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星云W-3含乙醇

 



  当那些精灵恶魔们,充当信使和阐释者,将我们的祈求带给诸神,将诸神的救助带给我们,无论说出的意见或提供的选择是什么,任何人都不予置信……相反,当他们正迫不及待意欲加害我们,丝毫没有一点正义与信义、傲气冲天、心怀妒忌、苍白无力、巧施诡计……我们居然相信他们。

      ——奥古斯丁①《上帝之城》,第Ⅷ卷,第22章。

  我们获知耶稣基督的预言,异教必将兴起;

  可是我们并不能预见,陈旧古老的就必然消失。

      ——托马斯·布朗②《一个医生的宗教信仰》,第Ⅰ章,第8节(1842)。

  【① 奥古斯丁(公元354 —430),神学界的旷世奇才,出生于北非,现阿尔及利亚。在中世纪西欧基督教会中位居最高权威。他花费了14年的心血,写成总计22卷的《上帝之城》。】

  【② 托马斯·布朗(1605~1682),英国医生、作家,他的宗教哲学思索录《一个医生的宗教信仰》曾令著名的大化学家波义耳内心深受感动。】

  她原本打算到阿尔伯克基飞机场,亲自去接唯慨,然后乘坐她的雷鸟跑车返回百眼巨人工程基地。其他苏联代表团的成员就只能乘坐天文台的公车。她喜欢在高速驶向机场途中享受凌晨清凉的空气,或许还能够再次遇到那成排的野兔向她肃立致敬。在归途中,与唯慨预先进行一次长时间实质性的私人谈话。

  可是联邦勤务总署新配备的保安人员坚决禁止这样的想法和做法。媒体的注意和关心以及两周之前总统在记者招待会结尾时郑重的宣布,使得这个隔绝在沙漠之中的荒僻工作现场挤满了蜂拥而至的人群。

  保安人员提醒爱丽,这种架势就潜藏着狂热行为和暴力活动的危险。此后出门,只能乘坐政府的车辆,还必须得有精明能干谨慎小心的武装人员护送。

  这支小小的护送队在去往阿尔伯克基的路上,以认真负责的态度和四平八稳的车速前进,她想象自己仍然坐在驾驶位上,她脚底前面的橡胶垫就是一个加大油门的加速踏板,她发现自己的右脚不由自主地踩向这个虚拟的加速踏板。

  能够有机会再次与唯慨共度一段时光,是令人愉快的。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三年前,在莫斯科,那个时期,正是唯慨被禁止访问西方的阶段。几十年间,随着政策趋向的不断变化以及唯慨本人自己不可预见的种种行为,使得是否允许他出国旅行的政策,阴晴圆缺、时紧时松。本来实施了某些温和政策,一旦受到挑衅或违规操作,也许是发现他在国外不能谨言慎行,再次出国的申请就将被否决,可是过不了多久,实在找不到另外的什么人能够与他的才能相比,为了让这个或那个代表团显得更有水平,就会再次同意他出国。他接收到世界各地发来的邀请,请他发表讲演,请他参加专题讨论会、参加学术讨论会、参加学术大会、参加联合研究小组以及国际委员会。

  作为一位诺贝尔物理奖获得者,作为苏联科学院的终身院士,无论如何,也比大多数人具有稍微多一点的独立性。他好像经常装出一副小心谨慎的样子,不去触犯政府正统观念所设定的外部限制和规定,尽量不要超越权威部门的耐心和容忍限度。

  他的全名是瓦西里·格里高利维奇·卢那恰尔斯基,世界物理学界都知道他叫唯慨,这是从他的姓名中抽取出几个字母组合而成的。

  他波动起伏的复杂身世和与苏联政权述说不清的千丝万缕的联系,令爱丽和其他的西方人士猜不透、摸不准,总感觉莫名其妙。

  他是一位老布尔什维克的远方亲戚,那个人就是阿纳托利·瓦西里叶维奇·卢那恰尔斯基(1875~1933),是列宁和托洛茨基的战友,是高尔基的朋友和同事;老卢那恰尔斯基做过苏维埃人民教育委员,后来作为苏联驻西班牙大使,在任期内,一直到1933年去世。

  唯慨的母亲好像是犹太人,或者是有点犹太血统。

  据说,唯慨曾参与苏联核武器的研制,当然可以肯定,他相对而言年龄太小,不会在第一次苏联热核爆炸的工作中担任什么重要角色。

  他的研究所人员实力雄厚、装备先进、设施完善,他的科研成果丰富、效率高、速度快,令人惊异,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对此都表现出罕见的惶恐不安,就足见其震撼程度。

