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的旋律甜美,没有听到的更甜美。
——约翰·济慈①《咏希腊古瓮》(1820)。
最居心叵测、阴狠毒辣的谎言于悄然无声中说出。
——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②《致少女少男》(1881)。
【① 约翰·济慈(1795~1821),英国抒情诗人。】
【② 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1850~1894),苏格兰作家、诗人,著名海盗小说《金银岛》的作者。】
几年来这组脉冲群一直在星际之间的无边黑暗中穿行。偶尔它们也会碰上一些毫无规律的气体和尘埃的混合云,少许的能量会被吸收或耗散。剩余的部分继续沿着原来的方向航行。在它们前面是一片淡淡的黄色的光晕,周围其它的光亮依然不变,唯有那一片慢慢地增加亮度。从人类的肉眼看来,迄今,它仍然只不过是一个小点,它却是当前黑暗太空中最亮的天体。这组脉冲遭遇到一群巨大的雪球。
走进百眼巨人管理局大楼的是一个身材苗条的女人,三十出头,不到四十。大大的双眼,两眼相距比常人稍微远一些,这样使得她棱角分明的面部骨骼构造显得柔和一些。长长的黑发用一个玳瑁色的发卡束在脑后。随随便便地穿了一件编织的T恤衫和卡其色军装裙。
她缓步走在一楼的大厅通道上,进入了一个房间,房门标牌上写着“E·阿洛维,局长”。
当她的拇指从指纹自动识别锁移开的时候,如果有人注意的话,会发现在她的右手上戴了一枚戒指,上面的宝石镶嵌得不像是出自行家之手,宝石呈现出一种混浊的奇异红色。
点亮台灯,她在抽屉里翻拣,找出一副耳机。在她办公桌旁的墙面上,简洁地装饰着一段话,是从卡夫卡③的《喻言》里摘录下来的:
现在赛壬们有了更为致命的武器
胜过她们的歌声,那是她们的寂静无声……
也许有人可能逃脱出
她们的歌唱;
可是要想逃脱出她们的寂静无声,永远也不可能。
【③ 1883—1924,出生于捷克的犹太作家,以德语写作,最著名的作品是《变形记》】
她挥动了一下手,熄灭了灯光,在半明半暗中,走向门口。
在控制室内,她很快就掌握了情况,一切正常。
透过窗户,能看到一百三十一台射电望远镜之中的几台,这些射电望远镜在新墨西哥州仅有低矮灌木的沙漠上延伸几万米,像是某一类品种奇特的机器花朵,使劲地伸向天空。
现在是中午刚过不久,昨夜她很晚才睡。射电天文学家在大白天照样工作,因为射电波与通常的可见光波不同,空气并不消散从太阳发出的射电波。对于射电望远镜来说,除了指向非常靠近太阳的方位,指向其它任何地方都是漆黑一片。可是,如果正好对着射电源则另当别论。
在地球的大气圈之外,在天空的另一侧,是一个充满了射电辐射的宇宙。凭借射电波的研究,可以了解到很多的行星、恒星和星云,了解到巨大有机分子云的构成——它们经常漂移在恒星之间,还可以了解到宇宙的起源、演化和命运。可是所有这些射电辐射都是自然生成的——是依据物理过程形成的,电子在星系磁场之间盘旋,或者星际之间的分子发生碰撞,或者大爆炸红向偏移造成的遥远回响,从宇宙起源的伽马射线到充满我们这个时代太空里温顺和寒冷的射电波。
在最近人类从事射电天文学研究的几十年之间,还从来没有接收到来自太空深处、真正是非自然、特意制造出来的信号,某种精心安排的信号,某种由异类或另类心智设计或策划出来的信号。
曾经出现过虚假的警报。
起初,来自类星体,特别是脉冲星随时间有规律变动的射电波曾让人们惊喜交织、疑惑,猜测为某种播放的信号,来自外界,或者是为那些航行于星际空间的域外舰船提供导航的射电波标志信号。结果并不是那些东西——同样是域外或地外的,或许只是夜空中另外别的什么发出的信号。
类星体似乎是巨大无比的能源,或许与星系中心质量巨大的黑洞有某种联系,其中很多是在宇宙演化进程已经过了大半之后,才出现的。
脉冲星就是像城市那么大一团急速旋转的原子核。
还曾经有过其它大量丰富和神秘的信号,起初看起来还真带有智能特征,不过后来发现,严格说来,并不能算是地外来的。现在天空上星星点点地分散着秘密的军事雷达系统和无线电通讯卫星,这些并非少数几个民间射电天文学家的意愿和恳求所能制约的。有些时候那些做法已经明显是违法的,不顾国际远程通讯的协议。可是对违法者既没有进行追索,也没有惩罚。也有的时候,竟然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出来承认对此事负责。
