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随机选取

 



  神学家或许可以恣意享受自己愉快的使命,尽情描述宗教来自天国,让她披上自然朴素圣洁纯真的盛装。可是强加给历史学家的职责,更多的是忧郁、消沉、令人感伤。他必须努力发现那些无法规避的事实,其中混杂着无数的错误、失策、罪过、腐败与堕落,凡此种种,都被收缩简化为一群一群长期脚踏实地生活在这个星球上的居民,那些微弱和退化的生灵。

      ——爱德华·翟邦①《罗马帝国衰亡史》,第ⅩV卷。

  【①爱德华·翟邦(1737~1794),英国历史学家,1776~1788历时12年写成《罗马帝国衰亡史》,叙述和评论自哲学家皇帝安东尼末年(公元180年)至东罗马帝国(拜占庭)灭亡(公元1453年),共1273年的历史。阿西莫夫读后,深有感悟,写成四卷本科幻巨著《基业》。】

  爱丽没有随机选台,而是采用了顺序方式,逐个察看电视台。

  “大众杀手的生活方式”和“你算说对了”是紧紧相接的两个频道。

  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媒体的承诺仍然没有兑现。有体育台,正在播放精神饱满勇猛顽强的篮球比赛,是约翰逊城市野猫队与恩迪克特联合猛虎队的一场决战;运动场上,无论是小伙子还是大姑娘,一旦上场,各个使出浑身解数。

  下一个频道是规劝、告诫和谈话节目,讨论帕西人(大多居住于印度孟买,原来是祆教,即拜火教,遭受镇压和驱逐幸存的教徒)遵守伊斯兰教斋月是合乎传统还是不合乎传统。

  再下一个是闭锁频道,很显然,这是一个专门给成年人预备的,是令人恶心的两性具体操作的节目。

  她检出的下一个频道是首席计算机频道,都是离奇古怪想入非非的扮演角色的游戏,现在陷入了困难时期。打开你家里的计算机,它提供一个单独的入口,可以进入一个新的冒险故事,今天播放的故事肯定是《银河系吉尔伽美士英雄传》。

  《吉尔伽美士》是人类对天神最初的礼赞,是人类文明最早的史诗,比希腊神话和荷马史诗更早,大约产生于公元前3000年的两河流域美索不达米亚平原。起初只是口头流传,最早见于文字的,是用楔形文字记载的泥板。

  故事梗概:半神卢噶尔班达与女神宁桑之子吉尔伽美士统治乌鲁克城,专横霸道,致使民不聊生,黎民百姓祈求天神阿努帮助,阿努创造了野人恩刻杜,希图利用他制服吉尔伽美士。恩刻杜起初与其它野兽生活在一起,食青草野果,吮吸动物乳汁,与吉尔伽美士作对,后来吉尔伽美士利用女人将他驯化成为人类。此后,恩刻杜居然成了吉尔伽美士亲如兄弟的朋友。吉尔伽美士想建功立业留名后世,说服恩刻杜一起到雪杉大森林(现黎巴嫩境内),杀死天神安排的看守森林的怪物汉姆巴巴,砍伐了大批巨大的杉树。女神伊饰妲从空中经过,见到吉尔伽美士身体强壮英勇善战,向他表示爱意,不期,遭到吉尔伽美士拒绝。伊饰妲恼羞成怒,向其父天神阿努哭诉,阿努遂决定放出凶猛的神牛,向他们进攻,结果吉尔伽美士、恩刻杜联手杀死神牛。此举触犯天庭,众神决定处罚他们,可是吉尔伽美士具有神的血统,不宜处死,只能处死恩刻杜。为此,吉尔伽美士悲痛欲绝,想到自己将来的命运,是不是也会遭到同样的下场,决心寻找永生不死之术。他记得,大洪水过后,他有一个先祖武特那皮思丁,得到天神的赐福获得永生不死之身。他翻山越岭、流浪荒原,历经种种奇迹、遭遇重重险阻、尝尽世间艰难,最终找到了武特那皮思丁,相见之下,历数悲苦。武特那皮思丁非常同情吉尔伽美士,可是武特那皮思丁也不知道天神赋予自己永生不死是何种因缘奥秘,他只知道有一种青春草。依照指点,吉尔伽美士果然在水底找到了青春草。可惜在返回乌鲁克城的归途中,青春草被一条蛇偷走,吃掉了。

  故事的吸引力巨大,是希望使你产生欲望,禁不住要到销售频道去购买一套软盘经常欣赏。你不要企图一边玩游戏一边把它录制下来,因为商家早已采取了电子的手段和措施,防备你想到的这一招。

  爱丽琢磨,大多数这些视频游戏都令人失望地存在严重的缺陷,没有为未成年人步入难以预测的未来提供丝毫的准备。

  她忽然注意到一个最诚实、最勇敢、最为直言不讳的新闻主持人,原来主持某一个老牌的网络新闻,现在正在讨论一个当年的事件,美国第七舰队下属的两艘驱逐舰,在东京湾,遭到北越鱼雷艇攻击,被描述为没有任何不当行为,却受到无端攻击,为了做出回应,美国总统请求授权“采取一切必要的手段和措施”。

  这段讨论明确无误地关注,究竟是不是无端攻击?总统的请求是否适当?这是少数几个爱丽喜欢的节目之一——《昨日新闻》,重新播放早几年的一些网络新闻。节目的后半部分是对前半部分内容里的误传和错误的消息进行点对点的认真解剖和分析,还有,面对一些行政部门或政府的宣称和主张,无论是来自哪一级的,无论多么得不到支持,无论多么出于其本部门的利益,总有一些人,一味地那么顽固不化、愚昧无知地、轻信盲从新闻机关和组织。