  尽管对他出国的限制与开放,盛衰消长,他仍然频繁地参加一些有影响力的重大国际会议,包括高能物理方面的“罗彻斯特”研讨会,讨论相对论天体物理的“得克萨斯”会议,探讨如何通过多种途径减少国际紧张局势,并且有时参加颇有影响的非正式科学家聚会:“帕格沃什”会议①。

  【① 帕格沃什运动始于1957年,起初由罗素、爱因斯坦和约里奥·居里等人倡议,为了汲取广岛长崎核武器的教训,以促进世界科学家在核子武器、太空活动、裁军与世界安全方面进行合作为目的,以首次会议地点、加拿大新斯科舍省小渔村帕格沃什而得名。1995年该会议和运动获诺贝尔和平奖。】

  爱丽听说,在60年代唯慨曾访问伯克利加州大学,对当时大批量生产的平价徽章很欣赏,那上面印制的多是一些违背传统习惯、淫秽的言词和激烈的政治口号。

  爱丽带有一点淡淡的怀旧感,回忆起从前的情景,你一眼之下,就能估量出一个人最为关心的社会现象。

  那时候,在苏联出产的徽章也非常普遍并大量销售,不过那上面的内容多是庆祝和纪念哪个“迪纳摩”足球队,或者某一次月球探测器发射成功,那是人类的航天器首次在月球上着陆。

  伯克利的那些徽章可是与此大不相同。唯慨带了几十个回国,有次还特意挑选一枚自己佩戴上。这一枚的尺寸有他手掌心那么大,上面写着“性祈求”。甚至还戴着到科学会议上去显示。

  你要是问他,你怎么这么大兴趣,他就会说:“在你们国家,这只是一种方式,去违反传统。在我们国家,这却是两种相互独立的方式,去违反传统。”

  如果再进一步追问,他就该大发议论了,讲述他那有名的布尔什维克亲戚,曾经写过一本书,专门论述宗教在社会主义社会的地位。

  从那时开始,他的英语水平突飞猛进——比爱丽的俄语水平可高超得多了——可是与那时相比,他佩戴反传统胸章的癖好和兴趣却急剧下降。

  有一次,在激烈争辩两种政治制度优劣的时候,爱丽夸耀地说,她可以自由地到白宫前面游行,抗议美国卷入越南战争。

  唯慨也说,就在同一时期,他同样可以自由地到克里姆林宫前面游行,抗议美国卷入越南战争。

  有一次,在纽约市开会,休会期间,爱丽陪同一位苏联科学家到斯得滩岛渡口散散心,这位先生专门拍摄驶过自由女神像前一艘运送垃圾的敞篷船,船上堆满了臭气熏天乱七八糟的废料,海鸥呱呱地叫着笨拙地在自由女神像前纠缠。

  唯慨从来不干这种事。

  在一次乘坐大巴车,从面临海滩大酒店的住处到阿雷西博天文台的路上,他的那些同事,热衷于拍摄一路见到的破烂不堪零落倒塌的棚屋和波多黎各贫民用瓦楞铁皮临时搭建的小屋,他从来也不像他们那样。

  他们把这些照片提供给谁呢?爱丽大惑不解。在她的头脑中幻想出那么一个巨大的克格勃图书馆和资料库,专门搜集资本主义社会里的不幸、不公、不善、不义和种种矛盾。

  在有人问到某些问题时,唯慨会这样说,苏联的官方立场是这样,1956年匈牙利剧变是由一些隐藏的纳粹分子组织的,1968年布拉格之春是由领导层中没有代表性的反社会主义小集团掀起的。不过,他还要附加一个说明,如果他听到的这种说法是错误的,如果这些是真正的平民百姓的起义,那么,他的国家对这些运动的镇压,就是错误的。

  关于阿富汗,他毫不犹豫地引证官方的辩护理由。

  有一次爱丽到他的研究所,在他的办公室里,他坚持要让爱丽看看他的短波收音机,机子上的不同频道,用俄文字母整齐地标出伦敦、巴黎、华盛顿。他跟爱丽说,他很自由,愿意听哪个国家就可以听哪个国家的广播。

  有一个时期,他的很多同事听信他们国家的花言巧语,认为有黄祸威胁。

  “你想想,中国军人一个挨一个肩并肩地,把整个中国和苏联的交界线都占据了,一支入侵的部队。”他的一个同事质疑和挑战爱丽的想象能力。他们一群人,在研究所主任办公室里,站在俄国式茶炊的周围。

  “就凭着中国现在这样的人口出生率,要想全部通过边界,那得花费多长时间?”

