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赫勒精神焕发地起床,而我则被视屏上的闹钟从恶梦中惊醒。
他一副勤勤恳恳、刻苦能干的样子。他把新套服在公路架柱上蹭脏的地方刷干净,穿上一件伊顿式领口的白色干净衬衫,还将一顶崭新的棒球帽扣在脑后。然后他又打点起一个肩背包,可那玩意儿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小孩子的书包。
他在背包里塞进一卷鱼线、一个多钩鲈鱼钩。一个工具箱、12个棒球、一盘磁带和新泽西州的驾照车牌。他是要去钓鱼吗?
他来到楼下的休息厅。对个妓院来说,这可真是一大清早了。总台服务员在睡觉;一个警卫穿着小礼服在读《每日赛马表格》,手里还拿着一支圆珠笔;一个阿拉伯的美男子正醉熏熏地在几块小地毯间转来转去,显然在寻找适合他下跪的地方,以做晨祷。
赫勒从自己的保险箱里取出一万美元放进口袋里。那阿拉伯人朝他深鞠一躬,他也学着人家的样子和手姿还了一礼。转眼他就咔哒咔哒沿着街道小跑起来。
他在一家熟食店稍停片刻,买好一袋早餐,走到外面叫了一辆出租。
“去新泽西州的威豪金镇,”赫勒说,“单程路。”
他给司机的地址正是卡迪拉克所停的车库!
“既然你不会回来了,那就得付双程车钱。”出租车司机说。
我突然浑身冰凉。直到那时我才明自过来赫勒这是要去干什么!他是去取自己的汽车!布力知道车在哪里。车里会有炸弹的!那一句“你不会回来了”难道不是已经预示了一切!
“给你双程车钱。”赫勒同意了。
他在车上吃完了甜面包卷和咖啡。他们很快便驶出城区,钻进林肯隧道,从啥德孙河底呼啸丽过。一会儿他们就来到新泽西州,朝北开上了肯尼迪大道。
他们离开熙熙攘攘的车流,开近车库。但在离车库还有一个街区远的地方,赫勒叫住司机,让他在那儿等着。司机看着那破破败败的半工业化小区。
“你是说在这儿等?”他问道。
赫勒拿出50美元的一张钞票,将它撕成两半,将其中一半交给司机。
“我等。”司机说。
赫勒下了车,转过街角,朝车库跑去。他停下脚步。
卡车!卡车!卡车!那低矮宽大的建筑物前面的空地上排满了一辆又一辆的卡车!一组又一组的人正把车上的一个个箱子搬到手推车上朝车库里运。
赫勒走近一些。他站在车库门口朝里看去。里面东一摞,西一摞,每摞箱子都有一人多高。
他又往里走了几步。卡迪拉克还在。但车牌却不翼而飞。
有情况。传来说话声。
赫勒闪到一边。他看见一个胖胖的青年正在和一个打扮得像个卡车司机的大个子激烈地争论着。
“我不管!我不管!”胖青年喊道,“反正你不能把货放在这儿。我才不管这是谁的命令呢!你不明白!”他想朝卡迪拉克指指,却又缩回手来。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为难之处。这群人要把一批贵重货物放进一个停有安装着炸弹的汽车的车库兼仓房里!而这个青年又不能说出原因。
“我们不会把任何东西搬回去!”大个子说,“要是你早一会儿来这儿,或许我们还会听你的。可现在太晚啦!这些货就搁在这儿!再说,我们和你一样,也是奉命行事。我才不会让你这样的小流氓来坏我他妈的的事呢……”
胖青年一眼看见站在门边的赫勒。他呆住了。他转身撒腿便往后边的一个出口跑去,好像有魔鬼在追他一般。他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赫勒悄然退出。他从干得起劲的人群中走过,躲开手推车,转过墙角,回到出租车里。
“你还得再开一段,”赫勒说,“带我去贝永市水晶临园大街136号。”
纽约的那位司机只好查地图。“这是个陌生地方,”司机解释说,“这儿可不是文明世界。这是新泽西州,你不能在这儿问路。这儿的本地人就会编瞎话!”
