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马克斯威尔从时间学院出来的时候,已是满天星斗,刮起了寒冷的夜风。高大的榆树在对面大楼灯火通明的楼窗衬映下凝成屹立着的一团一团的黑影。
  马克斯威尔冷得蜷起身子,拉上了外套的衣领,一直扣到颈队他快步从台阶跑到人行道上。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马克斯威尔突然感到异常难受,这才想起从早晨起就没吃过东西。他冷笑了一下,心想,自己的食欲正是在最后一线希望也断绝了的时候旺盛起来。因为不仅饥饿,而且无家可归——回奥普那儿是不行的,记者们正在那儿恭候。不过,他现在已经没有理由回避他们啦!即使他把他的故事全讲给他们听,那也既坏不了事,也变不成好事。但是,同记者会面的想法对他来说仍然不愉快:他想象得出他们脸上流露的不信任感,他们将会提出问题,以及那种傲慢、嘲笑的口气,这种口气几乎肯定会在他们的报上披露出来。
  他仍然站在人行道上,不知道该往那边走。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可以去哪一家肯定不会碰见熟人的咖啡馆和饭店。他觉得,他今天再也经不住人们盘问啦。
  他后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回头一看,是鬼魂。
  “哦,是你呀!”马克斯威尔说。
  “我早在等你啦,”鬼魂回答说,“你怎么在那儿待了好久啊。”
  “起初,萨普忙着有事,后来又简直无法结束我们的谈话。”
  “你办成了什么事呢?”
  “一事无成。阿尔杰法克特已经卖掉,钱也付了。轮盘人明天早上来把它运走。我怕这就是结局啦。我本可以设法今天去见阿诺德,可有什么用呢?就是说,我和他的谈话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奥普为我们定了饭菜。你肯定俄了。”
  “饿得象狼一样。”马克斯威尔答道,
  “那么,走吧。”

  他们拐进旁边的通道,在狭窄的巷子和穿堂院里绕来绕去。
  “一个很舒适的地窖小酒店,我们在那儿不会碰到任何人。”鬼魂解释说,“都说那儿还过得去,而且还供应廉价威士忌酒。奥普特别看重后面这一点。”
  又过了几分钟,他们顺着扶梯下去,马克斯威尔推开了地窖门。他们到达了一个灯光昏暗的厅堂里,厅堂深处飘来一阵阵蹩脚饭莱的油腻味。
  “她们这儿是家庭风味,”鬼魂说,“所有的菜一下子全都端上去,各人自己照顾自己。奥普对这一点最满意。”
  身材魁梧的尼安德人从靠墙的一张小桌子后面站起来。他向他们招招手。马克斯威尔向四周看了看,断定只有三、四张桌有客。
  “上这儿来!”奥普粗声地喊道,“我想介绍你们跟一个人认识认识。”
  马克斯威尔在鬼魂的陪伴下走到他身边。他在朦胧的光线中认出了凯萝尔的脸。旁边还有一个什么人,满脸络腮胡,似乎很面熟。
  “我们今天的客人,”奥普宣布说,“光荣无比的威廉·莎士比亚。”
  莎士比亚站起来把手伸给马克斯威尔。大胡子簇拥的嘴上闪现出微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命运使我同这样快乐的青年人结识。”他说。
  “诗人想留在这儿,”奥普说,“他喜欢我们这儿。”
  “您为什么当我是诗人?”莎士比亚问。
  “请原谅,”奥普说,“我们已经习惯这样……”
  “留在这儿……”马克斯威尔沉思了一会,斜眼看看奥普,“哈罗知道他在这儿吗?”
  “我认为不知道,”奥普答道,“我们已经用了一点计谋啦。”
  “我挣脱了缰绳,”莎士比亚一边说,一边得意地微笑,显得心满意足,“但我得到了帮助,为此,我表示衷心感谢。”
  “帮助!”马克斯威尔喊道,“可不是!你们这胡闹的家伙,难道就不能……”
  “别这样,皮特!”凯萝尔出来调停,“我认为奥普的行为是高尚的。一个人从另一个时代来到达儿,他只想看看现在的人是怎样生活的,可是……”
  “坐下吧,怎么样?”鬼魂向马克斯威尔说,“看你的神情,喝酒不碍事。”
  马克斯威尔坐在莎士比亚旁边,鬼魂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他递给马克斯威尔一瓶酒。
  “来吧!”他说,“请不用客气。不用酒杯啦。”
  马克斯威尔把酒瓶凑近嘴,仰起脖子就喝。
  莎士比亚赞叹地看着他,等他喝完,莎士比亚说:“您的海量真使我惊讶。我才喝一口,全身就发烧了。”
  “慢慢儿会习惯的。”马克斯威尔安慰他。
  “可是这个麦酒,”莎士比亚抚摸着酒瓶接着说道,“这个麦酒可真是一种好饮料,它使舌头有快感,肚子也感到惬意。”
  西尔韦斯特悄悄地从莎士比亚的椅子后钻出来,在腿间挤过去,把头搭在马克斯威尔的膝盖上。马克斯威尔搔搔老虎的耳朵。
  “它又缠上您了吗?”凯萝尔问。
  “我和西尔韦斯特永远是好朋友。”马克斯威尔说,“我跟它并肩战斗过。如果你们还记得,昨天,它一个,我一个,一起抵抗轮盘人,使他狼狈不堪。”
  “您有一张愉快的面孔,”莎士比亚对马克斯威尔说,“那么,使您劳神的事情,您办得很满意啰?”