  混杂着并不可靠的潜藏凶险的预兆和算术游戏的乐趣,答案居然就宣布了,“永远不可能。”威廉·朗道夫·贺斯特说话随便,就像在家里闲聊。

  可是卢那恰尔斯基不这么看;他争辩说,一旦大批的中国军人驻扎到前线,人口出生率就会自动下降;所以别人的计算方法必然要出错,而计算方法出错是由于运用了未经他批准的数学模型。

  几乎没有人误解他的意思,人们都知道他所指的是什么。在中苏关系最为紧张对峙的时期,就爱丽所知,他从来也不会让自己陷入具有传染性的偏执狂和种族主义的盲动之中。

  爱丽喜爱俄国式的茶炊,并且能够理解俄国人喜爱这种茶炊的感情。他们的月球探测器这个成功的无人驾驶月球漫游者,样子就像是一具装有金属线条轮子的澡盆,在爱丽看来,似乎其中就有那么点技术来自某些古代制作茶炊的技艺。

  某一次,在六月份一个清明爽朗的早晨,唯慨带她到莫斯科郊区的一个公园,去看零零散散分布在公园里的展览厅和展览品,其中就有那架无人驾驶月球漫游者的模型。其中一座建筑是展览塔吉克自治共和国的器皿和装饰品的。

  就在它的旁边,有一个宏伟的展览大厅,里面装满了与实物大小相同的足尺模型,各种苏联的民用航天器几乎顶到顶棚。

  苏联人造地球卫星1号,是第一个绕行地球轨道的航天器;人造地球卫星2号,是第一个携带动物上天的航天器,所携带的小狗莱伊卡,最终死于太空之中;月球探测器2号,第一个到达另外天体的航天器;月球探测器3号,第一个拍摄到月球背面照片的航天器;金星探测器7号,第一个安全降落在其它行星上的航天器;东方1号,第一个载人太空飞船,携带苏联英雄宇航员尤里·加加林(1834~1968)在环绕地球的轨道上运行。

  展览大厅外面,儿童们把东方号发射助推器的尾翼当做滑梯,他们一个个卷曲的金发、碧蓝的眼睛,少先队的红领巾飘舞着,欢声笑语地滑落到地面。

  大地,俄罗斯人管它叫“咱们俩”;苏联在北极海中有一个大岛,俄罗斯人叫它“努瓦爷咱们俩”,就是新地岛。就在那个岛上,1961年苏联引爆了五千八百万吨级的热核武器,这是迄今为止,人类这个物种,一次性造成的最大的爆炸。

  可是这里看不到任何的一点迹象,这里阳光明媚,小贩们在叫卖冰激凌,莫斯科人很为此感到骄傲,举家外出游玩,牙齿脱落的老人冲着爱丽和卢那恰尔斯基微笑,把他们当做一对情侣,这片古老的大地看起来,仿佛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

  在她为数不多对莫斯科或列宁格勒的几次访问中,唯慨经常安排一些参加晚会的活动。他们七八个人一起陪同爱丽去看大芭蕾舞团或基洛夫芭蕾舞团的演出。卢那恰尔斯基总能搞到足够的入场券。爱丽感谢主人们为她作出的安排,可是他们回答说,应当是我们感谢你,因为如果不是陪同国外来宾,他们本身是没有资格观看这种规格的演出。唯慨只是笑,一言不发。

  他从来也没有带他夫人出来,爱丽从来也没有机会见到她。

  唯慨说他夫人是一位内科医生,她一天到晚只知道照顾她的病人。因为唯慨的父母曾经认真仔细地考虑过,打算移民美国,可是最后没有实现。

  爱丽问过他,他最感到后悔和遗憾的是不是没有移民到美国。

  他以严肃深沉的语调说,“让我遗憾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我的女儿嫁给了一个保加利亚人。”

  有一次,他把晚餐安排在一家莫斯科的高加索餐馆。请了一位名叫卡拉则的专业宴会主持人,或者如他们的说法叫塔玛达。

  这位主持人是主持宴会的著名大师,因为爱丽的俄语很差,非常感谢他替自己翻译了那么多宴席间的谈话和祝酒辞。

  卡拉则回答的话,有意预示出晚会以后的状况,“我们把那些只顾自己喝酒不向别人敬酒的人,称为酒鬼。”

  早期比较普通的祝酒辞最后都要加上一句,“祝所有的行星和平!”