  这是一系列类似节目中的一个,各种此类系列节目是由一个叫做“现实焦点”的组织制作的——还包括有《承诺、承诺什么》节目,专门事后跟踪分析各个地方级别的、州政府级别的以及国家级别的一场一场运动,他们当时信誓旦旦作出的承诺、誓言和保证,可是后来都没有兑现;还有《竹篮打水、说了不算》,每周揭露那些被信以为真,其实是广泛流传的固执偏见、宣传炒作、荒诞无稽的说法和虚假编造的谎言。

  在屏幕下方的日期,标注的是1964年8月5日,勾起了她在上高中时的往事,重重叠叠的情景,浪花一样,冲刷过她的脑海,说是怀旧吗,还并不完全恰当。

  她继续按动按钮。

  循环往复地扫描过一连串的频道,匆匆地掠过一个东方烹调系列节目,这一周轮到使用日本炭火盆的料理,这是一个扩大的广告节目,宣传哈顿赛博公司生产的第一代通用型多用途的家政管理机器人;又见到苏联大使的俄语新闻和评论节目;几个儿童台;几个新闻频道;数学讲坛,正在演示康奈尔大学为解析几何课程编制的眼花缭乱的计算机图形;当地出租的公寓套房和房地产频道;一组捆绑在一起的白天播放令人生厌的电视连续剧;最后,找到一个宗教网络频道,这个节目,正在讨论大消息,众人普遍感到兴奋,坚持不懈继续讨论。

  在美国全国,到教堂做礼拜的人数骤然飙升。

  爱丽相信,这个大消息就像一面镜子,从中,每一个人都可以看到他自己的信仰受到挑战还是受到肯定。可以看成一大批相互排斥的末世启示和末世降临的教义与信条的大展示。

  在秘鲁、在阿尔及利亚、在墨西哥、在津巴布韦、在厄瓜多尔,还有在印第安霍皮族人中间,发生了公开、严肃而认真的争论和辩论,争辩他们远祖的文明是不是来自太空;支持这种说法的一方,被攻击为殖民主义者。

  天主教徒争论地外文明的仁慈、宽厚与天恩。

  新派基督教徒讨论是不是有可能是早期向最接近的行星派遣宣扬耶稣基督宏恩的传教布道使团,当然,现在必须返回地球。

  穆斯林最为关心的,是这个大消息会不会与反对把雕塑偶像作为崇拜对象的戒律相抵触。在科威特,出现了一个人,宣称自己是什叶派穆斯林隐居重出的伊玛姆(领导、模范、带头人)。在崇奉和信仰危难中救世主会出现的追随者中间,自称请诉人,救世主的热潮勃然兴起。

  在其它正统犹太教教派里,突然掀起了一股新的风潮,对阿斯储(1250~1306)的兴趣大为增加,他是一个令人恐怖的极端狂热分子,反对理性主义,认为知识会暗中破坏、逐步损害信仰,他在1305年,用狂热激烈言论诱导巴塞罗那拉比们,也就是当时犹太教上层领头的长者们,设法禁止二十五岁以下的年轻人学习科学和哲学,结果拉比们作出痛苦的决策,把他逐出教会。

  在各种伊斯兰教派中间,类似的潮流也有明显的增加。一位帖撒罗尼迦(见《圣经·新约全书》)哲学家和阐释者,取了一个吉祥平安的名字“尼古拉·多方民主”,以种种鼓动人心煽动情绪的论点,引起人们的注意,号召全世界各种宗教、各种教派、各国政府、各族民众“重新联合起来,团结成一体”。

  批评者们开始对“重新”之含义提出疑问。

  UFO团体已经在靠近圣安东尼奥附近,对布鲁克斯空军基地,组织起全天候二十四小时的监守,据说在基地冷藏库内完善地保存着四个飞碟乘员枯萎的尸体,那个飞碟是1947年落地坠毁的,传说外星人只有一米高,长着毫无瑕疵的细小牙齿;在印度已经有报告说毗湿努(印度古代神话中位居第二,主管建设和保管的天神)重新出现;在日本也有报告说净土宗佛陀祖师阿弥陀佛,重现世间;也有人宣称,在法国南部普罗旺斯阿尔卑斯蔚蓝海岸大区,上庇里牛斯省的朝圣城镇卢尔德出现几百例神奇治愈的案例;在西藏,有人庄严昭告世人,他自己就是新的展现证悟心者,也就是菩萨。菩萨就是为了普度众生脱离轮回苦海的佛,誓愿修持以菩提心为基础的大乘法门和修诵大波罗蜜多心经;一种新型的拜物教崇拜方式,从新几内亚输入到澳大利亚。

  有人宣扬和鼓吹制作一架射电天文望远镜的粗略复制品,用以吸引地外智慧生命给予更大量的慷慨馈赠;自由思想者世界联盟把大消息称为是对上帝存在的一个否证;摩门教会宣布,这是死而复生的先知摩罗尼天使给予世人的再一次启示。

  这个大消息被不同的团体和教派,加以引用作为一种证据,有的用以证明应当是多神的,有的用以证明应当是单神的,还有的用以证明应当是无神的。各地千年至福论者各自宣扬各自的论调。

  有那么一些人预言,至福千年到来之日为1999,应当按照希伯来神秘哲学的操作,这是通过将1666翻转操作得来的,而这一年正是原来居住在土耳其伊斯坦布尔的犹太教领袖沙巴蒂·萨维皈依伊斯兰教的年份,并被沙巴蒂·萨维认为是至福千年的日子;还有一些人选择了1996或者2033这两个年份,因为据称是耶稣诞生或逝世的两个千年纪念日;按照具有独立文化传统的古代玛雅文化中的大轮回之说,应在2011年完毕,到那时,整个宇宙就将完全结束。

  玛雅人的大轮回预言与基督教的千年至福的论调错综复杂地纠缠在一起,在墨西哥和中美洲造成了一股末世启示的疯狂。

  某些千年至福论者相信,在这些日子到来之前,就应当开始把他们的财富施舍给穷人,一部分原因在于,反正很快这批钱财就没有任何价值了,还有一层原因在于,应当给上帝上缴一部分预付款,作为基督降临盛事的贿赂金。