上述种种,都不属于名正言顺的域外或地外信号。
然而现在看来,发展出生命似乎是那么容易——而且,存在着那么多的行星系统,存在着那么多的世界,那么几十亿年的漫长时光,给生物的进化提供了那么多的机会和条件——要说在银河系中不是到处滋生着生命活动和智能个体,那简直太难以令人相信了。
射电波以光速进行传播,好像还没有其它任何别的能达到或超过这个速度。它们很容易发生也很容易被检测到。即使是非常落后的技术文明,就像地球这样,在他们探索物质世界的过程中,早就应当碰上这类射电波信号。即使采用最为初级的实用无线电技术,几乎就有可能与位于银河系中心名副其实的文明进行通讯,现在,从发明射电天文望远镜到现在已经过去几十年了。不过困难在于,天空中需要考察的地方太多了,再加上,域外文明可以使用的广播频率太多了,这就需要有一套系统和耐心的观测计划与程序。
百眼巨人工程项目,为此已经进行了四年多的全天候观测和运行。曾经出现过机器突发的异常尖锐信号、来路不明的电波、似是而非的暗示、莫名其妙的提示、虚假错误的警报。可是偏偏没有真正的消息。
“下午好,阿洛维博士。”
这位孤单的工程师愉快地向她微笑,她点头回应。
百眼巨人工程项目全部一百三十一台射电天文望远镜,都由计算机进行控制。系统自动地慢慢扫描天空,自动检查、自动对比从望远镜阵列各个不同单元所获得的数据,自动维护系统,保证不发生任何机械或电子故障。
她拿眼扫描了一下占满整个一面墙、容量为千兆条信道的电子分析仪,注视了一下频谱测定结果的显示屏。
在这个望远镜阵列经年累月缓慢扫描天空的状况下,确实没有什么很多的工作需要天文学家和技术人员去干。如果装置发现了什么情况值得注意的,它会自动地发出声音报警,如果必要的话,它会惊醒睡在床上的负责该项目的科学家。然后阿洛维会当机立断做出判定,究竟这是设备故障,还是美国的或苏联的太空航行器,不期而至的误入禁区或突发意外信号所致。
她与工程技术人员一起时常改进和设计出一些机制,以便改善装备的灵敏度:分析检测到的辐射数据中是否有什么固定的方向图式?有没有什么规律性?
她时不时会安排某些射电望远镜检查和验证其它天文台最近发现的异乎寻常的天体;她还要就一些与SETI无关的科研或工程项目,对本机构的成员和来访者给予帮助;她经常需要飞往华盛顿,维持拨款机构——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让他们对此具有高度的兴趣和关注;时常在扶轮国际墨西哥索科罗分社或者阿尔伯克基新墨西哥大学对公众发表有关百眼巨人甚长基线天线阵,它是由10组全同的射电望远镜组成,分布范围从加拿大东北圣克罗伊到太平洋中的夏威夷,每个望远镜孔径25米,组合基线长8000千米,分辨率0.0002角秒的巨大干涉仪。该系统的总部就设在新墨西哥州索科罗,这是真实的。而小说中的百眼巨人工程管理局,也设在这里,是虚构的。科研项目的讲演或谈话;偶尔还要接待一些来自新墨西哥州最偏远地点富有进取精神的记者。
爱丽极力小心谨慎不要让自己陷入琐碎的应酬和无聊的事务。与她一起工作的那些人员个个文雅礼貌风度悦人,她与这些隶属于她的下级人员维持相当的距离,避免不适当的个人密切关系,她并不觉得自己与任何一个人真的陷入什么亲密往来。可是与百眼巨人科研项目无关的地方上的男人之间,曾有过那么几次热烘烘的短暂交往,不过基本上都是随随便便的一般关系。在生活的这个领域和层面上,同样也是一种平平淡淡厌倦无聊的固定模式。
她在一个控制台前坐下,插上耳机。她知道那是没有用的,设想庞大的计算机系统监视十亿条频道都发现不了的东西,她仅仅监听一个或两个频道就能检测到一种方向图式,那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可是这样能对她起到一种满足幻想的作用。
她向后靠在椅背上,半闭着眼,一种几乎是坠入梦中的表情笼罩在她面部轮廓的每一个细节上。这位技术人员禁不住暗自在想,她真是太可爱了。
像通常一样,她总能听到一种持续回响的随机静电噪声。有一次,在她监听的方向上,包括有仙后座AC+793888恒星,她觉得她听到一种歌唱,微弱缥缈、似有若无、时隐时现,倾其能力所及难以把握,难以令她信服这些东西确实存在。
旅行者1号空间探测器,现在已经飞到海王星绕日运行轨道的附近,它将继续航行。这个空间探测器携带了一张金质刻录片,在它上面记录着来自地球给人印象深刻的问候语、图片和歌曲。
那么他们能不能以光速向我们发送他们的音乐?而我们向他们发送的速度仅仅是他们发送速度的万分之一?