  唯慨特意向她解释一番,在俄文里,“村社”这个词就是一个世界、一个社会的意思,是一个由农民以和平的方式自我管理的社区,缘起于遥远的古代。

  他们谈论着,如果世界上最大的政治单元,不超过一个村庄那么大的情况下,世界将是多么的和平与安详。

  卢那恰尔斯基高高地举起他那只圆筒状的大酒杯,祝愿说,“每一个村庄都是一个行星。”

  爱丽马上呼应道,“每一个行星也都是一个村庄。”

  这类的聚会总免不了有点儿吵吵嚷嚷喧嚣胡闹。总是能喝掉数量巨大的白兰地和伏特加,可是几乎从未见过哪一个人真的喝醉了。他们总是要折腾到凌晨一两点钟,才会高谈阔论地离开饭店,他们总是试图找一辆出租车,可是每次总也找不到。有好几次,不得不步行五六千米,由唯慨护送她返回下榻的大酒店。

  他总是细心殷勤地照料着,显出有点长辈的身份,谈论起政治观点、态度和判断总是显得十分宽容,谈论起科学见解和看法一丝不苟、毫不让步、言辞激烈而尖锐。

  虽然,他在两性关系上的出格行为和举止,在他的同事中间广为流传,几乎是尽人皆知,但是他从来也没有对爱丽表示要接吻道别晚安。这反而让爱丽心里觉得有那么一点过意不去,其实,谁都能看得出来他对爱丽的感情。

  在苏联科学界的妇女人数,按比例要比美国高出许多。可是大多数只能从事卑微的中级职务和岗位,苏联的那些男性科学家,也像他们的美国同行们一样,总是怀疑一个美貌漂亮的女人,真的竟然能有那么大的竞争能力,能强有力地表达出自己的观点。难免有所轻视,某些人甚至打断她的谈话,或者故意装着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

  这个时候,卢那恰尔斯基总是探过身子,故意以比通常说话还要更大的声音,发问,“对不起,阿洛维博士,您刚才说的什么?是否可以重复一下?我没太听清楚。”

  其他的人自然默不作声,归于寂静,爱丽也就有机会继续滔滔不绝地大谈带有添加剂的高性能砷化镓检测器,讲述W3星云所含有的乙醇成分。约含百分之五十的乙醇,被称为标准强度的酒,也叫100个美国制酒度。她说,假如整个太阳系生存期之内,按照地球上所有的人口计算,所有的成年人都是酒鬼,在这单独一个星际之间的云团里所含酒度为200度的乙醇量,就足够他们饮用,而且富富有余。

  这位塔玛达非常欣赏这个说法。

  大家在随后的谈论中,都议论如果有其它形式的生命体,他们是不是也会醉酒或酒精中毒,是不是酗酒人群也会成为遍及银河系的一个大问题,是不是在任何一个别的世界里,他们的酒会主持人也能像我们这位超菲·瑟盖维奇·卡拉则一样,那么技艺娴熟。

  当他们到达阿尔伯克基飞机场的时候,惊异地发现从纽约飞来,搭载着苏联代表团的民航班机,早已在半个小时之前降落了。

  爱丽发现唯慨正在机场内的纪念品商店为了一些小物件讨价还价呢。他准是从眼角的余光中看见爱丽来了。并没有转过脸来,只是举起一个手指,随口说出:“请委屈一会儿,阿洛维。十九美元九十五美分?”他冲着显然已经没有兴趣的售货员,继续说,“昨天,在纽约,一副和这套完全一样的扑克牌,才卖十七美元五十美分。”

  爱丽挤过去,凑得更近一些,注意到唯慨眼前的柜台上摊开一堆彩色全息扑克牌,全裸的男女,做着各种姿势,在以前几代人眼里,这是黄色下流不堪入目的,现在只不过是认为不太雅观而已。

  当卢那恰尔斯基劲头十足兴致勃勃把扑克牌一张一张摆满柜台的时候,售货员正无精打采懒得应付,打算把这副牌收拾起来。

  唯慨成功地阻拦了他的举动。这个售货员无奈地做出解释。

  “对不起,先生,我没有定价的权利,我只管照顾柜台。”