  狂热、迷信、盲动、恐惧、希望、期盼、沉默无语地祈祷、热情激昂地争辩、极度痛苦地思索、拼命挣扎寻求解脱、重新审视和衡量、丝毫不顾个人安危、一心一意拯救他人、偏执顽固、心胸狭窄,怀着各种各样的滋味、情绪和心理寻找令人吃惊的古老说法或前所未有的崭新思想,带着巨大的传染性,猛烈而迅速地覆盖了这个小小的行星,地球的表面。

  透过这样一大片强劲的骚动与狂躁,爱丽慢慢地摆脱出来,她在想,在一幅描绘宇宙色彩斑斓形制宏伟的锦绣编织品中,她把这一切看成认识这个世界的一条丝线、一条难得的线索。

  到目前为止,这个大消息仍然笼罩在神秘的浓雾之中,人们仍然没有找到破解密码的钥匙。

  有一个频道,对她、唯慨、德·黑尔,再扩大一点范围,把彼德·瓦缬润也包括在里面,极尽诬蔑、中伤、诽谤、辱骂之能事,可是受到扩大言论自由的宪法第一修正案的保护,不能禁止他们的言论。遭到指责的一系列罪过包括:宣扬无神论、宣扬共产主义,还有把大消息据为己有,不向公众开放。

  按照爱丽个人的看法和意见,唯慨并不是那么太富有共产主义特征的人物,而瓦缬润虽然深沉内省、寡言少语,可是的的确确具有成熟的基督教的信仰。

  就爱丽本人来说,如果能够幸运地解开大消息之谜,她很愿意交给这位假装虔诚与神圣谴责别人的电视评论员一份。

  后来看下去,闹了半天,才知道这一切评论竟然是大卫·庄慕林搞的,这位先生的确协助解决了素数和播放奥林匹克场面的问题,他也是我们更为需要的那一类科学家。

  爱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再次调到其它电视台。

  又转到另一个台,TABS,就是更新美国观念广播系统,这是当初那个巨大的商业网络中硕果仅存者,它曾统治了美国的电视广播,直到后来通过卫星直接广播和一百八十个频道的光缆出现,导致它的衰落。

  在这个电视台上,正赶上帕尔默·卓思出场,这是极为少见的场面,像大多数美国人一样,爱丽立即就能听得出来他那带有共鸣的洪亮嗓音。帕尔默·卓思相貌良好,只是微微有点不修边幅,眼皮周围肤色暗淡,让别人以为他总是在为我们这些人担忧,而从来也没有好好睡觉。

  “到底科学是不是真正地为我们做了些什么?”他语音铿锵地开始了,“我们是不是感觉比以前更幸福了?我并不是指什么全息图像接受器和无核葡萄之类的。而是说从根本上是不是更幸福?或者说,科学家们是不是给我们弄出点玩具,弄出点技术上的小玩意儿,逗弄我们高兴,施以小恩小惠,可是另一方面是不是却在暗中一步一步破坏我们的信仰,一点一点蚕食我们的信仰?”

  讲话的人,爱丽心想,是在寻求一种更纯真一些的时代,他把他的生命消磨在协调无法和解的社会问题上。卓思曾经谴责那些大众流行教派最为臭名昭著的过分言论和举动,卓思认为攻击进化论和相对论是正当的。为什么不能攻击电子存在的理论呢?帕尔默·卓思从来也没有看到过一个电子,而且圣经只字未提有什么电磁场。为什么非要相信有电子存在呢?

  虽然爱丽此前一直没有听到卓思谈起有关大消息的事,可是爱丽可以肯定他早晚会评论这件事情,果然,他说道:“科学家们把他们的发现自己保存起来,只向我们透露那么一点点的只言片语——只要我们稍微感到满足,不再追问就足够了。他们以为我们太愚蠢,理解不了他们的事业和壮举。他们只说出一个结论,没有任何证据,没有任何发现过程,好像他们做出神圣的裁决,他们说了就算数,不需要思索、不需要理论、不需要假说——普通平民百姓,不管这些东西叫猜测,叫它们什么呢?当他们试图替换掉一种信念时,他们从来也不过问,是不是新的理论比起被替换掉的信念,同样对于人们有益处。他们总是过高估计他们自己掌握的知识,而过低估计我们一般人的所见所闻。当我们让他们做出解释的时候,他们说,要想理解,要想弄明白,需要花费几年的时间。对此,我可以理解,因为在宗教方面也存在这种情况,有些事情,要想搞清楚,的确是要花费几年的时间。有可能,你花费了一生的时间,却根本没有理解全能的上帝的本性。你没有看到过科学家来找宗教领袖,询问有关他们这几年的研究成果、新观点和祈祷文。他们从来也不给我们重新考虑的机会和思考的余地,他们能够做到的,大概就是误导我们,或者欺骗我们。

  “现在,他们说接收到了来自织女星的一个大消息。可是星星是不会发送消息的。准是有什么生灵在发送。那么是谁呢?这个大消息的意图是神明授予的?还是魔鬼发出的?当他们解开大消息的密码,结尾处是写着‘忠于你的,上帝’?……还是‘真挚的,撒旦’?当科学家们有机会给我们介绍大消息的内容,他们能够向我们讲明全部真相吗?或者,他们是不是隐瞒了某些东西?因为他们觉得我们不能理解,或者是不是这些东西与他们原来设想的、他们信以为真的东西,并不相符?那些教育我们如何泯灭我们自己的,是不是就是这些人?