在其它的情况下,比如现在,明显的,静电声是毫无方向图式可言,她会提醒自己,山农信息论著名的箴言,除非事先知道编码的解密之钥,那么最难破解的编码格式就是编制成与噪声难以区分的编码消息。
她迅速地点击了操作台上的几个按键,从阵列中选取了两个相互对立的狭窄带宽频率,一个出现在左耳机,一个出现在右耳机。
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反应。她监听射电波的两个偏振平面,然后对比线偏振和圆偏振。可供选择的有十亿条频道。仅凭可怜而有限的一对耳朵和一副大脑去监听,寻找有没有一个方向图式,试着去猜测计算机的各种可能性,你就得花费一生的时间。
她很明白,只要它真的存在,人类是善于辨别微妙莫测的格式、拼图、方向图形的。可是同样的,即使它根本不存在,人类也善于想象出来他想要的东西。
的确,存在有一系列的脉冲,存在有一些静电噪声的配置,它们会突然之间给出一个中间停歇的节律,或者形成短暂的旋律。她把控制点拨转到另一对射电天文望远镜上,这对装置正在监听一个已知的星系射电源。她听到射电频率由高到低的一声下滑音,一个“干扰啸叫声”——由于射电源与地球之间星际空间弥漫着稀薄气体,穿行其间的电子对射电波产生耗散作用造成的。中途遇到的电子越多,发出的滑音就越多,也就表明射电源距离地球越远。
她听到过太多这样的声音了,只要她一听到这种射电波干扰的啸叫声,她就能准确地判断出射电源的距离。这一次,她估计,来自一千光年之外——远远超出附近邻域的恒星,不过仍然相当地局限在巨大的银河星系之内(银河系直径约十万光年)。
爱丽将百眼巨人的工程设施转回到巡天扫描状态。仍然是没有任何方向图式。就像一个音乐家聆听遥远处传来的滚滚雷声。偶尔出现的小块图式会促使她注意,如此持续不断一直到让她无法忘记,甚至有时候情不自禁地倒转磁带,察看某一段特定运行的观测记录,是不是有什么她曾经脑子里有过印象,而计算机对此忽略了。
在她的整个生活中,做梦一直伴随着她。她所做的梦细节异乎寻常地清晰、结构精巧完美、内容丰富多彩。比如说,在梦中,她能凑到近前凝视母亲的面孔,达到毫发毕现的程度,或者,清楚地看到一台旧收音机后盖的细节,她梦境中的视觉细节面面俱到。她总是能回忆起梦中的每一个微妙细节,毫无遗漏——不过也有例外的时候,比如正承受着极端的压力,像博士论文答辩之前,或者与杰西濒临分手的时刻。可是现在她想回忆梦中的形象却很困难。对于视觉细节的回忆能力几乎完全消失,代之而起的,她开始梦见种种的声音——就像一个生来就失明盲目的人。
凌晨的几个小时,她睡梦中无主导意识的内心,时常会产生某些或长或短的曲调,这些都是她从来也没有听见过的旋律。她会突然醒来,发出声控命令,点亮床头桌上的台灯,拿起为此事先准备好的钢笔,画出五线谱,把这段音乐记录到纸上。有时候白天忙了一整天之后,她会利用录音机把它重新播放出来,听一听是不是她曾经从蛇夫座或摩羯座方向接收过。她不能不承认感到沮丧和无奈,整天就是那些东西在作祟,受到它们的困扰,那些电子、那些具有接受能力和放大能力不停移动的空洞、那些冰冷稀薄的气体之中的带电粒子和磁场,它们弥漫分散在相距遥远的闪烁恒星之间的太空。
这是反复重复的单音符,音调高亢,陡升和急降的转换的瞬间,嘈杂而凌乱。
她极力回忆和辨认。她随后确定,这是她三十五年来从来也没有听到过的。
她想起了,每次都要抱怨她母亲,把晒衣绳的滑轮一拉,又是一批新洗的衣服晾在上面。她那时那么小,特别喜欢一大堆排列整齐的衣服夹子。当周围一个人也没有的时候,会把脸贴在新晒干的床单上,那股气味刺激而好闻,令她欣喜陶醉。现在能不能再闻一闻?
她记得,自己大笑着,脚步蹒跚地走开,突然妈妈过来温柔爱抚地把她举得高高的,就像上了天,然后弯起胳臂抱着她,就像她是一堆叠放整齐的衣服,准备要放入父母卧室的大衣柜的抽屉里。
“阿洛维博士?阿洛维博士?”这个技术人员低头看着她微微颤动的眼皮和轻柔徐缓的呼吸。
她眨了眨眼,摘下耳机,对他歉意地微笑。
有时候她的同事们为了让爱丽能听到他们说的话,不得不大声地说,使说话的声音比放大的宇宙射电噪声还更大。反过来,她回答的时候,满心不情愿地摘下耳机进行简短的几句谈话,为了能盖住噪声的音量,也得大声地喊着回话。当她全神贯注忘掉周围一切的时候,对于一个没有经验的观测者来说,漫不经心或者即使是生动有趣逗笑取乐的几句交谈,就像在巨大而宁静的射电观测的设施中间,产生了一场无缘无故不期而至的激烈争论。
不过现在她只是说了一句,“对不起。我刚才准是走神了。”
“是庄慕林博士来电话。他正在杰克的办公室,说他与你有个约会。”
“哎呀,天哪,我给忘了。”
虽然岁月不停地流逝,可是庄慕林的聪明才智依然不减当年,而且,还增加了一些自己与众不同的特异怪癖,是爱丽在加州理工学院做研究生的时候,还没有显现出来的。比如,当庄慕林觉得没有人注意他的时候,会唯恐失礼,习惯性地检查裤子的拉链是不是忘了拉上。几年来,他越来越坚信地外文明根本就不存在,或者,至少过于罕见,过于遥远,难以检测到。
他到百眼巨人工程管理局,为的是在每周举行的科学讨论会上发表讲演。可是,爱丽发现,庄慕林此行还有其它的目的。他曾给国家科学基金会写过一封信,督促百眼巨人结束地外智能的科研项目,将其全部时间和业务转向更为传统的射电天文学。
他从内衣口袋里抽出这封信,并且坚持说爱丽已经读过这封信。
“可是到目前为止,才只不过进行了四年半的工作。对于整个北部天空,我们所做的观察还不到三分之一的工作量。这是第一次巡天扫描,在最优带通的条件下,可以使整体的射电波噪声最小。为什么你要求现在就停止呢?”