  “你看,这就是计划经济的缺陷。”唯慨对爱丽说着,掏出一张二十美元的钞票递给售货员。

  “在一个真正自由的企业体系中,我或许只要付出十五美元就能买下来。也许十二美元九十五美分就够了。别拿这样的眼神看着我,爱丽。我不是买了自己玩的。加上大小鬼,一共五十四张。我们研究所那么多工作人员,每一张扑克牌都可以单独地作为一份很好的礼品,送给他们。”

  爱丽微笑着,挽起了他的胳臂。

  “再次见到你,很高兴,唯慨。”

  “令人难得的高兴,亲爱的。”

  在驱车前往索科罗途中,两人相互心照不宣配合默契,主要谈论的净是些幽默、诙谐、有趣、逗笑的话题。

  司机是新来的保安人员,瓦缬润陪他坐在前排座位上。瓦缬润即使在通常的环境下,也不善言谈,乐得满足于舒心地向后一靠,听他们谈话。

  仅仅初步地提到需要苏联参与讨论的问题:

  三层重写的羊皮纸卷,这就是大批接收到的消息,有意图,结构复杂,至今仍然没有完全破解的消息,美国政府至今仍然不是那么心甘情愿,但也不得不作出这样的结论,非得有苏联参加不可。实际还真是这样,特别是因为来自织女星的信号,其强度如此之大,即使中型的射电天文望远镜都能够检测到。几年以前,苏联已经悄悄地一步一步地着手布置了相当数量的小型天文望远镜,横跨整个欧亚大陆的广袤土地,在地球表面上延伸九千千米,最近,更在靠近撒马尔罕的地方建成大型的射电天文台。另外在海上,苏联的卫星跟踪舰船一直就在大西洋和太平洋海面上游弋。

  苏联得到的数据是冗余的,因为遍布其它各地的天文台,在日本、在中国、在印度、在伊拉克,同样能够记录到这些信号。

  的确如此,世界上所有具有重大价值的射电天文台,每当织女星升上他们的天空都在监听。那些天文学家们,在英国、在法国、在荷兰、在瑞典、在德国、在捷克斯洛伐克、在加拿大、在委内瑞拉、在澳大利亚,随着织女星升起和下落,都在记录着这个大消息的每一个细小的片断。

  在某些天文台,他们的检测装置并不那么灵敏,不足以接收到每个单独的脉冲,接收到的只能是一片模糊的无线电混杂信号。每一个这样的国家只能接收到一个片断的上下跳动的锯齿形谜团,这正像爱丽提醒凯茨的,因为地球是在不停地转动。

  每一个国家都在努力,试图从这些脉冲里,搞清楚其中究竟有什么含义。可是这太困难了。甚至没有哪一个人能够说清楚,这篇大消息究竟是用符号写成的,还是以图形的方式编写的。

  完全可以想象,除非完成了整个的循环,重新返回到第一页,否则难以破解整个大消息之谜。因为一旦从头开始,前面将会有导言、简介、初步的入门步骤等等揭开密码的钥匙。或许这是一篇非常长的消息。

  当唯慨闲极无聊地由眼前的沙漠灌木丛想到西伯利亚冻土带针叶森林,又在大发议论的时候,爱丽突然想到,也许,需要经过一百年才循环过来。或者循环过来之后,根本没有什么初步入门指导书、操作入门读本之类的东西。也许这篇大消息(遍及全球,现在专门指称这个消息为大消息)只是一份智慧能力的测试题,凡是没有能力解密这篇大消息的世界,都没有资格运用其讲述的内容,以免造成错误。

  爱丽突然感觉受到打击,如果最终人们不能理解这篇大消息,那么整个人类将显得多么卑微和屈辱啊。爱丽将为此感到羞愧。

  就在美国人和苏联人决心携手合作的时刻,就在他们庄严地签署合作备忘录的时刻,所有配备射电天文望远镜的国家都会同意相互协作。这是一个世界大消息协作联盟,人们实际上是在按照这些条款进行讨论。如果打算解开大消息的秘密,他们需要相互的数据和脑力资源。