他们很快就朝肯尼迪大道开去。他们穿过尤宁城,来到普拉斯基高架公路下面,途经圣彼得学院,驶过新泽西城那越来越拥挤的道路。这里仍旧依稀可以看见纽约的摩天大楼和港口。
“那边水上是不是有座雕像?”赫勒朝东指着问。
“耶稣啊,”司机时道,“难道你看不出那是自由女神像?你该多了解一点自己的国家呀,孩子。”
他们驶过新泽西城州立大学后,很快便进入贝永市。纽约的那位司机不会儿便迷了路。他们从军事港口折回道,又错挤上了开往斯塔滕岛的车道;他们付了双倍买路钱,开回贝永大桥 最终还是开口向一位当地人问路了。
10分钟后,他们来到一条僻静街道上,这儿鹳立鸡群一般新建了一座高层建筑物。这就是水晶临园大街136号,一幢雄伟壮观的大楼。一幢崭新的套间公寓。
赫勒将撕破的50美元补好后付给了司机。
“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司机悲戚戚地说。
赫勒又添上20美元。“雇个当地人做向导吧。”他说。
司机把车开走了。
这期间我一直在绞尽脑汁她想,这个地址好像在哪儿听说过。
赫勒从豪华的大门走进去。楼里有好几部电梯,其中的一个门上写着:
┌──────────┐
│ 豪华顶层公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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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按下呼叫键。
我原指望这是个自动电梯,所以看见一个男人将它打开后不免有些吃惊。他不是电梯服务员。他穿着双排扣套装,帽子拉得很低。我看见他肩带上别枪隆起的部分。他肤色很黑,十足的西西里人。
“什么事?”他含含混混地问。
“我想拜见科利昂太太,”赫勒说。
我又急又恼!他要拜访新泽西州黑手党的头目!
“什么事?”
“我最近见过‘水沟’吉米。”赫勒说。
我一下子全想起来了。吉米在阿菲永见过他,因为天黑,错把他当成了禁毒局的人!不过,他们很快就会看穿他的!而我,还没有拿到密码盘!
“身份证。”那匪徒索要道。赫勒便出示给他看。
匪徒拨打着电梯里的电话。那电话装在一个吸音毡盒里,你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匪徒斜视着赫勒,轻轻搜搜他身上,又翻过他的背包,这才让他进电梯。
他们直开到顶层。这电梯只有一个停点,那就是顶层豪华公寓。
匪徒打开门,将赫勒推在前面。他一路在后面监枧着赫勒,走过一段装潢美丽的厅廊。他打开厅廊尽头的一扇门,将赫勒推进去。
这是个现代派的华丽房间,全是用金色和米色装饰的。一扇巨大的观景窗俯瞰着远处宽阔的公园和海湾。
躺椅上舒舒服服地坐着一个女人。她穿着一身米色的休闲衣裤,白晰的皮肤衬得一双眼睛愈发湛蓝,玉米穗般的发辫盘在头顶,仿佛是顶王冠。她大约40岁。
她放下正在阅读的那本光纸印刷的时装杂志,站起身来。
我的天啊,她可真高!
她看着赫勒,然后迈步穿过房间朝他走来。她起码要比赫勒高出4英寸!一位亚马孙女斗士!
她微笑着。“这么说你是吉米的朋友喽,”她说,“别不好意思。他常谈起他在年轻一代的街匪中交下的朋友。不过,你看上去不像他们那帮人嘛。”她语调矫揉造作,带一股冒充的派克大街上的口音。
“我是来读大学的。”赫勒说。
“噢,”她恍然大悟地说。“眼下这才是该做的聪明事哟。坐下吧。吉米的朋友在这儿总是很受欢迎的。你想喝点什么?”
“天好热,”赫勒说,“喝点啤酒怎么样?”
她卖弄风情地朝他晃着一个手指。“淘气,真淘气。你知道那是不合法的,”她抬起头唤道,“格雷戈里奥!”
一个一身白衣、肤色黝黑的意大利人几乎是应声而来。
“给这位年轻公子弄点牛奶,再给我弄点汽水。”
格里戈里奥大吃一惊。“牛奶?咱们没有牛奶呀,芭比。”
“那么,出去弄点他妈的的牛奶来!”芭比·科利昂吼道。
然后她重新斜偎到躺椅上,用甜美、造作、假冒的派克大街的嗓音说,“亲爱的吉米怎么样啊?”
她坐下之后赫勒才肯就坐,他还把帽子摘下来搁在臁盖上。
彬彬有礼的飞船联队军官!
“几天前他还是挺好的,”赫勒说,“好像正忙着干活呢。”
“哦,听起来真好,”芭比柔声说,“他叫你捎信来,真好。”
“家族还好吗?”赫勒问。
哎哟,我暗叫。这他妈的傻瓜竟以为“家族”是个真正家族呢。在这个行星的这个国家里,它就意味着黑手党集团!