  “我的朋友们,我告诉你,科学简直太重要了,不能轻易地听任科学家自己去搞。主体信仰的代表应当参与解码的过程。我们应当能直接看到原始的数据。科学家们就是这样称呼它们的,‘原始的’。否则的话……否则的话,我们还有什么地位呢?他们总得向我们讲述一些有关大消息的某些内容。或许,他们真的就相信事实的确如此。或许根本不相信。可是无论他们怎么说,我们别无选择,只能相信。有些事情,科学家的确了解。可是还有另外一些事情——用我的话来说,就是——他们一无所知。或许,真的,他们接收到的消息,来自天堂里其他的生灵。或许,根本就不是。他们能够肯定吗?肯定这个大消息不是一个金牛犊①?我不认为,如果他们看到了一个金牛犊,他们就能够辨认出那是一个金牛犊。正是我们的同胞们,给我们带来了氢弹。原谅我吧,上帝,对于这些灵魂不能给予太多的感谢。

  【① 金牛犊,古代希伯来人崇拜的偶像。】

  “我曾见过上帝,面对面地。我以我全部的灵魂,以我全部的身心,崇拜他、信任他、爱慕他,我认为不会再有其他人比我更为相信上帝。我看不出有哪一个科学家相信科学能胜过我相信上帝。

  “他们随时做好准备,当一种新的思想占据优势,他们就会抛弃他们曾经相信的‘真理’。他们为此感到骄傲与自豪。在认知的道路上,他们看不到终点。他们想象我们闭锁于愚昧无知之中,一直到时间进程走到尽头,都是如此,他们想象,自然界中任何地方都没有确定性。牛顿推翻了亚里士多德,爱因斯坦又推翻了牛顿。还不知道明天又出来一个什么人推翻了爱因斯坦。当我们刚刚理解了一套理论,又出来一套新的替代了它。如果他们事先警告我,那套旧的思路和想法只是试探性的,我倒并不十分介意。他们把牛顿发现的引力,称之为‘定律’。现在仍然是这样称呼。可是,如果它是自然界的定律,那它怎么会是错误的呢?它怎么能够被推翻呢?只有上帝才有权力撤销或废除自然界的定律,而不是科学家。他们只会把它搞错。如果阿尔伯特·爱因斯坦是正确的,那么艾萨克·牛顿就是业余爱好者,就是一个粗心大意笨拙的家伙。

  “千万不要忘记,科学家并不总是那么正确。他们妄图取走我们的信念,妄图取走我们的信仰,可是他们提供不出任何有精神价值的东西加以替代。我并不会因为科学家写了一本书,或者说,有一条来自织女星的消息,就会轻易地打算放弃上帝。我不会违背十戒里的第一条。我不会向金牛犊卑躬屈膝顶礼膜拜。”

  当他非常年轻的时候,在他广为人知和受到普遍赞扬之前,帕尔默·卓思曾经是一个流动巡回演艺团的场地工人。在《时代周刊》登载的介绍中,提到过他的经历,这并不是什么秘密。为了能够多挣点钱,把一幅圆柱式投影的世界地图用文身的方法,痛苦地刺在他的前胸后背上。这样,他就在乡村集市和穿插串场的表演中,展示他的身体,从俄克拉何马到密西西比。那是一个乡村巡回娱乐演出蓬勃兴盛的年代,他是那个时代迷途的求生者和残存者。东风南风西风北风四位风之神占据了辽阔浩瀚的蓝色海洋,它们鼓起两颊劲吹,西风和东北风占尽优势。借助于屈折、弯转自己的胸腔,他可以让北风之神与中部大西洋一起大大地膨胀起来。然后,他可以语音铿锵地朗诵,令围观的看客们大为惊讶,他朗诵着奥维德①《变形记》第6卷中的诗篇:

  专制的暴君,在乱云中滚翻,

  我激起波涛,摧毁巨大森林……

  魔鬼附体驱使我愤怒,我调转航向,

  钻入古老地球最深的洞穴;

  再奋力一冲,冲出深不可测的深渊,

  驱散地狱里恐怖袭击的黑暗;

  把制造死亡的地震抛向全世界!

  【① 奥维德(公元前43~公元18),古罗马诗人,著有《爱的艺术》、《爱的医疗》等多部作品,其中以公元7年完成的《变形记》代表了他的最高水平。全书共15卷,用六音步诗行写成,包括大约250 个故事,从宇宙开创写起,历经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铜时代和黑铁时代,讲述神话英雄故事、历史故事,一直写到恺撒之死、奥古斯都继位。他是对西方文学艺术影响最大的古代诗人之一,其作品不仅罗马时期流行,中世纪也很受欢迎。文艺复兴时期之后,他的作品成了激发文学艺术家创作灵感永不枯竭的源泉。很多作家深受其影响,如:薄迦丘、乔叟、蒙田、莎士比亚、弥尔顿、歌德,等等。】

  来自古罗马的火焰和硫黄。借助于双手,他可以表演大陆漂移现象,把西部非洲向南美洲挤压,使它们连成一体,就像拼图游戏的各个板块插接在一起,几乎一点不差的,让对接的经线正好通过他的肚脐。

  在宣传招贴画上,把他称之为“活地球,地图人”。

  尽管他接受过的正规教育,只是小学毕业程度,然而这并不妨碍他贪婪大量地阅读。也没有人跟他说过,对于普通人来说,科学和古典文学似乎并不是很适宜的精神食粮。凭着他听其自然不加修饰饱经风霜的外表,他在巡回演出沿途城镇的图书馆里,极力迎合讨好图书管理员,向他们咨询,他应当读一些什么样的严肃书籍。他说,他想有所提高。他依照人家的推荐,读了有关成功人士、有关房地产投资、有关如何不被觉察去威胁熟人的书籍,可是,他觉得这类书有点浅薄。而他发现古代文学和现代科学的书籍质量高、很有水平。当暂时休整的时候,他跑遍了当地城镇或县城的图书馆。他自学了地理和历史。团里的驯象女郎,艾里微若,深表关切地问他,休整期为什么不待在团里,他说他去图书馆读书,这些书与他职业有关。这个女孩子怀疑他是无法克制自己,去过放荡生活了——艾里微若曾说过,怎么这么一个图书管理员,所有的港口她都能跟着去——可是艾里微若不得不赞赏卓思的职业切口、贯口和临场应急的插话大有提高。其内容格调高雅,更上一层高楼,而且说出口来,交代得头头是道平易近人。