  报纸上充满了大大小小的其它猜测和传说。他们也知道其中少量可怜的事实——素数、奥林匹克电视影像播放、存在有一大堆复杂的消息——无尽无休地加以评论。

  在这个行星上,几乎再也难以找到任何一个人,不管通过什么途径,他一点也没听说过从织女星传来了一篇大消息。

  各种各样宗教的派别和小团体,建制规范的、勉强够格的、还有一些专门为了这个新出现的目的而建立起来的,纷纷出来解剖、分割、挑选这个大消息里面隐含的神学含义。

  有些人认为,那是来自上帝;有些人认为,那是来自魔鬼。

  更为令人惊异的是,居然有人认为消息是否可靠,无法确定。

  有些人兴趣专注地热心于复活希特勒和纳粹的统治,唯慨向爱丽提到过,在那个星期天,《纽约时报图书评论》的广告上,竟然一气儿出现了八个纳粹的“卐”字党徽。

  爱丽说,八个可是超乎寻常,那是有意夸大,其它某些刊物,每一期只有两个或三个。

  有一群人,他们自称“太空雅利安人”,言之确凿,声称,飞碟就是希特勒时代德国发明出来的。说是,一种新生的“血统纯正的”纳粹种族已经在织女星上成长起来,现在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就要把种种东西投注到地球上。

  有一批人把监听信号视为为非作歹,他们敦促天文台立即停止检测活动;还有一批人,把它视为基督降临的前兆和预示,他们敦促建立更为大型的射电天文望远镜,其中一部分要建立在太空之中。

  有些小心谨慎的人反对与苏联共享数据,恐怕他们会造假或欺骗,考虑到各种经度的覆盖情况,他们同意共享伊拉克、印度、中国和日本的数据。

  有些人从中感到,仅仅是这个大消息的存在,就足以给世界的政治气氛和相互竞争带来良好的机遇,即使这个大消息永远也无法破解,也会给相互争吵不和的国与国之间的状况,产生持续、渐进和稳定的影响。

  很显然,向我们发送信息的文明实体,必然比我们更为先进,而且显然,至少在二十六年以前,他们并没有自我毁灭,那么,有些人就可以得出结论,高度的技术文明并非无法避免自我毁灭的命运。对于一个经历着大规模毁灭性核武器及其运载系统威胁的世界来说,全人类应当把这个大消息视为仍然有希望的理由。

  很多人认为大消息是好长时间以来,最好的消息。过去几十年之间,年轻人尽量试图不要过于认真设想未来。现在看来,未来毕竟还是美好的。

  那些对未来总是喜欢怀有如此兴高采烈的情绪做出种种预言的人,有时候发现他们自己很不舒服很不情愿地被挤向一块地盘。将近十年来那块地盘一直被千年至福运动占据着。

  某些千年至福论者,历来信奉一种观念,这即将到来的第三个至福千年,将伴随着救世主的重新降临。出于不同的宗教信仰,会认为他们各自的教祖重新降临,上帝的儿子耶稣基督重新降临,佛祖释迦牟尼重新降临,新印度教人格首神圣主奎师那重新降临,伊斯兰的穆罕默德重新降临,他们将在地上建立慈悲至善的神权统治,严格公正地作出是非善恶、赐福与惩罚的最高判决。这似乎预示着将有大批的忠实虔诚的信徒被选中,随之升上幸福的天国。

  可是还有另外一类千年至福论者,比起前一类,这类的人数要多得多,他们坚持认为,将当前这个物质世界彻底毁灭,是至高无上的圣主重新降临不可或缺的先决条件,种种说法,正像在各式各样其他情况下,那些相互矛盾的古代预言书中,极力让你确信无疑的预言一样。

  宣扬世界终结大审判的千年至福论者,对于人类社会诸多问题悬而未决感到忧心忡忡,感受到每年平稳裁减全球战略武器储备的困扰。那些最能有效实现他们信仰中的核心信条的实际手段,正一天一天地被瓦解。还有其它一些潜在的人类灾难,人口增长过量、工业污染、地震海啸、火山爆发、大气温室效应导致全球过热、冰河时期、彗星撞击地球,等等,都显得过于缓慢,机遇过小,或者不能充分满足上天启示的意图。

  某些千年至福论的领头人向那些参加集会的信徒明确指出,除非为了补偿偶发事故,买人寿保险就是一种怀疑、背离和践踏信仰的迹象;除非已经非常衰老体弱,对于并非紧迫需要而购置墓地或预先做出丧葬安排,都是公然违背教义不虔诚的表现。只不过几年时间,所有的信徒,都将以其肉体升入天堂,站在上帝的宝座前,领受救世主的接见。