她看上去很悲哀。“不是很好。你瞧,亲爱的‘圣乔’……我多么怀念他啊……他是个遵循传统的人。他过去常说,‘有益于父辈的,则对我也大为有益。’他坚持只做本分守法的贩私酒之类的生意。而我们当然也必须虔心尊崇这一点。何况毒品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毒品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赫勒确信地说。
她赞赏地看着他,接着说下去:“‘绞索’佛斯提洛·那卡提斯自从得到上层的支持以后,他就一发而不可收拾。他强取豪夺,侵占了我们在纽约的地盘,如今又企图往新泽西扩展。他们杀害亲爱的‘圣乔’时,一切只是刚刚开头。不过,”她又悲哀又勇敢地抬起头来,“我们会努力坚持下去的。”
”哦,我敢说你会成功的。”赫勒礼貌地说。
“你这么说真好,杰罗米。我可以叫你杰罗米,对吗?大家都叫我芭比。”
“当然可以,科利昂太太。”赫勒说。
飞船联队的繁文缛节。我还以为他改了呢。
“科利昂太太,你是否介意我问你一个私人问题?”
“讲下去。”她说。
她是否有点狡黠?
“你是高加索人吗?”
哦,我的天啊!他又提起兴致来说那个他妈的傻瓜考卡尔西亚王子的事啦!她长着一头金发,也像曼科星亚特兰大省附近的一些妇女那样身材高大。
“你怎么会问这个?”
“是你的头部,”赫勒说,“它很美,头骨很长。”
“噢!”她说,“你对家谱学感兴趣吗?”
“我略有研究。”
“啊!上大学,当然!”她跑到一个大办公桌前,打开抽屉,拿出一张大图谱和一些文件。她拉把椅子坐在赫勒身边,将那些文件铺开。“这些,”她煞有介事地说,“是斯特林格教授专门为我画的!他是全世界第一流的家谱学和族谱学专家!”
啊哈!我早就知道美国女人们对家族谱系的迷恋!而这个斯特林格也许就是靠这行当发大财了呢。
她朝赫勒打着手势。这是她的意大利习惯,说话时手、头和身体全都在动。“你想不出有些人的偏见有多深!亲爱的乔和我结婚时,我是罗克西剧院的名角。”回忆暂时冲断了她的思路,她的双目也湿润了。
哦嗬!我摸准她啦。罗克西剧院合唱团的一个女孩!合唱团的女孩们在演出时要站成一排,每一个女孩都是身高6英尺6英寸。
她恢复镇静,继续说:“一个山大王按说是要和一个西西里女孩结婚的,所以我们这桩婚事便惹来那帮老古董们的轮番轰炸和苛刻指责。尤其是市长的老婆。于是亲爱的乔就叫人绘下这些图表。这果然叫那些碎嘴婆娘安分啦!我总是随身带着这东西,好叫那些老古董永远乖乖地呆着!”
她展开图谱。上面又是圈儿,又是线的,还为说明画了些图画。整个看来,好像一棵大树。
“听着,”芭比庄严地讲道,“作为一名学子,你无疑对这张图谱了然于胸,不过我总归还是要再讲解一遍。温故知新于情理上总是好的。听着,北欧日尔曼民族有三大分支,里海分支、地中海分支和原始黑人分支……”
“里海?”赫勒说,“那是高加索附近的一片海呀。”
“哦,对,”她含含糊糊地应一句,又闷头兴致勃勃地讲下去。“你从这儿可以看出,日尔曼民族如何从亚洲迁出,四处移民。哥特人经德国,在5世纪的时候侵入北意大利,在6世记的时候侵入伦巴第地区。他们的后裔就是意大利人中的那些长头人——意思是头部很长的人,也就是说,聪明人。他们身材高大,白肤金发蓝眼。”
我的天,莫非有人让她排练过!她也许正在一字不差地引用斯特林格教授的话!
“看这条线。这是法兰克人。他们从德国南下攫取了法兰西,这个国家的名字就是从他们而来。这是5世纪的事情。这儿,这条分支……沿着这儿看……是萨利人,他们夺走了意大利的北部地区。在9世纪的时候,有一个萨利人还做了法兰克王国和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你瞧这儿,他被称为查理大帝。在他自己的史书中,他被称为查理曼。他曾是这个他妈的世界的皇帝!”
她停下来,很庄严地看着赫勒。他点点头。她接着讲下去。
“听着。查理曼结过好几次婚。他娶过……这儿这条线……奥斯塔大公的女儿。奥斯塔是意大利西北部的一个省,就在日内瓦湖南面。
“意大利北部也有白肤金发的高个意大利人,在瓦莱达奥斯塔区他们则为数众多。
“沿着这条线看吧。从奥斯塔大公我们可以直接连到比埃拉,这是我父亲的名字。你还跟得上我说的吗,孩子?”
