相信我说的话。”他又瞪着亚当说,“而且嗡我不知道你父亲会怎么说……”
  雷鸣般的爆炸声突然响起。沙德维尔已经被极度兴奋的情绪困扰了好几分钟,他终于略微控制住颤抖的手指,扣下了扳机。
  一片霰弹从别西卜刚才所在的地方飞过。沙德维尔永远也不知道,这—枪没有命中是多大的运气。
  天空波动了一下,变回单纯的天空。地平线附近的云层开始消散。
  特蕾西夫人打破了沉默。
  “他俩可真怪。”她说。
  她并不是想说“他俩可真怪”;她真正想说的话可能永远无法表达出来,除非通过尖叫。但人类的大脑有极强的恢复力,而“他俩可真怪”这种话就是快速康复过程的一部分。用不了半小时,特蕾西夫人就会认为自己只是喝多了。
  “都结束了,你说呢?”亚茨拉菲尔说。
  克鲁利耸耸肩。”恐怕对咱们来说还没完。”
  “我想你们不用担心。”亚当郑重其事地说,“你们俩的事我都了解,别担心。”
  他望向三个伙伴。他们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要后退。
  亚当似乎想了一会儿,然后说:“现在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但我感觉,如果所有人都忘掉这件事,应该会更快活些。不是完全忘记,只是记不清楚。然后咱们就可以回家了。”
  “但你不能就这么走掉!”安娜丝玛挤上前来,“想想你能做的事!好事。”
  “比如说?”亚当疑惑地说。
  “哦……首先,你可以把所有鲸鱼都弄回来。”
  亚当把头一歪。“这能阻止人们捕杀它们吗?”
  安娜丝玛有些为难。要是能说”是的”就好了。
  “如果人们开始屠杀它们,你又会让我做什么?”亚当说,“不,我现在似乎已经摸清门道了。一旦我开始动起来,就永远别想停。在我看来,最合理的方法是让人们明白,如果他们杀死—条鲸鱼,就会得到一条死鲸鱼。”
  “这是很负责任的态度。”牛顿说。
  亚当扬起一条眉毛。
  “只是人之常情。”他说。
  亚茨拉菲尔拍拍克鲁利的背。“咱们似乎捡了条命。”他说,“你想想看,要是咱们完全胜任自己的工作,那该有多恐怖。”
  “唔。”克鲁利说。
  “你的车还能开吗?”
  “估计需要修理一下。”克鲁利说。
  “我在想,咱们也许应该把这些好人送到镇上去。”亚茨拉菲尔说,“我欠特蕾西夫人一顿饭。当然,还有她的男朋友。”
  沙德维尔扭头往后看了一眼,然后又看了看特蕾西夫人。
  “他说的是谁?”中士问道。
  亚当走到”他们”身边。
  “我觉得咱们该回家了。”他说。
  “但到底出了什么事?”佩帕说,“我是说,所有这些……”
  “全都不重要了。”亚当说。
  “但你可以帮助那么多……”安娜丝玛说话时,他们已经向自行车走去。牛顿轻轻拉住她的胳膊。
  “这不是好主意。”他说,“明天是咱们新生活的第—天。”
  “你知道吗?”她说,“在所有我特别讨厌的陈词滥调中,这句话排第一。”
  “不可思议,不是吗?”牛顿快活地说。
  “为什么你的车门上涂着大盗迪克·托平的字样?”
  “这是个笑话,真的。”牛顿说。
  “哦?”
  “因为我所到之处都会造成交通堵塞。”他可怜兮兮地嘀咕着。
  克鲁利沉着脸,看着吉普车的方向盘。
  “你那辆车的事,我很遗憾。”亚茨拉菲尔说,“我知道你有多喜欢它。也许如果你使劲集中注意力……”
  “不可能跟原来一样。”克鲁利说。
  “我想也是。”
  “我买来时,它还是辆新车,你知道。它不止是辆车,更像是某种贴身潜水服。”
  他抽了抽鼻子。
  “什么东西烧着了?”他说。
  一阵微风卷起尘土,又把它们放下。空气变得闷热沉重,所有东西都凝在其中,像果酱里的苍蝇。
  克鲁利扭过头,看到亚茨拉菲尔惊恐的表情。
  “但已经结束了。”他说,“不可能现在发生!那……那件事,正确的时机什么的,都已经过去了!结束了!”
  地面开始颤动。声响仿佛一辆地铁驶过,但这下面没有地铁。它更像是有什么东西准备钻出地面。
  克鲁利发疯似的摸索着换挡器。
  “这不是别西卜!”他大声吼道,试图压过风声,”是他。他父亲!这不是末日之战,而是私事。启动啊,你这该死的玩意儿!”
  安娜丝玛和牛顿脚下的地面猛地一摇,把他们扔在跳动的混凝土地面上。黄烟从裂缝中升起。
  “感觉像个火山口!”牛顿喊道,“什么东西?”