  爱丽知道卢那恰尔斯基那位著名的亲戚是极其罕见的人物,作为一名布尔什维克的革命家,竟然在学术上有兴趣研究世界的各种宗教。

  可是唯慨对他注意到的世界范围神学方面由此而引起的骚动,故意避而不谈,设法保持沉默。

  “在我们国家里,最主要的宗教问题,”他说,“就是织女星人是不是坚定不移地谴责托洛茨基①……”

  【① 托洛茨基(1879~1940),俄国十月革命时代重要的思想家、政治领袖和军事领袖,被斯大林派出杀手刺杀于墨西哥住宅中。】

  当他们到达百眼巨人工程现场时,道路两旁密密麻麻地停满汽车、旅游车,挤满了露营者、帐篷和大量拥挤的人群。到了夜晚,原本平静寂寥的圣奥古斯丁平原,现在到处点缀着露营的篝火。沿着公路的露宿者并非都是那么富有。

  她注意到两对年轻人,男的穿着体恤衫和磨损的旧牛仔裤,皮带系在臀部,多少有点扬扬得意自命不凡,正像他们刚入中学时,高年级的学生教给他们的样子,谈话时眉飞色舞指手画脚。

  其中有一个人手里推着一辆破烂不堪的儿童车,车上的婴儿大约两岁,一副邋邋遢遢、疏于照管的样子。

  女人们跟在丈夫的后面,其中一个手里领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他正在初试人类徒步行走的艺术;另外一个腆着高耸的大肚子,最多只不过一两个月,就会再有一个新的生命来到这个朦胧混沌的行星上。

  这里有一些神秘主义的教派组织,来自道教以外的与世隔绝的社团,他们使用裸盖蘑菇素作为祭祀仪式的圣物,这是一种天然的致幻剂,服食后产生不自主的动作和精神兴奋状态,在墨西哥和中美洲各国已经有几千年的服用历史。

  还有来自阿尔伯克基附近修道院的修女,她们使用酒精作为圣典仪式的祭品。

  有的人浑身的皮肤像皮革,眼圈周围布满密密麻麻的皱纹。他们经年累月地在露天工作,有的人书生气十足,面色苍白蜡黄,那是来自图森的亚利桑那大学的学生,还有印第安原住民、具有经济头脑的那法鹤人,在这里叫卖丝织的领巾和光泽华丽用银丝线织成的领带,都是昂贵的天价,这与历史上白人与美洲原住民之间商业买卖关系,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逆反。

  嘴里咀嚼着烟草和泡泡糖的在职军人劲头十足地布置在周围,他们是从戴维斯-蒙森空军基地休假来此的。

  一位衣着讲究满头白发的男人,穿的是价值九百美元的套装,头上佩戴颜色式样协调的斯戴森牛仔帽,脚下高统牛仔靴,很可能是一位大牧场主。

  这些人过去住在营房里、摩天大楼里、土坯茅舍里、集体宿舍里、随遇而安的汽车拖车里,现在都聚集到这里。

  某些人来此,因为没有别的更合适的事情可做,另一些人,就为了将来有那么一天,可以跟他的孙子外孙女说,他曾经到过这个事件的现场。

  有些人来此,满心希望亲眼看到这件事是如何失败的,另一些人信心十足,一定要亲自见证,奇迹是如何发生的。

  虔诚平静小声祈祷、狂热兴奋大声欢呼、神秘莫测欣喜若狂、含蓄克制满怀期待,各种各样的情绪和声音都发自这拥挤的人群,一起混合到下午时分辉煌明亮的阳光之中。

  有一些脑袋随着驶过的汽车队转过去张望,类型大小不同的车辆,每一辆车身上都标注着“美国政府跨部门机动车联队”。

  有的人正在翻起的后车门之下吃快餐。

  另一些人正挑选小贩的货品,他们架在轮子上的货车柜上,用黑体字写着“流动快餐车”或者“太空纪念品”。

  孩子们在车辆、睡袋、毛毯、便携式野餐桌之间蹦蹦跳跳,除非离公路太近或者过于靠近第61号射电天文望远镜周围的防护栏,否则大人们不会呵斥他们的。

  在第61号机位的防护栏旁边,有一群身穿藏红菊黄袈裟、光头的岁数不大的成年人,正在那里叩头,神色庄严地口中念念有词,念叨着神圣的颂词,“阿密——”。

  还有一些张贴悬挂的手工绘画,画着想象中代表地外生灵的形象,还有的绘制成通俗的连环画书本或者动画画册,其中一本封面上写着“域外生灵在我们中间”。

  一个戴着金耳环的男人正对着一辆小型人货两用皮卡的侧视镜,在那里刮脸。

  有一个黑头发的女人,披着南美式彩色毛织披肩,高高举起一杯咖啡,向疾驶而过的护送车队致敬。

  就在第101 号天文望远镜附近,新开设了正门,当他们的车队接近正门时,爱丽注意到有一个年轻人,站在临时搭建的平台上,向相当多的一群人在讲述什么。他的T恤衫上画着一个地球,正遭到天空中一个闪电的轰击。人群中也有几个人,穿着同样神秘莫解图案的T恤衫。