  令人感到意外的事出现了,卓思小小的串场穿插、临时节目,形成了保留节目,开始为巡回演艺团挣钱了。

  有一天,在演出中,他的后背对着观众,正在表演印度板块与亚洲板块碰撞,结果喜马拉雅山隆起,此时,天空灰暗,可是丝毫没有下雨的迹象,突然,一道闪光,一个落地雷把他击倒在地。在俄克拉何马东南部,本来就有龙卷风现象,这种异常天气更是遍及了整个南部。他神志非常清醒地感觉到离开了自己的肉体——可怜地零零碎碎地躺在一块铺满锯末的木板上,被一群人小心谨慎地守护着,护送的人并不多,可是似乎还有点类似于敬畏的情绪,抬着他升起,升起,越升越高,好像穿过一个黑暗的长长的隧道,慢慢地趋近于光明。在一片光芒照射之中,他渐渐辨认出一个超乎常人的巨大形象,上帝就是这个样子,体态端庄、仪表大方、身材伟岸、容貌慈祥。

  当他醒来的时候,他迷迷糊糊地意识到怎么自己还活着,多少有点遗憾的情绪。他躺在一张床上,室内陈设朴素。是尊敬的比利·卓·兰金牧师正伏身看着他,不是现在在职的那个兰金,而是那个兰金的父亲,20世纪70年代到80年代,令人肃然起敬的代理主教的传教士。在他身后,卓思心想,那像是一些戴着头巾的形象,正在齐声咏唱《主啊,怜悯吧》,可是他并没有确切的把握。

  “我是将要活过来,还是将要死去?”这个年轻人喃喃地说。

  “我的孩子,你正处于生死之间。”这位兰金牧师回答。

  卓思很快就被一种强烈感觉所征服,发现这个世界真实地存在。可是他发现自己处于一种很难讲清楚的状态,一方面是他亲眼面见圣主蒙受天恩的形象,另一方面是那种景象所昭示的无限愉快,两方面似乎在发生冲突。他能觉察得到,这两种感情在他胸中产生冲突。在各种各样的环境和场合之下,有时一句话刚说到一半,他会意识到这样或那样一种感觉,通过言谈或举止显示出某种意识占主导的感觉。过了一会儿,他就满足于两种感觉并存的生活状态。

  后来,他们跟他说,他真的已经死去了。一位医生已经宣布了他的死亡。于是他们为他祈祷,为他赎罪,为他唱圣歌,他们甚至对他进行毛里塔尼亚一带盛行的全身按摩,试图让他苏醒过来。终于使他活了过来。这是真正的严格意义上的死而复生。因为这些活动和他自己的亲身感受是完全一致的,他接受了这种说法,并且为此感到高兴。一方面,他几乎此后再也不谈论有关那个事件,另一方面,他确信那个事件意义重大。他不会无缘无故,就遭受雷电击死,也不会没有任何理由,就平白无故地被救活。

  在他的恩人的指导之下,他开始认真地研读圣经的经文。读到耶稣复活的有关思想和拯救灵魂的教义,他的心灵受到深深的感动。起初他只是帮助牧师兰金先生做点小事,后来临时替补的情况越来越多,最终,教会指派他替代牧师兰金先生承担更为繁重、路途更远的传道使命——特别是在小兰金先生响应教会的召唤,离开此地,去得克萨斯、敖德萨之后,更是如此。很快,人们发现了他独特的传道风格:没有那么多苦口婆心的规劝和训诫。他运用简单朴素的语言和通俗易懂的比喻,解释浸礼的教义和来世的含义,说明耶稣基督复活与古代希腊、罗马神话之间的联系,阐释上帝为这个世界所做出的安排究竟有什么含义,阐明在对科学与宗教有了恰当理解的情况下,这两者实际是一致的。这不是传统意义之下的传道,对于习惯于循规蹈矩的人来说,这简直太背离传统,太超越规范了。可是出现了难以解释的结果,他受到听众的广泛欢迎。

  “你是经过重生的,卓思。”老兰金跟他说,“按理说你应当更改一个名字。可是作为一个传道士,帕尔默·卓思已经获得了如此良好的名声,除非你是傻子才会把这个名字改掉。”

  卓思发现,就像医生和律师一样,宗教行业的从业者相互之间,几乎从来也不批评别人使用的器物用具。可是最近的一件事,并非如此。有一天晚上,他在新建的教堂,社会公益者,参加仪式,此前小兰金已经凯旋归来,他聆听了小兰金在会上对大批信徒的宣讲传道。比利。卓。兰金公然赤裸裸地宣扬今生来世循环报应的教义和戒律,大讲特讲死后升天的归宿。可是今晚主题是医治病痛创伤。聚会前已经通知过,使用的治疗手段是最神圣的遗留圣物——比耶稣受难时当场使用的十字架残片还要神圣,比西班牙阿维拉的圣泰瑞萨①的大腿骨还要神圣。这个神圣遗物——她的大腿骨——就一直保存在佛朗哥大元帅②的办公室里,用来恐吓教徒。比利·卓·兰金所挥舞的实际是羊水,曾经包围着、保护着出生前的耶稣。这些液体曾经被小心谨慎地保存在一个古代的陶制器皿中,据说曾经属于圣安③。他保证说,使用极其微小的一滴,通过一种神的恩惠效应,就能医治好你的病症。今天晚上,这种最神圣的圣水就带到会场来了。