“不,爱丽,这样做是永无休止的。十多年之后,你也找不到任何迹象。你可以拿出论据说,需要花费上亿美元在澳大利亚或者阿根廷建立另一座百眼巨人设施,用以观测南部的天空。等到那里失败之后,你又会提出,沿地球运行轨道建造一些带有自由飞行馈线装置的抛物面设施,用以接收毫米级的射电波。你总能够想出来某种没有做过的天文观测。你总能设想出一些理由,解释说,为什么地外文明喜欢从那些我们还没有观测过的地方发出他们的广播。”
“哦,大卫,我们已经千百次地讨论过。如果我们失败了,我们能了解到智能生命的某些稀有特性——或者,至少能了解到,智能生命也像我们一样考虑问题,不愿意与像我们这类的落后文明进行通讯。可是如果我们成功了,我们就会获得宇宙研究的最大成功。你再也想象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伟大的发现了。”
“还有很多第一流的课题和项目找不到射电天文望远镜可供使用,从而无法进行。诸如关于类星体演化的项目,甚至于,还有令人刺激着迷的星际之间太空中的蛋白质。这些项目正在排队等待,就因为这些工作设施——这些到目前为止世界上最好的相控阵列——几乎全部都用于SETI项目。”
“百分之七十五用于SETI项目,大卫,百分之二十五用于常规的射电天文学项目例行研究。”
“不能把它们称为例行研究。我们有幸获得机会去回溯星系正在形成的阶段,甚至于比这还更为早期的时间。我们可以察看巨大的分子云的内核,可以察看星系中心的黑洞。在天文学领域即将发生一场革命,可是你,偏偏横亘在前进的道路上。”
“大卫,别把那么个人化的情绪夹杂到里面去。如果不是公众支持SETI项目,百眼巨人工程永远也建立不起来。百眼巨人工程的设想和规划并不是我个人的东西。你当然知道,当最后四十台大碟片尚未完全建成的时候,他们选中了我,让我来担任这个局长。国家科学基金会是完全支持……”
“并不是完全支持,如果让我说,当然不会支持。这是一场戏弄公众的一哄而起的游戏。这是对那些UFO傻瓜、对那些只会看连环画的愚昧群众、对那些心理脆弱的未成年人的诱惑与欺骗。”
越说声音越大,庄慕林几乎是在喊叫,爱丽感觉实在难以忍受,禁不住像关闭扩音器一样想把他关掉。
由于她的工作性质以及她相对突出的位置,她经常出现在那样的场合里,除了递送咖啡、现场速记等女服务人员之外,正式与会人员都是男人,而只有她是唯一的女人。尽管从她本人似乎已经付出了一生的努力,仍然是一大群的男性科学家,他们只顾相互之间交谈,只要逮着机会,总要打断爱丽的话,并且不顾她正在说些什么。偶尔地,还有一些像庄慕林那样的人,总要公然显示一种势不两立的反对态度。当然,庄慕林至少还能维持对待她这个女人,也像他对待其他很多男人们一样。他发脾气耍态度,倒是不分男女,一律对待,走访对象也是无论男女一视同仁。爱丽的男性同事中间只有很少几个,并不因为她的出席和在场,而显得局促不安或态度异常。爱丽心想,还是应当多与这样的男人交往和讨论问题。比如,坎乃特·德·黑尔,一位分子生物学家,来自萨克生物研究学院(创始人萨克,1915~1995,位于加州圣地亚哥北方拉荷雅,成立于1967年),最近被任命为总统科学顾问。当然,另一个谈得来的男人就是彼德·瓦缬润。
她知道,还有很多的天文学家像庄慕林一样,都对百眼巨人工程具有同样急躁和不耐烦的情绪。
从工程启动两年之后,工程管理局机构内部就弥漫着一种忧郁消沉的气氛。在对设想存在的地外文明隐含的意图进行长期无人过问的观察,在机构成员之间已经发生过情绪激昂的激烈争论。从我们这方面无法猜测他们究竟有多大的困难。对于我们所选举出的驻华盛顿的代表,要想猜测他们的意图究竟是什么,简直重重阻隔难以猜中。那么对于从根本上讲种类截然不同,又生活在成百上千光年之外不同的物质世界里的物种,谁知道究竟会有什么样的意图。
有人相信,信号根本就不是通过射电频谱传送的,而是通过红外线,或者通过可见光,或者是通过伽马射线之中的某个细节。或者,也许,地外文明急切渴望发出信号,可是所采用的技术需要我们再花费一千年才能掌握。