  在爱丽的请求之下,车辆刚刚进入大门,就停靠到路边,她摇下车窗,仔细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讲话者厌恶他们,他们可以辨别清楚人群中一张张面孔上的表情。爱丽心想,这些人受到深深的感动。

  他的演讲正说到一半:“……还有别人说,与魔鬼之间有一个契约,科学家已经把自己的灵魂出卖了。在每一架天文望远镜里面都有非常贵重的宝石。”他挥手指向第101号天文望远镜。“连科学家都承认的确有宝石。有人说,这就是与魔鬼讨价还价的一部分筹码。”

  “打着宗教幌子的流氓恶棍。”卢那恰尔斯基阴沉地咕哝着,眼睛渴望地看着前面开通的大道。

  “不,不,先不要开车,再等一会儿。”爱丽说着,嘴唇上泛起一丝含而不露惊异的微笑。

  “有那么一些人——宗教的信徒,惧怕上帝的信徒——他们相信这个大消息来自太空中的某种生灵,真正存在的实体,怀有仇恨的生物,他们是想加害我们的域外异类,是人类的敌人。”这最后一个词语几乎是喊叫出来的,随之略微停顿了一下,以增强听众接受的效果。

  “可是你们大家感到不耐烦、感到厌恶、感到憎恨,是由于腐败,这个社会的腐朽和衰败,为什么腐败,那是由于不动脑筋、不去思考、过于放纵、不相信神,只相信邪恶的技术。我不知道你们中间,哪一个人是正确的。但我可以告诉你,这个大消息究竟是什么意思,或者说,它是从谁那里来的。我对它抱有我个人的怀疑态度。很快我就会搞清楚。但是,我可以确切地说,那些科学家、那些政客,还有那些官僚们,他们肯定对我们隐瞒了什么。他们并没有把他们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们。他们在欺骗我们,他们一贯如此。这样的时间太长久了,啊,上帝,我们已经容忍了多少他们编造的谎言,我们承受了多少他们带来的腐败。”

  让爱丽感到十分惊异的是,从人群中居然发出一阵众口一词赞同的轰鸣。讲演已经打开了憎恨情绪的涌泉,而此前,爱丽对此只不过是模模糊糊意识到有这种倾向。

  “这些科学家们不相信,我们就是上帝的孩子。他们以为我们是猿猴、猩猩或类人猿的后裔。他们中间还有那些……人所共知的共产主义者。你们难道希望让这样一些人来决定世界的命运吗?”

  人群中发出雷鸣般的回应,“不!不能!”

  “难道你们想让这样一帮不信神的人,与上帝进行对话吗?”

  “不!不能!”再次做出轰鸣的回应。

  “让他们与魔鬼对话吗?他们会在讨价还价中,把我们的未来出卖给来自域外异邦世界的怪物。兄弟姐妹们,就在这个地方存在着邪恶的祸害。”

  爱丽心想,这个发表讲演的人肯定不知道他们这些人就在现场。现在演说者侧转身体,冲着抵御旋风的防护栏,直接指向停在路边的护送车队。

  “他们不会替我们讲话!他们不能代表我们!他们没有权利以我们的名义,与任何人谈判!”

  离防护栏最近的一部分群众,开始有节奏地推挤顶撞。

  瓦缬润和司机马上警觉起来,发动机并没有熄火,他们立即加速,离开这个门口,直向百眼巨人工程管理大楼奔驶而去,这之间还要有几英里的路程,穿越灌木丛生的沙漠。

  汽车启动之时,超越尖叫的轮胎摩擦之声和人群的议论吵闹之声,爱丽仍然能够听到讲演者的声音清楚地回响。

  “我发誓。一定要把这个地方邪恶的祸害铲除掉。”


《接触》作者:[美]卡尔·萨根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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