  【① 圣泰瑞萨(1515~1582),又称圣女大德兰,西班牙天主教修女,神秘主义者,属于圣衣会,著有《内心城堡》。据说,其尸体埋在湿泥中并未腐烂。】

  【② 佛朗哥大元帅(1892~1975),西班牙长枪党党魁,法西斯主义独裁者。】

  【③ 圣安(1774—1821),第一位美国出生的天主教圣徒,美国第一个天主教主修会仁爱姊妹会的创建人。】

  卓思感到震惊,不仅仅因为兰金竟然试图着手实施如此显而易见的一个骗局,而且教区的每一个教民竟然也如此轻信,愿意接受。凭着他以往的生活经验,他亲眼见证了很多意在欺骗公众的小把戏。可是那只是娱乐活动,而这是宗教。两者根本不是一码事。宗教信仰太重要、太神圣了,不能拿虚假的东西粉饰真理,更不要说伪造奇迹了。从此,他开始致力于谴责和批评这种在宗教神圣讲坛上的虚假活动。

  随着他激情的增长,他抨击和斥责基督教原教旨主义那些偏离正常行为的形式和举动,例如,按照圣经戒律条文的说法,内心神圣与纯净就不惧怕蟒蛇的毒液,有些追求真理的爬虫动物学家,竟然玩弄毒蛇以检验自己的信仰是否神圣与纯洁。在一次现在已经被广泛引证的宣讲传道中,他演绎了伏尔泰④的说法。他说,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居然能亲眼看到这些身披宗教袈裟的人,如此容易被收买,竟然轻易地支持那些亵渎神圣者,他们教导说,第一流的牧师就是遇到第一流傻瓜的第一流流氓坏蛋。这样的宗教只能伤害和毒化宗教。他优雅地运用手势,指向空中,以示警告。

  【④ 伏尔泰(笔名伏尔泰,1694~1778),原名费朗梭阿·马利·阿鲁埃,法国启蒙思想家,倡导自由平等,批判天主教会的黑暗与腐朽。】

  卓思坚持这样的观点,任何一种宗教都有一条教义的界限,超出这个范围,就将冒犯和凌辱医生和律师这种从事具体实践行业人士的起码常识。具有理性的人不会同意把这条界限划得那么开阔,可是宗教偏偏要大范围地非法侵入他人的领地,这就是宗教本身故意要去冒风险。他一再强调,芸芸众生并非愚昧无知的傻瓜。老兰金临死之前,当他正在安排一切后事时,托人传话,告诉卓思,他再也不想多看他一眼。

  就在此时,卓思开始在宣讲传道中,宣扬这样的观点:科学也并不是万能的,与宗教一样,科学也并不能解答所有的问题。他发现了进化理论中的矛盾。与事实并不相符,他说,这简直是尴尬的发现,科学家们只是清扫地毯的下面。他们无法真正地知道地球已经经历了四十六亿年,并不比阿舍大主教⑤所说的六千年更有把握。谁也没有看见过生物进化是如何发生的,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从创世开始计量时间。(他曾经想象过一位耐心的计时员,从世界开创的起点开始计数并朗读“历史长河,二亿千兆……”)

  【⑤ 阿舍大主教(1581~1656),爱尔兰基督教圣公会高级教士,他根据圣经中记载的从亚当开始的人类家谱,推算出创造世界的时间为公元前4004年。】

  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也是未经证明的。爱因斯坦说过,无论如何,你也不能跑得比光还要快。他怎么能知道,他所能达到的速度究竟能多接近光速?相对论只不过是理解世界的一种方式。爱因斯坦不可能限制人类在遥远的未来究竟有何作为。爱因斯坦肯定不能给上帝的作为设定限制。如果上帝想要达到比光速还快的速度,上帝能不能做到呢?如果上帝想要让我们旅行的速度比光速还快,上帝能不能做到呢?在科学方面没有节制,在宗教上也没有节制。一个理智正常的人决不会对科学或对宗教感到惊慌失措或贸然行动。

  对圣经的经文可以有多种解释,对自然界同样也可以有多种解释。这两方面都是上帝创造的,所以这两方面必须相互协调一致。无论这两者之间出现什么样的差异、偏离与冲突,不是科学家没有做好他的工作,就是神学家没有做好他的工作,或者,也许应该说,两方面都没有做好。

  他不偏不倚公正地褒奖和批评科学与宗教,同时,对于来听宣讲传道的信徒和教民热情诚恳地呼吁他们道德上要正直,并尊重他们的理智和智慧,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在全国赢得了良好的声誉。

  当争论在中学阶段是不是应当讲授“智创论”的时候,当争论如何从伦理道德上看待和衡量堕胎和冷冻胚胎时,当讨论是否容许实施遗传工程时,他总是尝试驾驭争论驶入一条中间路线,想方设法协调科学与宗教的冲突和互不信任。

  相互争斗的两个阵营对于他的干涉都激于义愤,严加驳斥,可是他在民众中的声望和受欢迎的程度越来越高。他成为数届总统的私人知己。

  他在布道中宣讲的内容,被多家世俗的(并非宗教的)民间大报屡屡摘录,刊登在外来专论的版面上(这类专论经常刊登在与社论相对的版面上)。

  他坚决地谢绝了很多的邀请和拒绝了建立电子教堂这类逢迎和讨好的建议。除非总统的邀请和基督教全体的会议,他很少离开南方的农村。他继续过着简单朴素的生活。

  除了维持传统的爱国主义精神和爱国心,他为自己订立了一条规则,不干涉也不涉入政治。在一个领域里充满了互相竞争与冲突的种种参与者,其中很多态度诡诈捉摸不定,面对这些,帕尔默·卓思居然凭着他的博学和道德权威,成为一个当代卓越的基督教原教旨主义的宣讲传道者。