  “不管是什么东西,显然特别生气。”安娜丝玛说。
  吉普车里,克鲁利不住咒骂。亚茨拉菲尔伸出一只手扶住他的肩头。
  “这里还有人类。”他说。
  “对,”克鲁利说,“还有我。”
  “我是说,咱们不能把他们卷进来。”
  “哦,那么……”克鲁利很快把嘴闭上。
  “我说是,你仔细想想,咱们给他们带来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你和我,这么些年,这样那样的事。”
  “咱们只是尽自己的职责罢了。”克鲁利嘟囔道。
  “对。那又怎样?历史上很多人都只是尽自己的职责,看看他们惹下了多大麻烦吧。”
  “你不是想说,咱们应该试着阻止他吧?”
  “你还能失去什么?”
  克鲁利刚要开口反驳,就意识到自己什么都没了。所有能失去的东西,他都已经失去。考虑到现在招惹上的麻烦,谁都没法再加大惩罚力度了。克鲁利最终感到自己解脱了。
  他往椅子底下摸了摸,发现一根轮胎撬棍。它没什么用处,但话说回来,什么东西都没用。实际上,如果拿着像样的武器面对撒旦,情况会可怕得多。它也许会让你抱有一丝希望,而那只会更糟。
  亚茨拉菲尔捡起战争丢下的长剑,若有所思地掂了掂分量。
  “上帝啊,我已经有好多年没用过这玩意了。”他嘟囔道。
  “大概六千年。”克鲁利说。
  “没错,”天使说,“毫无疑问,那是多好的日子啊。过去的好时光。”
  “算不上。”克鲁利说。轰鸣声越来越大。
  “那年月,人们知道好歹。”亚茨拉菲尔沉浸在回忆中。
  “哦,是的。回想起来,也没错。”
  “啊。是的。捣的乱太多了!”
  “是啊。”
  亚茨拉菲尔举起长剑。只听“砰”的一声,它像镁条似的冒出火花。
  “只要你学会了该怎么做,就永远不会忘记。”他说。
  天使冲克鲁利笑了笑。
  “我只想说,“他说,“如果咱们不能幸免,那么……我知道,在你内心深处,始终有一丝善良的火花。”
  “说得好,”克鲁利讥讽道,“真让我感动。”
  亚茨拉菲尔伸出手。
  “很高兴认识你。”他说。
  克鲁利把它握住。
  “有缘再见。”他说,“对了……亚茨拉菲尔?”
  “嗯。”
  “记住我这句话。我也知道,在内心深处,你还是挺混蛋的,混蛋得招人喜欢。”
  一阵刮蹭声响起,他们被某个矮小的动态物体挤开了。是沙德维尔,正果决地挥舞着雷电枪。
  “俺信不过侬们。侬俩娘娘腔南蛮子,估计连酒桶里的瘸腿老鼠都对付不了。”他说,“咱跟谁打?”
  “恶魔本尊。”亚茨拉菲尔言简意赅地说。
  沙德维尔点点头,似乎一点也不吃惊。他把枪放下,摘下帽子,露出所有街巷斗士都熟识乃至惧怕的额头。
  “一猜就是。”他说,“这么着,俺用手就中。”
  牛顿和安娜丝玛看着三个人晃晃悠悠离开吉普车。沙德维尔走在中间,他们看起来像个艺术体的W。
  “他们到底要干什么去?”牛顿说,“他们……他们是怎么回事?”。
  亚茨拉菲尔和克鲁利的大衣沿接缝撕裂。如果你必须离去,那最好是以真身上路。洁白的羽翼伸向蓝天。
  跟通行的看法不同,恶魔的翅膀和天使完全一样,只是通常梳理得更加整齐。
  “沙德维尔不能跟他们走!”牛顿摇晃着站起身。
  “谁是沙德维尔?”
  “他是……是个老头子,神得很,你肯定不会相信的……我得去帮他!”
  “帮他?”安娜丝玛说。
  “我发过誓什么的。”牛顿含含糊糊地说,“好吧,差不多算个誓言。而且他提前给了我一个月的薪水!”
  “那么,另外那两个是谁?你的朋友……”安娜丝玛突然愣住了。亚茨拉菲尔半转过身,侧影终于对上了号。
  “我就知道以前见过他!”安娜丝玛喊道。地面上下抖动,她扶着牛顿站了起来。“快来!”
  “但有某种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如果他弄坏了那本书,你说的就他妈的没错!”