在其它研究机构的天文学家在恒星和星系中间,做出了不同寻常的发现,挑选出一些天体,不管出于什么机制,它们能够产生强烈的射电波。
另外一些射电天文学家发表科学论文,参加学术会议,具有一种获得进步达到目的的感觉,从而精神振奋情绪高涨。
在美国天文学会的年会,或者国际天文学联合会三年年会和全体会议征文中,百眼巨人工程的天文学家通常拿不出可供发表的论文,也就经常被忽略。所以征得国家科学基金会的同意,百眼巨人领导层决定留出百分之二十五的观测时间给那些与搜寻地外智能无关的项目。由此,已经做出了某些重要发现——关于河外星系的天体,有的似乎有悖常理,其移动速度好像比光线还要快;有关海王星最大卫星海卫一(Triton,希腊神话中半人半鱼的海神)表面的温度;有关邻近星系外部边缘的暗物质,在那里看不到任何的恒星。工作氛围和精神状态开始改善,百眼巨人工程的科研人员感觉他们正在为天文学发现锋利敏锐的前沿作出贡献。
自然,全部完成巡天搜索任务的时间将会拖延加长,实际上不能不这样。可是这样一来,他们的职业生涯有了安全的保障。或许他们没有必要非得继续寻找其他智能生命体的迹象,而可以从大自然的宝藏中探索其它的秘密。
对于搜索地外智能的工作——通常缩写为SETI,那些更为乐观地想要与地外智能生命体进行通讯(CETI)的属于少数例外——实际上是一种例行的观测,工作沉闷而且工作量巨大,为此已经建成大量的工程设施。可是这些世界上最强大的射电天文望远镜阵列,有四分之一的时间可以保证用于其它的科研项目。然而那些沉闷枯燥的工作任务必须完成。此外,还要有一小部分的时间保留下来,提供给其它研究机构的天文学家。
随着工作气氛和精神状态的显著改善,自然就有很多人同意庄慕林的意见;他们用渴望的眼光看着这样一件用百眼巨人的一百三十一台射电天文望远镜所展现出来的技术奇迹,想象着能让它为自己的无疑值得赞叹的项目规划服务。
爱丽交替地对大卫采用和解协调和辩论说服两种方式,然而无论哪一种方式,都没有取得任何良好的效果。庄慕林总也表现不出友善和蔼的心态。
庄慕林主持的研讨会部分的企图在于显示:哪里也没有什么地外文明。如果仅凭着我们几千年的高技术文明,我们已经能够做到目前这种程度,他问道,一个真正先进的物种还能干些什么呢?他们应当有能力移动恒星,应当有能力重新配置星系。然而没有,就全部的天文学成果而言,没有任何这样的迹象,没有任何一种现象不能按照自然的进程来做出解释和加以理解的,没有任何一种现象不得不求助于地外智能才可以得到解释的。为什么百眼巨人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发现一个这样的射电信号呢?他们是不是想象到在整个天空中只有一套射电发射器?他们是不是认识到有多少亿颗的恒星他们已经观察过?这是一场花费巨大的实验,至今已经一步一步地进行过。天空的其它部分已经没有必要再继续观察。答案就在其中。无论在更深层的太空,或者地球附近,都没有任何地外文明的迹象。他们根本就不存在。
在提问阶段,一个百眼巨人工程的天文学家,问起有关动物园假说,该论点认为,地外文明已经在那里自行存在,可是不愿意暴露他们自己的身份,为的是不想让地球人知道在宇宙中还有其它的智能文明存在——这就像是研究动物原始行为的专家,希望观察生活在荒野中的一群黑猩猩,而不希望干扰它们的行为方式。
在回答中,庄慕林问了一个不同的问题:对于星系中上百万个文明,难道就不会出现一个偷猎者?
至于说到“上百万个文明”这样的提法,从事百眼巨人科研项目的人员,一天到晚,张口闭嘴,都在这样述说。
怎么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在星系中所有的文明都严格地遵守不加以干涉的伦理道德准则呢?难道就没有一个到地球周围伸头探脑进行窥测,这有可能吗?