  德·黑尔问是不是能找到一个清静的地方吃晚饭。他飞过来是会同唯慨和苏联代表团参加有关解读大消息最新进展的阶段性总结会。

  可是新墨西哥州的中南部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世界各国新闻人员,在近百英里的范围内找不到任何一家清静的餐馆可以轻松地谈谈,而不被新闻媒体注意、旁听和干扰。所以爱丽决定在自己普普通通的公寓住房里,准备晚餐,招待他,这套公寓就在百眼巨人来访客人留宿的招待所里。

  要谈的话题太多了。有的时候,就仿佛整个科研项目的命运都悬挂在总统提着的一根线上。可是,爱丽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就在德·黑尔到来之前所引发的小小震动的征兆表明,决不仅限于此。

  严格说来,卓思对此并没有具体职责,但是他们两人觉得并不能回避和绕过卓思这一关,他们一边收拾餐具,装入洗碗机,一边议论。

  “这件事把他吓死了。”爱丽说,“他的眼界和视野太狭窄。根据他的想象,大消息无论如何也不能用圣经的言辞或明文加以解释,或者说这些东西动摇了他的信仰,因而不能接受。他对于新的科学范式如何整理划分以前的科学内容,连一丁点概念也没有。他想知道科学最近的发展对他有什么影响。他总是把自己的讲话视为理性的声音。”

  “与宣扬末日审判的千年至福论者和自称代表全人类的全球第一委员会成员相比,帕尔默·卓思还是属于中庸稳健派的灵魂人物。”德·黑尔解释说,“或许,我们的工作还没有到位,没有向他解释清楚科学的方法。这些天来,我一直对此感到担心。还有,爱丽,你真的能有这个把握,这个消息不是来自——”

  “不是来自,不是来自什么,不是来自上帝或魔鬼?坎,你是当真还是开玩笑?”

  “是这样,是不是会有一种高等的生灵?他们的所作所为,被我们视为善良或罪恶,于是乎,像卓思这样的人,无法加以区分,就认为是来自上帝或魔鬼?”

  “坎,不管在织女星体系上究竟是一些什么样的生灵,有一点,我敢保证,绝对不是他们创造了这个宇宙。而且,他们与旧约全书所说的上帝毫无相似之处。请不要忘记,织女星,是一颗恒星,像这样,在太阳系周围所有的恒星,是在一片绝对单调寂寞的银河系的空空荡荡的大背景中。为什么不停地在我们周围昭示出这样的意思。我就是我,我是自有永有的。?难道是他们遇到了什么更为紧迫的事情需要他们赶紧去做?”

  “爱丽,我们处于困境之中。你也知道,卓思是非常具有影响力的。他与历届三位总统关系都非同一般,可以说往来密切,包括现任的这一位,也是如此。现任总统倾向于对卓思作出某些让步,当然我想,总统,她还不至于把卓思和一帮传教士放进初步解码协商委员会,与你、与瓦缬润,与庄慕林一起工作,更不用说与唯慨和他的同事们在一起工作了。让俄罗斯人与一个基督教原教旨主义者一起在同一个委员会里合作,那简直难以想象。解决整个难题的关键就在这里。我们两个人为什么不事先找他本人谈谈?总统说,卓思对科学充满兴趣,甚至达到入迷的程度。看看,我们能不能把他争取过来,让他与我们一致。”

  “我们两个人让帕尔默·卓思皈依我们的信仰?”

  “不是这个意思。我并不是奢望能让他改变宗教信仰,只是想让他理解百眼巨人工程研究的课题究竟是干什么的,讲清楚,如果我们不喜欢大消息,我们不一定非得对它做出回答,向他说明太空星际之间相当遥远,足以将我们与织女星相互隔离,不至于直接受到那边的侵扰。”

  “坎,他连光速是宇宙之间速度的极限都不相信,还谈什么别的。双方的谈话只能是各自说各自的。还有,我过去几经努力都失败了,我无法接纳传统的宗教。我对于他们的自相矛盾、假慈悲和伪善、满腔怒火,甚至想破口大骂。我可说不准,我和卓思见了面,会不会达到你所期望的效果。或者说,总统期望的效果。”

  “爱丽,”德·黑尔说,“我很清楚,我把赌注放到了谁的身上。可是我看不出,与卓思接近、熟悉、设法沟通,难道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吗?”

  爱丽对此话报以微笑。

  跟踪测量船在海上已经进入指定的地点。还有几个规模较小,可是很适用的射电天文望远镜建在诸如冰岛的雷克雅未克和印度尼西亚的雅加达等地。这样一来,在遍及全球的各个经度位置都有接收织女星信号的天文台,而且还绰绰有余。

  世界大消息协作联盟全体会议计划在法国巴黎召开。

  在准备过程中,很自然地,掌握最大份额数据的那些国家要举行一个科学讨论的预备会。

  他们为这大部分的数据开了四天会,这个阶段性的总结会主要是提供给像德·黑尔这样的人士,他们起到一个中间人的作用,在科学家与政治家之间协调,以加速进程。

  名义上,以卢那恰尔斯基为首的苏联代表团,还有几位影响与地位相当重要的科学家和技术专家:其中有尖锐客·德米特里·阿坎捷尔斯基,最近被任命为领导以苏联主导的国际空间联盟的首脑,国际宇宙协会主席:还有铁木飞·高茨瑞泽,成员名单上注明是中型及重型工业部部长;此外还有一位中央委员会的委员。

  唯慨明显地感觉到自己承受着非同寻常的压力,他又恢复了不停地抽烟的习惯。当他谈话时,把香烟夹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手掌张开着。

  “我同意在经度上,应当有适当的重叠与覆盖,可是,是不是这样后冗余度就够了呢?我仍然有些担心。万一在涅德林元帅号测量船上的氦液化器发生故障,或者雷克雅未克电源供应出了故障,大消息的连续性就会受到损害。假定大消息需要两年的时间才能从头开始重新循环,如果我们错过了一小段,将要再等两年的时间才能填补上这个空白。而且,我们不能忘记,我们并不知道这个大消息是不是会重复。如果根本就不重复,这个空缺就永远无法弥补。我想是不是我们应当准备一些可能发生的非正常状况的应急预案。”

  “你怎么考虑的呢?”德·黑尔问,“是不是应当给联盟内每一个天文台准备一些备用的应急发电机?”