  牛顿摸了摸自己的翻领,找到那根军用大头针。他不知道这次要对付的是什么东西,但这根针是他唯一的武器。
  他们跑了起来。

  亚当向周围看。
  他向下看。脸上露出
  恰到好处的天真无邪。
  的确有一瞬间的矛盾。
  但这是他的强项。
  最后总会是他的强项。
  他抬起一只手
  画出一个模糊的
  半圆。

  ……亚茨拉菲尔和克鲁利感到世界变了。
  没有轰鸣,没有噼啪爆响。这里不过曾是地狱火山即将爆发的地方,只有渐渐散去的青烟,和一辆慢慢停下的车。在夜晚的寂静中,引擎声显得格外响亮。
  这是辆老车,但保养得很好。当然不是用克鲁利的保养法,本特利车上的凹痕都是在转念间消失的。你只要看见这辆车,就会发自本能地相信这—点:二十多年来,它的主人每到周末都会遵照手册,进行每个周末应该进行的保养工作。在每次出行前,他会绕着车转一圈,检查车灯,清数轮胎。抽烟斗留胡子的认真负责的男人写下了认真负责的建议,告诉人们应该怎么做;所以他就照办了,因为他也是抽烟斗留胡子的认真负责的男人,不会忽视这些建议。如果你不这么做,那成何体统?他上了数目精确的车险。他开车从来比最高限速慢三英里,而且绝不超过四十。他打领带,哪怕是在周六。
  阿基米德曾说,给我—个足够长的杠杆,和一个足够坚实的立足之地,我可以撬动地球。
  他可以站在扬先生身上。
  车门打开,扬先生走了出来。
  “这儿是怎么回事?”他说,“亚当?亚当!”
  但”他们”已经骑车冲出大门。
  扬先生看了看震惊的人们。克鲁利和亚茨拉菲尔至少还有足够的自控能力,适时收起翅膀。
  “他又要去折腾什么?”扬先生叹了口气,并没指望得到回答。
  “往哪儿跑?亚当!马上给我过来!”
  但亚当很少听父亲的话。
  —辆面包车缓缓驶向空军基地的大门。它停下来。夜班卫兵往车窗里望了一眼,检查过司机的通行证,然后挥手让他进去。
  面包车缓缓驶过空场。
  它停在空荡荡的停机坪跑道上。不远处坐着两个人,正在分享一瓶红酒。其中一个戴着墨镜。奇怪的是,完全没人注意他们。
  “你是想说,“克鲁利说,“他本来就是这么计划的?从—开始就是?”
  亚茨拉菲尔很自觉地抹了抹瓶口,把酒递给恶魔。
  “有可能,”他说,“有可能。我想可以去问问他。”
  “我和他连人们常说的泛泛之交都谈不上。”克鲁利思忖着说:“但我记得,他完全不是个会直接回答问题的人。实际上,实际上,他根本不回答。他只是微笑,就好像知道什么你不知道的东西似的。”
  “他当然知道。”天使说,“要不然,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他们沉默片刻,若有所思地看着远方,似乎都想起了一些很久没有考虑过的问题。
  面包车司机走出面包车,手里拿着个纸板盒,还有一对夹子。
  停机坪上躺着一顶失去光泽的金属王冠,还有一具天平。男队用夹子把它们拾起,放进盒子。
  然后他走向正在喝酒的两个人。
  “抱歉,打扰一下,先生们,”他说,“但这附近应该还有一柄剑。至少这上面是这么写的,我在想……”
  亚茨拉菲尔有点尴尬。他环顾四周,稍显迷惑,然后站起身,发现自己已经在那把剑上坐了一个多小时。亚茨拉菲尔伸手把它拿起来。“抱歉。”他说着将剑放入纸盒。
  面包车司机头戴”国际速递”的帽子,他说,这完全没什么,对了,他俩正好在这儿,这真是天赐之喜;因为必须有人签个字,证明他按照要求回收了这些东西,而且今天肯定是值得铭记的一天。不是吗?
  亚茨拉菲尔和克鲁利都表示同意。面包车司机递来一个笔记板,天使签下名字,证明一顶王冠、一具天平和一柄剑已经被该司机完好无损地接收,并将递送到一个被污渍盖住的地址,并由—个字迹模糊的账号缴费。
  那人走向面包车,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如果我把今天的遭遇告诉妻子,”他有点难过地对他们说,“她肯定不会相信。也不能怪她,连我自己都不信。”他爬上面包车,慢慢开走了。
  克鲁利站起身,脚底下有点不稳。他朝亚茨拉菲尔伸出一只手。
  “来吧,”他说,“我来开车,送咱们回伦敦。”
  他坐进一辆吉普。谁都没阻拦他们。
  这辆车有台录音机。这并不符合标准配置,哪怕美国军用车辆也没有录音机。但克鲁利自然而然地认为,他开的所有车上都该有卡带录音机,因此这辆吉普上也该有。他刚坐进来没几秒钟就有了。
  克鲁利发动汽车。他塞进去的磁带是德国作曲家韩德尔的名曲《水上音乐》,这一路上,它始终都是韩德尔的《水上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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