“可是在地球上,”爱丽回答,“偷猎者和反盗猎者是处于大致相当的技术水平上。如果反盗猎者技高一筹——比如说运用雷达和直升机——那么偷猎者只能自动出局。”
有些百眼巨人的工作成员,对于这个发言报以热烈的掌声,可是庄慕林只是连声说:“你们去找啊,爱丽,你们去找吧。”
为了使头脑清醒,她的做法就是独自一个人长途驱车,驾驶她那辆精心护理奢侈豪华的1958型雷鸟,这种车型配备有可拆卸的实体顶盖,在后座两侧有小型玻璃展望口。她经常是把顶盖卸下放在家里,趁着夜晚,穿越点缀着贫瘠矮小灌木丛的沙漠,将侧窗摇下来,任凭狂风劲吹,让黑发猎猎地飘在脑后。
几年来,好像,她已经渐渐熟悉了沙漠中每一座贫穷的小镇,熟悉了每一座孤山和地垛,每一个地块和土丘,甚至熟悉了新墨西哥州西南部每一个州级公路上往来巡逻的警察。
经过一夜的值班观测,她经常喜欢快速地穿过百眼巨人的警卫站(这个职守站就在抵御旋风的屏障之前,更高的地方),灵敏地换挡,向北疾驶而去。
在新墨西哥首府圣菲周围,最微弱的黎明曙光隐约出现在基督热血山峰之上。
她经常暗自发问,为什么一个宗教总是愿意用他们最为尊贵形象的鲜血、躯体、红心和脏器来命名一个地方?为什么偏偏没有大脑?让它沦为功能突出可是并没有成为值得纪念的器官?
这一次,她驱车驶向最南端,直奔萨克拉门托山脉。
也许大卫是正确的?
也许SETI和百眼巨人只是少数几个无能而又顽固不化的天文学家自己搜集的一堆幻觉和妄想?
是不是这样,无论搜索多少年,只要没有接收到确切的消息,这个研究项目就要继续下去,总能研究出新的策略用于探索有传送能力的文明,总能继续设计出一些新型和成本昂贵的仪器仪表装置?
什么样的标志和迹象能令人信服地说明失败了?
到底到什么时候,她心甘情愿放弃,转向更为安全有保障的项目,能获得更大成果更为有效的项目?
日本野边山射电天文台(日本长野县南佐久郡南牧村野边山)刚刚宣布,在一团历来存在的浓密分子云中,发现了腺嘌呤核苷,这是一种复杂的有机分子,一种结构性的DNA团块。
她肯定会投身于这项研究,做出有益的观测,寻找太空中与生命有关的分子,假使她放弃了搜寻地外智能的项目,她会这样做。
在这高山的道路上,她向南面的地平线望了一眼,一下子看到半人马星座。
就是这样排列的几颗星星,古希腊人从中看出了一个幻想的形象,半个人,半个马,就是这个精灵教给了希腊众神之王宙斯无比的智慧。
可是爱丽无论如何也不能拼凑出这样的图形格式,会像一个半人半马的样子。
星座中最亮的那颗星,就是半人马座阿尔发,是她最喜欢的星星。这是最近的一颗恒星,距离我们只有四又四分之一光年。实际上,半人马座阿尔发是一个三星组合的系统,两个太阳近距离地靠在一起,相互绕行,第三颗更为远一些,围绕着这两颗星回转。从地球上看来,这三颗星混合到一起,形成一个单独的发光点。
在特别清晰的夜晚,就像今天晚上,有的时候,爱丽就能看到它正在远方墨西哥某个地方的上空盘旋。
有时,连续几天沙尘暴过后空气中飘满了从沙漠卷起的沙粒和浮尘,她会把车开到群山之中,以便赢得足够的海拔高度和更为清澈的大气氛围,走到车外,注视着这最近的恒星系统。
尽管很难被发现,可是那里可能有行星。或许围绕着三个太阳之中的一个,沿着相当靠近的轨道回转。一种更为有趣的运行轨道就是8字形,具有相当的天体力学的稳定性,来回绕行于两个内层的太阳之间。
她陷入遐思冥想,生活在一个天上具有三个太阳的世界里,会是什么样子?