  “是的。还要有各个天文台独立的放大器、频谱仪、自动加速器、磁盘驱动器,等等。还要有某些必要的储备,以备需要时能够快速空中补给液态氦,补充到地处遥远地带的天文台。”

  “爱丽,你同意吗?”

  “当然,绝对同意。”

  “还有什么别的事?”

  “我想我们应当通过更宽的频率范围,继续观测织女星。”唯慨说,“也许明天仅仅通过某一个频道,发来了另外的消息。我们还应当监视天空的其它区域。也许解答大消息密码的钥匙,并不是来自织女星,而是来自其它的——”

  “我想说几句,为什么唯慨提出的论点非常重要,”瓦缬润插话说,“这是绝无仅有的时刻,我们正在接收消息,可是对于如何将其解密,目前尚一无所知。对于这些方面,以前我们一点经验也没有。我们不能不把所有相关的因素都考虑进去。我们并不想因为我们忘记采取一些简单的预防手段,或者忽略了某些措施,费尽力气干了一年或者两年,反而要责备自己。我们所说的大消息本身将要循环重复这种想法只不过是我们的猜想。单纯从大消息本身,我们看不出任何的依据,能保证其重新循环。现在,对于损失的任何机会都可能是永远的损失。我也同意,凡是需要做的,就应当开发更多的仪器和设备。就我所知,这张可以重写的羊皮纸卷还有第四层。”

  “还有一个人员问题。”唯慨继续说,“假定这个大消息,一年两年结束不了,而是需要几十年。或者,假定现在的这个消息,只不过是全部来自太空的、一个长系列的消息之中的第一部,可是当今全世界最多也不过有二三百个真正有实力的射电天文学家。当面对如此高昂与严重的课题,这么一些人就显得太少了。工业化的国家,从现在起,就要培养更多具有第一流水准的射电天文学家和无线电工程师。”

  爱丽注意到,高茨瑞泽很少说话,只是在详细地做笔记。这给她再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苏联人的英语水平要远远高于美国人的俄语水平。在20世纪初,全世界的科学家都在讲德语,或者说至少是在阅读德语文献。在那个时期之前科学界主流语言是法语,再向前推,拉丁文是科学的标准语言。在新的世纪里,或许会有另一种强势的科学语言,或许会是中文。不过当前,最通行的是英语,全世界的科学家都在拼命地学习这种带有歧义性和不规则性的语言。

  唯慨用剩下的烟头点燃了另一支香烟,接着说:“还有一些事需要说一下。现在只是推测。说大消息本身将要循环,正像瓦缬润教授相当准确而恰当地强调的那样,只是猜想,可是我要说的这个想法还不如循环论那么有谱、那么沾边。一般情况下,在这么早的初步接触的阶段,我不会提出这样的推测。可是如果这个推测多少有点可靠性,就会有一些将来肯定要采取的行动,从现在开始就应当立即加以考虑。如果不是阿坎捷尔斯基院士曾经试探性地得出同样的结论,我也没有勇气贸然在这里提出这个可能性。过去,关于类星体红向偏移的量子化问题上,院士和我之间,关于超级亮度光源的解释有不同意见,关于中微子静态质量,关于中子星的夸克物理学,等等,我们都有不同的意见。我必须承认,有的时候,他是正确的,有的时候,我是正确的。也就是说,处于一个研究项目的早期探索猜测阶段,我们两人之间,几乎从来也没有过意见一致的时候。可是这次不然,我们两人意见完全一致。”

  “是不是请尖锐客。德米特里院士对这个想法加以阐释?”

  阿坎捷尔斯基看起来似乎很宽厚的样子,甚至有点引人发笑。多年来,他和卢那恰尔斯基两人一直就相互作为对手,在科学上进行热烈的争论,最著名的一场辩论就是对于苏联的聚变研究的支持,究竟应当达到何种谨慎的程度。

  “我猜想,”他说,“这个大消息是一篇有关如何建造一部机器的指导书。当然了,目前我们还没有如何解开大消息密码的知识。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从它的内部交叉参考中可以获得证据。举例来说,我们看第15441页,这里明显的有一处参照,指向前面的第13097页,在那一页上,很幸运,我们也能找到相应的参照标志。后面这一页是在此地,新墨西哥接受到的,而前面那一页是在我们的天文台接受到的,就在靠近塔什干附近的一个射电天文台。在第13097页上,还有另外一处参照,它所指向的时间,当时我们还没有布置覆盖所有经度的观测点。可以找到很多这样逆向参照的案例。普遍来说,一般情况下,这些都是重要的关键点,在最近的一些页面上,有相当复杂的指令,可是早期的页面上,指令就要简单得多。其中有一个案例,在单一的页面上,引用前面的资料多达八次。”

  “这个观点真能激发兴趣,简直使人不得不相信,各位先生。”爱丽回应道。“也许这是一套数学练习,后面的部分必须建立在前面的基础之上;也许这是一篇长篇小说——他们的寿命比起我们要长久得多——其中好多的事件都与他儿童时期的经历有关联,或者他们年轻的时候曾经在织女星上面生活过,获得过说不上的一些什么经验;再不就是一套前后紧密参照的宗教经卷。”

  “上面写了一百亿条戒律。”德·黑尔哈哈大笑。

  “也许吧。”卢那恰尔斯基透过自己喷出的烟雾;盯着窗户外面的天文望远镜。这些望远镜似乎都在渴望地凝视着天空。“可是当你看到这些交叉参考的图形或模式,我想,你准会同意,它们看起来,更像是一本建造机器的指导说明书。只有上帝知道,这架机器究竟打算用来干什么。”


《接触》作者:[美]卡尔·萨根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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