“哦,是的,跟得上。”赫勒的声音好像格外着迷。
“很好。瞧,第二次世界大战一开始,我的父母就进到西西里。他们在西西里整整待了4年!战争结束的时候,他们移民来到美国,我就出生在这里。所以,”她洋洋得意地总结道,“我和他们一样,是地地道道的西西里人!你觉得如何?”
“证据充分!”赫勒说。
芭比朝图谱打个响指。“此外,我还是查理曼的嫡亲子孙!哦,”她乐滋滋地说,“市长的老婆嫉妒得眼珠子都绿啦!”
“我明白她为什么会那样!”赫勒说,“可是等等。这里缺点东西。也许你不知情吧。你听说过亚特兰大省吗?”
“我从没到过亚特兰大市。”
“不,是亚特兰太省,”赫勒说,“在这棵谱系树的源头,比这树根要早许多年的时候,有一个王子。”
这引起了她的兴致。
我自然也有了兴致!违规行为!他一心只顾迷恋894M民间传说,竟然忘乎所以啦。我伸手去拿钢笔。
“他的名字,”赫勘说,“叫考卡尔西亚王子。他……”
门口传来一声刺耳的呼唤:“嗨!”
芭比和赫勒转过头来。
有个西西里人手拿一个大钱袋站在那儿。他半个身子探进门里,哈腰弓背,正急急地朝芭比·科利昂打着招呼。
他那张脸,我在哪里见过前!我试图想起他来。
芭比走过去俯耳细听。西西里人翘足在她耳边嘀咕着。他焦急地指指赫勒。我听不清他念叨些什么。她有点迷惑,否认地摇摇头。然后他又小声说了几句,好像很得意的样子。
那妇人突然睁大眼睛。她站直身子,转过身,步履庄重地来到赫勒身边。她一把抓住他!
然后她又将他推开,扶着他的双肩。她瞪着他,好像要把他的面容记在心里。她倏地转过身,声震四壁地大叫:“那个见鬼的乔万尼跑到哪里去啦?”
乔万尼就在那儿。他就是带赫勒乘电梯的那个匪徒。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就是那个孩子?”她大发雷霆。
门口又出现几张脸,全都惊慌失色!
“我却在这儿当他是个小人物哩!”她转过身,将赫勒推坐到一把安乐椅中。
“你为什么,”她求告地问,“不早告诉我,你就是那个拯救了我们雅棕榈的人?”
我都能听见赫勒在咽唾沫。“我……我原不知道那是你们的生意。”
“见鬼,孩子,当然是我们的!我们拥有并经营着纽约和新泽西州最奇妙的妓院和风月楼!还能是谁呢?”
格里戈里奥栅姗来迟,哆哆嗦嗦端着玻璃杯里的牛奶和汽水走进来。
“让那玩意见鬼去!”芭比说,“小公子想要喝啤酒,他就可以喝啤酒!管他违法不违法!”
“不,不,”赫勒说,“我真的该走了。”他又想了一会儿。“你能告诉我上哪儿去找‘邦邦’里默鲍布吗。我想我的汽车遇上点麻烦事了。”
这才是他闯进科利昂团伙的原因!
我一下子全明白了。他从报纸上读到“邦邦”的事,知道他是科利昂犯罪集团的一个成员。他从“水沟”吉米那里拿到芭比的地址。为了给自己找个汽车炸弹专家,他就直接来找芭比。这种顺藤摸瓜的活儿他干得真漂亮!
可是等等!他已经在车库里露过面!他们会在那里等他回去的。真迟钝!
赫勒要把我逼疯了!他愚不可及,话不长的!
芭比转向门后的那群人。他们彼此交头接耳,一边还对赫勒指指戳戳,争先恐后地想一睹他的风采。
“乔万尼,开出豪华轿车来,送这公子去‘邦邦’的住处。告诉他,我说的,一切听从他的吩咐。”
她又朝赫勒转过身来。“听着,小公子,想要什么,就让芭比知道,明白啦?”她转身面对着手下人。“你们听见了?你,我要和你说句话。”她指着那个认出赫勒的人说。
我突然想起了这个拿钱袋的西西里人。他就是雅棕榈的那个服务员,跟踪赫勒搞得我精疲力竭,甚至搅坏了我对于人脸的记忆力。
赫勒起身告辞。芭比俯身在他脸颊上重重地亲了一口。“有空就过来,你过可爱的小男孩。你这可亲可爱的小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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