可能比新墨西哥更热。
在双车道黑色路面的公路上,她感到心情有点激动,很高兴地注意到公路两侧排列成行的野兔。她以前曾经看到过,特别是当她向远处开车直抵得克萨斯的西部,有过同样景象。它们四脚着地站在路边;可是当它们被雷鸟的新型石英车头灯一照,一个个立刻都直立起来,后腿着地,两只前爪耷拉着,被惊呆了,一动不动。所以就好像是伴随着她汽车整夜的轰鸣,沿途有那么几英里长,全都是沙漠野兔作荣誉警卫向她致敬,在黑暗中,当这种异相突然投向它们,它们向上张望,抽动着一千只粉红色的鼻子,闪动着两千只明亮的眼睛。
她想,也许这应当说是一种宗教虔诚的体验。这些大部分好像都是年幼的野兔。也许它们从来也没有看到过汽车前灯。你想想,两道强光,以每小时一百三十千米的速度疾驶而过,那一定是相当令兔子们惊讶。尽管几千只野兔排列在道路上,好像没有任何一只跑到公路中间靠近车道线的地方,也没有任何一只吓得惊慌失措逃离现场,也见不到被遗弃的尸体,只见它们沿着路边的人行道个个竖起耳朵在张望。它们为什么都沿着铺设的路面排列得那么整齐呢?她想,是不是与沥青路面的温度有关系?或许它们正在稀疏的灌木丛中寻找可以食用的草料,对于突然过来的亮光感到好奇?是不是它们中间从来也没有任何一只曾经蹦蹦跳跳跨过这条道路,到道路对面去拜访它们同宗同族的兄弟姐妹?这样想也许是合理的。它们如何想象这样一条公路呢?一个外来之物出现在它们中间,它的功能玄妙而不可窥测,是由那么一些生命体建造的,可是它们中的绝大多数从来也没有看见过那样的生命体?她猜测,她怀疑,它们中间不会有任何一个对这一切产生丝毫的疑问或兴趣。
她的汽车轮胎在路面摩擦出的杂音是一种白噪声,她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去聆听,听听其中有没有什么固定的模式或格调。这时候,也是这样。
过去,她曾经仔细地听过很多白噪声的声源:半夜里,冰箱马达启动的声音;洗澡时的流水声;在离厨房不远的小洗衣房里,洗衣机工作发出的声响;海洋的咆哮之声,那是到墨西哥去,在离尤卡坦半岛不远的科苏梅尔岛,进行短时间的水下潜泳时听到的声音,那一次,她缩短了行程,因为急于要回去工作。她经常会聆听日常的随机噪声的声源,试图确定是不是其中存在有固定的模式或格调,比星际太空中的静电噪声更为明显。
去年八月,她到纽约参加国际无线电科学联合会召开的一个会议。人们告诉她,乘地铁非常危险,可是那里的白噪声具有阻挡不住的诱惑。地下铁道所发出的哐啷哐啷的声响,她曾想她从中听出点门道,决心放弃半天的会议,专门去乘坐地铁,从第34大街到寇尼岛,再返回到市中心的曼哈顿,然后换乘其它路线,一直到最远的皇后站。她在牙买加的一个站头,改乘其它列车,当返回举行会议的大饭店时,已经有点红头涨脸、上气不接下气。她自己解脱说,毕竟是炎热的八月天。有时候,当地铁列车急转弯时,车身倾斜,车厢内部的灯泡偏向外侧,她能看到一系列有规律的光线,在电灯泡里闪光,高速地从旁边通过,就仿佛她正乘坐某种不可能实现的超级相对论星际太空航行器,急速地穿行于一簇一簇超级、巨大、年轻的蓝色恒星。随后,当列车进入直道时,车厢内部的灯光重新回来,她也重新觉察到刺激性强烈的气味,感觉到身旁拥挤的拉着扶手的乘客,看到小型的电视监控摄像机(锁在保护性的笼子里,随后被人用喷漆涂抹变瞎了),看到显示整个纽约城市地下运输系统风格独特色彩斑斓的地图,听到进站之前刹车时高频刺耳的尖叫声。
她知道,这有点偏离常人常理。可是她总是寻求一种积极的充满奇思妙想的生活。就这样,她有点身不由己地想听噪声。她看得很清楚,这不会造成什么伤害。对此好像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加以注意。无论如何,这是与职业有关系的。如果她对此那么在意的话,她或许会因为科苏梅尔激浪澎湃的声音,而从她的所得税中扣除科苏梅尔旅行的花费。行了,或许她已经鬼迷心窍,得了强迫症。
车厢哐当一声,使她清醒过来,意识到已经抵达洛克菲勒中心站。当她迅速向车厢外走去的时候,车厢地面上堆积着丢弃的报纸,一份《新闻邮报》的一个标题引起她的注意:游击队占领约堡电台(约堡是南非约翰内斯堡新闻用语的简称)。如果我们喜欢这些人,就说他们是为争取自由而奋斗的战士。如果我们不喜欢这些人,就说,这是一帮恐怖分子。即使不是这样,我们也不敢肯定地说,他们只不过是临时打打游击,就这么混下去。
旁边的一张废报纸上,有一幅照片,一个人信心十足地挥舞着手,标题是:《世界末日什么样》。摘自比利·卓·兰金新书评论。《新闻邮报》本周独家报道。
她仅仅瞥了一眼,试图尽快忘掉这些东西。穿过拥挤的人群,直奔会议地点所在的大饭店,以便能赶上听取藤田有关同态型射电天文望远镜设计的论文。
叠加到轮胎的哀鸣之上的,还有周期性的砰砰之声,这是历年来,不同时代不同的新墨西哥道路维修人员重新铺设路面,形成的一条条路面的接头引发的。
如果百眼巨人工程项目接收到星际发来的消息,可是传输速率非常慢——比如,一个小时发出一个比特的信息,或者一周时间一个比特,甚至十年一个比特,那会怎么样?
如果发送信息的文明非常古老、非常耐心,一点一点地向外发送,他们根本不知道几分钟之后甚至几秒钟之后,我们已经失去了耐性,无法识别是什么样的模式,那将会如何呢?
假定他们能够生活几万年。他们谈话非、常、非、常、地、缓、慢、悠、长,不、急、不、忙,徐、徐、道、来。百眼巨人永远也不会知道究竟怎么回事。能不能有这样长寿的生命体?
如果在宇宙的演化历史过程中有足够充分的时间,为繁衍非常缓慢的生命体提供了条件,让他们发育成高度智能的物种,会不会有这种可能性呢?