  “正相反,”马克斯威尔答道,“如果说我的脸看起来很愉快,那只是因为我现在处在这样愉快的一群伙伴之中。”
  “换句话说,哈罗拒绝了你啦!”奥普发起火来,“他没同意给你一两天时间!”
  “他毫无办法,”马克斯威尔解释说,“他已经拿到讲好的钱,轮盘人明天就要把阿尔杰法克特运走啦。”
  “我们有办法迫使他改变主意!”奥普威严而神秘地说。
  “不会有结果的。”马克斯威尔表示异议,“这已经跟他无关啦。买卖已经成交了。他不想把钱退回去主要是怕食言。如果我能猜出你的主意的话:你想使他撤消原定的演讲,收回入场券。”
  “也许你说对了,”奥普表示同意,“我们不知道他们那儿事情已经定局,我们还指望巩固我们的阵地理。”
  “你们已经尽了努力了,”马克斯威尔答道,“谢谢。”
  “我们计算过,我们需要争得一两天时间好全体上阿诺德那儿,跟他讲明是怎么一回事。既然现在已经不再有指望,那……只好再喝一口,请把瓶子送给我。”
  马克斯威尔照办了。莎上比亚喝完了酒,砰地一声把瓶子放到桌上。
  凯萝尔从奥普手里夺过瓶子,斟满了自己的酒杯。
  “您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她声明说,“我可不想完全变成野人,我要用酒杯喝。”
  “干杯!”奥普喊道,“为我们尊敬的客人再干一杯!”
  “非常感激您,先生。”莎土比亚说。
  “这个酒窖你是怎么找到的?”马克斯威尔问。
  “这个大学城的所有偏僻角落我全知道。”奥普告诉他。
  “我们正需要这样的地方,”鬼魂说,“时间学院的人马上就会对我们的朋友组织搜寻的。哈罗对你说过他不见了吗?”
  “没有,”马克斯威尔答道,“不过他似乎有点儿心绪不宁。他甚至表示过他感到不安,但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迹象。他是那种人,坐在活火山口边上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不过,记者们怎么样啦?还在茅屋周围转吗?”
  奥普摇摇头。
  “没有。不过他们会回来的,我们必须给你再找一个过夜的地方。”
  “看来,我已经可以同他们见面啦,”马克斯威尔说,“反正迟早都得把全部故事讲一讲。”
  “他们会把您撕成碎片的,”凯萝尔指出来,“奥普说,您失去了工作,朗菲罗很恨我们。在这种情况下,不好惹的报纸会把您完全毁掉的。”
  “这全是鸡毛蒜皮的事。”马克斯威尔答道,“问题在于,我该对他们说什么,什么不该说。”
  “把一肚子话全倒给他们,”奥普出主意说,“原原本本,详详细细。让整个银河系都知道它失去了什么东西。”
  “不行,”马克斯威尔说,“哈罗是我的朋友。我不愿给他惹来不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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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堂倌过来把一瓶酒放在桌上。
  “只有一瓶?!”奥普感到愤懑,“你们这又是打的什么主意?把整个箱子拖到这儿来!我们的朋友渴得难受极啦!”
  “可是您事先没关照过呀!”堂倌委屈地反驳,“我怎么能知道呢!”他又去拿酒了。
  “您这样殷勤好客真是高于任何褒奖,”莎士比亚说,“不过,我是不是多余的人呢?我觉得,一些急事正使你们万分烦恼哩。”
  “真是这样,”鬼魂答道,“不过,您无论如何不是多余的人。我们很高兴和您在一起。”
  “奥普说过,似乎您打算永远留在这儿。这是真的吗?”马克斯威尔问。
  “我的牙齿已经不中用啦,”莎士比亚说,“牙齿都摇了,有时很疼哩。我听说这儿有很高明的医生,他们能把牙齿拔掉而一点都不疼,还能装上新牙。”
  “是的,那还用说。”鬼魂肯定地说。
  “我家里有个爱唠叨的妻子在等我,”莎士比亚说,“我不想回到她那儿去。再说你们的麦酒,你们叫作酒的,味道真是妙极啦。我还听说,你们和戈勃林以及菲亚们缔结了和约,这是伟大的奇迹啊。我还和鬼魂坐在一张桌子旁,这超过了人类所有的理解力,尽管我认为真理的本源正是在这儿什么地方隐藏着。”
  堂倌怀里捧了许多瓶酒走过来,气冲冲地当啷一声放在桌上。
  “喏,”他怀着敌意地说,“大概能暂时凑合一下了吧。厨师说,热莱马上就好。”
  “那么,”马克斯威尔问莎土比亚,“您不打算做这次演讲啦?”
  “要是我做了演讲,”莎士比亚答道,“他们马上就送我回家啦。”
  “肯定如此。”奥普插话说,“可是既然他们把他硬拉了来,那是不会随便再放他走了。”
  “那您怎么生活呢?”马克斯威尔问,“您知道的,您擅长的一切,在这个世界里未必能派上用场。”
  “我总会想出点什么名堂来,”莎士比亚说,“在困难的时刻,人类的智慧总会表现出惊人的本领哩。”
  堂倌推来一辆小车,上面是热气腾腾的菜肴,一盘一盘端到桌上。
  “西尔韦斯特!”凯萝尔喊了一声。
  这是因为西尔韦斯特跃起来,前爪搭到桌上,叼走了两块汤卤滴嗒的煎牛排。它听见凯萝尔的喊声后,很快地叼着它的猎获物藏身桌下。
  “猫儿饿了,”莎士比亚说,“那儿能找到就在那儿找食哩。”
  “事情一牵涉到吃,”凯萝尔抱怨,“它就忘了规矩啦。”
  桌下传来了满足的呼噜声。
  “尊敬的莎士比亚,”鬼魂说:“您是从英国,从亚芬河边的小城镇来的吧。”
  “赏心悦目的地方,”莎士比亚叹了一口气,“可是充满了各式各样的败类。强盗、小偷、杀人犯,那儿什么人都有!”
  “可我记得河上的天鹅,”鬼魂含糊低声地说,“两岸的垂柳,还有……”
  “什么,什么?”奥普喊了起来,“你怎么记得这个的?”
  鬼魂慢腾腾地从桌边站起来,这个动作里有一种神情使大家都瞧着他。他举起一只手——这不象手,象是衣袖……如果他身上算是有衣服的话。
  “不,不,我想起来啦!”他的声音嘶哑,仿佛是从很远的什么地方传来的,“在这么多年后,我终于想起来啦。从前我或许是忘了,或许是不知道。可现在……”
  “尊敬的鬼魂,”莎士比亚说,“您怎么啦?什么古怪的毛病突然使您感到惊讶呀?”
  “现在我知道我是来自什么人啦!”鬼魂庄严地说,“我知道我是谁的灵魂啦。”
  “那真谢天谢地,”奥普说,“别再为祖先失去的遗产哭哭啼啼啦。”
  “如果可以请问的话,您是谁的灵魂呢?”莎士比亚问。
  “你的!”鬼魂尖叫一声,“现在我知道啦!现在我知道啦!我是威廉·莎士比亚的灵魂!”
  刹那间,一片令人大为惊愕的寂静,接着莎士比亚的喉咙中发出一阵令人恐怖的低沉号泣。他一个猛冲从椅子上跃起来,一下子蹦过桌子扑向门口。桌子哗啦一下倒翻在马克斯威尔身上,他一下子连同椅子仰翻在地。桌面的一边把他压在地板上,盛调味汁的钵子磕在他脸上。他两只手去擦抹调味汁。从旁边不知那儿传来了奥普愤怒的吼声。
  马克斯威尔好歹擦干净眼睛,立刻从桌下钻出站起来。他脸上、头发上正在不断地淌下调味汁来。
  在地板上打翻的碗盏中间庄严地端坐着凯萝尔,酒瓶在周围滚来滚去。
  粗壮的厨娘两只肥嘟嘟的手叉着腰站到厨房门口。
  西尔韦斯特对着煎牛排打着哆嗦,急急忙忙地把煎牛排撕碎,一块接一块地吞咽下去。
  奥普微瘸着腿从门口走回来。
  “连影子都没了,”他说,“两个都不见啦。”
  他把手伸给凯萝尔,帮她站起来。
  “不是灵魂,是白痴!”他恶狠狠地说,“不能不吭声吗。即使他知道……”
  “可他是不知道!”凯萝尔喊道,“他只是刚才才明白过来。由于这一次相逢,也许是莎士比亚的什么话唤醒了他的记忆……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当然啰,没料到……”
  “最后一根稻草!”奥普说,“莎士比亚现在也找不到啦。他这就一个劲地跑得不停啦。”
  “大概是鬼魂追他去了。”马克斯威尔猜想,“去追上他,安慰他,再把他带到我们这儿来。”
  “安慰?”奥普反问一句,“这算什么?如果莎土比亚看到灵魂在追赶他,他一定会打破世界记录——短跑记录、马拉松跑记录统统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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