会不会产生统计性的化学键断裂,按照热力学第二定律,机体产生退化,强制他们按照我们人类这样的程度进行繁衍,从而他们的生命期限也像我们一样?
或许他们居住在某种古老、久远、严寒、冷淡、漠然、无聊、怠惰、懒散的世界,甚至分子的碰撞也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进行,也许一天只发生一个回合的碰撞。
她在毫无成效地胡思乱想:有一个射电波发射器,采用大家公认的非常熟悉的设计,构造而成,坐落在一座甲烷结冰形成的山崖上,从遥远处,一颗已经进入红矮退化期的太阳把微弱的光投射过来,高高的山崖之下,充满液态氨的海洋,波涛涌起,无情地冲击着海岸——恰好生成一种白噪声,与科苏梅尔的狂涛巨浪产生的效果几乎一样,无法加以区分。
相反的情况也是可能的:他们说话快速急促,甚至近乎狂躁的生命体,动作敏捷匆忙,他们发送一篇完整的射电波消息——比如相当于几百页英语的正文——仅用一个纳秒(十亿分之一秒)。当然,如果你的接受器具有非常窄的带通,你就可以只收听范围狭窄的频率,迫使你接收长程时间常数的电波。永远不可能检测快速调制的射电波。这是傅里叶(1768~1830,法国数学家)积分的一个简单结果,而且与海森堡(1901~1976,德国物理学家)测不准原理有密切关系。例如,你的带通为一千赫兹,你就不能检测到比毫秒级(千分之一秒)更快的调制信号。那将造成音质的模糊。百眼巨人的带通比一赫兹还要窄,能检测到的发射信号必须调制得很慢,不能超过每秒一比特信息。调制到更慢的信息——比如说,长于几个小时——只要你愿意把望远镜长时间地指向射电源,只要你具有超乎寻常的耐心,很容易检测出来。
天空中需要观测的方位如此之多,需要观测的恒星多达几千亿颗。你不可能花费整个一生的时间仅仅观察其中的少数几颗恒星。她所遇到的麻烦正是如此,在不到一个人一生的时间里,按照十亿个不同的频率,监听天空中所有的各个方位,他们既忽略了狂热激动滔滔不绝的急性子,又遗漏了字斟句酌寡言少语的慢性子。
当然,毫无疑问,她会想到,对于能够接收到什么样的调制频率,他们要比我们清楚得多。
他们如果具有以前与星座通讯的经验,如果具有与新出现的文明打交道的经验,那该多好呀。
如果接收信息一方的文明世界,对于可能出现的脉冲频率,采用足够宽大的范围加以涵盖,那么发送一方的文明世界,就可以很好地利用这样的范围进行发送。在微秒级进行调制,在几小时范围进行调制。
可是这样一来,费用会多么巨大?以地球的标准来衡量,几乎所有的设施都是优越的工程和巨大的功能资源。
如果他们想要与我们通讯,对我们来说就很容易和方便了。他们可以按照很多不同的频率发送信号。他们可以采用不同的时间级别进行调制。他们也会知道我们有多么地落后,并为此感到遗憾。
可是为什么我们没有接收到任何信号呢?
也许大卫是对的?
无论哪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地外文明?
所有那几十亿个世界都是不毛之地、四野贫瘠、凄苦荒凉、没有生命?
智能的个体仅仅生长在这个难以理喻的广袤宇宙之中,这么偏僻隐匿的一个角落?
无论爱丽进行了多么顽强不屈的试探,无论遇到多少困难,她都不会认真地考虑,竟然是这样的一种可能性。那将与人类的内心恐惧与自命不凡如此周密严谨地吻合,那将与从未获得证实的有关死后生命的信条如此周密严谨地吻合,那将与占星术之类的伪科学如此周密严谨地吻合。那将是唯我独尊的地球中心理念的现代版本和具体展现,这种傲慢自负曾俘获和束缚了我们的祖先,这种观念就是,我们,就是我们,是这个宇宙的中心。
庄慕林的论点正好就是植根于这样的基础,从而对爱丽的项目产生怀疑。
竟然要我们相信这样的论点,那简直太糟糕了。
等一等,她突然想到。我们一次也没有用百眼巨人系统,对北部天空进行观察。
再过七年八年,如果我们仍然收不到任何有意义的信号,那可就得为此忧虑和担心了。这可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获得机会搜寻其它世界的居民。如果我们失败了,我们就确认了某种相应的口径,深知我们这个星球上生命之罕见与宝贵——如果真的是这样,这就是一件非常有价值的事实,值得我们加以确认。反之,如果我们成功了,我们就改变了我们这个物种的历史,打破了束缚我们狭隘眼界的枷锁。
成败得失如此事关重大,她暗自揣想,不能不倾自我之全心全意去冒一点职业的风险。
她把汽车贴向路边转了一个弧线顺畅的大弯儿,调转车头,沿着道路的另一侧,向上打了两挡,加速向回程开去,直奔百眼巨人驻地。
那些野兔仍然在路旁排着队,现在天边已透出粉红色的朝霞,它们个个抻长脖子,目送她疾驶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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